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章节数 | 章节名 | 内容摘要 |
1 |
清闲中和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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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听雨阁大弟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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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仙鹤和太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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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桃李花林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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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施恩得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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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阿丹的食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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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鹤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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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流云渡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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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战斗系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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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
降服云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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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夜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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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
大功告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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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
江南暗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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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
订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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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
矛盾与启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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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
莫名之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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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
始料未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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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
永宁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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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
急转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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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
全员叛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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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君有何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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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八门化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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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
凝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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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
梦境与困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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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
禁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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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
分离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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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
大荒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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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
杳无音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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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
江南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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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
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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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
二人的前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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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轻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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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甘草的祝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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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
盐泉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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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
决战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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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
五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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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
欲问今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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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
终局 |
1.清闲中和堂
江南冰心堂,气候怡人,风景如画。
昨夜刚落了雨,今早是个大晴天,傅君瑶把中和堂上上下下的跑了一遍,始终没有人见到况烛的身影。
最后她终于在经络院的角落里寻到了埋在书堆里的目标。
“你很闲?”
抬头就望见师姐的一脸不满,况烛心虚地露出一个微笑:
“还好……吧。”
冰心堂总部神农居,下设六部,分别是闲草居,中和堂,经络院,兰汤苑,百炼坊,以及子午馆——闲草居司草药种植,经络院司古籍看管,兰汤苑司水源监测,百炼坊司衣甲绣工,子午馆司武学传承。
而中和堂,司其他杂务。
其他杂务,无非是扫扫地,喂喂鸟,赏赏荷。
中和堂的理药们做前两种,中和堂的掌针则只需要做最后一种。
傅君瑶叹了口气,挑眉道:“还是说经络院很忙,每次都要找你打下手?”
况烛尴尬地又笑了笑,道:“他们本来不忙,我一来他们就忙了。”
傅君瑶疑惑道:“为什么?”
况烛道:“因为我会把书放得到处都是。”
话音一落,就听经络院的防巳在那边喊道:“况师兄!你可见了那本《岐伯脉术纲》?”
况烛低头看了看手里,道:“我拿着呢。”
防巳松了口气似的点点头。
傅君瑶似有所悟道:“你弄丢了多少书?”
况烛略一迟疑,苦笑道:“不是很多。”
他的长相虽第一眼看去有些平常,但只要多看几眼就会觉得眉目清秀,说话时声音似一泓清泉,不扁不哑,通透无比,让人听得很是舒服。
现在他脸上挂着惭愧的笑容,让傅君瑶实在不好意思发火,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紫荆掌门找你有事,别再赖在这里给人家添麻烦了!”
况烛疑惑道:“找我?”
在他的记忆中,他还从来没有被掌门指名道姓的找过。
傅君瑶抱起双臂,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掌门说,如果现在有很闲的掌针,就可以去找她。”
况烛皱了皱眉,不情愿道:“如果我走了,杜若师妹也会很闲。”
没有了况烛,经络院的掌针应该也会闲下来——他是这么认为的。
傅君瑶的双眼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你很闲的话,愿不愿意我放你的血去喂毒草?最近我那边的几株赤孔雀都饿得很。”
况烛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把书随便放进身边的一个书架上,道:“中和堂暂时要麻烦君瑶师姐照看一下。”
傅君瑶撇撇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闲吗?我早就想好了,中和堂的事务交给你麦门冬师弟——喂!”
再抬头,况烛已经几个闪身,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逃走的况烛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去找掌门人。
因为他刚才闲草居的时候,亲眼看到了后院那几株饥渴难耐的赤孔雀草。
紫荆坐在神农居里随手翻着药典,她一袭蓝色莲袍,不仅相貌端庄美丽,且有绝代风华。
若不如此,怎会嫁与弈剑掌门卓君武为妻?
弈剑掌门果然有眼光,况烛走神地想。
紫荆抬头,见来的人是况烛,愣了愣,似有些惊讶:“我以为来的人一定是杜若!”
况烛胡诌道:“最近好学的弟子变多了,所以经络院有些忙。”
紫荆欣慰地笑道:“看来讲卫生守公德的弟子也变多了!”
况烛莫名其妙道:“此话怎讲?”
紫荆理所当然道:“既然中和堂闲下来了,不就说明冰心堂里扫除之类的事情变轻松了么?”
况烛哭笑不得道:“正是……”
紫荆开心地点了点头:“我过会儿得去给景天些奖赏,这次子午馆招来的弟子比过去要强很多。”
紫荆掌门不奖则已,一奖则异常丰厚,况烛心想,回去要让子午馆的景天请我吃一顿饭。
紫荆把手中的书放在一边,道:“叫你过来,是有件事让你做。”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桌几上的一封信,迟疑了一下,还是露出了个笑容:“最近听雨阁那边都没有来消息,想必是君武忙起来了,恐怕要麻烦你去送封信过去。”
平常这些小事,只要差个信使过去便可,这次为什么偏要挑掌针?况烛心中疑惑,还没来得及问,紫荆已经继续解释道:“君瑶有没有跟你提过?最近这段日子草药的长势差了,生病的百姓也逐渐多了起来,甘草妹妹昨天说,她总感觉这块地界陡然缺了灵气,但却搞不清是为什么。”
甘草年龄虽小,却自出生起便带着一股仙灵神力,竟连她都不知是怎么回事,那可算是大事。
况烛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几株长势不良,想要生饮人血的赤孔雀胆,立刻点了点头。
八大门派之一的冰心堂的领地灵气衰减,虽不是大灾,但也不能轻易让外人得知。况烛多少理解了掌门的担忧。
“这封信里,我详细讲了这段时日冰心堂的异状和诸多猜测,这件事若让外人知道,免不了一番议论,所以务必要亲手送到君武手上才好……是你的话,肯定没问题的。”紫荆微微一笑,将手中的信递了出去。
况烛连忙伸手接了信,道:“况烛定不负掌门所托。”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禁盘算,弈剑听雨阁远在巴蜀,这一去一回要花多久?
紫荆笑道:“此去路途遥远,恐怕有你操劳的了,不必如此紧张,全当是游山玩水可好?”
路途肯定不及掌门说的轻松,不过想着紫荆是不愿给他太多负担,况烛笑道:“弟子谨记了。”
听闻况烛要去巴蜀,最高兴的就是经络院的掌针杜若:
“永远别回来啦况师兄,希望卓掌门见你医术精湛,一高兴便把你留在身边做听雨阁首席医师!”
况烛一走,杜若至少有个把月都不用在经络院里忙活了。
冰心堂前,杜若师妹站在笑得甜美喜人,况烛也不甘示弱,温雅笑道:“到时候我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向他推荐你的!”
身为大师姐的傅君瑶瞪了这对师兄妹一眼,没办法教训什么,她知道况烛此去的任务,只好道了句:“路上小心。”
一旁的紫荆颔首一笑,朝况烛摊开手掌,掌上横着一支墨蓝短哨:
“若到了草木繁盛之处,这青玉哨可帮你唤来玄蜂代步,”紫荆顿了顿,道,“凡是玄蜂,均识得冰心堂青玉哨音,它们灵性非凡,对我们冰心堂向来信任有加,你断不可凭此物而偷懒,毁了我们冰心堂的声誉。”
况烛笑道:“那是自然。”
说着一手接了青玉哨收在最里面,这一路上他并不打算用它。
“弟子这就出发了。”
“一路平安。”
向众人道别之后,况烛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道:
“对了,景天师兄,你欠了我一顿饭。”
景天一愣,呆呆道:“我何时欠了你一顿饭?”
“现在还没有,但等我回来之后,你肯定要记得请我吃饭。”
况烛神秘一笑,给景天留下一脸迷茫。
出了冰心堂是肖家湾。
肖家湾对况烛来说再熟悉不过,湾中百姓凡有病痛,皆去冰心堂中诊治,冰心堂定会尽心尽责,悉心照料。每逢佳节,百姓也会主动前去送上节礼,水果点心,异兽奇石,无一不有。
况烛没在肖家湾多做停留,顺手给路边最近得了失眠症的大叔开了几副安神的药方便顺路向西出了湾。
接着他就遇到了问题。
弈剑听雨阁在西边的巴蜀。
况烛之前想得很简单,出了冰心堂向西走便是了,弈剑这么大的门派,走走总会到的。
但是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出过冰心堂,早已忘记了正常的道路是什么样的,比如说,不可能有一条正西的路供他走。
这时候他终于后悔当初谢绝了杜若给他提供的地图。
当然,他当初谢绝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盼望他八辈子都不要再回冰心堂的杜若,给他的地图肯定不是什么好货。
西北还是西南,这是一个问题。
面前的景色有些陌生,西南一片广阔的湖水荡漾着天光,有座青砖白墙的小镇凭水而建,远远看去,煞是安宁。
况烛不禁对那边有了些好感,于是硬着头皮便走了过去。
第一眼看到的是镇前的牌坊,另一边竖着一方界碑,上书“木渎镇”。
从街道的不布置看来,应当是个颇为富裕的小镇,只是此时,空荡荡的大街上竟鲜有行人,这让况烛很是疑惑。
码头上停泊着几艘渔船,船桨还没有来得及收,可见是船家匆忙之中才弃之不管的。
望了望四周,眼前只有一片广阔水域,此时无风,水面平静,如天降明镜,一派安逸——
正这么想着,突然呼啦两声,原本平静的湖面倏地破开两道水柱,拔地而起,况烛被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两步,只见白色的水花落下,立在湖上的竟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两人皆是一身白蓝长袍,应该是出自同一师门的制式,况烛远远的站在岸边,正想去看两人相貌,却听蓝衣少女一声轻叱,一道银光自她背后的剑匣中飞纵而出,竟是剑气万丈!
另一边的那名青年没有言语,只是迅速一扬手,一道蓝光也腾起万丈,与那白光在湖中央交错对峙起来,震得整片水域白浪翻滚。
况烛终于知道为什么镇里的人都不见踪影了。
被双方的剑气逼的又后退了几步,况烛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状况,怎么说自己也是堂堂冰心堂掌针,这二人的剑气竟能撼动自己的定力,究竟是何方神圣?
2.听雨阁大弟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势均力敌的两柄神剑此时已显露出胜负端倪,少女的白宝剑明显落了下风,节节败退,光芒也远不似一开始夺目,她有些急了,双手一扬,宝剑划出一道火光,朝对面的青年飞去,但对方仍旧从容一挥手臂,将火咒从容挡下。
“你,你刚才明明说——”少女突然开了口,衣袂一展将宝剑收起,接着脚下一跺,点着水花朝湖的东边掠去。
青年见状急匆匆地也收了剑,追着少女的身影点水而走,一边叫了一声:“师妹你别走啊!”
师兄妹?看那御剑之术定是弈剑听雨阁弟子,又能引动如此剑气,恐怕是掌门嫡传弟子也说不定啊。
——既然是弈剑弟子,肯定认得回弈剑的路!
况烛顿时充满希望,连忙也追着两人的身影而去,只听得前面青年仍在不依不饶的叫着:“师妹等等!”
“师妹你听我解释!”
“师妹你慢点!”
可惜冰心堂弟子脚力素来不如其他门派,追了几步却越追越远,况烛抹了把头上渗出的汗珠,心想我还是别追了,自不量力。
天不绝人,他刚停下喘了口气,就听见前方的青年突然惨叫一声,竟然躺了下来。
“少装了!你骗不了我的!”
少女自然也听到了这声惨叫,但明显不相信师兄遭遇了什么不测,身形几纵,消失在了丘陵小径中。
况烛叹了口气,为这青年用了这么幼稚的手段而不值。
不过那少女消失了许久,青年仍旧没有站起来。
况烛这就有些奇怪了,这装昏也装的太久了吧?
草丛的一边,不知什么时候跳出了一只箱子大小的毒蟾蜍。
然后这只毒蟾蜍一边吞吐毒雾,一边欢快地围着那人蹦来蹦去。
刚才那么强悍的剑客居然被这么一只蛤蟆暗算了!?况烛顿时哭笑不得。
他远远地丢了根鬼哭藤,手中银针一晃,刺得毒蟾蜍行动一滞,紧接着洒出一片赤孔雀胆的粉末。
毒蛤蟆毒不过毒冰心,精怪在一片赤红毒雾中一命呜呼,歪倒在一旁。
地上的人一阵猛咳,似是醒了过来,结果刚坐起身就吸了几口况烛的赤粉,又猛咳了几下,然后再次躺了回去。
况烛鄙夷地走上前去查看,那人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毒呛得昏了过去,于是银针一晃,在他身上点了几记,正是冰心堂独门解毒术。
等了一会儿,青年胳膊动了动,迷迷糊糊地再次坐起来,骂道:“这会用毒真不是东西!”
况烛嘴角一抽,道:“我就是用毒的。”
对方一愣,眯起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人,惊呼着在草地上后蹭几下,道:“你变成人了?”
况烛脸色铁青地看了看倒在一旁的巨型癞蛤蟆,又看了看自己,皱眉道:“你说谁变成人了?”
那人脸色一白,忙道:“我错了我错了,是你救了我?”
况烛道:“是。”
那人陪笑道:“我刚才说错了,用毒的不一定不是东西。”
况烛觉得这句话说得更诡异。
那人又道:“你是冰心堂的人?”
况烛惊讶于对方能看出自己的来历,干脆道:“正是。”
接着他仔细看了看自己救了的人,觉得刚才把他定义为“青年”实在是太抬举他了:这人虽然相貌堂堂,但怎么看都已经过了“青年”的年龄,正在朝“大叔”迈进。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刚才那个“少女”难道也年龄不小了?想到这里,况烛脊背一阵发寒。
这位显然没有注意到况烛的心理活动,自顾自背上剑匣,光鲜亮丽的剑匣刚才被毒腐蚀掉了一块,弄得他心痛不已。
况烛脱口道:“你是弈剑听雨阁的弟子吧?”
那人一愣,连连笑道:“正是。”
况烛疑道:“你是弈剑弟子,到江南来做什么?”
那人一愣,苦笑道:“听说东海景致壮阔,所以我本想陪师妹到这来看风景,谁知道我第一次来江南,不太识得路,等到了东海边上,师妹已经等了我好几天,见我迟到数日,于是……生气了。”
况烛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和她打了起来?”
那人无奈道:“我原本把她哄好了的,哪知道到了明镜湖这儿,她突然提出要切磋……我一高兴,一时忘了要让着她点……”
况烛看着他一脸苦相,暗暗庆幸冰心堂的女弟子脾气都温和的多了。
那人兀自叹息道:“难道我要一个人回听雨阁了么……?”
况烛眼前一亮,道:“那么说,你现在是要回弈剑听雨阁?”
那人道:“是啊。”
况烛正愁自己到了中原不识路,这么巧的遇到一个弈剑弟子可以为自己带路,不由喜道:“我也正是要去弈剑听雨阁,这位大哥可否携我同行?”
那人一听,立即惊喜道:“如此甚好!我正愁找不到回去的路呢!”
“……”
况烛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不过既然是自己提议的,也不好意思再取消,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说路上有个同伴照应也好。
那人当然察觉不到况烛的失望,继续笑道:“在下陆南亭,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况烛一愣,惊呼道:“陆南亭?”
陆南亭,弈剑掌门卓君武的首席弟子,也是公认的下一届掌门人选,这样的话,刚才两人斗剑时那种惊人剑气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陆南亭道:“正是,公子听说过?”
况烛笑道:“卓掌门的嫡传弟子,谁人不知?”
嘴上这么说,心里仍有些疑惑,况烛见过卓君武几面,应该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陆南亭怎么看起来比他师父年纪还大?
陆南亭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不好意思地笑了几下,道:“公子你看我不像?”
况烛忙摆手道:“没有的事!”
陆南亭笑道:“公子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太老了?其实大家都这么说,不过长得老了点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实际年龄不大就行了对吧——”
况烛苦笑着点点头,看来他已经习惯被人认为长得老了。
陆南亭又道:“公子还没说自己的名字?”
况烛连忙老老实实报上姓名。
这回轮到陆南亭惊讶了:“冰心堂中和堂掌针,是不是?”
况烛听自己也这么有名气,心下暗喜,但他不可能像陆南亭那般外向,还是谦逊道:“正是在下。”
陆南亭顿了顿,突然道:“有件事……自从听我师父说过之后,一直想问——”
况烛好奇道:“陆兄所谓何事?”
陆南亭迟疑着伸出手,指向况烛的帽子道:“冰心堂的男弟子,果真都是戴绿帽子的么?”
况烛极缓慢地把帽子从头上摘了下来,极缓慢地道:“不戴也是可以的。”
冰心堂都穿一身绿,我有什么办法……
陆南亭看出他是在压抑怒火。
其实陆南亭很想知道,这个看上去清秀而又温雅的中和堂掌针生气起来是什么样子。
可惜况烛很成功的把怒火压制住了。
然后他发誓以后出冰心堂再也不戴帽子。
陆南亭赶紧补救道:“我只是想说,你们不戴帽子比较好看,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况烛微笑道:“……你还想有什么意思?”
陆南亭只觉得一阵寒气自脚底升起,忙别开视线道:“那什么,我们先去镇子里安顿一下吧,我师妹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况烛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据陆南亭说,她师妹名叫江惜月,也是卓君武门下最出众的弟子之一。
况烛也不着急赶路,陆南亭不认得路,所以把指路的希望寄托在那位失踪了的师妹身上。
两人在木渎镇找了间客栈住下,决定暂且等一晚上,看她是不是真的会回来。
不过他们觉得,一般这样出走的人都不会拉下脸主动回来的。
虽如此,陆南亭还是心虚地强调:“我师妹应该不会像别的女孩那样耍小性。”
本来就是耍小性才走的吧。况烛默默地反驳道。
到了第二天中午,江惜月果然不负众望,仍是连个影儿也没露。
况烛闲来无事,摘了绿帽子之后光简简单单的挽一个发髻,一会儿觉得太不正统,于是买了一只发冠束上。
发冠一改冰心堂风格,是亮丽的宝石红色,把他原本温雅的面孔增添了几分英气。
陆南亭一眼看到就夸奖道:
“这可比你原来那顶绿帽子好看多了,头上红色,身上绿色,跟莴苣上开朵花似的。”
“……陆大哥的评价……好生精准。”
况烛忍住望他脸上扔腐毒草的冲动,转身又出了客栈。
半晌,他竟把身上的行头换成了绛红金边,雪白长袖。
这一身衣服穿上,比原本的碧绿好看不知多少倍。
况烛换衣服的另外一层原因是,如果穿着绿色的冰心堂弟子服走在大街上,就和在脸上写着“我要悬壶济世”没什么两样。
3.仙鹤和太虚
“……我好像说过,我要去的是弈剑听雨阁。”
“嗯,我知道。”
“……我好像也说过,弈剑是在西边。”
“嗯,我知道。”
“……”
离开木渎镇之后,陆南亭擅自决定放弃返回弈剑的计划,转而一路向东,踏上寻找师妹之路。
几天之后的现在,况烛无言地看着眼前一片树林,林中桃李芬芳,落英缤纷,煞是娇艳。
可惜况烛没有心思欣赏美景。
陆南亭看他面色不善,笑着解释道:“之前师妹也说过她想来这里看看风景的,只可惜路上赶得太急所以没来成,我这不是觉得她……”
他还没说完,树林深处溜出一棕一白两只灵狐,娇媚的小东西看到有人出没,伶俐地绕着两人转了几圈,虽是动物的身形,两眼一抬,竟是媚眼如丝,看得况烛心口一颤,忙别过头去。
听冰心堂中的弟子说过,桃李花林中尝有狐精出没,此话不假。
陆南亭讷讷地住了嘴,两眼盯着小狐狸出了神。
况烛不由咳了一声,抬高声音道:“你不是要找师妹么?”
陆南亭猛然惊醒,忙道:“对,对!”
两只狐狸一转眼没了影子。
况烛无奈道:“你就不怕,你师妹看见你和两只狐狸眉来眼去,又生气跑掉么?”
陆南亭脸色一白,反驳道:“谁和两只狐狸眉来眼去了?我刚才只是在想这两只狐狸哪个公哪个母!”
“……谁公谁母关你什么事……”
况烛叹了口气,沿着小径向前走,陆南亭大踏步又抢到了前面,况烛不置可否,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偌大的桃林,绯红的树冠连成一片,陆南亭一脸凝重,很认真地在每一个岔路稍作思忖才抬脚,然而曲曲折折走了许久,竟连出口也没有找到。
况烛突然想起:陆南亭是个路痴。
没有看到身后的青年露出后悔莫及的表情,陆南亭严肃道:“早就听说这里有狐精出没,别是那些妖物把我们困在这儿了!”
况烛心想,恐怕是你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的才对吧?
不能明说,只好道:“我们沿途做些记号,免得走重了路。”
陆南亭点点头,稍稍抬手,一道蓝光“唰”地飞出,又瞬间返回剑匣,再看眼前的那棵老树树干,已然出现了一道新痕。
况烛微微皱眉,心想这里既是狐精出没的树林,万事万物恐怕都有些灵性,不免有些顾忌,刚想说“这记号还是别这么做了”,远处突然“呼”地涌起一阵风声劲响。
突然的大风刮得很不寻常,林中的鸟儿一时间也没了踪影。
两人一愣,立刻站到一处:四周的树木显然也受了这大风的影响,一时间枝叶花瓣漫天飞舞,伴着林中一片片的沙沙,此起彼伏。
陆南亭捋好被风刮得乱七八糟的衣袍,沉声道:“这其中恐怕有妖魅作祟!”
况烛被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眯起眼望向天空,湛蓝的天色没有受到影响,就算是妖魅,应该也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东西,所以没太担心。
陆南亭扬起一只手臂,有模有样地站了一会儿,道:“辨不出风的来向,况兄弟我们分头找找看!”
