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
“我的女儿就叫锦瑟。”
锦瑟是锦老爷爱如珠玉千金不换的宝贝。
锦老爷尤擅奇赢术,业商有方,年轻时行贾海外,海市一带颇有声名,如今在中原平遥镇置了家业,虽说不再贸迁,私蓄也甚是可观。
而立方过得了个女儿,爱若掌珠。小小婴孩才及满月,很是玉雪可爱。锦老爷惯是不善言笑的,可每望见女儿黑盈盈的眼睛瞅着他,便不由生出满面笑意。
婴儿小小一团,锦老爷抱着女儿既喜且怯,生怕拘着使她不适,又怕两臂不稳,一时手足僵持,婴儿尚不知父亲的窘迫,自顾自地笑着,末了还怡然地在父亲的臂弯里溺溲。
锦老爷望着湿了泰半的前襟,只是无奈却慈爱地一笑。
岁序忽换,襁褓间的婴孩长成垂髫稚子似乎只是一瞬。
锦瑟已有六岁,梳了双丫髻,着一件湖碧蹙金裙,滚雪银鼠皮披风,稚嫩可爱,黑眸子水意盈盈,撒娇耍赖祈着奶娘带去看花灯。
锦老爷思忖着这平遥镇说大也不大,来往得又是熟门熟户,锦瑟素来乖巧,今次出门去看个花灯倒也无甚,便好一番嘱咐方允了她出门。
莲灯千盏,小丫头玩得开心四处追着奇巧的花灯去看,奶娘便有些跟不住。
这厢锦老爷一壶茶还未饮完,已是朝着厅前再三得望,女儿还不回来?
回来得却只奶娘一人。锦瑟不见了。
奶娘哭坐在厅前一番诉说,锦夫人已然急得要厥过去,府中乱作一团,锦老爷挥开众人奔出了门。
他的女儿还那么小,会在哪呢,她找得到回家的路吗?
茶摊酒肆,食店盐商,你们看见我女儿了吗?
深巷小径,老槐旧井,锦瑟,爹在这呢,你听见了吗?
锦老爷不知道自己找了多少地方,这座不大不小的平遥镇,怎么会找不出他的女儿。
天上依稀得挂了数颗残星,锦老爷寻到河边看到小锦瑟自己坐在一边的石头上时,终于舒出一口气。
他心里卸了劲,双腿几乎无力,却有太多庆幸与欣喜。
“锦瑟,你怎么在这呢,爹好担心你。” 锦瑟急转过头看到锦老爷时小脸上浮起惊喜,却又马上垂下头,对着手指不敢看他。
“爹,锦瑟把新衣服弄脏了,还把奶娘买的灯碰坏了,我怕娘骂我,我不敢回去。”
锦老爷这才注意到,锦瑟沾满泥的衣裙和一旁歪了的莲花灯,他走过去摸摸锦瑟的头,“你不回来你娘着急坏了,下次千万不能这样了,出了什么事都要记得回家,有爹呢。”
“爹爹,都怪锦瑟,不该让你们着急。”
锦老爷伸出手把满身泥污的小丫头牢牢抱起来,“傻孩子,爹怎么会怪你呢”复腾出手拎起她那盏莲花灯,“拿回去爹给你修,一定给你修好了。”
“嗯嗯,爹爹真好,锦瑟再也不敢不回家了。”
月上西楼,锦瑟取了银钩拨亮烛火,又提起笔来。
她早不是那个父亲肩头嬉闹笑语的幼童,豆蔻年华,少女的缱绻心思一如花发。她心慕得是镇上的一个书生,敬他笔意凌云的文才,爱他赋诗愁郁的情怀。
虽然她的父亲太过执拗,瞧不上他一穷二白的身家。但是她大可效文君贾女,女儿家的姻缘一生一次,良人既定,又怎么能被旁人拆散呢?
书信已成,密约暗定,锦瑟把一生幸福付于这封薄笺。只盼这有情人的青鸟如期抵达。
不料,传情信纸却拦在了锦老爷手中,人约黄昏后已是不成,本就是个流落此地的穷书生,无根无凭,被锦老爷恨得告到衙门,就差使钱让那衙差狠狠得打。
哪里来的这等空口白舌便去撺掇好人家闺女夜奔的狗书生,养活自己尚且艰难,既无抱负也懒怠上进,识得点墨便去卖弄一二,专哄这些不知人心的女郎。锦老爷愈是思量愈是生气,把自家女儿也禁在闺阁。
只是锦老爷来了数次,锦瑟也再不见他。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父亲对女儿应有的保护,可是在锦瑟眼里,他是拆散有情人的狠心父亲。少女的爱恋使她情迷心陷,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对情人的担心中,父亲就是使他们分离的坏人。
“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都说商人市侩重利,说得可不就是你!你不就嫌他穷么,捞不到钱,你想拿我卖个有钱的是吧,呵,什么父亲,你就是个钻到钱眼里一身铜臭的奸商!”
锦老爷站在紧阖的房门外,胡子哆嗦,气得说不出话,心里抽得紧,也……疼得慌。
你是我千金不换的宝贝,我怎么会舍得。
过了一年,锦瑟远嫁江南。锦夫人很是不舍,只是锦瑟执意。
送嫁的那日,锣鼓喧天,繁锦铺地。那个记忆里还是扎双丫髻的小丫头,一转眼却凤冠霞帔登了花轿。锦老爷望着女儿的花轿渐行渐远,良久不语,只是在那最后一点红也看不见时才背过身按了按眼角。
锦瑟嫁人后的生活很是顺遂,夫家都是和善的,又颇富庶,江南气候也甚是宜人。一切顺心,只是她再没回过家。
初初爱上的人早被淡忘,和父亲却多了难以消弭的隔阂,她当日恨过怨过,后来又负气一意远嫁,如今生活安好无忧也淡了对家里的牵挂。
一年后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满月宴家中摆酒,请了戏班子来添趣。
“我的儿年少欠思量,婚嫁岂能自主张?一时欢好不远望,一世啖菜与餐糠……”
隔水榭飘来的戏曲声清淡。
“这唱得什么?”
“回夫人,这唱得祝英台抗婚咧。”
锦瑟一时愣怔。忽又闻“苦口婆心对儿讲,如何不解父心肠?儿是为父独生女,慈父焉能把爱女诳?”
她忽得想起记忆深处,有人说,爹怎么会怪你呢,记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