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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雨箫在缥缈峰山脚住下的第七天。
混了脸熟的仙童之一给她捎来瓶据说玄素最爱的桃竹酒。神仙的酒凡人不太能消受,一小口啜下心口火烧火燎,连连呛咳间不由自主地思索,神仙是否有的时候也不太靠谱。
送酒来的仙童把娃娃脸板得很严肃:“你都不一定能见到玄素仙人,还是先不要想靠谱不靠谱的事了。”
“照你的意思说,我这是在浪费时间咯?”雨箫愤愤不平,转念一想自己并无不满的资本,又无精打采地泄了气,“虽然都说缥缈峰玄素仙人如何如何,可缥缈峰这么高这么大,总不会只有一位仙人吧?”
“你说对了,”小仙童把桃子咬得汁水四溅,“其他都是玄素仙人的弟子,只能称作半仙,靠谱的也有,不过他不大爱管闲事,而且……”
“而且什么?”雨箫忙问。
小仙童扔了桃核,用衣服擦擦手,不紧不慢地说:“而且他特别不喜欢像你这样家里有病有灾就来求神问仙的人。我跟你学一下啊,原话是这样的,‘病了就去找大夫,有灾就去找官府,神仙没有什么都做得到的本事,求有何用?’”
雨箫听得直愣,仙童奶声奶气地讲完,又摸个桃子一口咬下,未等咀嚼就生生卡住——不远处一白衣男子缓步行来,神情淡漠从容。待至近处,张口便道:“雨箫姑娘,在下冒昧,不知是何人指点姑娘到此求仙,事关重大,还请姑娘直言相告。”
他师从玄素,修行于缥缈,通山间诸灵神识——本来就是很苦也很吵的事儿,自从面前这丫头到了更是遭不住:训练有素的仙童见天扎堆儿来闲聊,吵得他头晕脑胀,拼尽全力维持面上不显,可到底是坐不住了。
“听风师兄!”仙童吓得一口桃子下肚,踩在云上连滚带爬地跑去来人身边。雨箫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扑通跪下:“仙人!请仙人救救我哥哥!”
听风神色不变,“请姑娘告知,是何人指点你来此处?”
“是……是一位很厉害的女侠,她说哥哥的病太重了,寻常大夫治不好,她也只能吊住哥哥一口气,让我来幽州缥缈峰寻找玄素仙人救命。”
“……”听风无言长叹,认命似的一拂袍袖,“师父不在山上,姑娘请带路吧。”
雨箫家在明镜湖畔,是个堪舆图上标不出的小村落。虽算富庶,但最大的事儿也只是村口老丁家的母鸡一天下两个蛋。雨箫自缥缈峰请回仙人的消息引起极大轰动,吃瓜村民口中的议论都从“穆家真是太惨了”变成“穆家真是有福气”。
——瞧瞧仙人就是仙人,穆家大小子原本病得连木头衣服都备妥,仙人一到眨眼就下了床。可仙人也太无情了些,家里母鸡好几天都不下蛋也不看看说走就走——
无人敢拦。听风旁若无人地离开穆家左拐右绕回到村中大路上,路的尽头有一面酒旗,下方是团红色影子,看样子是个蹲着的人,正在和一只母鸡交谈。他心生好奇移步前往,那红衣身影发觉有人,极为迅速地起身回头——他脚步一顿,硬生生收在途中。
红衣的女子若无其事地开口招呼:“哎?师兄,好巧啊。”
“不算巧,”听风沉沉地说,“那丫头一见就知是受你唆使去缥缈峰的,不然我实在想不出能是谁有本事吊住她哥哥的一口气,我帮你抢回一条人命,总该有些表示吧?”