况烛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陆南亭已经踏上长剑,驾着一道蓝光朝西北的岔路去了。
“喂……不是说要找师妹,怎么突然又成了捉妖?”
况烛觉得莫名其妙,转念一想,弈剑听雨阁历代镇守幽谷裂隙,单是门派里就镇着一座锁妖塔,降妖除魔恐怕是下意识的行为了。
况烛在冰心堂中多年,每天只是和书本,草药打交道,最多在诊治一下病患,对捉妖可谓一无所知。
“……罢了,狐妖而已。”
但既然陆南亭让他走另一条路,姑且走走看,冰心堂怎么说也是八大门派之一,区区狐妖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况烛依言踏上另一条小径上,蜿蜒曲折的又过了三四个岔路,越走风越小,越走林子越安静。
不得不说,陆南亭虽说识路的本领差了些,但对妖魅的感应力还是很强的,他应该在那条路上已经碰到“妖怪”了。
况烛正这么想着,再一转弯,翠色的平地一片开阔,远处,黛青色的山峦映入眼帘。
不再是片片绯红的桃花林,绕了许久的桃花林竟被他走到了尽头,况烛一阵惊喜,连忙加快脚步。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绵长的鹤鸣,身后又起了一阵风,花瓣纷扬而起。
况烛侧头望去,层层掩映中,他望见一株高大数倍的花树,树下一处灰色石台,台下铺满了枯叶花瓣,台上却是一尘不染。
一只丹顶仙鹤立于其上,它扑扇着翅膀,又发出一声长鸣,又扬起一阵花飞满天。
仙鹤的旁边立着一名青年,头顶白冠,深衣直踞,他轻轻展袖,抚上白鹤的羽毛。
那白鹤当即安静下来,收起翅膀,优雅安静地站在原处。
目睹此景,况烛不禁看的愣了。
若不是看到青年袖上清晰的太极纹饰,他真以为自己遇上了仙人降世:
“……太虚……”
——曾听说,最接近神的门派是云麓仙居?
况烛不禁失笑,太虚观才是真正的仙人境地啊。
正想着,刚刚安静下来的仙鹤又叫了一声,这次是朝着自己的方向。
青年的目光也随之移动而来,为了怕人误会,况烛连忙几步从树后走出,施礼笑道:“冒昧打搅了。”
青年淡淡道:“无妨。”
正如遗世独立的气质一般,对方的长相也是清逸卓绝,目光虽有几丝清冷,但并无冷僻淡漠。
况烛松了口气,回头望向桃花林的方向,自从罡风停下之后,林中就再无异常的动静了。
“你在干什么?”突然有人开口,竟然是刚才的那位太虚青年。
况烛以为他绝对不会主动说话,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刚刚在林中和朋友走岔了,我在想要不要回去找找。”
青年安静道:“树林不大,一个人也能走。”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况烛苦笑了一声,道:“大倒是不大,只是听说林中有狐精出没。”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道:“狐精?我……没有碰见。”
你这一身辟邪道袍还带着一只鹤,狐精不张眼了才会靠近吧?况烛又叹了口气。
青年沉吟片刻,迟疑道:“你的朋友……什么样子?我让阿丹去林中替你一寻,可好?”
仙鹤发出一声愉悦的清鸣,可见这就是青年所说的“阿丹”了。
况烛心底惊讶不已,这青年表面上冷冷清清,难道实际上是个热心肠?
见况烛不答话,对方也不追问,就这么安静地等着,目光仿佛天生带着水一般的清冷,去也去不掉。
况烛被这道目光望得有些不安,拒绝也不是,接受也不是,正在为之难时,身旁的灌木一阵窸窣替他圆了场。
况烛恐怕里头有蛇,向后退了一步,哪知道树丛里竟滚出一只红棕毛色的小狐狸,晕头转向的在地上歪了一圈,什么都没看清就急匆匆地化成了一个棕衣的小姑娘。
况烛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看,小姑娘也发现了面前两人一鹤齐齐望着她,当即被吓得懵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
最后还是太虚的青年先开了口:“阿丹。”
仙鹤随即展开双翅扇动一下,发出一声鸣叫。
小姑娘骇的倒抽一口冷气,直勾勾地盯着那名太虚青年,哆嗦道:“道……道道……道士!?”
况烛毕竟在冰心堂里长大,看这么一个小姑娘吓得魂不守舍,也不管什么狐妖了,连忙抬手道:“这小狐狸也没做什么错事,你这是要干什么?”
青年没有说话,向仙鹤递了一个眼色,仙鹤乖巧地收起了翅膀。
况烛看自己的发言还是有些用处的,于是干脆朝小姑娘笑道:“你不用怕,你想去哪里,尽管去吧!”
小姑娘一愣,一双金色的眸子竟泛起泪光,接着“哇”地一声就扑到况烛腿上大哭起来。
况烛傻了眼,惊愕地望向一旁的青年,青年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俩,更像是一脸好奇的在看热闹。
小狐狸泪光闪闪地抬起头,看得况烛一阵心软,在场的另一个人指望不上,他咬了咬牙,回想起冰心堂接治小孩子的经验,心想狐狸应该差不多,于是生硬地伸手拍拍她的头,陪笑道:“怎么了?受了委屈?”
小姑娘抽泣道:“有……有坏人,抓了我娘——”
坏人?抓了她娘?况烛顿时一身冷汗:不会是陆南亭吧?
结果小姑娘却接下去道:“还要……还要吃了她!”
况烛稍稍放下心来。陆南亭就算再怎么喜欢斩妖除魔,也不会想要吃狐狸肉吧……
小狐狸自然注意不到他的内心变化,依旧死死捉住他的衣摆哭道:“大哥哥,能不能救我娘?求你了……求你救救我娘——”
“这——”
况烛自然不好意思拒绝,但考虑到能捉住狐妖的人本事肯定不小,冰心堂素以医术见长,武学修为与其他门派相比逊色许多,如果自己去不一定帮得上忙,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名太虚弟子。
青年与他眼神接触,竟很干脆地缓步走来,朝那小姑娘问道:“去什么地方?”
小姑娘看了看他,自然认为这两人是一起的,于是忙擦干了眼泪,仍旧抽泣道:“我,我这就带你们去!跟,跟着我!”
说罢摇身又变成一只小狐狸,灵巧地溜进茂密的桃花林中。
况烛叹了口气,抬脚跟上,突然想到什么,对太虚道:“真是麻烦你了。”
青年只是摇摇头,表示无碍。
4.桃李花林狐
两人一鹤,追着小狐狸的影子朝桃李花林深处走去。
竟然越走越深,早已超过了况烛走出树林所用的时间,一旁的青年迟疑地微蹙起眉,显然是察觉到了异常。
况烛不由低声道:“我们不会被她骗了吧?”
青年望了身旁那只仙鹤一眼,眉头舒展开,道:“没有。”
对方说的这么肯定,况烛竟也不再怀疑。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小狐狸突然停了下来,一个转身,变回了蹲在地上的小姑娘模样,眼泪汪汪道:“就在前面,你们……去就能看到,在……一个破……破祠堂里。”
况烛愣道:“这林子里还有祠堂?”
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点点头:“……我们涂山氏……的旧祠堂……后来……建了新的,那个……就不用了——”
青年没问什么,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道:“阿丹,你去看看。”
仙鹤低鸣了一声,两条细足点到一处开阔地中,展开双翅飞入前方的林中。
小姑娘一脸担忧地偎着况烛站起来,况烛不由道:“刚才我从林中走出去,也觉得这林子并不大,怎么跟你就走了那么久?”
小姑娘点点头,道:“这林……其实很大,大当家怕路人迷失,特地用了狐仙族的幻术,将人移向正路,这样一来,外人找不到我们住的地方,也不会迷路了……”
况烛终于意识到,他这次是错怪陆南亭了。
陆南亭身为弈剑弟子,潜意识中具有破除幻境的能力,反而无法意识到妖狐族对于道路的暗示,而况烛自己因为没有这种抵抗力,便在潜意识中听从了幻术中道路的指引。
可是,身为太虚弟子的这个人也没有意识到……应该是借助了那只仙鹤的帮助吧。
好像发现了况烛在看自己,青年淡淡地回望过去,况烛一心虚,硬着头皮道:“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青年顿了顿,道:“宋屿寒。”
“宋——?!”
况烛愣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姓氏:宋屿寒?宋屿寒是太虚掌门宋御风的独子!多少年不出门,一出门就碰上两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宋屿寒不容他感叹,突然道:“找到了。”说着便朝前走去。
况烛试图跟上,哪知道身旁的狐狸姑娘扯着他衣服的下摆,死也不愿前进,他试着使劲竟没有带动她。
宋屿寒停下来看了他们一眼,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伸手拉住况烛的手腕,帮他一起把小姑娘往前拽,一边对她道:“不是要救你娘么?”
小姑娘委屈地点了点头,终于松了劲,战战兢兢地朝前挪步。
于是就变成了宋屿寒拉着况烛,况烛拽着小姑娘,三人连在一起往前走。
夹在中间的况烛根本使不上力气,前面是宋屿寒,后面是小姑娘,他单纯可以被看做是一条牵引两人的绳子。
绳子被一前一后扯的要断开,看前面的宋屿寒面色凝重,不由道:“好不好对付?”
宋屿寒皱了皱眉,竟没说话,这搞得况烛担心不已。
——难道仙鹤遇到什么危险了?
眼见后方的小姑娘缩得更厉害了,越说前面危险就越加剧自己被撕开的可能,况烛讷讷地吞下一切担忧与好奇。
旧祠堂在林中一处坡下空地,好不容易从一片桃李芬芳中钻出来,刚喘口气,况烛一眼将坡下的情况尽收眼底。
况烛愣了。
他所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皮甲的年轻人被一只仙鹤追得满场跑的情景。
年轻人的皮甲很普通,只有一只盾牌擦得锃光瓦亮,右手的刀也看不出锋利,他一开始还偶尔回头砍上几下,然而,他的攻击不仅对仙鹤起不到丝毫威胁,反而还会被仙鹤施上一两法术,再啄几下脑袋。
于是年轻人吸取了教训,干脆扛着大刀盾牌发力狂奔;仙鹤很愉悦地在后面滑翔着追赶,偶尔落地跑几下还绰绰有余。
况烛觉得自己一路上的担心全都白费了,被撕裂的痛苦也很不值得。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看着坡下的情景,显然也惊愕得不能言语。
况烛唯一想不通的是:宋屿寒与自己的仙鹤不是很默契吗?危不危险难道他感觉不到?一路上皱着眉头到底算怎么回事——
谁曾想,宋屿寒看到坡下的情景,眉头反而皱得更厉害了。
他怒道:“阿丹,你又在胡闹什么!!”
——你不是在担心它的安危啊!
况烛无力地觉得自己需要检讨:并不是宋屿寒和阿丹默契不够,而是自己误解了宋屿寒表情中的意思。
仙鹤不甘心地叫了一声,拍拍翅膀,飞回到主人身边。
年轻人停了下来,朝坡顶望来,高声道:“大哥!又来了两个人!是不是狐狸?”
况烛深吸一口气,正要反驳,只听山坡下另一人道:“不是不是!都跟你说了仙鹤也不是妖怪!你非不听!”
况烛头大了。
——这分明是陆南亭的声音。
陆南亭果然从破祠堂里钻了出来,看向坡顶,惊喜道:“况兄弟!”
况烛感觉到身边的小狐狸又向他身后缩了缩,意识到这位就是捉狐狸的罪魁祸首,只好讪讪道:“陆大哥,你可是捉了一只狐妖?”
陆南亭爽快道:“是啊!可惜还有一只小的跑了——咦?你身后的是……?”
况烛苦笑道:“她们好好的又没有害人,你捉她们做什么!”
陆南亭凛然道:“那是你不知道,她们在这林中施了法术!”
况烛无言地和宋屿寒对视一眼,后者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小姑娘顿时壮了胆子,缩在况烛身后骂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小狐狸你骂谁是狗!”
好不容易制止了陆南亭进一步犯错,况烛耐心跟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弈剑弟子听完实情,再看旧祠堂里被他们打得回显原形的大狐狸,不由得心虚起来。
要知道,妖狐一族向来敢爱敢恨,万一她们不依不饶的报复起来,一般人绝对是吃不消的。
小狐狸围着昏迷不醒的母狐狸转了几圈,显然是无计可施,一边哭着把母亲拜托给宋屿寒和况烛照顾,一边跑出祠堂,去找她们的大当家帮忙。
况烛趁她不在的功夫,帮这只狐狸检查了一遍身体,心里明白了个大概,但既然小狐狸要叫大当家来救,他也不打算插手。
又等了一会儿,小狐狸终于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名身姿婀娜,桃纹白衣的女子,绝美的长相绝非凡人能及,虽比不上仙女绝世出尘的气质,眉目间却也有一股孤高之情,将五官中的媚色冲淡了许多。
陆南亭一看便看出这只狐妖的修为,加上自己理亏,不敢再说什么话,和刚才那个被阿丹啄得狼狈不堪的年轻人站得远远的,就差钻进到祠堂的角落里去。
狐女进了祠堂,看到台上躺着的那只狐狸,一张俊脸顿时被彻骨的冷意布满,第一眼看到的是宋屿寒和况烛,自然就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们一眼。
况烛被瞪得脊背一凉,小狐狸忙跑过去抓住况烛的衣摆,解释道:“狐媚姐姐,这两个大哥哥是救了我的,不是害我的——害我的人在那边——”
她小手一指,狐媚的冷冽顿时蔓延到陆南亭他们站着的那个角落,陆南亭苦笑道:“这……这只是误会。”
“误会?”狐媚伸手搭上母狐的头顶,颤声道,“好一个误会,折杀了我姐姐五百多年的修为!”
陆南亭明显是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的,顿时不敢吭声,弈剑大弟子亲自上阵除妖,要不是那个年轻人说想烤狐狸吃,他早把狐狸杀得灰飞烟灭了。
一旁的那个年轻人似乎意识到问题很严重,小声道:“五百多年……?没有办法补救吗?”
“补救?”狐媚细眉一挑,指着陆南亭,冷哼道,“这位看起来倒是很有修为,让我姐姐活吞下去,或许能补回个一两百年。”
陆南亭脸色一白,却忍不住道:“才一两百年?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至少能给你补三百年!”
狐媚冷笑道:“那我倒要试试看!”
狐女莲步一挪,一道霞光自掌间直冲陆南亭而去!
陆南亭一咬牙,宝剑随即应召,“唰”地凭空舞起一片剑光,与那道霞光撞在一处,卷起一阵劲风乱舞。
旧祠堂壁间的碎石哗啦哗啦地落了一阵,落的尘土飞扬,所幸还没有坍塌。
狐媚嘲讽道:“有两下子,素闻弈剑弟子历代以斩妖除魔为业,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况烛看的很是着急,他原本以为狐媚会什么回生聚气之类的法术,看到现在,才知道她只会用吞食阳魂的方法补回精元,眼看她又要使第二招,况烛连忙阻止道:“二位……先别动手!”
狐媚撇他一眼道:“我是看在婉儿的面子上才没有管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这弈剑公子是一同进的桃李花林,中途不知为何失散了,你也想来插一脚?替我姐姐再补上三五十年的元魂?”
况烛很不满。为什么陆南亭是三四百年,到了自己就变成三五十年?虽说自己在仙术方面没什么修为,也不至于差这么多吧?
不过他不会蠢到像陆南亭那样跟自己的身价讨价还价,忍气吞声道:“狐姑娘莫要冲动,能不能让我……替这位……呃……诊视一二?”
5.施恩得报
提出要为狐狸诊治,总不能直接称“这位狐狸”,况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喊,只好模棱两可的带过。
狐媚听他提出要“诊视一二”,不由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怎么看都只是个弱冠公子罢了,粗通医术?
不担心他能弄出什么名堂来,狐媚颇有兴趣地嘲笑道:“有意思,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诊视。”
她收了手,默许况烛上前。
况烛几步并到那只狐狸一旁,象征性的检查了一番,合拢双手,低低一声吟唱,只见一道青蓝色光自半空洒落,迅速融进狐狸的身体中。
狐媚稍稍一愣,却重又讽道:“看来这位公子果然是会些医术,不过凭你的修为,治治凡人也就罢了,也妄想补回我姐姐的修为?”
眼见同伴一法不成,陆南亭的心都揪了起来,祠堂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况烛的身份,如果这伤连冰心堂掌针都治不好,除非掌门上阵,否则真没有人能救了。
况烛视线稍移,这边听到狐媚的嘲讽,那边察觉到陆南亭紧张万分的视线,假装叹了口气,却故意又自言自语道:
“还以为用一记逆转就能恢复得了,看来是要换一招么?”
说罢又不慌不忙的合上双手,再次念起咒文。
狐媚不屑地皱眉:“换一招?你这治病的法术难不成还有好几个——”
话音未落,狐媚愕然停口,显然是察觉到了周遭的异常。
这次的咒文比上次明显要长很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围绕着况烛与那只棕狐,点点碧色光芒开始弥漫四周,转而拧成丝丝缕缕,不多时便结成四支莲花,缠绕攀附,摇曳生姿。
一时间祠中清风浮动,灵气大盛。
似是受了灵气感染,白鹤也愉悦地展了一下翅膀,陆南亭终于松了口气,其他人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撼住了。
宋屿寒盯住况烛的背影,喃喃道:“八门化伤?”
“……我所见过的八门化伤,只能将引动出的天地灵气贴着地面游走,”狐媚哑然接口,“可是这……竟让气生出命格,化为灵物!”
——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寻常大夫!
碧色青莲环在石台四周,花瓣先是层层绽放,继而片片凋落,随着况烛手指牵引,划出灵秀的弧线飞入棕狐体内,狐媚虽惊骇不已,此时也已不敢妄动。
直到最后一片花瓣涣散,微风渐渐停止了流动,残存的光芒也终于黯淡下来,况烛垂下手,长舒了一口气。
狐媚立即问道:“你是什么人?”
况烛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侧身笑道:“冰心堂,中和堂掌针况烛不才,多有得罪。“
狐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于只是叹了一口气,道:“难怪!”
台上的棕狐稍稍动了动前爪,伴着一道金光包裹,化成一名半倚在一旁的女子模样,虽然不及狐媚那般美貌,却是另一种绝代风华。
小狐狸婉儿当即喜道:“娘!”
她一面叫一边就往前扑,况烛苦笑着拦住她:“你娘才刚恢复人形,经不起你这么横冲直撞!”
石台上的女子面色苍白,也跟着苦笑一下道:“怀夏多谢况公子相救。”
况烛看了不远处的陆南亭和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摇头道:“若不是朋友招惹了尊架,也轮不到我献丑,况且以我的能力,也不足以挽回夫人全部的修为——”
狐媚突然道:“已经足够了。”
四人都是一愣,狐媚脸上的冰霜已然融尽,脸上挂着一丝轻柔的微笑,竟然让整座旧祠堂的景致都柔媚起来。
狐媚本就绝美,这一笑中多是欣慰,却还带了一丝惆怅,看得况烛脸上一红,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呆了半天才别开眼睛,断断续续道:
“若……若狐当家不怪罪,当然最好——”
陆南亭与那个年轻人望着狐媚的笑容,竟也看的入了迷,连道歉都忘了附和。
狐媚正色道:“涂山氏自上古起修行至今,向来是有恩报恩,有怨抱怨。之前的话只是气话,况烛公子和这位道家公子本是与我们无仇,而现在,这位道家公子先救了婉儿,况公子又救了姐姐,已是我族恩人无疑!”
况烛一指陆南亭,道:“用我们的恩……不能抵他们的仇么?”
狐媚道:“公子若说可以,便可以!”
这下况烛反而被弄得受宠若惊,茫然地望向另一位“恩人”宋屿寒,毕竟恩人不止一人。
宋屿寒却仍旧淡然站着,似乎不打算说什么话。
况烛无法,之得硬着头皮问:“宋……公子以为呢?”
宋屿寒淡然道:“无所谓。”
其实也多少料到了这个回答,况烛只能无奈地干笑一声。
狐媚继续道:“狐媚代表涂山氏族人,邀二位恩公进宅休憩,以报答救命之恩。”
况烛愣愣地望了望其他四人,陆南亭和另一个惹事者自然不敢吭声,宋屿寒更指望不上,只好独自道:“这就不必了……吧。”
狐媚道:“这附近的环境,狐媚甚是清楚,现下二位无论如何赶路,都不可能在天黑时找到像样的落脚点,只当投宿一晚,狐媚尽地主之谊,自是应该。”
况烛见盛情难却,只好点头,转头看了看依旧提心吊胆的陆南亭和另一人,轻声道:“这二人……可否……”
狐媚明白他的心思,瞥了那二人一眼,重复道:“公子说可以,便可以。”
涂山氏的宅院坐落在桃李花林深处,江南式的亭台楼榭,小桥流水,虽没有王朝气派,却也光鲜奢华。就算不说布置,住着这么一个庞大家族的宅院,单是面积就足以让人叹为观止。
日薄西山,但还尚未到晚饭时候,狐媚引四人到了一处闲厅小坐,随即又去安排下人为他们准备客房。
茶点备得很齐,几人无所事事,只好聊天打发时间,依次做了自我介绍之后,况烛知道了那个和陆南亭一起惹祸的年轻人叫童千斤,雷泽人,现在正是要去天机营参军的路上,前天刚刚吃完了干粮,这次想打野味填填肚子,却很不幸的挑中了修道妖狐。
至于宋屿寒,当他报出名字的时候,童千斤虽然没听说过,陆南亭却免不了感叹一把:一个是弈剑听雨阁大弟子,一个是太虚掌门独子,在八大门派也算地位相当。
实际上,况烛最想知道的是宋屿寒为什么从中原太虚观跑到江南来,可惜他似乎不想透露,或者说他根本没意识到还要讲别的话。
所以,说是四个人聊天,其实是三个人。
过了不久,只见一个小影子跑进门来,正是刚刚他们认识的婉儿,小姑娘先是瞪了陆南亭和童千斤一眼,接着冲况烛和宋屿寒甜甜一笑,道:
“二位恩公,很不巧,客房只有两间了!”
