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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老徐娘了,占着东西不放,也不看看自己还配不配!大爷我今天可告诉你,给面子不要,就别怪咱们到时候生撕了你那张烂脸皮!”
吱呀一声,西厢门开了,子苓冷着脸出来,声音像被冰淬过,“刚刚是你在说话?”
那小厮本就嗓子尖,气势矮一头,嚷得越发张狂,“是本大爷,怎么了?小丫头片子少来掺和管不了的事儿,仔细你的小命!”
子苓冷笑,抬手一抛墨罂粟粉把人放倒,拖着后衣领甩出院外,闩上门回正屋一看,意料中的烟雾缭绕,一点发黑的红,还有呛人味儿,透香,像丛垂死的花。
她走进那片惨白,一件件收拾散在床榻地面上的东西:撕烂的绸缎、摔碎的珠玉、名贵的脂粉。价逾千金的东西变成指下亡魂,扼杀它们的双手搭在矮桌上,借力托着柄烟枪,曾经丰润美好的双唇正通过烟枪贪婪地吸取某种力量似的,满足地吐出一口呛人的气。眼半眯着,斜一眼忙碌着的子苓,“你怎么又来了。”
“你少抽些吧。”子苓没抬头,话里也不像有真心,“这东西没好处。”
“放屁!”那枯干的手顿时充满力量,烟枪朝子苓的脸直直飞来,“这东西好极了!什么事儿都能替我办到!你不让我抽,就是想害我!你以为害死我,他就能看上你?做梦!”
子苓偏头避过,烟枪摔到地上砸出闷响,人听了无端心头一跳的那种,不过没碎。她走过去捡起来,摸出帕子擦完灰,递回给榻上那人,“随你。”
我不过是受人所托来看顾你,你要怎样作践自己,自然与我无关——这是含在嘴里的后半句,她讲话慢,话含得久,便不讲了。
到第二天,就远不止一个上门叫骂的小厮这样简单,两队衙役把小院围得像铁桶。子苓听见声音出去看,乌香昏昏沉沉,还是歪在榻上抽她的阿芙蓉,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想不了,什么烦恼都没有。她的手没有力气,扶着烟枪吃吃笑开。阿芙蓉多美啊,救了她的命,要是连梦里都没有他,她该怎么活下去?
“我有话要说,”子苓推开门,眉头不易发觉地皱了一下,“你醒着吗?”
乌香咯咯地笑,说不准清醒还是疯了,“你就站那儿说,可别过来。离得太近,要是你说得不好,我都打不准你,就站那儿说。”
“外面来人了,”子苓早就习惯乌香疯疯癫癫的样子,“你从前的金主找了青天大老爷,衙门派人围了院子,我刚刚出去看了,他们带头的叫我传句话给你。”
“哦……”乌香的尾音拖得很长,和她自己一样,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但只这一口气,也肯定是不饶人的,“你先别说,叫我猜猜说了什么,看你这特地跑来告诉我的蠢样子,是不是那些人要带你走,你终于能摆脱我了?”
“无理取闹,”子苓轻斥,“你脑子里能有点别的东西吗?”
“别的东西?”乌香的笑声很刺耳,从榻上跌跌撞撞下来的声音也一样。她几乎不成人形了,又干枯得仿佛很有气节,“别的东西,就是你必须去给我弄来阿芙蓉!”
子苓轻轻推她一下,乌香顿时像草草搭起的戏台子一样落花流水地倒下去,腾起一阵绝望的粉尘。她应该没料到子苓会这样对待自己,残留几分美丽影子的眼睛瞪得凸出,掺进八分自己也没察觉的惊惶,顿时就是很值得怜惜的样子。子苓居高临下地看,心硬了又硬,最终没狠下心,半扶半抱地把乌香从地上弄起来,原样放回榻上,“他们说,不出三五天,朝廷有位大人就到这来,手眼通天的人物谁都得罪不起。你的事衙门本不想管,但没办法,让我回来告诉你‘要么到时候上台跳舞,要么把衣服交出来’。”
乌香的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嘴里是听不清的呜咽,似乎意有所指,也像无意识的咒骂,但绝不可能是悔恨——这东西她身上从没有过,也绝不可能有。尽管她现在已经被毁得没多少清醒日子,但她决定这样做的时候还是清醒的。人有什么必要为自己清醒时的选择后悔?再来一次也不会好到哪去。
“你休息吧。”子苓把长长的叹息又咽回去,打算去准备很可能仍然只有自己吃的晚膳。院外金戈声隐约可闻,出去的时候,她把乌香的房门用力关紧了一点。
晚上乌香难得又清醒一会儿。子苓见状,端进温水替乌香擦脸。她心里是有怨的,下手也就格外不留情,乌香并没冲她嚷,安静地听凭摆布,万念俱灰放弃抵抗的样子。子苓猜是下午她带回来的那句话刺到了乌香,动作便温和起来。只是擦脸本身也不需要很久,她的温柔还没用多少,就提前结束了。
子苓出去倒水,回身看见乌香在榻上一动不动。还是那副模样,干枯,眉眼里有藏得很好的艳色,坐着不说话,看上去乖巧而可怜。
她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顿时颤悠悠地软倒,自己揉成一团化不开的东西,她实在看不下去乌香这副面孔——可怜,太可怜了,既是怜惜又是怜爱,她没法彻底狠下心来,“我有个办法。”
乌香像小孩子一样抬起头,希冀又不信任,无声地望着她。
“我替你去跳,不给他们那身衣服。”子苓低声说。
她尾音未散,乌香顿时变了脸色,惨白的脸因为气愤涨出红来,病态,但又的确好看,不难想象她当年是怎样名动江南,跳支舞连路过的朝中大将也能被迷倒。可现在终究不是当时,她嗓子也坏了,哑得像铁匠铺里的粗砂纸,甚至比那还不如,唯有一点哭腔动人,适合带血的悲剧。