“仙人此言差矣,”她笑,“仙人是帮雨箫抢回了他哥哥的命,要有表示也该是雨箫给仙人表示。我不过是穿针引线略尽绵力,实在不配再给仙人什么表示……您仙人事忙,在下凡夫俗子,先告辞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听风被伶牙俐齿反将一军,面子上忽然有点挂不住:“等等!跟我一起回去吧,师妹……永宁。”
四周忽而静默,隐约飘来些遥远的喧哗声。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你叫我名字了,”永宁脸上带笑,但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意味,“可我实在想不出回去的理由。话早就说给你听过——‘我学不会事不关己的袖手旁观’,当年是,现在也是。”
“我也没法事不关己地看你在红尘俗世里耗掉一身修为,”听风忽然急躁起来,“那丫头的哥哥怎么吊住的命,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话说出来又有点后悔,没人比他更清楚永宁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撂狠话容易改善关系却难。从前就吃过不少苦头,可如今情急之下,又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你看出来怎样,”永宁丝毫不恼,“仙人不是最不喜欢插手人间?反正一切都在天演命盘上写着,各人有各自命轨,今日你管我的闲事,他日碍着你登神之路,再来问我要解释么?”
看吧——就知道这丫头记仇。听风无奈,自己真不该和她逞口舌之利。可或许他离登神也又近一步,被驳回来也不觉得气,“我不会问你要什么解释,”他说,“我不愿看你多年修行折损于世,玄素师父他也很想你……跟我回去吧,师妹。”
他搬出玄素的名头唬人,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千方百计想把永宁带回缥缈峰。可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哪怕嘴上说得再大义凛然,最大的因由也是他自己的私情。
“好,好吧,”永宁点头,“给我几天时间考虑……别那么看我,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言而无信的人么?”
肯定的回答被清风含在唇角斟酌又斟酌,最后咽回肚子里,“既然如此,三天后我来此地寻你。”
他说完便召出青云凌空而去,永宁脚踏实地微仰起头笑着道别:“师兄一路顺风啊。”
乘云顺风,一下就不知道被刮到哪儿去了——这丫头是盼着他早些走,听风有些难过地想,自己的确想修仙登神,可也的确想同她在一起。世人总说心诚则灵,可心诚是一回事,灵与不灵是另一回事。
三日后是小村赶集的日子,说是赶集,也只不过是比平时更热闹些。听风曾随长辈一同逛过家乡的集市,骤见这相似又不同的场面,心思久违地有几分雀跃。他一身凡俗装束混在人群中,也显不出突兀。十几步外就是当日重逢永宁的地点,那面陈旧的酒旗看上去很快乐地在风中摇晃。旗下有位略显瘦弱的红衣女子,手中抓了封信,正左顾右盼地等人。
是雨箫。
她神色惶惑,略显不安地将信递到听风手中。身上红衣似乎是新赶制的,多少显得不合时宜。听风早有预料般拆了信,入眼是他曾经很熟悉的笔迹,写着仙凡有别红尘殊途自此陌路不必多言之类的字句。寥寥数言自带某种漫长的情感,他不受控制地出神,忽然意识到三天前是他们暌违数十年后第一次见面。
“她可还留了话?”他问雨箫。
“没有了……”雨箫声音很低,瞬间被喧闹的乡村集市吞噬干净,“那位女侠也是仙人吗?她说你看了信就明白了。”
“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听风点头,略带僵硬地抬起手,拍了拍雨箫单薄的肩头,“好孩子,谢谢你,我要走了……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