刚刚目睹了涂山堂成片成片的小楼院落,童千斤自然不相信婉儿的话:“怎么可能?我看你们这里就是不缺房子!”
小姑娘瞪他一眼,恶狠狠道:“说了两间就两间!只能住两个人!”
况烛扑哧一笑,心想这明摆着就是不给陆南亭和童千斤地方住。
陆南亭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对况烛道:“实在不行,两个人挤挤勉强能住吧?”
况烛反正不能说“我不能和别人挤”,可他今天甚至已经要求妖狐族把仇人当客人对待,更不好再不给妖狐族面子,弄得答应了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反而是婉儿又急又气地咬了咬牙,再看到况烛一脸苦笑,立刻一言不发地冲出了房间。
童千斤浑然不觉道:“怎么跑了?”
况烛还没来得及想好回答,婉儿却又冲了进来,高声道:“只有一间客房!”
童千斤惊骇道:“你刚才还说有两间!”
婉儿理直气壮道:“我刚才说错了!”
童千斤这才恍然大悟:“你就是不想让我们俩住?!”
婉儿毫不避讳道:“对!”
陆南亭撇撇嘴,显然他也早就猜到婉儿的意思。
童千斤怒道:“不住就不住!我们当兵的才不稀罕!”
陆南亭只好跟着道:“弈剑大弟子也不稀罕!”
婉儿不再理他们,转而笑盈盈道:“婉儿给况哥哥和宋哥哥带路!”
她一路蹦跳着出了门,况烛跟上一步,陆南亭随即也跟上一步,苦笑道:“况兄弟,你看这——?”
婉儿一把拉住况烛的手臂,不让他回头,陆南亭无奈,眼看宋屿寒也跟着走了过来,可是跟他连话都说不上,更别指望让他求情了。
况烛过意不去,挣扎着侧过身道:“陆大哥你就凑合吧,人家没让你睡树林已经不错了。”
婉儿趾高气扬地拉着宋屿寒和况烛远去,丢下两人一脸颓丧地站在闲厅里。
6.阿丹的食物
客房的布置比况烛想象中的要好。
单听“客房”二字,不外乎就是一间房,哪知道婉儿带他们来的地方除了卧房,正厅,还连带了一间书室。过了狐仙图的屏风,屋子由摆着瓷瓶怪石的的雕栏架隔成三段,地上铺着绛红毯,墙上挂着山水字画,似是出自历代涂山族人的手笔,两边窗户的帘子正卷着,竟还分了两层,一层布帘,一层竹帘,许是备不同季节所设。
正对着进门屏风的是正厅,中间摆了红木漆的茶桌,一旁是一方香案,一缕青烟正袅袅而上。
婉儿笑嘻嘻道:“挑来挑去就数这间最好了,既不用走太远又清静,唯一的缺点就是小了点,原本另一边还准备了一间,要不是那两个人捣乱,也不会委屈大哥哥都挤到这边来。”
况烛无奈笑道:“这倒没关系,况且也不算很挤。”
婉儿皱眉道:“站着坐着不挤,睡觉就挤了,好在这间的床比那间还宽点。”
况烛一愣,望望卧房,再看看宋屿寒,两人的都算瘦削,应该勉强睡得下的,况烛自己是无所谓,只是看宋屿寒似乎是个冷清的人,不知道愿不愿意和一个陌生人挤睡一处,不由有些彷徨。
婉儿立刻道:大哥哥若是不愿意,婉儿去另想办法?”
况烛不想再给婉儿添麻烦,只好笑道:“我是没关系,只是不知宋公子意下如何?”
宋屿寒从刚才起就一直淡淡地站在一旁,仙鹤也不知道被收到哪里去了,听到况烛发问,这才说了句:“没关系。”
婉儿拍手道:“那就太好了!”说着又往外走:“不多时便要开饭了,婉儿这就差人把二位的行李拿过来,然后带你们去宴会殿!”
宴会其实让况烛很是郁闷。
狐族人数众多,按地位高低,分厅用餐,每厅各两列排开就座,远远望去甚是壮观。
大当家狐媚极尽礼数,一开始便把他们安在最靠近自己的上座,至于陆南亭和童千斤,他完全不知道那两个人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可是身在上座反而很不自在,一吃少了狐媚便会问“是否是饭菜不合口味?”,吃多了则又回端上满满一大盘,不继续吃还显得不礼貌,于是看着一案美食,干脆每样都吃一点,然后每样都极尽赞美,之后再以食量不大为推托。
面子上过得去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吃不饱。
偶尔一顿吃不饱也没什么关系。况烛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等到夜深人静,一切在涂山氏仆从的安排下收拾妥当,准备睡觉的时候,况烛觉得自己要饿得睡不着了。
天气并不太冷,几盏烛台照了月白灯罩,把屋里映的还算明亮,况烛放下一层竹帘,隔了屋外的月光,
正厅里新点了几把檀香,可惜安神的收效甚微,况烛还是忍不住去翻自己的包裹,打算翻点干粮出来果腹。
宋屿寒似乎也不打算睡,他从书室里找到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坐在正厅读了起来。
出于礼貌,况烛把包着的点心放到桌上打开,方方正正的形状,并不是什么华丽的糕点。
“你吃吗?”况烛问对面的人。
宋屿寒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看了看桌上的点心,却愣了一下。
“怎么了?”况烛疑道。
“……没什么。”
宋屿寒眼中的清冷淡了些,反而变得欲言又止,况烛心里好奇,也不好问,发现对方正把目光游移在糕点与自己之间,于是干脆找了个话题,不紧不慢地笑着聊道:“这糕点是从冰心堂带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从肖家湾的乡亲那里学来了这个,做法并不复杂,不过冰心堂的人一致爱吃。”
糕点的做法并不复杂,无非是面,玉米,鸡蛋,蔬菜之类胡乱配出来的产物,但况烛也自认为味道不错。
宋屿寒跟着应了一声,算是听着,况烛于是继续笑道:“而且,中和堂里养的那些仙鹤仔也总爱抢着吃,不管怎么打骂都治不了,真让人没办法!”
宋屿寒意味深长地看了况烛一眼,双目似乎也漾出一丝笑意,况烛一愣,以为自己花了眼,没敢在意,对方紧接着凭空挥了挥手,不知是触动出了什么光彩。况烛只觉得眼前一花,伴着一声鹤鸣,小小的房间里扬起一阵风。
红顶的白鹤挥了一下翅膀,就这样出现在宋屿寒身旁。
况烛不明就里地看看仙鹤:“这是……阿丹?”
素闻太虚观擅长画符召灵,亲眼看到虽然觉得有趣,但况烛并不至于惊讶。
宋屿寒道:“是。”
况烛疑道:“那你这是——”
况烛的话还没问完,仙鹤就已经给出了答案,它朝着桌上的糕点鸣了一声,听起来很是高兴。
况烛会意,于是拿起一块递向仙鹤,迟疑道:“阿丹……你想吃这个?”
仙鹤又开心地轻叫一声,低下头,长喙啄去了况烛手中的糕点。
况烛皱了皱眉,道:“怎么……难道仙鹤都喜欢这个?”
宋屿寒淡淡道:“那是自然。”
况烛疑惑道:“为什么?”
宋屿寒顿了一顿,道:“这本就是鹤食。”
“……哈?”
况烛迷茫地眨眨眼,以为自己会错了意:“是什么?”
“鹤食。”
“鹤食是什么?”况烛忍着尴尬,不死心地问。
“鹤吃的。”宋屿寒一脸平静道,“仙鹤,灰鹤,什么鹤都行。”
况烛皱皱眉,死盯着桌上的点心道:“可是我不是鹤。”
宋屿寒道:“这我知道,你不必特意告诉我。”
况烛笑不出来,忍不住追问道:“你可确定?万一是相似的食物又怎么办?”
宋屿寒不慌不忙地起身,走到自己那件包裹旁找了一会儿,也取出了个纸袋打开。
这里面的东西和况烛拿出的“鹤食”颜色和品相都差不多,只不过切成了三角形,宋屿寒拿起一块,递给阿丹,阿丹同样毫不客气的接受了。
宋屿寒问:“味道一样么?”
阿丹短促地叫了一声。
况烛苦笑道:“它说什么?”
宋屿寒平静道:“他说‘一样。’”
况烛脸一红,发觉自己完完全全的被当了傻瓜,不管怎么说都觉得尴尬,灵机一动便干脆拖整个冰心堂下水,干笑道:
“真是,冰心堂的众师兄弟还不知道呢,现在肯定还,还……傻乎乎地吃得高兴——”
宋屿寒淡淡道:“回去记得告诉他们。”
况烛抿着嘴点点头,却忍不住辩驳:“这也……无非是普通材料,谁能分得出是鹤食人食……?”
宋屿寒听完这话,竟然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
况烛心里舒服了很多,宋屿寒转头又从包裹里拿出了四个纸包。
况烛好奇道:“这是什么?”
宋屿寒没说话,只是把纸包一个个打开,各是四种不同样式的点心。
“你尝尝看。”宋屿寒把四样点心都推到茶桌中央。
况烛心有余悸道:“这……不会也是鹤食吧?”
宋屿寒道:“不是。”
况烛仍不放心道:“我真能尝?”
宋屿寒道:“当然。”
况烛对点心本就好奇,加上又饿了一个晚上,心想反正宋屿寒也不会害自己,于是便依言一样尝了一块。
宋屿寒问:“依你看,哪种味道比较好?”
况烛犹豫着指了其中一种红边白瓤的糕点,道:“这种吧……什么做的?”
宋屿寒道:“竹米。”
况烛松了口气,笑道:“竹米有健脾消积之效,是好东西呢。”
“哦,是么?”
况烛点头道:“竹米,《神农本草经》中称‘竹实’,既是食材,又算是一味药。”
宋屿寒清冷的目光中再次扬起一抹笑意,道:“原来如此。”
况烛警觉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
“真没什么?”
“没有。”
况烛隐隐地觉得自己还是被捉弄了,至于是怎么被捉弄的,他一时还没有想出来。
……真是人不可貌相。况烛无奈地摇摇头。
“你若喜欢便多拿几个,天色不早了。”对方突然打断况烛的思绪。
“啊,谢谢。”虽然不知道中了什么圈套,但有吃总比半夜饿醒了好。
况烛拿了几样点心放在自己那张纸上,宋屿寒收起剩下的,道:“我先去睡了。”
“嗯……好。”
况烛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着宋屿寒熄了两盏灯,然后走去卧房。
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亲切了。
况烛在胸中无奈一笑,不觉得与对方像白天那般疏远,干脆好奇道:“宋公子,况烛还有件事想问。”
宋屿寒侧过身:“什么?”
况烛道:“下午在闲厅中,我们都已经说了各自出门在外的原因,只有公子你还没说呐。”
宋屿寒一愣,清秀的侧脸似乎绷紧了些。
况烛心细,见此状况,推测自己是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地方,慌张道:“不愿说也没关系,我只是随便一问——”
不知道为什么,刚与对方建立起的这种温和的联系,况烛很是喜欢。
担心会被自己不小心打破。
也许是因为……和一个冷清的人能有这样的联系,实属……可贵?
宋屿寒却随即摇摇头:“无妨,我也只是出来找人。”
况烛不敢再多问,只好笑了笑,装作心满意足道:“原来如此。”
7.鹤舞
宋屿寒似乎看出他的伪装,反而追问道:“没有别的要问?”
况烛意识到假笑被识破,却也不敢硬着头皮再问,只能吞吞吐吐问道:“接下来……你要往哪里走?”
宋屿寒淡淡道:“因为不知道要去哪找,所以往哪走都无所谓。”
况烛下意识道:“那……公子可否与吾等同行?”
宋屿寒似乎根本没思考,便答道:“可以。”
回答得如此干脆,况烛心中莫名一喜,但转念想想,回答得如此不假思索,也可能是因为答不答应都无所谓,于是从莫名的欣喜变成了莫名的惆怅。
……不对,那什么,好端端的干吗突然惆怅!况烛疑惑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一大早,告辞桃李花林的涂山氏之前,几人特地向狐媚打听了江惜月的下落,狐媚稍一回忆,想起两天前在桃李花林确实有位少女经过,不仅穿着模样符合江惜月的特征,而且也在林中迷了路,最后还是靠着他们族人的指引才走了出去.江惜月既然是弈剑掌门弟子,破除花林幻境导致迷路,的确在情理之中,那少女恐怕正是江惜月无疑。
陆南亭得知这个消息不禁大喜,又听说出了桃李花林向东只有一处渡口小镇,名叫流云渡,便立刻要往那里赶。
况烛昨晚已经邀了宋屿寒同行,童千斤不知怎的也跟了进来,牵出一匹枣红小马走在后面,队伍变成了四人一马,等到出了花林,陆南亭立即展开了御剑,贴着地面滑翔而走,速度顿时快了很多。
童千斤也跟着骑上自己的小马,差不多可以和陆南亭并驾齐驱。
况烛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赶上几步道:“你们两个这么走,快倒是快了,也得让我们能赶上吧?”
自己和宋屿寒可是什么坐骑都没有,单凭两条腿跑的!
陆南亭勾起嘴角,不怀好意地笑道:“如果不快些,万一错过了师妹怎么办?”
童千斤眨了眨眼,嘻嘻笑着附和道:“就是就是,陆大哥说的是!”
——明显是串通好了的。
况烛明白过来,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大声喊道:“陆大侠!童将军!二位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吧?”
陆南亭故作疑惑道:“什么小心眼?住闲厅也没什么的,对吧?”
童千斤这个还没参军的平头小百姓被叫了将军,顿时乐的眉开眼笑:“是是,又宽敞又凉快!”
况烛瞪着这两个傻大孩似的大人,也再说不出话来,只能也气鼓鼓地跟在后面——冰心堂人除医毒之外再无半点长处,轻功方面的差劲自不必说。宋屿寒仍旧一言不发,默默跟上,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淡然表情,轻功身形却明显比况烛轻松很多。
两边青山连绵,可惜况烛无心欣赏。
等到跑满一个上午,几人终于选了山脚一处空地休息,选的地方阳光充足,地上青草不长不短,坐上去很是舒服,可惜况烛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陆南亭和童千斤殷勤打了水来递给他,笑眯眯道:“况兄弟辛苦了!”
况烛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接过水喝了个干净,转身从行李中翻出一包鹤饼扔过去。
两人只道是况烛心软,不明就里地拆开纸袋吃得高兴。
——况烛终于觉得心里舒服点了。
宋屿寒远远地坐在一棵树下,不知什么时候又叫出了那只白羽黑翅的仙鹤,耐心地一点点投食。
等到陆南亭和童千斤吃完了况烛给的鹤饼,再次试图招惹况烛发火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宋屿寒手中用来喂鹤的食物。
陆南亭疑道:“宋小道长拿来饲鹤的东西,怎么那么像我们刚才吃的东西?”
他望望童千斤,后者正把最后一块饼往嘴里塞,一边心不在焉道:“你看错了吧?”
陆南亭半信半疑地向宋屿寒求证。
宋屿寒抬起头,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不动声色道:“你看错了。”
况烛看在眼里,在一旁掩嘴窃笑。
不过开心劲没持续多久,陆南亭和童千斤吃饱喝足便吵着要上路,况烛站起身就觉得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想像正常人一样走路都费力,再用轻功跑一会儿怕是就要虚脱了。
察觉到他面露苦色,宋屿寒走近道:“怎么?”
况烛苦笑着摇摇头,不好说什么,只能道:“稍微有些走不动罢了。”
宋屿寒稍一皱眉,问:“能不能走?”
那对眼睛的清冷中偏又带了关切,况烛看得一愣,说话不知怎的有些慌了:“走,走倒是能,呃,只是,只是肯定只能再走一会儿,到时候恐怕就追不上那两个人了……”
宋屿寒沉默了一会儿,望见那两人已经一个御剑,一个骑马,得意洋洋的走出几尺开外,于是道:“若如此,四人分两批走吧。”
况烛有些惭愧,苦笑道:“不必了,我尽量追上。”
宋屿寒摇头道:“无论再怎么尽量,人毕竟走不过快马御剑,我现在还能追得上,如果再跑上一天,也是不行的。”
据狐媚说,从桃李花林到流云渡,普通人要花个三五天,如果是他们几个,至少也要两三天。
况烛抿了抿嘴,眼看前面两人越走越远,不由问道:“那怎么办?分头走么?”
宋屿寒望着他道:“是。”
况烛松了口气,不自觉地露出笑容:“说的也是,我们跟不上的话,他们总不能强迫我们跟着。”
宋屿寒道:“当然。”
他这么说,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站着。
况烛心道:他不会现在就要擅自分开了吧?难道不应该跟前面的人讲一声么?
宋屿寒却还是没有动,眼看前面的人越来越远,况烛只好硬着头皮打算亲自追过去。
哪知他刚走了两步,却被宋屿寒一把拉住。
宋屿寒稍稍睁大了眼睛,疑道:“你干什么?”
况烛迷茫道:“好歹要过去跟他们说一声吧,至少估计一下我们什么时候到,好让他们知道要在流云渡多等几日啊。”
宋屿寒点点头道:“自然是要说一声的。”
况烛似懂非懂地点头,虽然不知道宋屿寒在想什么,但是一想到陆南亭他们没法再摇着尾巴得意,他的心情又好起来。
事实证明,况烛实在是个善良而容易满足的人。
因为宋屿寒接下来道:“不过,既不必你亲自追过去通知,也不必让他们知道要在流云渡等几日。”
“……为什么?”
况烛正在疑惑之时,宋屿寒纤长的手指在空气中点了几点,凭空绘出了一个形状。
“……这是什——么!?”况烛一句没问完,倏然一阵大风刮过,再抬眼,面前立着一只足有两人高的巨型仙鹤!
“因为我们会比他们先到。”宋屿寒一边淡然答着,一边朝况烛伸出手。
“宋……宋屿寒你——?”
惊愕之下连尊称都忘了带,况烛愣愣地被对方拉上鹤背,只听耳边“呼”的一阵风声,红顶仙鸟已腾空而起!
“等等!喂你好歹也——哇!”况烛一时还没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仙鹤浮空,他身子一晃,险些跌了下去,霎时惊出一身冷汗。宋屿寒见状,不动声色地探过双臂,将况烛两手按在鹤背的白羽上,淡淡道:“若坐不习惯,别往下看。”
声音沉冷悦耳,且就近在耳际,况烛脸上一红,忙笑道:“没有的事,只是你什么都没说……弄得我吓了一跳。”
鹤并没有提升高度,仍是贴着地面飞,速度不快,似是打算慢慢追上前方二人,飞了一会儿,况烛觉得平静了些,终于恢复温雅笑容:
“我不畏高,在冰心堂里也坐过玄蜂的。”
他稍稍回头,触见近在咫尺的清冽目光,却莫名其妙地又慌了起来。
宋屿寒似乎浑然不觉,轻轻“嗯”了一声,仍旧按着他的手,只是力道小了些,眼看着即将掠过前面的二人,他侧过身,稳稳地对地上的二人道:
“两日后,流云渡客栈,恭候二位大驾。”
况烛一听,恶作剧成功似的开心不已,跟着喊道:“陆大哥,童千斤,我们先走一步啦!”
陆南亭和童千斤走着走着,突觉一阵大风呼啸而过,先看见一只硕大仙鹤擦着头顶飞过,接着又听到宋屿寒和况烛两人的话,顿时瞪大了眼,张大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仙鹤滑翔几步,随即一声长鸣,宽大的玄翼一振,飘飘然腾上高空。
8.流云渡迷
仙鹤飞够了高度,稳稳地开始滑翔,地上的状物已经模糊,陆南亭和童千斤的身影很快缩成两个黑点,眼前的景致却清晰起来,碧空青山连绵一片,点缀着几行鸿雁飞过,几缕烟尘,云雾飘渺,蔚为壮观。
抬眼望去,远处东海一片广阔,碧波浩荡,亦能隐约收入眼底,况烛胸中不禁又涌起一股欣喜,不知道如何表达,只好一边默默地坐着,一边兴奋而感叹地左望右望,过了许久,终于展颜道:“想不到江南竟也有此壮阔美景,有幸睹得,真乃至福啊。”
宋屿寒抬眼览过眼前山水画卷,微扬嘴角,道:“所言是极。”
又飞了一会儿,况烛察觉到了些许凉意,高处不比地上,又是破空飞行,风吹在身上久了,自然会冷,他想抬手试试脸上的温度,这才发现身后的那只手还按在自己手上。
况烛一愣,没说什么,宋屿寒却意识到了他的想法,主动松了手,问:“冷?”
况烛尴尬一笑,抬手碰了碰自己脸颊,道:“还好。”
手心一直压在温暖的鹤羽上,手背也一直被对方按着,相比较来说脸真是冰凉了,况烛觉得身后的人想要说什么,却突然莫名地害怕他说话,忙干笑了几声道:“这鹤,哈哈,好大。”
这话说得蠢到极点,他当即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宋屿寒愣了愣,道:“大虽大,但还是阿丹。”
“……诶?”况烛惊愕的看看仙鹤两边硕大的羽翼,花纹的确与阿丹相似,只是——
“呃……我从来不知道仙鹤是……可大可小的?”