“滚!”乌香嚷着,像猛兽负伤的惨叫,“你休想碰那件衣服一根手指头!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碰它!你想取代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
子苓面无表情地看她发疯,残忍又高兴地想:那身衣服我不稀罕,可你就要死了。乌香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回去,出门落锁一气呵成。困在笼中的乌香咳出血又哭出泪来,但却没有任何办法。
乌香被关在房里三天,子苓一次也没有来过。没有水,没有食物,唯一慈悲的是有足够的阿芙蓉。她的哭喊声听得院外的衙役都觉得难受,而子苓反倒像没事人一样看书喝茶,间或搞点研究,诸如九心海棠的药力怎么才能发作的最快。
她不是没想过给乌香来个痛快,可无论从受人所托还是自身心意两方面讲都下不了手,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就这样不了了之。整日整日坐在乌香门口,听里面移山填海似的动静,苦笑着想真是作孽,最后还得自己收拾。
到第三天夜里,乌香不闹了,她依在门板上,小心翼翼地唤子苓的名字,问她在不在。子苓故作冷静地压下声音应下。里面的人好像笑了一下,又絮絮地说起话来,先谢她多年的照顾,又反思自己的无理取闹,最后悄悄地道歉,说她知道自己错了。
子苓一把拉开门,靠门槛坐着的乌香像做坏事被抓现行的小孩子,惊惶不安地抬头望着她。她还是那么枯瘦,脸色白里透青,眼神很灵动,像什么呢——她想,像个没见过红尘辗转的小鬼儿。
“你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子苓听见自己这样问。
“……嗯。”乌香扶着门框缓缓站起来,子苓没扶,她也没要求,那样颤巍巍地站起来,眼里从未有过的平静,“我知道,我……我只有你了。”
嘿。子苓被乌香撞了满怀,抱着不舒服,硌人,连她自己是个女人都受不了。肢体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僵,机器似的拍拍乌香的背,“你能想清楚就好。”
乌香趴在她肩头笑了一下,听起来像一声呜咽。
醉太平本人同意献舞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流云渡,不少人等着看热闹——她已经赎身从良快十年了,十年间什么时候也没断过她的闲言碎语,说她抽起阿芙蓉,丑得像截烂掉的木头,即便如此还霸着衣服和名头不肯放。那些恨她不交出醉太平的姑娘们暗地里磨牙,多少陈年旧事都翻出来。说乌香不知天高地厚,进了勾栏这个染缸,出去还当自己是块白布,迷住将军又如何——他到底还是没回来接她回去做夫人,恐怕更是早忘记她了,勾栏女多少得是有自觉的,痴心妄想要不得,霸占栏子里的财产更是要不得——
她们不知道醉太平只是件普通舞衣,名声全是乌香当年一场场跳出来只属于她自己的,赎身时也讲好带着衣服一道儿走。她们只知道没有醉太平那些公子恩客不会买账,总还惦记当年,可当年有什么好,怎么比得过现在?
这类闲话一多,突然从大梦中醒过来的乌香也信了,她歪在榻上奄奄一息地看子苓用金针放血为自己疗毒,倒反过来可怜起别人。阿芙蓉不好戒,她也从来没想过,答应献舞只为保住被她藏在柜子最下面的那身醉太平——那才是她唯一的财产,其余金石珠玉绫罗绸缎都不能算。
子苓的头发束得很利落,到底是从过军的人,乌发中掺着几缕银丝,烛光下忽明忽灭的,抓不住又放不下。她低着头看不到脸,恍惚间就变成另一个人,带笑迎上来,乌香伸出手去,含混不清地说,“你回来啦……我好想你。”
“你清醒一点。”子苓一根金针扎下去,疼得乌香几乎跳起来。她的脾气被阿芙蓉弄得越来越坏,刚要大发雷霆,冷不防撞上子苓的眼,心头一怵,又软软倒回去,气若游丝地笑起来,“他那个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
“将军托我来照顾你,向你转告他一直记着接你走,但情非得已,他不得不食言。”
“没了?”乌香有点意外,视线转到自己手上,直勾勾盯着汹涌而出的黑血。“说完这些,他就……”
子苓站起身去拿准备好的药粉,抛下句冷冷的话,“他就死了。”
抬棺材的劳力走得小心翼翼,他们虽有力气,但得罪不起江湖人,更别说是边上这位,连衙门闹完还能全身而退的,虽是个女人,可谁也不敢小瞧,听说她会用毒,棺材里躺着那位花儿一样的大美人就是被她毒死的。女人们呐,惹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肯定是受了快十年气忍无可忍,不过等那人靠一曲醉太平再震江南后才杀了她,也算是仁慈——他们把棺材放进提前挖好的墓里开始填土,漆黑棺木不一会儿就被埋住,再也看不见了。
工人用膏泥封上墓坑,立起碑——这碑也怪,没谁家会用红石头刻墓碑,还有上面的字也是,正常的墓碑怎么也该写上名字,放在这就是乌香之墓友子苓敬立,只刻醉太平三个字算怎么回事,不像话,太不像话——
子苓盯着填了金的三个字不说话,她从军数载,这样的场合多到麻木,却从未像如今一般心痛。诚然最初受托到此地寻乌香是因为心里对英雄的一点倾慕,可十年过去,她也像乌香本人说的那样只有对方了——她终于看过他当年一见倾心的醉太平,的确是很美的舞;就连那跳舞的人,谢幕之后用阿芙蓉毒死自己的样子也美,像醉死在梦里似的。
但愿长醉不复醒,自己本就是无干之人,到此也该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