身穿宽大衣裙的女孩默默点头,她知道眼前穿着寻常衣物的人是缥缈峰上的仙人。仙人总有他们自己要做的事,就像前几天那位离开的女侠姐姐一样,不会在某个地方停留——当然,这并不妨碍她的等待与期盼。
许是因为雨箫曾从缥缈峰请回仙人的缘故,加之周围有山有水景色宜人,原本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落渐渐热闹起来,发展成初具规模的镇子。又经长年发展,隐然已与江南商埠之首流云渡齐名。镇上节庆集市亦声名远播,每逢初一十五便人山人海。
永宁多年来浪迹大荒,每到一处都爱往热闹处凑。听说明镜湖边有新场面可以看,即使身处九黎也马不停蹄往江南赶。她离开缥缈峰许久,无法借青云之力御风而行,辗转奔波多日,方在掌灯时分赶到。
镇中灯火通明,街道两旁挂满四角坠了流苏的琉璃灯,在夜风中微微摇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雅部曲,五旦声音脆得直往人脑里钻。可戏台周围却不似她在别处所见似的喧哗,反而较为安静。正旦唱完一段,演出宽慰模样教五旦安心,言曰其兄之病尚有可为,若能请来缥缈峰上玄素仙人,则一切迎刃而解,自可不必忧愁。
有生之年看戏台上演出自己的故事似乎是件很奇妙的事,永宁站在人群中略感诧异地笑起来,她远离江南已久,只听说明镜湖边新发展起一个镇子,近来刚巧是镇上节日,有很非凡的场面可看。却不想戏台上演的分明是自己当年行事——这类时候能被搬上戏台的,总不可能八竿子打不着,如此看来此地与她早有渊源,想来应是那从前人丁稀少的湖畔村庄。
这样一想,兴味就骤然少了许多。她爱流连红尘不假,可终归不愿被牵扯进去,旁观才最合心意。永宁这样想着,转身打算离开此地,却不想正与一位雪发妇人打了个照面,对方见是她,竟露出个喜出望外的笑来。
永宁一怔,忽然在苍老的容颜中辨认出眼前妇人从前的模样,“……雨箫?”
“是我!”早已老去的雨箫惊喜地低呼,很快又恢复了历经沧桑的稳重,“真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到您。”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永宁也微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嘛。不过叙旧的话等会儿再谈,我有件事要先问你。”她顿了顿,问道:“那边那个戏台,上面演的好像是我们当年的事情?”
“是呀,”雨箫理所当然地点头,“因为传出曾有仙人降临,于是这里发展到了如今的规模。他们都说什么山好地好风水好,一夜之间全跑来了,能有什么办法,只好顺其自然了。”
“那这节又是怎么回事,”永宁努力保持平和,她可不确定假如确定这节确与自身有关后会是什么反应,“总不会也和我有关吧?”
“这倒不是,”雨箫摇头,拉她走出人群往僻静处坐下。许是因为少时曾沾染仙灵之气,她年及古稀仍步履稳健,“这是另一件事儿。不知道我们这里是不是真的风水好招神仙,几年前镇外山上据说来了位将要登神的仙人,一开始大家都不信,说神仙偶尔路过便罢,哪有住到俗世里的。可去年这时候,夜里突然一声巨响,整个镇全惊醒了,大家跑出来看,发现镇外多了块大石头,上面刻着两个字。那据说有仙人居住的山上飘出一个踏云而去的红色影子,我亲眼见到的!”
她栩栩如生地描述那夜情景,想来留下很深印象,“虽然神仙好像都不太穿红衣服,但毕竟也是神仙!本来这镇子没有取名,之后大家都用那块石头上的字来称呼这里,久而久之便定了下来,也多了这个纪念仙人的登神节。”
“原来如此,”永宁说,“那这个镇子现在叫什么名字?”
“永宁,”雨箫很利落地吐出两个字,“叫永宁镇。”
她当场怔住,雨箫并未发觉,指着另外的方向喊她去看新立起的灯像。一阵红光罩住整个镇子,仿若真有神仙光顾投下庇护。永宁僵硬地转头去看,那灯像身着红衣,紫金滚边,华丽而不落俗。身旁雨箫发出声轻微惊叹,“永宁仙人的衣服和您身上这件好像啊。”
像?永宁苦笑——自然是像的,这原是他们商定成婚时的喜服。只是私情之外,每人都有更加愿意追求的事物——她此生再离不开这软红千丈的世间,想来听风也早已得到他最想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