宋屿寒道:“阿丹是鹤符画出的灵物。”
“……所,所以呢?”
“画一张大一点的。”
“……哈?”
流云渡本身城不大,宽广的码头占了很大一块,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辽阔东海,大大小小的航船停泊在岸边,船夫水手装货卸货,忙得不亦乐乎。
因为是个人员流动及为频繁的地方,酒楼茶馆自然不少,虽如此仍然是家家爆满,反而是客栈只有一家,况烛和宋屿寒进去问了,果然已经没有空房。
如果放在平时,况烛一定会非常失落,不过这次,他宁肯露宿街头,也不想住那间客栈。
他甚至不想在流云渡待下去,因为自从到了这里,他就总是感觉到一阵隐约的压抑堵在胸口。
明明是晴空万里,却总是有股阴云密布般的窒闷是不是掠过心头,尤其是进了那家客栈,一瞬间差点喘不过起来。
没有找到空房,两人走回街上,况烛环视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偷偷地扣了下自己的脉,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知道宋屿寒有没有察觉?
况烛侧头看向一旁的青年,宋屿寒却正在这时开口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况烛眨眨眼,轻轻嗅了两下,傍晚的码头上海风阵阵,空气里有股浅浅的咸腥,夹杂着水汽的清新。
“应当是海水?”他答道。
宋屿寒稍稍抿了抿嘴,道:“大概是。”
况烛虽然答的随意,但被他这么一问,反而在意起空气中的气味了——冰心堂人常年识别药材,对气味的分辨很敏感,他分明发现这里除了海浪的味道之外,还掺杂了微小的其他的东西。
这股气味很淡,但是曾经在哪里闻到过,应当是很久以前听讲学的时候曾接触过的。
一时间想不起来,况烛不由自主地又皱起眉头。
宋屿寒没有察觉,领着况烛朝码头的方向走,显得轻车熟路。
况烛疑道:“这是要去哪儿?”
宋屿寒道:“客栈若找不到住的地方,可以找船家投宿。”
“是么?”
况烛颇有兴趣地跟紧:原来还可以寄宿在船上?似乎是件很有趣的事。
“是,这码头太小,往往是只能如此。”宋屿寒道。
况烛奇怪道:“你好像很清楚?”
宋屿寒稍一迟疑:“……略知一二。”
找了几个船家,很快找到了空船,船家欣然同意落脚,况烛付了钱,宋屿寒却没有打算掏钱住下的意思。
况烛很好奇他晚上睡哪里,宋屿寒却好像不打算解释,天色渐暗,两人租下船之后随便找地方吃完饭,宋屿寒丢下一句“明早他们可能就到了,今晚好好休息”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况烛满腹疑虑也不好跟上去打听,只好一个人回到船上,他租的只是一艘小小的渔船,卧在码头上并不明显,夜幕降临,微冷的海风把那股莫名的压抑吹淡了不少,况烛站在船头望去,头顶是朦胧的月色,岸边一色船灯渔火,在墨色的海上连成暖洋洋的一片,显得美丽无比。
对于中和堂的掌针来说,一个人出门的机会很少,饱览山水的机会很少。
这一路还没有走多远,已经穿过了桃李芬芳,俯瞰了青山烟岚,现在见到了东海,再这样下去,恐怕是要把这一辈子的美景都看遍了。
冰心堂也很美,但与这些美景比起来,就像一座玩物庭园。
远处的货船上,一群水手在甲板上喝酒,热闹的声音传过来,况烛不由得羡慕起来。
自己的朋友太少,认识的仅仅是亲如家人的冰心堂众师兄姐妹。
月色,东海,渔船,此景此境,哪怕多一个人分享也好啊。况烛有些寂寞了。
——宋屿寒啊宋屿寒,你好歹还有仙鹤作陪吧。
半醒未醒中,好像有只恶作剧的手将身体死死压住,动弹不得,连呼吸都要被掐断。
况烛挣扎着醒了过来,大脑一片空白地听着船舱外呼啸的海风,等到完全回过神,发现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怎——唔!”原本只是想自言自语,开口却觉得心口一紧,差点昏了过去,空气中那股味道比白天浓烈了很多,透着令人作呕的腐烂之气——
况烛一下子就想起这是什么了。
尸腐。
因为很少见,所以他几乎没有接触过。
明明是渡口,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尸腐气息?忙不迭地从身上翻出辟邪的药丸含进口中,取银针唤通了心清神明术,况烛急急忙忙地钻出小船。
因为心清神明护体,心中的压抑感少了很多,况烛放眼望去,月亮不知道隐去了哪里,整片渡口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点灯光,海风似乎被染上了一层灰色,把岸边的番旗被吹得疯狂作响,
如果不是这可怕的真实感,眼前的景象真像是个冰冷的梦境。况烛一边想着,一边跳上岸,循着尸气浓重的方向走去。
渡口黑漆漆的一片,耳边只有自己的脚步声,阴恻恻的海浪声,以及拍打空气的番旗声,一个人走有点发颤,走了一会儿发现正在接近那家客栈,况烛突然想掉头回去。
会碰到什么?僵尸?打人的话放些毒还可以对付,要是僵尸还不知道谁毒谁——自己只是一个大夫!干吗管闲事?
正在想着,突然有阵阴风贴着脊背袭来,况烛倒抽一口冷气,却不敢回头,加快脚步朝前走——然后他就停了下来。
因为有把银白色的宝剑横在了自己脖子上。
剑刃几乎要贴上皮肤,冷冽的气息在剑身上蔓延,让况烛打了一个寒战,不过他反而比刚才镇定了些,因为这把剑的颜色并不那么可怕。
持剑的人在自己身后,他不知道是谁,想转头,却听到一个声音道:“不许动!”
况烛一愣,因为这分明是个姑娘的声音。
“姑娘你——”
“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那姑娘虽然音色清亮,却气势逼人。
既然不是僵尸,而且还是个挺有鲜活气息的人,况烛松了口气,些无奈道:“半夜醒了,发现这里有很强的尸瘴,难道不许出来看看么……”
那姑娘似乎愣了一下,却又马上回复常态道:“你怎么察觉到这里有尸瘴?你是什么人?”
况烛无奈道:“我好歹是冰心堂弟子,冰心堂,姑娘知道吧?”
那姑娘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街边的小丫头么?我本身便是弈剑弟子,怎会不知道冰心堂!?”
况烛一愣,余光再瞥了那柄宝剑的剑光,灵光一现,喊道:“你,你难道是——”
况烛话没有说完,身后的姑娘却突然短促地惊呼了一声。
况烛顿时警惕道:“姑娘?怎么了!?”
白宝剑还是稳稳地架在自己肩上,说明那姑娘并没有出什么大事,她却没有立刻回答,半晌,咬牙切齿道:“……什么人!”
况烛觉得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但还是不由自主的问:“……什么什么人?”
“放了他。”又有一个人道。
听到这个声音,况烛心中一喜,原本的恐惧感顿时烟消云散:
“宋屿寒!”
“……宋屿寒?!”
第一声是他的惊喜,第二声是那姑娘惊愕的重复。
宋屿寒依旧冷冷道:“放了他。”
那姑娘冷哼一声:“你以为把剑架在我脖子上就威胁得了我?就算你是宋屿寒,谁能保证你们不是出来干坏事的?”
况烛苦笑一声道:“姑娘,你是不是名叫江惜月?”
白宝剑颤了一颤,那姑娘惊道:“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况烛笑道:“我不是谁,我只是要给卓掌门送信,恰好在明镜湖见了你和你师兄的切磋,顺便和你师兄陆南亭同行而已,你师兄可是日日夜夜都想着把你找回去呢……”
那姑娘忙道:“我师兄呢?你把我师兄怎么了?”
况烛叹了口气,道:“我没把他怎么,只是他脚程太慢,明早或许就到了吧。”
那姑娘皱眉道:“师兄也太没出息了,脚程还不如冰心?这御剑术得退步到什么程度?!”
……那是你冤枉他了。况烛心想。
9.战斗系姑娘
江惜月似乎对来路诡异的尸瘴有些了解,相互挑明了身份之后,她大大方方的撤剑不说,反而主动请宋屿寒和况烛帮忙。况烛可不想站在阴森压抑的夜路中间听她讲故事,于是提议去他租的那艘船上去,哪知道江惜月一上船就嚷嚷着头晕,况烛却也死活不愿意跟她到白天的那家客栈里,最后还是宋屿寒冷淡地说了一句“跟我走”,两人莫名地不敢拒绝,只好跟了上去。
事实也证明了宋屿寒的可靠。
三人来到海滩一处偏僻空地,周遭的尸气减弱了很多,只是海风还在呼啸不已。
江惜月踟蹰道:“我没看出这地方哪里合适啊!”
况烛没有搭话,已经多次见识过太虚弟子的潜力,他大概猜到宋小道长要做的事了。
宋屿寒广袖一扬,以指尖凭空划出几道符咒,后退两步,那细小的火符突然灼烧起来,幽暗的海边顿时燃起一团烈火。
“这是什么?”江惜月兴奋而好奇地喊了一声。
像是回应她的提问似的,烈火猛地炸裂开来,金红长尾的巨型火凤破焰而出,悬在空中扇动羽翼,继而以优雅的姿势降落在三人面前。
江惜月眼前一亮,开心赞道:“好漂亮的凤凰!”
况烛见江惜月性格直率单纯,不禁羡慕起陆南亭了,冰心堂里的师姐妹一个赛一个的精灵古怪,要是都像她这样该多好——
“愣什么?”思绪被宋屿寒的淡然腔调打断,况烛愣愣地被他扯走。
火凤卧在海滩上,保持了一个双翼张开的姿势,江惜月已经坐在那对羽翼之下,况烛和宋屿寒刚走到她身边,火凤的羽翼便缓缓地合上,将三人严严实实地包围在了一片还算宽敞的空间中。
这次连况烛也惊讶了,火凤的羽毛映的这小小的空间一片明亮,甚至让况烛觉得身上终于暖了起来。
江惜月就更不用说,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兴奋道:“好厉害!太虚观的灵兽竟还能如此用?出门在外露营岂不是比住店还舒服?”
主人倒是不置可否:“江姑娘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三人围坐成一个圈,江惜月连忙把注意力从凤凰身上转移回来,正色道:“这尸瘴虽然来得有些厉害,但其实只是来源于一个人。”
况烛疑道:“尸瘴不是从死尸身上生出的么?怎么会来源于一个人?”
江惜月摇摇头:“我在来流云渡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云麓仙居的小公子,当时他倒在郊外,我检查了一下,发现他是中了尸毒,好在中毒不深。”
“尸毒?”况烛皱眉道,“云麓仙居不食人间烟火,本身的体质也异于常人,怎么会沾染上这么污秽的东西?”
江惜月叹气道:“他一路上迷迷糊糊,也说不清楚,但是因为中毒不深,加上我跟师父学过些解毒的方法,于是带他来流云渡,打算在这里买些药材给他解毒,哪知道……今天早上才刚住下,竟然——”
“竟然什么?”
江惜月抿嘴道:“在客栈一落脚,他身上的毒竟突然恶化了,我跑了一天才配了些药材,但明显已经没用了,本想明天一早去请大夫,哪知道晚上……整个渡口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那小云麓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况烛听了她的话,细细回想了一番,定定道:“姑娘错了,他中的恐怕不是普通尸毒,是幽谷异香。”
江惜月一愣,恍然道:“你之前说你是冰心堂的人,是不是?”
况烛一头雾水道:“是。”
江惜月喜道:“难怪难怪!素闻冰心堂医术精湛超群,你一下子就知道他中了什么毒,一定也救得了他的,是不是?”
况烛苦笑着叹了口气,道:“江姑娘你也看到现在的情景了,你可知道那小云麓去了哪里,他想要做什么?”
江惜月一愣,迷茫地摇摇头。
幽谷异香。况烛虽然对尸毒并不熟悉,但毕竟读到过关于它的记载,从迷人神智开始,一步步夺人理智,最终可将活人腐蚀为彻头彻尾的活尸兵,放任则丧心病狂,肆意杀戮,唯有施毒者才可将其控制。
江惜月面色一白,道:“那么说来,那小云麓难道就要变成尸兵了?无法救么?”
况烛摇摇头,道:“幽谷异香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它不仅让人一步步尸化,还会将人原本的纯阳灵力污染成至阴的妖毒,若是放在杀戮中,妖毒是让活人最头痛的力量,但却也是解这种毒的关键所在。”
宋屿寒似乎终于有了些兴趣,开口道:“此话怎讲?”
况烛道:“妖毒是幽谷异香发作的表征,所以只要压制住那股妖毒不让它发作,人虽然有可能还是昏迷的,但解法已经不是问题。”
江惜月一下子站了起来:“那就太好了,只要找到他,压制住他发作就好了,是么?”
况烛皱了皱眉,道:“是,灵乃精神所系,如果将他打昏,断绝灵力,自然就能压制住所出妖毒,只是这说得容易,做起来就……”
宋屿寒突然打断道:“城中的那股尸瘴,是怎么回事?”
况烛叹气道:“那便是妖毒作祟了。”
江惜月愕然道:“怎么可能?那小云麓看起来并不厉害……制造出来的尸瘴怎会如此可怕?”
况烛苦笑道:“‘不厉害’只是修为不足,并不代表灵力资质,你所见到的小云麓,恐怕,是个天资极佳的人呐——”
一句话的音尾尚未结束,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凤鸣,还没等况烛反应,宋屿寒猛地捉住两人,疾速后退几步,火凤的双翼自动地打开,一片黑暗挟着冷风挤上来,况烛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捉紧宋屿寒,道:“发生什么事?”
这一开口,久违的闷重压抑猛地撞上心口,况烛眼前一黑,幸好被身旁的太虚青年扶稳。
宋屿寒竟有些担心,急声道:“你怎么了?”
况烛大吸了几口气稳住视线,无奈道:“不碍事,只是……冰心堂人……对这种东西的反应……要强一些……”
医者,至清之水,稍点上半点浊物,便会显现得清清楚楚。
江惜月突然惊叫道:“小云麓!”
况烛在身上又使了一记心清神明,终于抬起了头,灰暗的夜幕下,前方不远处背朝城市的方向,果真有个少年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提在手中的长杖却闪耀着冥府一般的光芒——幽蓝色,墨绿色,交相凝结的两个光团,变换不定地闪烁着压抑的气场。
海风更冷,夜色更浓。
况烛的双手开始不自觉的发颤,他想要后退,但宋屿寒就在旁边,为了面子,他最终还是决定硬着头皮撑在这里。
云麓的少年举起了手中的长杖,幽蓝的光芒霎时照亮了他的脸,的确是张年轻的脸,惨白的面孔被杖上的光映的也呈现出颓丧的蓝,浑浊的双眼同样没有一丝神采。
宋屿寒低声向况烛问道:“还有得救么?”
况烛垂眼看了看他的步伐:虽然没了神智,但少年步伐始终安稳无恙,于是道:“有。”
三人对视,江惜月开口道:“大夫你说,要怎么做?”
况烛被这个称呼喊得一阵无力,却也没有话反驳,只好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你只把它当做妖魔便可,弈剑听雨阁的御剑法灵气浩瀚,虽然不知道效果有多大,但能压制他的阴气是肯定的。”
江惜月稍一迟疑,显然是不太想与那少年动手,但还是点头道:“明白。”
况烛随即道:“宋屿寒,退鬼符可有?破技符可有?”
宋屿寒点头。
“那便好了,记得不能伤他性命,只要想——”
话音未落,少年突然振袖,幽蓝冥火如一柄噬魂利剑,朝三人直冲而来。
况烛倒抽一口冷气,却见一片金红突然入眼,凤凰扇动双翅,将那道火光替他们挡了下来,只听一声闷响,羽毛被灼得黑下一片。
“……唔?没想到,竟会如此——”
宋屿寒欲言又止,却将况烛向后一扯,道,“你退后。”
他虽然没有把话说完,况烛也明白其中的意思,火凤凰贵为圣灵,竟也会被这道火光所伤,可见它的威力不同凡响。
“嗯嗯,大夫退后!”江惜月跟着附和一句,也一脚踏到况烛面前,背后的宝剑已被召唤出匣,立在身前。
随着少女一声清叱,剑身突然暴涨起一尺光华,通透银白,纯净耀眼,竟让远处的那名少年脚步一滞。
“小云麓啊小云麓,没想到你竟会这么厉害!”江惜月朗声开口,声音却突然透出隐约的兴奋,“好久没有真真正正的实战了,若是下手重了,你可别怪姐姐!”
况烛一愣:……江姑娘好像是个喜欢打架的姑娘?
刚刚感叹了那么一句,江惜月已经踏风而前,右手一扬,道:“六合寒水!”
白银剑身霎时罩上一层水光,向远处的少年飞纵而去,少年手中法杖一动,一股阴风飒飒卷起,与剑尖一触,旋风散乱,水珠也跟着四溅开来。
“好哇,我也用风!”江惜月握拳,白宝剑应召撤回,她向宋屿寒递了个眼色,道:“破技符上!”接着自己手腕一翻:
“——五方浩风!”
宋屿寒不能怠慢,当即抽手将剑尖点上一张金色灵符,一阵电光瞬间钻出符纸,比什么法术都来的快,束咒的闪电先一步击中云麓少年,对方的手臂一抖,幽冥火光却也飞了出去,只是被破技符咒限制了能力,逼的他向后退了几步,才得以化解江惜月的“五方浩风”白银剑。
江惜月有些高兴地比了个大拇指,道:“好啊!继续继续!”
宋屿寒与况烛却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姑娘,真不简单……
10.降服云麓
虽然勉强平了一个回合,但云麓少年的脚步却没有就此停下。
也许是因为缺少意识的缘故,虽然遭到了这样的攻击,他并没有加快脚步,仍是照着原来的速度一步步向前。
“宋小道长劳驾,缚足诀和定身咒!”江惜月毫无自觉地指挥着身后的太虚大公子,竟也不管他是否答应,抬脚踏住宝剑,直直地朝云麓少年飞去。
宋屿寒自然不多话,迅速地向那少年身上放出了束缚身形的咒术,一片冷雾像藤蔓攀住了少年的双脚,对方却只是低头看了看,抬手挥杖,又是几道冥火迎面击来。
江惜月见状,灵巧地一跃落地,身子一转,低手握住剑柄当空挥起,漾着水波的数道剑光铺展而过,勉强挡下了那些火焰。少年却又将长杖挥动一圈,黑暗中罡风顿时狂卷而起,几道电光交错,江惜月只觉得眼前闪动,身上一僵,暗叫了句不好,顿时乱了退后的步伐。
隐在风中的浮游水弹迎面飞来,其中两只轮番击中双肩,少女忍痛一拧身,其他的几枚水弹擦着身体险险飞过,身后随即传来一声凤鸣,明亮的金色突一显现,水弹与光亮同时寂灭。
江惜月立刻趁机退到巨凤身后,抬起手臂,一阵刺骨寒气渗入肌骨,还没来及说什么,又一阵狂风席卷而来,金色巨凤紧跟着扇动羽翼,扬起的炽热的空气虽然压盖住了罡风的阴气,却没能阻止它割裂肌肤的强度,就连不在狂风波及范围内的况烛都觉得脸上被割得生疼。
眼看着狂风横扫的范围扩大,宋屿寒叫了句“姑娘,退后!”,与此同时拔剑挥出一记斩妖诀,云麓少年脚下却偏偏在这时挣脱了水藤的束缚,猛一蹬地,借着前进的冲力击散了斩妖剑气,直朝这边冲来。
火凤自然不甘落后,打着头阵迎头而上,少年低□子,灵巧地避过了那对利爪,长杖一扫,竟幻化出一只乌黑大鸟,披裹着着墨色冷雾,同火凤当空对峙起来。
“太卑鄙了,火炎凤的法术竟然会变成这样?!”江惜月惊讶地叫了一声,身子却跟着进了狂风的中心,一时间动弹不得,当下骇道:“谁来再把他定住——咦?大夫!?”
身边突然冲过来了个红色身影,江惜月疑惑地喊出声,况烛微微苦笑,忍着皮肤被风撕裂的痛感,双手向两个方向同时伸出,左手洒出一片墨绿浓雾,右手则是紫光一阵明灭。
墨绿色的浓雾在狂风中迅速扩散开来,况烛迅速往江惜月手里塞了颗药丸,急道:“快走!”
江惜月发现双肩的伤处明显有了好转,明白是况烛的功劳,乖乖依言后退,况烛自己还没动,却已经被宋屿寒快一步拖到远处。
“……啊,这个也给你!”况烛连忙把同样的药丸塞给宋屿寒,抬头却看到对方一脸阴晴不定。
“……诶?”况烛一愣,只听宋屿寒冷冷道:
“你冲过去干什么?”
况烛莫名地有些生怯,小心翼翼道:“救人。”
墨绿浓雾在狂风中蔓延开来的,云麓少年却迟迟没有追出来。
宋屿寒皱眉道:“那是什么?”
况烛微微一笑:“断肠腐毒。”
江惜月退到两人身边,顿时嘴角一抽,早就听说冰心堂悬壶济世,毒医双修,放毒的时候果然不会心慈手软呐。
况烛继续笑道:“虽然毒和尸毒同为阴毒,但尸体毕竟畏腐,所以勉强可以将其拖住片刻,刚才给的是解药,免得你们吸进——啊,江姑娘你去哪里!?”
江惜月没等况烛说完,已经风风火火地再度御剑飞驰而去,直冲进那片毒雾之中。
“自然是趁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一番!”
她的肩伤已经被况烛刚才手上的紫光治愈,此时是又来了精神。
况烛无奈地叹了口气,盯着那片毒雾逐渐消散,江惜月和云麓少年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两人离得很近,江惜月的云舞剑法在弈剑弟子中堪称一绝,云麓少年只能用长杖拙劣地抵挡进攻——云麓仙居弟子最不擅长近身战,而弈剑本身就以剑法见长,这样的对战毫无悬念,白银的剑光铺天盖地,已将对方的招式死死压住。
况烛松了口气,想踏步上前,手却被身旁的人死死捉住:
“你又想干什么?”
况烛又是莫名一慌,断断续续道:“离……得近些,总能帮上忙吧?”
宋屿寒沉默了一阵,似乎是权衡了一下利弊,终于拖着况烛走了过去,炎凤与此同时一爪撕破了乌鸟的幻像,振翼回到主人身边。
局势表面上被控制住了,少年的力量似乎也不及之前那般强大,东方的海面渐渐有了些微光,况烛明白过来,是要天亮了呢。
可刚刚这样一想,却听到江惜月一声惊呼,又是一阵大风扬起,少年踏着一朵灰影,煞那间腾空而起!
“风腾术?!”江惜月若想追上天去只能御剑,但如果御剑却又没了武器,不由跳脚道,“有本事在地上打——”
喊到一半霎时噤声,少女惊恐抬头,天空中围绕着少年的四周亮起无数点幽冥火光。
“这是……?”正在愣神的当口,少年面无表情地挥下手臂,无数点冥火如同点燃的暗色流星,密密麻麻坠落而下!
“——火天罚!!”
江惜月倒抽一口冷气,疯了似的御剑躲闪,炎凤展开双翅前去援助,一人一凤却仍旧抵挡不了如此浩大的冥火天罚,最终还是不得不选择走为上策。
宋屿寒皱了皱眉,放出一只破技符却没能起到太大作用,三人一凤只好沿着海岸疯狂地跑了起来,破晓时分天色仍暗,身后冥火雨降,震耳欲聋,所过之处,浅滩皆被烧成一片焦土。
单凭人的轻功根本跑不过少年腾云驾雾,眼看着天罚火雨即将追上,轰隆隆的巨响听的人心惊胆战,火凤也几乎已经无力掩护江惜月,少女在摊上躲得很是吃力,虽然没有受太大的伤,却也已是伤痕累累,况烛咬咬牙,几乎是用尽力气才阻止住宋屿寒继续前进,气喘吁吁道:“宋屿寒,我数到四,你……让凤凰攻击小云麓!”
宋屿寒被他生生扯得停了下来,急道:“你又要做什么傻事?”
况烛不满地吼道:“才不是傻事!这样逃跑才真傻!给我松手!”
宋屿寒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却还是松开了对方的手。
手一暴露在风里,立刻感到寒冷,不知怎的,虽然是自己命令放手,况烛心头却掠过一丝失落,不过此时当然无暇其他,他定定的站着,眼看江惜月带着那只火凤摇摇欲坠地朝自己靠近,将双手猛地合十,踏出一步:
“听好我数的!一——二——三——!”
衣袂蹁跹,况烛身形转动,在海岸上依次踏出步子,正是北斗七星中的上三星位置,每次脚面落地,一朵莲花图案腾地一声在地面亮起,像拂去水中细沙显出一整块明镜花纹,灵动闪耀,细腻非凡,碧色光芒在方圆几丈的空气中浮动起来,景象似曾相识:
“——四!”
所有的幽暗火球在触及弥漫的碧光之时,竟全部碎裂成小块的沙粒,宋屿寒恍然大悟,朝天空道:“阿炎!”
火凤会意,翅膀拢起,如一道火焰长箭直冲云顶,也没有受到任何冥火的干扰。云麓少年身形一滞,显然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被火凤猛地一撞,立刻从高高的云顶跌落下来。
江惜月也忘了伤痛,拍手叫道:“干得好!”
况烛见那少年头朝下直直栽下,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做才好,却见一道纯蓝光芒自西面飞纵而来,直直穿过了跌落着的少年的胸膛。
这一招天外来客弄得三人面面相觑,垂直下落的少年斜斜飞了出去,长杖脱手,人则重重的摔在不远处。
“刚……刚才那是什么?可别把他给杀了!”况烛担忧地开口。
可是三人还对刚才的火天罚心有余悸,只敢远远地朝那名少年看,却惊讶地发现他又挣扎着坐了起来,胸前血流如注,却是浑然不觉。
“看来是……没有伤到心脏——”况烛皱了皱眉,“伤成这样都没昏过去,未免也太顽强了些……”
“何方妖孽!竟敢对我师妹动手?!”还没做出什么总结,三人又同时听到一声熟悉的怒喝。
宋屿寒和况烛不约而同地望向身旁的伤痕累累的少女,江惜月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这样还不死?太嚣张了吧!”另一个人的声音,只见一个穿着廉价藤甲,一手端着锃光发亮的盾牌,手里提着一只巨大铁锤的少年,直朝小云麓冲去。
“童千斤!不可——”况烛慌慌张张的喊话还没完,童千斤已经举起那只锤子,对着云麓少年的头“铛”地一声,狠狠砸下。
少年应声而倒。
“……”
这边的三人齐齐地把脸别到一旁。
11.夜宵
东海的日出很美。
层层云雾中破出一轮红日,将黎明的黑暗与压抑一扫而空。
朝霞明艳耀眼,暖光千里,随浪潮涌动变幻,接天连水,映红了大半边的天空。
远远的看到几只海鸥自由滑翔,又随即消失不见。
“啧啧,真美,就算是第二次看到东海日出还是这么美——”
“美个头啊师兄!快来帮忙!”
江惜月瞪了一眼在岸边感叹日出的陆南亭,架起昏迷不醒的少年的一条腿。
陆南亭抿了抿嘴,不屑道:“怎么能让师妹亲自动手?谁打昏算谁的,童千斤,背他回客栈!”
童千斤犹豫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把云麓少年背了起来。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黎明十分陆南亭和童千斤刚到流云渡,察觉到气氛不对,于是顺着源头寻来,刚巧碰到火凤使出最后一击,加上又看到江惜月的身影,他们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妖物。
结果陆南亭干脆地补了一剑上去,童千斤又气势汹汹地砸了一锤下去,以为做了好事,却看到那边的三人露出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
不过好在是几人终于会合,江惜月耐心地解释完事情原委,况烛已经帮云麓少年止住血,又给江惜月疗了伤。
太阳升起来,几人决定先回客栈再作打算。
云麓少年是有房间的,安顿好一切,况烛翻了翻江惜月昨天买来的药材,似乎松了口气:“江姑娘的药配得刚刚好,再多买几副就行了。”
江惜月顿时欣慰道:“那真是太好了!给他吃下去就行了么?”
况烛一愣,苦笑着摇摇头:“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几人疑道:“那还要怎么样?”
况烛轻咳一声,竖起一根手指:“过程虽然不复杂,但是很耗时间,你们有没有人愿意帮忙?”
话音一落,江惜月陆南亭和童千斤立刻抢着道:“当然!”
况烛叹了口气,却并没不怎么欣喜:“你们别着急,听我先讲一遍:架上木桶柴火,把药材丢进去煮一个时辰,然后把人丢进去泡两个时辰,这期间水温最好保持不变,泡完捞出来等四个时辰,一直反复,直到我确认他体内的毒已解。我说完了,还有人要帮忙么?”
江惜月道:“我!”
况烛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道:“刚才还有两个人呢?”
江惜月瞪了陆南亭一眼,陆南亭连忙道:“还有我。”
童千斤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后缩,宋屿寒像事不关己一般靠在窗边,召出的凤凰没有夜晚时那么大,它停在主人肩头,乖巧地低下头去,一点一点啄着宋屿寒放在掌心的几块点心,啄得很有耐心。
况烛嘴角一抽,也不再追究童千斤临阵脱逃的行为,唰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宋屿寒?你手上拿的什么?!”
那不是上次自己在桃李花林里吃的东西吗?宋屿寒亲自拿出来的,还说是什么竹米做的点心?
宋屿寒缓缓地把视线移过来,淡淡道:“你也要吃?”
“……鬼才要!!”
解毒的过程的确很耗时间。
接受了这个任务意味着一整天都要耗在这上面。
江惜月责任心极强,自觉捡了这个麻烦回来,所以什么事都想抢着干。然而毕竟男女有别,陆南亭无论如何不允许她独自守着一个泡在水里的少年。
“他又不是不穿衣服!”江惜月心有不甘,却没能没能拗过师兄,被几人派去负责烧水,师妹在哪,师兄自然就在哪。
第二天结束的时候情况算是顺利,况烛检查了一下少年恢复的程度,估计再过一晚就能够把毒清尽。
睡觉的时间变得断断续续,这样久了身体难免会吃不消,好在只剩下一晚,还撑得住。况烛自我开解一番,想趁着等人上来添水的时间趴在桌上睡一会儿,却很快被“咚咚咚”的上楼声惊醒。
回头看了看窗外,万籁俱寂三更天。
陆南亭提着水桶冲进屋中,被弥漫的水汽和浓烈的草药味呛了一下,皱眉道:“屋里怎么这么热?”
况烛苦笑道:“屋里一直摆着一只热水桶,不热才怪。”
陆南亭犹豫了一下,放下水桶,道:“罢了罢了,虽说热了点,总比在楼下被师妹呼来喝去的干活强,你让我在这儿躲会儿。”
况烛想到那个风风火火的弈剑师妹,很理解地点点头,算是同意。
陆南亭围着屋里的圆桌坐下,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虽然吃了晚饭,但是到这个时候却又饿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弄得况烛也觉得饿了,不满道:“你别说!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陆南亭想了想,道:“要不然,我去让师妹做点吃的?”
况烛瘪瘪嘴,不屑道:“你半夜去要吃的,只怕她非但不会做,反而会骂你一顿饿鬼!”
陆南亭笑道:“那不一样,你说的那是我一个人去的情况,但如果大夫你也想吃东西,她肯定热心得不得了!”
“……你怎么也叫我大夫?”况烛哭笑不得,但想着大半夜还是不要麻烦姑娘家了,于是摇摇头:“算了,这个时候本来也不该吃东西。”
陆南亭不满道:“这个时候本来还该休息呢,要不是因为这个小鬼,谁会——”
话说了一半,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改口道:“这个时候怎么还有人来?”
况烛笑道:“许是你师妹觉得你饿了,特地送吃的上来?”
一边说一边起身去开门,陆南亭无精打采道:“若真如此,我此生早就无憾了。”
况烛笑着打开门,门外却是空空如也,左看看右看看,却也没有见到去别处的人影,正觉奇怪,无意中一低头,看到地上趴了一只圆桌大小的黑色乌龟。
“……这是什么?”
况烛小心翼翼地倒退两步,和顶着漆黑背甲的乌龟来了个对视,乌龟随即向前爬了几步,况烛发现他漆黑的背上顶了一个同样漆黑的东西。把那东西提起来,发现是个圆形的漆木食盒。
况烛好奇道:“……给我?”
乌龟似乎能听得懂他说话,干脆地点了点头,况烛还在迷惑,它已经灵活地转身下楼,下台阶的时候龟壳竟然没有翻过来,这让况烛很是意外。
一脸迷茫地折回屋里,况烛把那只漆木食盒放到桌上。
陆南亭眼前一亮,道:“谁送的?”
况烛迟疑道:“……一只乌龟。”
“乌龟?”陆南亭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伸手把盒盖打开,红边白瓤的糕点很是好看,端端正正地摆了五个,正好把小小的提盒占满。
况烛原本白皙的脸色顿时一青,不由分说,盖上盖子就要拿走。
陆南亭急忙拦下:“你干什么?”
况烛咬牙道:“你不觉得这糕点在哪见过?”
陆南亭一愣,短促地“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道:“你生什么气?是宋小道长送来的吧?”
况烛懒得解释:“上回他用来喂那只小凤凰的,你看到了吧!”
陆南亭不以为意,拿起一块点心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道:“看到了啊。”
“那你还吃!”
陆南亭啧啧两声:“上回你们给我吃仙鹤吃的东西我就不追究了,但是这次这是凤凰吃的东西!你说和人吃的东西比起来,哪个好?”
原来你也明白了鹤食的事了啊。况烛心虚一下,继而又恼道:“仙鹤也好凤凰也好,在他那边还不是宠物一个?”
陆南亭不怀好意地一笑:“怎么?大夫你言下之意是不想被当宠物养?”
况烛脸上一红,道:“这是什么话!”
陆南亭已经吃完了一块点心,摇头道:“宋小道长对你很好,你发现没有?”
况烛愣了愣,慌张道:“哪有很好?”
陆南亭又叹了口气:“你没听说过宋屿寒其人么?”
况烛抿嘴道:“太虚掌门的独子,当然听说过。”
陆南亭摇头道:“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指,他为人素来冷淡,就算是同门多年的师兄弟,跟他都说不上几句话的。”
况烛心里一惊,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半晌,才呆呆道:“也许……他只是表面上——”
“表面上?”陆南亭轻笑道,“这么几天下来,你见他跟我们几个说过几次话?”
“跟我也没说几次!”况烛忍不住狡辩。
陆南亭不以为然道:“天生话少当然不会变成话痨,但是你想,这么一个冷淡的人,怎么会破天荒的帮你对付我们?还慷慨地带你坐他的仙鹤?甚至主动帮你在流云渡找地方住?”他顿了顿,眯眼笑道,“对了,那天师妹还问我你们是什么关系呐。”
况烛顿时涨红了脸:“怎么可能!江姑娘干吗无缘无故问这个?”
陆南亭无辜道:“她说在海滩上打小云麓那次,宋小道长一直都捉着你的手,是不是?”
况烛张了张嘴,跌坐回位子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低头看了看那天一直被捉住的那只手,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惶恐:
“……可,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
“你说呢?”陆南亭又拿起一块糕点,挑眉道。
12.大功告成
……为什么?难道说?难不成?
脑中闪过一系列猜测性的词语,却无如何不敢往下想。
陆南亭看他一副不知所措的的样子,不由笑出声来:“这还有什么好琢磨的?按照一般逻辑推断,宋小道长应该是喜欢你吧——”
“我是男的!”
况烛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一直想的也并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性别问题。
陆南亭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道:“这么说来,你不喜欢宋小道长喽?因为他是男的?”
“我……我当然不讨厌他,但是肯定也不是……那种……喜欢……吧……”
况烛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连自己也听不到了。
不是吧……应该……不是吧?
陆南亭当然也听不清,支起耳朵问:“不是什么?”
况烛红着脸摇头,改口道:“要是我不喜欢他,要怎么办?”
陆南亭又“哦”了一声,道:“你要是真没法喜欢男的,那首先就别再接受他对你的好,比如说这点心,应该是原样送还——”
“可是你已经吃了。”况烛面无表情地指出。
陆南亭脸色一白,看看手里的点心,再看看剩下的:“……你没吃?”
“我还没吃。”
陆南亭愣愣地眨眨眼,小心翼翼地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糕点,颤声道:
“完了完了,宋小道长给你的东西让我给吃了?这要让他知道了,还不得杀了我?”
“哪会有这么严重……”
“当然有!”陆南亭无比认真道,“你想想,要是我送师妹的东西师妹不想要,反而又把它送给别人了,我怎么办?”
况烛眨眨眼,很善解人意地答道:“杀了他吧。”
“就是这样!”陆南亭狠狠地拍了下况烛的肩,“大夫你还是别送回去了,这样的话管他谁吃了,他反正不知道啊!”
况烛皱眉道:“可是你明明说不喜欢就送回去——”
“你真不喜欢?”陆南亭问得况烛心脏漏跳半拍。
“这……我……”
“宋小道长哪里不好?除了话少点还是很靠得住的嘛……再说了,喜欢上男人有什么奇怪?我们弈剑就有啊,葬剑师叔现在也和太虚观焚琴师叔过得挺好——诶?焚琴师叔也是太虚观的?”陆南亭连珠炮似的开始自说自话,“可能太虚观弟子就是喜欢男人啊!人家说不定还觉得喜欢男人很正常呢……!”
“这也太扯了吧!太虚观怎么可……你去哪!”况烛叫住正要逃出门去的陆南亭,后者苦笑一下:“要是让他看见了我不就没活路了?你好好想想,仔细考虑,为了朋友的性命最好接受——我先走了!”
“哪有那么夸张——喂!至少把你咬了半个的这块拿走!”
况烛气急败坏地喊道。
房间重又归于寂静。
况烛一脸矛盾地看着摆在桌上的点心。
宋屿寒哪里不好?话少也算不得缺点,唯一的问题就是性别。如果他是个女的就——咦?
况烛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劲。
如果宋屿寒是女的?自己会喜欢吗?
如果她是女的,况烛觉得自己肯定会很礼貌地拒绝她的好意,可为什么他现在是男的自己反而觉得矛盾了呢?
并不是因为性别,而是因为人本身。
如果宋屿寒变成女的,就不是宋屿寒了吧。
想到这里,况烛被自己吓到了。
——怎么会这样?自己明明应该喜欢女生才对!虽然,虽然至今还没喜欢过一个……
“……不会吧,我……这,这怎么可能?!”心跳莫名地加速,要不是此时夜深人静,他恨不得大叫出来,而现在只能对着几块点心低吼。
吼完稍微平静了些,况烛咬咬牙,自暴自弃地拿起点心。
“……喜欢又能如何?不,不对……可能人家就是乐于助人也说不定……啊哈,哈哈,反正饿了嘛……不吃白不吃——!”
酥软的口感,一丝微甜,透着竹实的绵糯香气。
突然觉得很高兴。
点心没吃几口,外面再一次传来叩门声。
“添水也用不了这么勤吧,水还没凉呢——诶?”
本以为来的人是陆南亭,可是一打开门,看到的竟然是宋屿寒。
白色的直踞道袍一尘不染,清俊的五官此时却透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况烛立即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怎,怎么了?”
宋屿寒淡淡问道:“陆南亭呢?”
况烛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的那盒糕点,又看看自己手上还没来得及放下的一块,不自觉地又退了两步:
“……他,他在后院的厨房烧水吧……你,你突然找他做什么?”
“你说呢?”宋屿寒淡淡地反问。
“我,我怎么知道?”况烛不明所以地拧起细眉,却一下子想到刚才他和陆南亭的对话,不由自主地低呼道,“不会吧!”
“什么不会?”
“没什么!”况烛用力摇了摇头,“你要找他的话就……就去后院吧!”
宋屿寒却没有动,垂下目光,扫到他手上拿着的点心,道:“你吃了?”
况烛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响。
——不会吧!!为什么每一句话都戳到刚才的话题?!是自己太敏感了吗?
况烛在心里大吼起来。
“我,我吃了呀,”况烛故作自然地笑了笑,“怎么了?”
“不怎么,倒是你脸红什么?”
“热汽熏的!”
况烛直觉,对方要是再问下去,自己肯定是要“被热气熏得昏倒”了。
宋屿寒无可奈何道:“你别装了。”
听到这句话,况烛反而觉得轻松了,苦笑着抬起头:
“那么说……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阿丹一直在窗外。”
“……”
况烛突然觉得,自己二十年来的所形成的人生观,短短几天已经被这几人全盘颠覆。
“你闲死算了!”
要是继续顾及什么尴尬矛盾礼貌常识,自己肯定会被憋疯的。
对方走上一步,伸手,轻轻搭上他的额头:
“生气了?”
况烛对他的动作猝不及防,慌乱地把头别到一边:“……还,还好。”
宋屿寒的手停在半空,人却垂下眼睛,罕见地扬起一丝浅笑。
额上残留着瞬间的温度,况烛赧然地垂下头——这算是默认了么?
心中好像有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冰心大夫终于从微妙的气氛中缓和过来,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迟疑开口:“其实我更想知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对方同样甩出一个淡然的疑问。
“呃,就是你为什么……呃……我……”
手忙脚乱地想要解释清楚,却不好意思说出那个词,好在宋屿寒会意,点了点头,却道:
“我也不太清楚。”
可能是因为看到他对着一堆鹤食皱眉辩解的不甘与天真。
又可能是他第一次施展莲花八门时,眼神中流露出的纯粹与善良。
甚至可能是在第一眼看到的瞬间,他目光中的纯真赞叹,以及立刻慌张掩饰的狼狈与不安。
单纯,温和而又善良。
单纯却不无知,善良却不盲目,温雅却不懦弱。
已经很久不曾见过这样的人,久到自己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然后他就出现了。
“不清楚么……”虽然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况烛却并没有觉得失望。
因为如果对方这样问自己的话,自己也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况烛都不在意,宋屿寒更不会计较,竟然抬脚进了门,况烛疑道:“你不是要去找陆南亭么?”
“我找他干什么?”宋屿寒反问,“去杀他?”
况烛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自己什么时候起居然笨到把玩笑当真?
宋屿寒不以为然道:“你觉得,陆南亭所想,真的如他所说么?”
况烛疑道:”什么意思?“
宋屿寒道:“身为弈剑掌门首席弟子,怎会不知窗外有只仙鹤窥探?怎会突然说出一堆莫名其妙的歪理?”
况烛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浇上了挫败感。
“他……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宋屿寒叹了口气,“他说那些话应该是故意的,仅仅为了让你明白……你自己的心意。”
况烛这才发现,傻瓜只有自己一个。
“但是,但是,我们的事,他为什么要帮忙——”
“原因自然要问他本人。”
况烛想了想,摇摇头。
“还是算了。”
别人的事,并不需要管得太多。
况烛没有料到自己会睡得这么沉。
只是想在桌上趴一小会儿,心想反正宋屿寒在旁边,等到最后一次浸药的时候,他可以把自己叫起来的。
可自己并不是被宋屿寒叫醒的,反而是被窗缝见漏进的阳光照醒的。
……客栈的床?自己躺在床上?
况烛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状况。
“……好像是别的房间,我为什么在别的房间睡觉……小云麓呢?”
正在慢半拍的思考中,门被人推开,宋屿寒背着光走进来,一眼就看到坐在床上茫然四顾的况烛。
“你醒了?”
况烛听到宋屿寒说话,终于反应过来,忙叫道:“这是哪儿?!”
宋屿寒不慌不忙走到他跟前:“江姑娘定的房间,她不睡,所以就把你搬过来了。”
况烛急道:“你怎么不叫醒我?云麓那——”
“浸药的事?”宋屿寒淡淡道,“活人又不止你一个,让你睡一会儿不好么?”
况烛愣愣地望着他,想不出什么话说,却不禁笑了起来。
宋屿寒皱了皱眉,伸手拍了下他的头:“……傻笑什么?”
况烛没有躲,反而像怀揣了个开心的秘密似的,白皙的脸上仍旧漾着笑意:“小云麓怎么样了?”
“他?”宋屿寒道,“他已经醒了。”
13.江南暗险
时间已经过了清晨,阳光渗透出阵阵暖意,空气中还残留着蒸汽和药香,不过相比之前几天已经淡了很多。
江惜月正坐在少年的床边跟他聊天,脸上虽有倦色但精神未减,童千斤则默默地站在一旁,只缺了陆南亭。
看到况烛进来,江惜月喜道:“大夫你醒啦?留山留山,大夫来看你啦!”
况烛点点头,望向那个被江惜月叫作“留山”的云麓少年:“好点了没?”
少年本来身材瘦小,加上病了几天的缘故,脸上鲜有血色,甚至瘦出了尖尖的下巴,于是更显得虚弱了,只有一双眼睛乌黑发亮,灵动不已,与几天前那个混沌的尸兵小云麓判若两人。
“你就是大夫?”留山一边说着,一边把况烛上下打量一番,说出的话有些中气不足,但音色却是清脆悦耳。
况烛道:“我是。”
“你真是大夫?”
况烛一愣:“……有什么不对?”
留山嘻嘻笑道:“能解这种毒的人,我一直觉得应该是老头子,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不仅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
况烛原本被夸得高兴,却听到旁边有人不痛不痒的一声冷哼,忍不住用有些怨念的眼光瞥了对方一眼,但很识相地转移了话题:
“尸毒虽然罕见,但放在冰心堂中并难解,倒是你,好端端的怎会中了这种毒?”
留山一听,明亮的眸子霎时沉郁下来,他迟疑着将十指搅在一起,低头道:
“中了毒的不只是我一人,只是我活的久了一点罢了……”
况烛突然有种不安的预感,不由道:“你的意思是说,有很多人也中了毒,只是他们已经死了?”
留山点点头。
不久前,云麓仙居首席弟子慕远被封为新一任的王朝国师,这件事八大门派的人也有耳闻,留山和几位师兄师姐一起陪同慕远去王朝上任,哪知道慕远半途中突然决定放弃国师职位,与他们在路上遇到的一名女子携手出走,云游四方去了。
“他这么走了,我们没办法跟掌门交待嘛,”留山苦笑道,“我们四处寻找师叔的下落,师兄还没找到,却在映日荷塘管了一桩闲事,结果……全把性命搭进去了……”
况烛陡然变色:“你说在映日荷塘?”
留山见况烛神情突变,忙问道:“映日荷塘,有什么不妥?”
况烛脸色微白,急道:“映日荷塘地处江南,竟会发生尸毒怪事,还折损了几名云麓弟子?这……这让驻守江南的冰心堂颜面何存?”
冰心堂是驻守江南的唯一门派,而且还以悬壶济世为旨,这事关系到师门声誉,再想到临行前掌门提到的地脉衰弱之事,况烛顿时有些不安,宋屿寒轻轻扯住他,道:“别急,听他细讲。”
留山犹豫了一下,道:“这也不是冰心堂的错,只因……映日荷塘附近的活人……恐怕已经所剩无几了——”
况烛惊道:“竟有这么严重?为什么从没有听人讲过?!”
留山欲言又止,灵动的双眸中,犹疑之色显而易见。
宋屿寒冷声道:“你有什么不能说么?”
留山愣住,看了看宋屿寒,再看看一脸焦急的况烛,摇摇头:“我若是说了,大夫能不管么?”
况烛厉声道:“此事关系冰心堂声誉,更关系江南百姓的性命,你不说难道我就不会管么?”
留山道:“你们若是管了,恐怕也会死的。”
况烛脊背一凉,咬牙道:“你这么一说,身为中和堂掌针,便更无退路了。”
留山皱眉道:“那样的话,你们都会跟着去?”
江惜月笑道:“反正大夫都说没退路啦,你尽管说吧!”
留山叹了口气,道:“映日荷塘那边的百姓,全部都已经被这种尸毒控制了……普通人察觉不到,所以消息根本无法流出。”
江惜月好奇道:“既然如此,你又如何知道?”
留山道:“云麓仙居自然与寻常人不同,我们接近那些小镇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异样,就像大夫所说,这么多百姓的性命,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查到源头以后便立刻赶去阻止,结果——”他苦笑一下,“结果正如你们所见了,师兄师姐全部中了尸毒,我逃出来的时候以为没事,没想到还是……”
况烛一直苍白着脸色,僵硬地追问道:“源头在哪里?为什么会难对付?”
许多云麓弟子合力不敌,情况算很罕见了。
留山道:“源头在江南乱葬岗,你们可知道?”
况烛点点头:“这个自然。”
——难道是那里的尸骨出现了异常的变化?可是尸骨怎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异变,甚至跑去袭击控制百姓?就算前者还有可能,但对于缺少精神意识的尸骨来说,后者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留山似乎看出了况烛的疑惑,继续解释道:“那里的众多尸骨的确都化为了尸兵,但这并非自然异变,而是有人蓄谋为之。”
况烛愕然道:“人?什么人会做出此等劣事?更何况……是……人?”
——一个活人,与尸兵为伍?
留山迟疑道:“我们也觉得奇怪,但那的确是一个人,一个大活人,身边还有几名死士保护。”
江惜月睁大眼睛:“人有什么可怕的?难道八大门派会对付不过他?”
留山摇头道:“单是闯过那几名死士,我们就全军覆没了,更别提跟首领交手。”
况烛难以置信道:“除了八大门派的人之外,还有什么人会如此厉害?”
留山继续摇头:“那几名死士我不知道,但那名首领向我们报出了他的身份,那身份也很是奇怪。”
江惜月立刻好奇道:“什么身份?”
留山道:“他说他是‘幽都魔君’?……可幽都不是一个传说么,那里真的有人?”
况烛还没来得及回话,那只捉住自己的手突地一紧,抬头看去,宋屿寒脸上的担忧稍纵即逝,仍是一言未发。
江惜月似乎更加好奇了:“幽都?传说中不是妖魔祸乱之地么?那人是幽都人?”
留山眨眨眼,推测道:“既然叫幽都魔君,应该是幽都人吧?他还有名有姓呢。”
江惜月忙问:“是么?他叫什么?”
留山老实答道:“他说他叫张凯枫,是个平常的名字吧……江姑娘?”
听到留山报出名字的瞬间,江惜月突然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她脸上的活泼与天真骤然消失,反而被无数的震惊填满。
“江姑娘,你怎么了?”从未见过她露出如此表情,况烛不由关切道,“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张凯枫……”
江惜月掩住嘴摇摇头,虽然脸上满是震惊,但眼中竟还泛起一点泪光,沉默了许久,终于颤声道:
“张凯枫……那是,那是我十几年未见的师兄啊……我们以为他死了……怎么会……”
“……那样的话,江姑娘你岂不是认识他?”
江惜月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点头,却道:“大夫,这件事情请……千万千万……不要告诉陆师兄!”
况烛一愣,猜想是弈剑师门内部的纠葛,虽然好奇,但看江惜月如此表情,必定是不便过问的伤心事,只好犹豫道:
“不告诉他的话,映日荷塘的事……”
江惜月颤声道:“我们只告诉他那里有个幽都魔君,千万不要让他知道名字!至少……至少现在不要说……”
——但是,如果真的要前去调查,迟早会知道的吧。
况烛在心中默默叹息,原来陆南亭也会有不能触碰的过去么。
“好,我们不告诉他,”况烛欣然答应,想把江惜月心情拨回正轨,却不知道如何安慰,把自己内心的不安与担忧暂且放到一边,转而温和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还想问呢,这会儿陆南亭大哥到哪里去了?”
江惜月一愣,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词句,但在这期间,表情逐渐恢复了常态:
“……师兄啊……他半夜偷懒睡着,我一气之下把他打昏了,现在还没醒呢。”
屋子里顿时又冷了场,况烛突然觉得气氛转变得有些过头了。
“……他……他没事吧?”
“没有啊,能有什么事?”江惜月不以为意地挥挥手。
况烛讷讷地再次转变了话题,问留山道:“身体怎么样?还有什么不舒服的么?”
留山皱了皱眉,道:“身上好了很多,但是我记得有人敲了我一下,后脑勺到现在还疼。”
那个一直没开口说话的童千斤顿时打了个寒战。
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童千斤脸上显出局促:“你们本来不也是要把他弄昏么?”
留山也跟着朝童千斤看去:“这么说来,是你把我砸昏的?”
童千斤尴尬地点了点头。
留山没有再说话,反而瞪起眼睛盯着他看,直到把他盯得发毛了,才突然冷笑一声:
“没关系没关系!”
童千斤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江惜月却在这时拍手道:“大夫不是说留山要再休息几天么?要是童千斤你觉得过意不去,就负责照顾他吧!”
童千斤立刻道:“我没觉得过意不去!”
留山瞪了他一眼,撇撇嘴道:“我想让大夫照顾。”
“他要休息,”宋屿寒冷冷地插话,“为了给你解毒,他这几天几乎没合过眼。”
留山愕然,看看况烛,又看看宋屿寒,失望地垂下头:“那就算了,可是拿铁锤的蠢天机真的会照顾人么?”
“你说谁蠢!”
“天机营的兵拿铁锤?本来就够蠢。”
留山的话此时敲中众人的困惑:说也奇怪,童千斤明明要去天机营,当时为什么会拿个铁锤乱晃?
况烛抿了抿嘴唇,犹豫道:“我记得……之前你拿的明明是刀吧?”
童千斤坦然点头:“对啊,不过陆大哥说那把刀没有这把锤好。”
留山顿时露出一脸“你看我就说他够蠢”的表情。
“很聊得来嘛!”江惜月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空气中的火药,爽朗笑道,“那就这么定了!”
“——别擅自决定啊!”
14.订心
留山与童千斤虽互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江惜月的提议,看他们两人冷冰冰的对视,况烛不由担心他们会弄出别的乱子来。
江惜月安顿完一切也心满意足,跑去察看陆南亭醒了没有,顺便告诉他映日荷塘的事件,临走时信誓旦旦的地说,只要有他们在,什么事都能够解决。
况烛对江惜月实力的期望并不太高,但如果多了陆南亭就不一样了,弈剑听雨阁大弟子,放在八大门派里鲜有敌手,但所谓的幽都魔君与他们二人竟是旧识,因为这一层的关系,唯一担心的就是到时徒增变数。
但那时的事要到那时再说不迟,况烛现在挂念的还有一件事:留山提到幽都魔君的时候,宋屿寒一瞬的动摇,是有什么隐情吗?
“幽都魔君,你也认得?”
回到隔壁房间,况烛立刻问道。
宋屿寒淡淡道:“不认得。”
他答的面不改色,看不出任何说谎的迹象,这反而让况烛有些不安了。
如果他撒起谎来可以不露一丝破绽,对自己来说岂不是很糟糕?
看出况烛的怀疑,宋屿寒反问:“你不信?”
况烛抿嘴道:“留山提到他时你变了脸色,我可是看到了的。”
宋屿寒释然道:“那是因为别的事。”
“因为什么?”
这世上让宋屿寒在意的事,况烛至今还没有发现多少。
宋屿寒稍一犹豫,道:“幽都。”
“幽都?妖魔之地……可有什么不妥?”
“……没有。”
这次语气中的掩饰就很明显了,况烛走近几步:“……有什么不能说么?”
宋屿寒轻轻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是。”
这让就况烛有些怨气了:“连我也——不能告诉?”
乍一出口有些脸红,但也理直气壮。况烛心想,现在难道就要有事隐瞒?昨晚默然达成的心意……并不是建立在信任之上的么?
宋屿寒将目光移回来,对上一双有些不满的眼睛,叹了口气:“让我想想。”
况烛不甘地叹了口气,终究心软道:“好。”
“你饿么?吃些东西再去睡吧……熬了许多天,只睡一晚不够。”
宋屿寒紧接着便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好,好啊。”况烛怏怏地应道。
向店家要了几样小菜送进房间,一顿饭的气氛却弄得沉闷不已,宋屿寒非但但一言未发,反而一直微微蹙眉,似乎陷入了什么困扰中。时不时还要盯着况烛看上一会儿,可每当况烛抬头,他的目光又会迅速移开。
况烛没有心情再吃下去,只硬着头皮吃完了碗里的米,接着又灌了半壶茶下肚,菜几乎一点没动。
宋屿寒一眼就看出异常,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刚想说话,况烛却抢先道:“我吃饱了。”
宋屿寒想好的话被生生的噎了回去,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平日冷清的眉目间浮起一层担忧,这让况烛稍微舒服了些,但还是只当不见,心不在焉地继续摆弄茶壶。
——气氛依旧尴尬而沉闷。
终于打破沉寂的不是两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隔壁突然一声炸响。
况烛一惊,坐直身子,留山的房间与这里一墙之隔,他果然和童千斤闹起来了?
正想着,就听见隔壁童千斤气急败坏地吼道:“快把老子放了!看我这回砸不死你!”
“——我又不傻,放你干吗?放你来砸死我?”紧接着是留山隐约而伶俐的挑衅。
况烛抿了抿嘴,刚站起身,却被宋屿寒按坐回去。
“我去看看,你去休息。”
况烛愣愣地目送宋屿寒出门,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伏到桌上。
“……多说几句话会死么。”之前觉得不爱说话并没有什么,可现在发现问题很大。
“到底有什么事是不能讲的,”越想越气,“自己揣着吊人胃口很有趣么?”
况烛一边有气无力地抱怨,一边闭上眼睛。
很多人陷入忧郁便去图得一醉,如果能睡过去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二者皆是脱离世事的办法。
精神松懈下来,几天堆积的疲惫竟全然冒出,只趴了一会儿,连眼皮都已经抬不起来了。
虽然这样的姿势不太舒服,但还是无法挣脱困意,干脆一头跌进睡眠中。
完全没有梦境的沉睡,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一丝温软的气息扑上脸颊,唇上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磨蹭了一下,况烛朦胧的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宋屿寒近在咫尺的面孔。
清俊的面容挂着浅浅的温柔,况烛的心脏又漏跳了几拍,想要伸手推开他,但自己还没来及碰到对方,他却已经主动退开了一步。
“啊……”
伸出的手停在半途,有些失落。
——并不是真的想要推开的。况烛明白过来,不禁有些沮丧。
不过……那刚才的感觉是?突然有了些忐忑的预感,况烛小心翼翼道:
“……你干了什么?”
看到这样的反应似乎觉得有趣,宋屿寒弯下腰,轻声问道:“讨厌吗?”
“……什么?讨厌什么……”
对方再度凑近,唇上的温软触感重又回归。
况烛愣愣地僵住。
仍旧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宋屿寒很快便又移到一边,问:“讨厌吗?”
“……呃,不……”距离靠的很近,况烛不由自主地扯住他的衣袖。
“……是么?那——”
不依不饶似的,有只手扶住了自己的肩,双唇再一次贴了上来。
或许是因为还残留一丝睡意的缘故,况烛没有做任何挣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温热的气息弥散在脸颊上,心中很意外没有多少羞怯的情绪,柔软的感觉反倒还觉得安心。
这一吻的时间比上一次要长,直到宋屿寒又一次将双唇移开,贴近他的耳边:“……喜欢吗?”
“你……为什么突然——”
“喜欢吗?”
“呃……”提出的疑问被无视,再强调下去也是无用,况烛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还好。”
“还好?”平日里清冷干净的声音,此时竟温和的要滴出水来。
况烛突然觉得自己的答案太矜持了。
“那……喜欢。”不知怎的,竟然就这么脱口而出。
“……喜欢……?”对方又问了一次,音尾竟然有些颤抖。
发觉对方有微微的不安,况烛反而镇定了下来,脸上带着些微的红晕,笃定地点点头:“嗯,喜欢。”
似乎被这个答案深深的安慰了,宋屿寒深吸一口气,保持着弯腰的姿态伸出手,将况烛轻轻抱住。
“咦?”况烛顺从地被搂住,却是不明所以,“宋屿寒?”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在找一个人么?”宋屿寒突然开口。
“是……”
“这个人关系到太虚观的地位和声誉,所以,我不能轻易告诉别人。”
“啊,”况烛会意,“这个人……与幽都有关是么?”
宋屿寒轻声一笑:“是,你好聪明。”
听到他的笑声,况烛终于开始自乱阵脚:“什什什么聪明?取笑我?”
“不敢,”声音里依旧带着笑意,“现在要告诉你那件事了,生什么气?”
“是么?”况烛回想起刚才那句“不能轻易告诉别人”,不由一愣,“所以你之前不愿意说?那现在为什么又——”
“我……以为你只是太温和,不会拒绝别人的心意。”
况烛疑惑地眨眨眼,将这句话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你以为我是迁就才没有拒绝你?所以你——你不信我?!”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谁让你对谁都那么好?”宋屿寒忍不住反驳了一句,随即又轻声安抚道,“别气,我现在信了,还不晚吧。”
况烛咬咬牙:“那又是为什么信了?该不会,该不会刚才是为了——”
“别误会,原本没有这样想过,”宋屿寒打断他,“只是看你睡着了,所以忍不住就那么做了,你醒过来的时候我才想,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就算了。”
况烛在心里暗叫可恶,竟然差一点就被打上不合格!虽然有些不舍,狠狠心,还是用力把宋屿寒推开,故作生气地瞪着他。
对方显然中了计,愣愣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宋屿寒竟然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况烛得意不已,放松警惕笑了出来。
宋屿寒反应过来,立即伸手把他扯回怀里:“居然骗我?只可惜你太不擅长演戏。”
“……算啦,”况烛也为自己的演技感到无奈,“好歹还是骗到一瞬的……不玩了,你到底在找谁?”
宋屿寒松开手,神情恢复了平日的淡然,但已经不可避免的增添了三分温和。
“你觉得会是谁?”他反问。
况烛想了想,笑道:“能动得起你亲自来找,肯定是太虚的大人物!”
宋屿寒道:“那是自然。”
况烛摇头道:“可惜太虚观我除了知道宋御风掌门,太虚玉玑子,还有你宋屿寒之外,就不知道别人了。”
宋屿寒苦笑一声,道:“你已经快要猜到了。”
况烛一愣:“难道你要找的人,我说出来了?”
宋屿寒点头。
——宋御风是太虚掌门,自然不会离开门派,那就只能是另外一个了。
况烛理所当然道:“玉玑子?”
宋屿寒叹道:“刚才还夸你聪明,怎么二选一都选错?”
况烛不禁大吃一惊:“我选错了?!你要找的人难道是——”
“是我爹,太虚掌门,宋御风。”
“怎么可能?!”况烛惊道:“宋掌门……失踪了?”
哪有这种玩笑,好端端的掌门,怎么可能会失踪?至少自己想象不出紫荆掌门失踪的情景。
“很荒谬吧,”宋屿寒垂眼道,“对外说是掌门闭关,实际上,我们已经两个月都没有他的消息了。”
况烛突然又有了那种不详的预感。
冰心堂地脉衰弱,太虚观掌门失踪,其他门派会不会也发生了些什么?
——总觉得,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故要发生了。
“阿况?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况烛皱了皱眉,“你叫我什么?”
“阿况。”
“换一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况烛听到这个称呼之后,第一个想到的是丹鹤阿丹,第二个想到的是炎凤阿炎。
“那么……阿烛?”
15.矛盾与启程
阿烛这个称呼虽然还是有些别扭,但况烛也勉强接受了,原本也想要换一个对宋屿寒的称呼,但觉得名字叫得顺口,最后还是懒得再改,顺其自然。
留山继续休养,几人便趁空闲商讨了一下前去映日荷塘的诸项对策,一行人里既有弈剑掌门的两大弟子,又有太虚观的宋屿寒,再加上冰心堂掌针做保障,阵容已经很是难得,而剩下的云麓留山虽然修为尚浅,却天资极佳且头脑灵活;至于童千斤,他也多少也有些三角猫的功夫。
虽然信心不少,后顾之忧同样不少,幽都魔君几名死士就把一队云麓弟子打得落花流水,实力绝不在众人之下,陆南亭考虑再三,提议道:
“既然地处江南,用不用告知冰心堂一声,顺便再叫些帮手?”
如果放在从前,况烛肯定会一口答应这种提议,可是这些天经历过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突然变得避忌听到冰心堂的名字了。
作为冰心堂人,因为门派本身能力的的限制,无法像弈剑或是太虚那样只身一人闯荡江湖,像自己这种做了掌针的人,更是只能一直呆在门派驻地中,过着如同归隐般安静的生活。
所以自己几乎没有过出门在外的经历,而这次出行,都还没离开江南,竟然就已经不想回去了。
好像一直闷在笼中的鸟儿,突然间见到蓝天。
发自内心的喜欢这样的自由,要是等到自己走过中原,进了巴蜀,这种心情肯定会更加强烈。
——如果自己出门并不是为了送信,而是单纯的游历大荒,结交朋友,无拘无束,那该多好。
可一旦自己完成掌门的交待,按理说应该立即赶回驻地才是。
曾经自由过的鸟儿被捉回笼中,会很痛苦吧。
如果自己不是掌针就好了。况烛心想,那样的话,只要有宋屿寒在身边,自己一定可以理直气壮地摆脱门派驻地的束缚。
可是身为中和堂首席,占着冰心堂的一席之地,任何推脱逃避的借口都会变得牵强。
到了那个时候,真的要和他们分开吗?
看着眼前一片热闹的讨论景象,况烛觉得像在做梦。
宋屿寒坐在旁边,一脸冷淡地注视着其他人吵,或许也察觉到况烛过于沉默,侧过身来:“怎么了?”
况烛摇摇头,没有说话。
“大夫?”几人也想听况烛发表观点,见他迟迟不开口,于是主动问了过来。
况烛一愣,既然是冰心堂地界上发生的事情,不告知一声的确有失原则,但是自己的确不情愿——
“依我看根本用不到啦,冰心堂都已经忙到连送信的人都叫不齐,轮到掌针亲自上阵了,所以这种事情还是别再麻烦人家~再说了,大夫可是掌针啊,既然已经有一个掌针知道了,怎么说也能代表冰心堂吧?”
开口的竟然是倚在床头的留山。
况烛有些惊讶,他朝留山望过去,对方就好像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似的,伶俐的眼睛眨了眨,会心一笑。
——啊,云麓仙居。
况烛不由得跟着笑了。
只能呆在门派驻地里的那种怅惘,云麓的弟子应该也深有体会。
“我也觉得不要麻烦门派里的人了,有我难道不够么?”况烛笑着反问。
陆南亭只好叹了口气:“那就算了,既然大夫都这么说了。”
一转眼便是三天过去。
几人每天闲适地在渡口兜兜转转,看看大海,坐坐茶馆,日子过得很是惬意,留山的身体也一天好似一天,不幸的只有童千斤,几天下来被留山压榨得不堪重负。
客栈的房间已经让回给了江惜月。陆南亭被赶去海边的码头睡小渔船,而原本应该住渔船的况烛,现在则有了炎凤帐篷的优厚待遇,每当陆南亭在渔船里被冻醒,远远看到海岸边偏僻的角落里那一团浅红微光,除了羡慕嫉妒之外也无计可施。
炎凤所罩出的空间不仅温暖,而且还有厚实松软的羽毛可以倚靠,耳边能隐约捕捉到海浪拍打岸边的清响,况烛心满意足地挪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却被一旁的宋屿寒搂过双肩。
“……你有心事?”对方的温度也贴了上来。
“……也不算是啦,无非是担心映日荷塘那边的情况。”况烛微微一笑,不知为何就说了谎。
“不用担心。”
“好。”
况烛起抬头望着宋屿寒的脸,对方闭着眼睛,把况烛的头又按回自己肩上。
况烛眨眨眼睛,心里一暖,不禁笑了出来。
——在所难免的事情,真到那时……再说吧。
花开堪折,直须折。
等到留山完全康复,众人终于踏上了西去的行程。
根据之前商讨的结果,他们纷纷决定先去映日荷塘一探究竟。
眼睁睁地看着留山习惯性扬起手杖,使出一个风腾术飘在了半空,童千斤忙不迭地冲上去,把他从云上拽了下来。
“你干什么?”留山瞪了他一眼,一脸的莫名其妙。
“你,你倒是飞起来了,我们怎么办?”想到之前桃李花林里的教训,童千斤故作了一次正义,开口训斥。
留山鄙夷地看了一眼他牵的马,道:“你不是有马骑么?江姑娘和陆大哥不是会御剑——”
宋屿寒脸色一沉,却是淡淡地插了一句:“一点不错。”
“——哇我说错了什么?!”留山骇得立刻压低声音,缩到童千斤旁边。
“早就跟你说了别那么多话!”
自从上次宋屿寒制止了他们的第一次争执到现在,这两人虽然仍是乱闹不断,但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宋屿寒一开口讲话,他们便会奇迹般地并入同一战线。
至于宋屿寒到底对他们做过什么,连况烛都一无所知。
虽然不明白两人为什么那么害怕宋屿寒,但至少知道宋屿寒刚刚冷嘲的原因,况烛连忙笑着出来圆场。
——介于此去路途甚远,不论是风腾术,御剑术还是骑马都可以允许。
“好心的大夫”说完,看了看宋屿寒,眯起眼道:“你不止有会飞的东西吧,难道没有什么可以当坐骑?”
“老虎你要骑么?”宋屿寒面不改色。
“……不。”
“那……乌龟?”
“你故意吧!”况烛不满地皱眉。
留山和童千斤站在一旁看得惊奇而又崇敬,两张脸上都写满了“大夫你好勇敢”。
地上跑的,除去老虎和乌龟,剩下的只有麒麟。
青麒麟,名字还是毫无新意的叫做阿青,一双黑宝石一般的眸子充满灵性而又可爱非凡,身上深青色的鳞片闪闪发光,再加之华丽的云尾一摆,其余人又被搞得羡慕不已。
路途虽远,但一行同伴相随,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倒也不会觉得有太多疲惫。
直到过了明镜湖畔,是夜露营,况烛又不幸被久违的噩梦攫住神经。
和白天的轻松格格不入,四周一片漆黑,耳边嘈杂,嗡嗡作响。
意识已经苏醒,用尽力气也睁不开眼睛,窒息感压迫心口,让他几乎要昏厥过去。
就好像下一瞬就会要死掉一样。
不自觉地咬紧牙关,想要拼命挣扎,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阿烛?”
身体被人一下子拉起来,紧接着跌进温暖之中。
嗅到清淡的草香,况烛瞬间清醒,他猛地睁开眼,努力定神看到眼前的人,终于松了口气。
周围月光暗淡,夜色沉郁,空气挟着一股阴凉之息。
一手捉住对方的衣袖,一手扶上心口,气息还是有些不畅,况烛有气无力地把头抵上对方的肩。
宋屿寒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做恶梦了?”
“……唉……应该是接近了的缘故,无妨,”况烛苦笑一下,“是我大意了。”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取出银针,先给自己使出心清神明护体,接着又在熟睡的众人身上全施了一遍。
宋屿寒不禁道:“你这样的状态,能进得去村子么?”
况烛自嘲道:“托这件事的福,最近心清神明这招练得突飞猛进,如果再含一颗丹药,肯定就没问题了。”
宋屿寒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此最好。”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草丛中突然传出一阵窸窣,宋屿寒眼都不眨,抬手便甩出一张符纸,黑暗中青色电光一闪,草丛里顿时没了动静。
况烛愣道:“你打到了什么?”
宋屿寒淡淡道:“人。”
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他还是朝那草丛走了过去,况烛急忙跟上,两人扒开那丛齐腰高的杂草,微弱的月光里,只见一个小孩子正面朝下,倒在地上。
宋屿寒一愣,望向况烛的眼神有些不安,好像担心他会生气。
好在况烛自觉此事不妥,所以并没有在这时说他什么,只是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将小孩的身子翻转了过来。
这么看了一眼不由惊住,他急急忙忙地从腰间药篓中取出了什么东西放进小孩口中,接着念动咒语,蓝青色光芒亮起,宋屿寒看出这是一招逆转行丹:
“他怎么了?”
“还是尸毒,”况烛没有抬头,“不过中得很浅,解起来也简单”
逆转的灵光渐渐消失,融进孩子的身体里。
宋屿寒沉吟道:“这孩子年纪不大,为什么会一个人藏在这里?”
况烛叹了口气,猜测道:“许是这附近村里的孩子,留山不是说几乎没有活人了么?像这样的孩子,恐怕也只能漫无目的地逃跑。”
宋屿寒皱眉道:“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况烛站起身,回头微笑道:“等天亮,他自然会醒。”
16.莫名之敌
小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围坐在身边的众人,第一个反应却是惊慌失措:
“别,别靠近我!”
用手臂撑住身体,小孩慌慌张张地向后蹭了一段,被童千斤一把揪住:“你躲什么?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小孩挣扎着甩脱他的手,一骨碌爬起身,忽然换上了一副恶狠狠的表情道:“你们要是碰我,会变成妖怪!”
江惜月会意笑道:“放心,你不会变成妖怪啦。”
小孩一愣,傻傻地盯了她一会儿:“我不会变成妖怪?村子里的人都变成妖怪了,我为什么不会变成妖怪?”
江惜月一愣,笑道:“你知道冰心堂吗?”
小孩傻傻地道:“我娘讲过,那里住着很多大夫,会治很多很多的病。”
况烛哭笑不得,冰心堂在百姓眼中的地位还真是微妙。
江惜月却很自然道:“你说得对,我们这里就有个从冰心堂来的大夫,他见你得了一种会变成妖怪的病,所以就把你治好啦。”
小孩顺着江惜月手指的方向望到况烛,愣头愣脑地望着他,道:“你真是冰心堂的大夫?”
况烛点头。
小孩抿住嘴,眼眶突然变得通红。
“……冰心堂的大夫……能不能治好我爹和我娘的病?”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况烛一愣,缓声道:“你的爹娘,还有你村子里的人,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小孩一听,突然开始拼命摇头,他鼓起脸颊,嘴唇几乎要被自己咬出血来。
江惜月皱了皱眉,上前拍拍小孩的头,关切道:“别怕,说给大夫听听。”
似乎是感受到了江惜月的体贴,小孩伸手拽住她的衣摆,稚气的小脸憋得煞白,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掉出来,却仍是咬牙不言。
况烛叹了口气,道:“不必说了。”
江惜月抚着小孩的头,疑道:“大夫你不问了么?”
况烛黯然道:“看他这个反应,无非是面目半瘫,七窍流血,行路蹒跚——”
几人看他说得面无表情,不由得背上一阵发寒,小孩更是尖叫着捂住耳朵,把脸埋进江惜月的衣摆上大哭起来。
况烛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没有再说下去。
留山在一旁心有余悸道:“如果大夫不救我,我也会变成那样?”
况烛轻声道:“是。”
陆南亭皱眉道:“若是一个村子的人都变成这样,还不把过路的人吓死?”
小孩微微抬起头,抽泣道:“原本,也不是所有人都,都那样……我爹我娘……就把我送到永宁镇的舅舅家里去……可是现在,舅舅那边也出现了这样的……病……我想回家……哪知道……那边现在,现在……只有妖怪,没有人……”
况烛一惊:“你说永宁镇也出现了?那现在人怎么样了?”
小孩支吾了一阵,断断续续道:“我来的时候,村子里有两个人变成了妖怪……现在,现在不知道——”
况烛立即道:“映日荷塘不用去了,我们现在去永宁镇!”
江惜月皱眉道:“真的不用去了么?”
况烛道:“听这孩子的描述,去了恐怕也是白去,还不如抓紧时间去永宁,那里的人还有机会救回来!”
江惜月低头看看那个身高只到自己腰间的小孩,轻声叹了口气。
小孩突然又抬头看向况烛,满目眼花,怯声道:“冰心堂的大夫,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
况烛心口一紧,咬咬牙别过脸去。
——冰心堂的大夫,你要是早一点知道的话,映日荷塘的村民也是可以救回来的吧。
冰心堂?江南发生了此等可怖之事,冰心堂竟一无所知!
八大门派之一?悬壶济世为旨?况烛白袖下的双手攥得发白,却又几乎要笑出来。
“去永宁!”他扭头便走。
“现在就去?”童千斤下意识问道。
“现在!”况烛回头瞪了他一眼,倒把众人惊得不轻。
“你竟然把脾气这么好的大夫惹恼了!”留山努努嘴,脸冲着童千斤,眼睛却若有所思地望着况烛。
永宁距此地不远,如若加快脚程,只需一天的时间便可赶到。
况烛一路上脸色苍白,眉头紧锁,比那个一直缩在江惜月怀里的小孩好不了多少。
宋屿寒心知怎样的安慰都无济于事,却还是忍不住道了句:“别急。”
青麒麟轻盈前奔,傍晚的微凉清风,却让此时的况烛觉得像三九天那般寒冷。
况烛没有回头,皱眉回了一句:“我怎能不急?那可是一村人的性命!”
话音刚落,阿青却猛地一停,况烛正心不在焉,差一点被撂下鞍去,还没来及说话,却察觉一股寒气贴着鼻尖扫过,夹带了几丝尸腐之气——
这一下虽来得毫无预兆,况烛仍旧警觉叫道:“尸兵?!”
再回头,刚刚那支白羽箭已经穿入另一边的树林里。
陆南亭和江惜月显然也发现了异常,不约而同地收剑落回地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向南面的山坡,有坐骑的三人随即跟着踩回地面,留山倒是踏着青云又上腾了一些,看清了山坡下的情景,苦笑道:“大夫你说对啦。”
一直黏在江惜月身旁的小孩一听,当即吓得哆嗦,江惜月皱了皱眉,把小孩引给况烛,自己和陆南亭又往前走了几步,道:
“大夫,你和他呆在一起比较保险。”
况烛理解地点点头,拉着小孩退到最后方,小孩也死死地扣住况烛的手,瑟瑟发抖地又把头埋起来。
陆南亭对留山道:“你站的高看得远,告诉我们尸兵来了多少!”
“……啊啊,大概二三十个,长得真恶心,”留山踩着云居高临下,非但没有任何胆怯,反而还从容不迫地分析起了状况,“这附近又没有村子,哪里来的尸兵?”
陆南亭皱眉道:“你这么一说,这些尸兵却像是专门冲我们来的。”
宋屿寒仍旧一言不发,熟练地在空中划了划手指,划出的道符中传出一声震啸,紧接着凭空跃出一只身形硕大的吊睛白虎。
童千斤的马顿时被老虎吓得拼命挣扎。
“——啊你……你你召老虎……不会提前说一声吗?”马的主人一边努力拉住受惊的小马,一边战战兢兢地抱怨。
宋屿寒淡淡地偏头看了他一眼,又无动于衷地转回头去。
被小孩扯得手臂生疼的况烛无奈地撇了撇嘴——这些人还真是清闲。
留山突然道:“我可以打到他们了,就先不客气了!”
手中长杖一转,几中红色火球纷纷坠落,轰下山坡。
光是看那几颗火球落下去,况烛就想到被留山的冥火天罚追赶的那个痛苦的夜晚。
陆南亭不由道:“你别下手太狠了,给我们也留点啊!”
留山撇嘴道:“我也就是看着厉害,其实伤不了多少,还得靠你们才行。”
说着向后撤了一撤,陆南亭与江惜月同时看到了那群正在攀上山坡的士兵,异口同声道:“来了!”
尸瘴气接踵而至,况烛看到远处的尸兵,顿时一阵头晕,迅速在每个人身上施展了心清神明的术法,陆南亭与江惜月随即冲下坡去,一蓝一白两道剑光舞出剑匣,疾速穿入尸兵群中。
“哇,果然很恶心!”江惜月嘟囔了一句,脚下稍顿,地面一阵震颤,身形矫健的白虎从身边掠过,咬住一名位置靠近的尸兵,扭头甩出老远。
原以为很好对付,然而尸兵虽不会法术,却韧性极强,被灵气满满的剑舞穿透数次,竟还能拖着蹒跚的步伐继续前奔,堂堂天回云舞剑,与童千斤拎着铁锤四处乱砸产生的效果不相上下。而被白虎撕出重伤甩出老远的那些,竟也能拖着残疾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再度袭来。
三人一虎很快陷入敌群,看着眼前这一群拎着锈刀,尸气满满,又面目狰狞的尸兵,正常人实在是难以承受,偏偏留山又在山坡上又刮起一阵旋风,吹得他们个个头昏眼花,陆南亭不由怒道:“留山你先老实呆着!”
留山吐吐舌头,只好放下长杖,站在云端无所事事。
尸兵的招式同样令人作呕,猛砍姿势难看,向来是剑舞潇洒的弈剑弟子最看不下去的,加上被打伤之后还流着血继续冲锋陷阵,甚至让江惜月产生了弃战的念头。
眼前的对手已被穿透过三剑,胸前血肉模糊的仍旧攻击不停,江惜月如果不是有心清神明咒护体,恐怕已经吐了出来,她自暴自弃地闭眼,炫炎听雨流风归元一通乱舞,不远处的陆南亭看在眼里,不由惊呼道:“师妹不可!”
江惜月傻傻地睁开眼睛,剑砍在对手身上,狰狞的尸兵不仅毫无痛感,手中的锈刀反而已经举起,正要当头落下!
陆南亭随即长剑破空,只听“铛”的一声,蓝光干脆利落的将尸兵的锈刀击断,可虽然化险为夷,尸兵也是浑然不觉,双手仍旧下落,“砰”地一声砸在江惜月头顶。
江惜月被砸得一蒙,傻傻地向后退了两步,正不知所措,眼前突地又有道金光一闪,原本近在眼前的尸兵竟凭空被弹出几尺,倒在地上,终于一动不动了。
“小宋道长!”江惜月顾不得头顶的疼痛,惊喜赞道,“小宋道长的符有用!”
陆南亭不满道:“他为什么早不出手?”
宋屿寒不知是什么时候才从山坡上奔了下来,手中长剑一横,几道灵符击出,竟真的又将几名尸兵击倒在地。
童千斤不耐烦道:“你一个人怎么打得过来?符有多少,分我们点!”
宋屿寒鄙夷道:“你会用吗?”
留山看热闹似的在云端大笑起来,况烛无奈地苦笑几声,不过倒是稍微放下心来:虽然打起来麻烦,但这几个活宝暂时还没有危险。
宋屿寒虽然没有理会童千斤,却将两张灵符抛给陆南亭和江惜月,道:“贴于剑身,或许有用。”
“可是那样多难看呀。”眼看着残兵丑将再度包围上来,江惜月为难地皱起眉。
17.始料未及
“都什么时候了!”陆南亭将灵符一把拍上蓝色剑身,灵符一闪,消失不见,反而生出一层金光,将原本蓝色的剑芒笼罩了起来。
江惜月喜道:“我就知道,小宋掌门不会让我们拿那么难看的剑的!”
说着也将金符朝剑上一拍,抖出一片剑光,与陆南亭一人一边,重新杀进尸兵阵中。
尸兵畏符,对重新袭来的金光剑势终于有了反应,几招不敌,却无法再血流如注地硬拼,一时间退的退,倒的倒,大势渐去,而穿梭的剑光反而精神百倍。
宋屿寒竖起长剑,念出一式缚足真诀,水波凝结涌起,将已有退势的尸兵锁于地面,两柄剑芒顿时士气高涨,不但迅速横扫了战场,甚至还乘胜追击而去,几乎是一剑一个,将残余的尸兵依次斩倒。
然而,正当这边两人为发泄闷气,杀得畅快淋漓时,山坡上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尖叫。
那声音甚是惊恐,应该是出自那个孩子之口。
山坡下的人一怔,却听留山高喊一声:“大夫退后!”
云端的少年以手杖划出一道圆弧,坡顶一震,冲天水注腾空而起!
“糟了!”陆南亭忙道,“山坡上怕是有漏网之鱼!”
顾不得再追那些败走的尸兵,坡下的人重又冲回坡上,只见麒麟阿青载着那个小孩,正迎面跑下坡来,不用说应当是况烛为之。
留山长杖又是一甩,再次抛下几颗火球,接着冲坡下赶来的人道:“大夫让你们先别靠近!”
几人还没来及问原因,只见数片紫红末光在坡顶爆散开来,沉重的嗡嗡声随之响起,不绝于耳,雾团则像是有意识似的随之扭动。
况烛身影又退了几步,退入几人视线范围之中,回过头来笑了笑,示意平安无事。
“大夫?”江惜月抱下青麒身上惊魂未定的小孩安抚,一边问道,“大夫不用帮忙么?”
“目前不用,”况烛冷静答道,“这回的赤孔雀胆厉害得出奇,像是一辈子都没喂过血似的。”
……喂血给赤孔雀胆么。
几人脊背一寒,纷纷乖乖站住,一动不动。
陆南亭咂嘴道:“虽然知道冰心堂毒医双修,但平时听悬壶济世听得多了,还真不知道用起毒来是这么狠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目光飘向宋屿寒:“小宋道长,你看来平时得小心点了……”
宋屿寒淡淡抬头,一边注视着那几团狰狞吸血的毒雾,一边道:“多谢提醒。”
“……你们这话什么意思!”况烛不满地抱怨了一句,见毒雾有消散的苗头,于是右手一扬,又掷出几道幽绿的光。
待到赤孔雀胆吸血的轰鸣消失,留山召风驱散墨绿与紫红交织的雾气,几人心有余悸地凑上来,瞅了一眼那几具死状惨烈,面目全非的干尸,冒着冷汗决定不再看第二眼。
只是况烛见各式各样的尸体见得多了,竟是浑然不觉。
——不得不说,大夫在某些方面的确可怕得多。
这边的偷袭平安解决,几人再朝山坡下望了望,也是只剩下十几具尸兵残骸,其他的幸存者已经逃得不知所踪。
“此地不宜久留,”宋屿寒皱眉,“赶路要紧。”
几人点头同意,上马的上马,踩剑的踩剑,陆南亭却拉住正要跃上麒麟的宋屿寒,小声道:“小宋道长,你可知冰心堂有一招,叫做子午流注?”
宋屿寒沉吟道:“略有耳闻。”
陆南亭凑近道:“有次我们掌门和紫荆堂主吵架,紫荆堂主一怒之下就用了那招……那场面——啧啧……”
宋屿寒微微垂目,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多谢提醒……”
“——你,你们又在说什么!!”不远处的大夫已经濒临炸火了。
永宁镇,格局很独特。
小镇建在一座山顶,不像平常的小镇那样有镇前牌坊,街道民居,而是几乎所有人都住在一座巨大的柱形建筑中。
从外面看有些像碉堡,建造坚固,里面的结构有些复杂,每家每户一墙之隔,第一次进到镇子里,绕几圈下来,很容易弄不清出口的方向。
好处是,从每户的窗子,都可以看到山坡下的江南美景。
几人终于赶在天黑前到了这里,况烛进到永宁镇中,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出现不适,猜测是村中的尸瘴还不深,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了下来。
由小孩带路,他们很快找到了他的舅舅家里,一听说自家外甥碰到了八大门派的人,那位舅舅忙请了几人进门,接着便要去找村长,告诉他这件大事。
见他面色青白,眼眶也稍微有些浮肿,况烛不等他走,忙抢上几步道:“这位大哥,且把手伸出来,让我诊视一番可好?”
那人正一脸高兴地要出门,一听况烛如此说,嘴唇也白了,伸出手哆哆嗦嗦道:“大夫,我没病……”
况烛不由分说,扣上他的脉搏沉默了一阵,叹气道:“你怎知你没病?”
那人骇得腿也软了:“大夫你是说,我也得了那病?”
况烛心想,这对舅舅外甥真是一般胆小,于是取出一颗药丸递与他,道:“你的病只是刚得,吃了这药,去睡一觉便好了。”
那人颤巍巍地接过药丸,道:“真的?”
况烛点点头:“我还会骗你么?”
那人忙吞了药丸,也不去找什么村长了,乖乖地跑回房间躺上床去,只过了片刻就真的睡了。
舅舅睡着了,陆南亭和江惜月干脆自告奋勇,跟着小孩亲自去找村长说明情况,留山也拖着童千斤去客栈找房间给众人落脚,剩下况烛和宋屿寒还留在这里。
小孩的舅舅似乎是一个人住,房间并不大,窗外天色已暗,屋中的光线不甚明亮。
宋屿寒看了看那个睡着的人,道:“你有尸毒的解药?”
况烛摇摇头,坐到那人床边:“那只是安神的药丸,还得是我施上一记逆转才可。”
说完,他也念出了逆转行丹的咒语。
逆转行丹,青蓝色的光芒在房间的一隅亮起,再让人熟悉不过,宋屿寒也不打扰,静静地站到他身后。
况烛原本怀着很平常的心态,可是一记逆转结束,他看了看那个睡着的人,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神有些茫然。
察觉到况烛的神色异样,宋屿寒开口道:“怎么了?”
况烛抬头看看他,欲言又止,没等宋屿寒追问,紧接着又重新施了一次逆转术式。
宋屿寒一愣,只好静静地等他完成。
这次的逆转过后,况烛凝重的神情稍稍舒缓了些,不过仍是心不在焉地坐着,勉强笑道:“毒已经解了。”
宋屿寒手一抬,自然地搭上他的肩:“是累了么?”
况烛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道:“宋屿寒,你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宋屿寒望望那个睡着的人,疑道:“你指什么?”
况烛伸出两只手,道:“你刚才看我解毒,和上次给那孩子解毒,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听他这么说,宋屿寒回想起那晚遇到那孩子时的情景,药丸,逆转……和逆转——?
“你是说,这次你施了两次逆转?”
况烛点头。
“他的舅舅,比他中的毒严重?”
“……问题就出在这里,”况烛迟疑道,“他中的毒的情况……和那孩子差不多。”
“可是你却用了两次逆转。”
宋屿寒大概猜到况烛茫然的原因了。
——治疗的效果……变差了?
况烛抬起头,温和的眼神里带上了几分不安:“宋屿寒,你听懂我的意思了么?”
宋屿寒下低头望了他一会儿,轻声道:“你应该是累了吧。”
“不会的,”况烛干脆否决,“虽说驱使冰心堂的术法靠的是念力,但只要能够施展成功,术法的效应……应当是不会变化的啊……”
“是么?”宋屿寒半信半疑。
“是。云麓或是你们太虚的法术,全部是由自身的修业维系,但冰心堂的术与其他门派不同,”况烛顿了顿,道,“治疗与恢复是逆转之力,凡人不可能做到。冰心堂人之所以能够引动天地灵气,逆转生死,是上古时期东海神明因为感念炎帝仁德,特地赐予下的特权。”
宋屿寒道:“也就是说,你们只需用念力引动咒术,至于咒术的效果,其实与你们的修业无关?”
况烛点头。
“那与什么有关?”宋屿寒追问道。
况烛一愣,回忆道:“……过去讲学时掌门提到……逆转之力降自仁德,行于仁德……那么,那么是与仁德……咦?”
发现了一个无比诡异的理由,况烛的话哽在半道,猛地跳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
宋屿寒也是一脸愕然:“照你这么说,你的能力是与……仁德有关?”
况烛也被自己得出的答案搞得哑口无言,呆了许久,一把捉住宋屿寒手,委屈道:
“宋屿寒!你说我……我什么时候做过缺德的事情啊?!”
宋屿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你笑什么!”虽然他笑起来好看,况烛此时却无心欣赏,又急又气道,“要是我的力量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衰弱下去了,幽都魔君什么的……肯定是打不过的啊!”
18.永宁镇
“——大夫的法术变弱了?而且是因为损了‘仁德’?”
忙完了各自的事务,六人刚在留山订好的客栈重聚,便立刻得知了这个消息。
依照现下的情势,正是况烛的医术发挥用处的时候,却偏偏莫名其妙的出现了衰弱,这对几人来说绝对是头等大事。
关紧客房门窗,几人围坐到一起,面面相觑。
半晌,童千斤突然道:“该不会是因为和我们呆在一起了吧?”
“……我们的品德还不至于低到那种程度!”
众人即刻群起而攻,况烛哭笑不得地坐在原处。
闹归闹,闹完几人重又乖乖坐回去,留山不慌不忙地收起长杖,道:“我大概猜到为什么了。”
等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少年清清嗓子,问道:“大夫在流云渡救我的时候,医术可有衰退?”
况烛摇头道:“没有。”
“在明镜湖畔救了那孩子的时候呢?”
况烛依旧摇头。
留山笑道:“那就对了,既然救那孩子的时候都还没事,为什么刚到这里就有了问题?”
况烛恍然道:“这么一说,原因是在来这里的路上?”
宋屿寒当即接道:“路上遇的蹊跷之事,也就只有那群尸兵了。”
留山敲一下桌面,朗声道:“不错!”
江惜月插嘴道:“不对不对,大夫不是说损了仁德么?关那群尸兵什么事?”
留山眨眨眼,好像也在思考理由,陆南亭却率先想到了什么,沉下脸色道:“大夫,不知这所谓的仁德与杀人之间是如何界定?”
况烛道:“杀人自然是万万不可,可是我并不曾——”
话已至此,况烛猛然顿住:“难道……那些尸兵……”
陆南亭沉声道:“那些尸兵本是寻常人,只不过已经完全尸化,我一直以为算是妖魔一类。”
江惜月立即道:“既然已经无药可救,自然已是妖魔,怎么可以看作寻常人命?”
况烛皱眉道:“这其间的界定我也不甚清楚,但……这却是唯一的可能!”
宋屿寒冷冷道:“这么说来,东海的那些神明定是把尸化的妖魔也当人命来界定了,阿烛杀了人,自然折损了仁德,是么?”
江惜月不满道:“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留山眯起双眼,冷嘲道:“师父常说,东海神明即是大荒之理,此言果然不假嘛……摊上不讲理的神明,我们是没办法的。”
八大门派之中,云麓仙居是最接近神明的门派,留山既然都说没有办法,凡人更是无处控诉。
“不过,”留山微微一笑,“仁德肯定是可以补回的,大夫若是救完这一个镇子的人,我不信抵不过那几个妖魔的性命!”
况烛呼了一口气,跟着微笑道:“那倒是了。”
第二天一早,永宁镇镇长按他们的要求,将镇里的居民按照中毒程度分成了几类:中毒轻微的人由况烛直接施术,安排休息等候痊愈,而那些还没有染上尸毒的人则照着吩咐,用那种复杂的煎药,浸药的解毒方法,救治那些中毒情况较深的镇民。
由于尸毒来源是从乱葬岗来的一名客人,所以,但凡从乱葬岗方向来的过路人,也需要经过仔细的检查方可入镇。
因为此事关系到镇民的性命,再听闻此刻映日荷塘的惨状,没有人敢有半分懈怠,整个小镇顿时忙碌起来。
在永宁镇落脚的第一天过去,小镇没有如往常那般沉睡,各家各户依旧亮着灯火,远远望去,倒像黑匣子里一块点着的蜂窝煤。
镇民忙前忙后地照顾那些需要浸药的病人,跑动声,交谈声,各种杂音,挤在一座小楼里,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嘈杂。
由于永宁镇的尸毒蔓延并没有想象中的严重,轻微中毒的人数最多,同时也意味着况烛一个人的工作量反而最大。他原本心想,自己虽然医术有些减退,但只要将咒术多施上几次,也能达到原来的治疗效果,哪知道到时才发现,一下两下逆转行丹的确好办,若是一天耗下来,体力消耗也却成了是原来的几倍。
好在到了晚上,况烛不用像镇民那样继续忙了,回到房间里觉得口干舌燥,直接喝完了一壶茶,又瘫在桌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你好像更喜欢睡桌子?”
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
况烛浑身无力地趴在桌上,困惑地半睁开眼,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个人影。
“……啊,”况烛连惊叹和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迷迷糊糊地道,“宋屿寒……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我比你来得早。”
所以是自己进门的时候没注意到?况烛重又闭上眼睛,连话都懒得说了。
“医术,有恢复么?”宋屿寒又道。
况烛想了一想,觉得这个话题还是严肃些好,于是不情愿坐起身来,道:“咒术的效用的确比昨天提高了,但与之前相比还差了些。”
宋屿寒起身走到他背后,道:“若想恢复到原来的水平,还要多久?”
况烛皱眉道:“怎么说也得三五天吧,这当然是最快的,要我每天都给这么多人治病才行,不过——”
况烛顿住,怨念地抬眼看向宋屿寒,有气无力道:
“宋屿寒,我要累死了。”
——既然有人可以诉苦,当然不用客气吧。况烛心想。
宋屿寒伸手覆上他的前额,弯腰道:“看出来了。”
况烛被他淡淡的强调弄得有些沮丧,宋屿寒又道:“你不去睡么?”
况烛一皱眉,故意道:“累的已经动不了了。”
“那好,”宋屿寒若有所思地又凑近一些,况烛正暗自期待他说出些让人高兴的话来,对方却突然直起身子,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圆圈。
况烛正在不解,只听“扑通”一声,一直脸盆大小的玄龟落到地板上。
“让阿玄驮你过去?”宋屿寒淡淡疑问,音尾处稍稍一扬,况烛被挑得气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恼道:“不必了!”
一边说,他气呼呼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房间更里头走。
——冷淡也要有个限度!
宋屿寒微微一笑,抢过几步捉住况烛,稍一用力,轻巧地把他拽进怀里:
“又气?”
况烛先是茫然,继而反应过来:“……你故意气我?”
“看你发脾气,觉得有趣。”宋屿寒答得不以为意,仍是嘴角微扬。
况烛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
——如果被这么一抱就消气了,未免太没骨气。他不禁如此想。
……可是,可是为什么自己好像似乎的确是不气了?!
……有什么办法……?!
这回况烛终于无比悲哀地发现了这个事实——自己实在是太好欺负。
宋屿寒指尖在他眉心一点,浅笑道:“想什么想得这么痛苦?”
况烛无可奈何,干脆自暴自弃朝宋屿寒怀里一钻,把脸完全了埋起来。
“我知道啦,”声音被衣料堵住,有些闷,但勉强可以听得清楚,“我不气啦,绝对不气~不让你看什么‘有趣’……”
——这话……反倒让人觉得更有趣。宋屿寒苦笑。
“不闹了,”叹息一声,宋屿寒继而道,“你若还是懒得动,我抱你过去如何?”
况烛心中一慌,不过既然打定主意不能再被调笑,于是眯起双眼,努力露出些示威的意思,从容道:
“那好啊。”
——反应和想象中不一样?
宋屿寒稍一惊讶,但发现况烛迅速地移开视线,不由怀疑对方是在强装从容,干脆不再说话,直接一手揽住他的腰,正要弯□子,况烛果然一抖,叫道:“你说真的?”
宋屿寒不再开什么玩笑,只是点点头。
“不用不用!就几步而已我我我能走啊!喂——!”
不管怎么说都身为男子,被别人这样抱着实在别扭,宋屿寒却不依不饶,况烛胡乱地挣扎几下,正在不知所措之时,房间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把他救了下来。
况烛如蒙大赦地挣脱宋屿寒,急急忙忙地跑过去开门,生怕身后的人再把他拉回去。
宋屿寒叹了口气,和趴在地上的玄龟对视了一眼,眼神有些无奈。
房门打开,只见他们一开始救来的那个小孩正捧着一碗白米粥,站在门前。
“是你?”况烛疑道,“有什么事么?”
小孩还是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他举起手上的碗道:“舅舅刚才熬的粥,让我给大夫送一碗。”
“啊,多谢,”既然是一番心意,又是让这孩子来送,况烛便不做什么推托,点点头,一手接了过来,笑道,“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舅舅让我送完了粥就去睡,”小孩乖乖道,“大夫好梦。”
小孩不像大人那么多客套,说完这句话,真的扭头走了。
况烛笑了笑,把粥端回房间。
地上的玄龟向前爬了几步,爬到宋屿寒脚边。
“……阿烛?”宋屿寒低头看了看乌龟,突然开口。
“什么?”
宋屿寒不答,只是盯着他手上的那碗粥。
“……怎么了?”况烛疑惑地举起勺子朝他挥了挥,“你喝吗?”
宋屿寒一愣,垂眼向前走了几步。
“——好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拿走了那支白瓷小勺。
19.急转而上
永宁镇的救治出乎意料的顺利。
轻微中毒的病患逐渐好了起来,而且这边一康复,那边就立马投入了救治他人的行列。
况烛的医术也跟着一天一天缓慢地恢复,但随之而来的唯一的问题,就是体力透支。
以往在冰心堂里闲得惯了,这次出门,从遇到留山开始,先是熬夜劳神,后来是匆忙赶路,再接着是现在这样一整天的治疗与看护,每到晚上,他一躺倒便会立刻睡着,但就算如此,第二天醒来仍旧是浑身乏力,疲惫不已。
——真是缺乏锻炼呐。看陆南亭江惜月他们每天忙前忙后却精神不减,况烛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平常就不应该天天闷在经络院里翻闲书,应该多跟子午馆的人锻炼锻炼才对。
镇民都对他们十分热情,一日三餐不仅不用发愁,反而顿顿丰盛,甚至每到晚上,那个愣头愣脑的小孩还会专门来送一趟夜宵,这样况烛感到十分安慰。
一转眼,六人已经在永宁镇呆了三天。
每天晚上,况烛都冲着窗外的一丛灌木施上一记妙手回春,以此试出医术的恢复状况,三天下来,他惊喜地发现,医术恢复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些。
——肯定是自己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所以仁德积累得很顺利。况烛得意地想,如果不出意外,只要再过两天,应当就能与原本的水平相比了。
掩上窗子,他向后退了两步,碰到了身后的一个人。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接着满意地仰头看去,宋屿寒清淡的眼神也回望下来,手背碰了碰他的前额,微微皱眉:
“……你的脸色越来越差了,知道么?”
“早就知道了,”况烛毫不意外地笑笑,“可是怎么睡都不管用,我也没办法嘛。”
宋屿寒轻叹一声道:“其实,这里健康的人手已经够了,你大可不必再如此拼命。”
况烛闭上眼睛,舒服地向后一倚,道:“你以为我想?只要再过两天,我肯定会去睡上一天一夜,谁都别想叫醒我!”
宋屿寒会意:“再过两天,医术能完全恢复了?”
况烛点点头:“不知那幽都魔君到底多强,如果我不能完全恢复,心里总是没底。”
宋屿寒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你想念冰心堂么?”
况烛一惊,猛地睁开眼道:“不想!”
宋屿寒一愣,有些迟疑地浅笑道:“不想就不想,干吗答得这么夸张?”
况烛抿了名嘴,心虚道:“倒是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宋屿寒又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搂住:“你整日呆在冰心堂里,肯定没有这么累过吧?此去巴蜀路途遥远,你觉得……你的身体可吃的消?”
况烛睁大眼睛,生硬道:“那是当然!”
——宋屿寒好好的干吗说这种话?不会是想把自己送回去吧?
宋屿寒依旧轻声道:“你如此说便是最好;只是你若想回去的话,不要强撑。”
况烛把目光望进对方的眼睛里,触到的只是发自内心的关切。
“——你是怕我想家么?”
他苦笑起来。
搞错了啊,完完全全的搞错了啊。虽然宋屿寒对自己算是很了解了,却终究没有明白这一点。
不管多么累又或是多么辛苦,况烛都比闷在冰心堂时要开心百倍。
因为大荒这片广阔的天地,才是他真正向往的地方。
“我不会想家的,绝对不会。”况烛重新闭上眼睛。
……虽然这么说,可最终一定还是要回到那里去的吧。
况烛摇摇头,还是决定不再去想。
有的时候,事情如果进行得太顺利,就往往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糟糕情况。
第二天一早,原本应该是继续永宁镇救治的平常日子,况烛拖着仍旧疲惫的身躯从床上爬起来,还没完全清醒,却被突然传来的疯狂砸门声吓了一跳。
“……怎么?怎么了?”
留山和童千斤几乎是摔了进来,脸上的表情既慌张又愧疚:“大夫大夫!快!赶快起床!我们闯祸了!!”
况烛心底一沉,忙道:“出什么事了?”
是病人出事了?还是有尸兵袭击村子?首先想到的是这两个可能,可是仔细一看,发现来的只有这两个人,于是推翻了假设。
还没等他想出新的问题,留山和童千斤已经又异口同声道:“我们说漏嘴了!”
况烛一愣,仍旧迷茫道:“什么说漏嘴了?”
“——把幽都魔君的事情说漏嘴了!”两人还没回答,宋屿寒已经一脸阴沉地走进屋里,两人立即怯懦地缩到一边,主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况烛歪了歪头:“……幽都魔君有什么事?”
“幽都魔君的名字,张凯枫。”
“啊,张凯枫?江姑娘说过的那个,不能提起的名字?尤其是在陆大哥面前?”况烛的脑袋终于转过弯来,“你们说漏嘴了?所以呢?”
两人委屈得几乎哭出来了:“所以……所以陆南亭大哥他,他不由分说就,就冲去乱葬岗了!我们怎么也拦不住——”
“……什么?!”况烛愕然,“他一个人?!江姑娘呢?”
“江姑娘原本说要拦住他,结果刚刚我们才发现,她留下了句什么‘弈剑卓君武门下弟子,历来同生共死’的字条,竟然随她师兄一同去了,”宋屿寒咬了咬牙,道,“所以阿烛,我们现在也得去。”
况烛愣愣地站起身:“现在,去乱葬岗?”
心中暗叫不好——以自己现在的能力,真的能胜任医者的位置吗?
“对,现在,”宋屿寒眉头深锁,为难道,“……我知道你还没有信心,可是我们别无他法。”
况烛四顾,看到角落里那两个满脸惨象可怜巴巴的少年,只好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会尽量有信心的。”
希望自己可以应付得过来。
希望那个幽都魔君不要太猖狂。
拖着疲惫的身体,况烛第一次觉得,连自我安慰都如此无力。
虽然宋屿寒表面上对别人显得冷淡疏远,但这个时候便看出他的真实心意了——为了追上提前离开的陆南亭和江惜月,他不惜将阿丹召唤出来,让给童千斤和留山坐。
——还是很在意的吧。况烛微微一笑,宋屿寒,其实只是太不坦率罢了。
“你们好好的,怎么会说漏嘴!”阿丹让给那两人,况烛自然跟宋屿寒乘上炎凤,与仙鹤齐头并进。
永宁的山风掠过耳畔,此刻听来像是紧急而连绵的号角。
“——都怪他!是他先提到的!”留山指着童千斤喊道。
童千斤有些畏高,他一边粗暴地扯留山上衣的后襟,一边不满道:“我没说!我说的是幽都魔君张枫树!”
“…………张枫树是什么啊!!”况烛忍无可忍地喊回去。
留山跟着怒道:“所以说嘛,明明是叫张凯枫,被这个白痴说成是张枫树,我第一反应当然是纠正!谁还管周围有没有别人!”
童千斤立即道:“所以还是你说出来的!你要是不说,他才不知道什么张枫树!”
“……你们两个够了!”
宋屿寒毫不客气地甩出一道极寒目光,立刻将两人冻在仙鹤背上。
就这样又飞了许久,远远的已经可以望见乱葬岗上一片的荒芜景象,却还是没有看到那对弈剑师兄妹的身影。
“不会是我们走的太快了吧?”况烛怀疑地望望身后飞过的路,被山风割得脸上生疼,宋屿寒皱了皱眉,重新把他扯回怀里,道,“弈剑的御剑术如果修炼极深,绝对可以做到日行千里。我们发现江姑娘的字条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们已离开了多久,所以……他们很可能已经到了。”
况烛立刻急道:“若他们只有两人,到了乱葬岗岂不是凶多吉少?”
能将一队云麓弟子杀得片甲不留,纵然是陆南亭和江惜月,也无法招架得住吧。
“别急,就快到了。”宋屿寒捉住他的手轻声安慰,可他自己的声音却也有了些发颤。
况烛无奈地笑了一笑,将手回握过去:“你才应该别急?”
宋屿寒一愣,生硬道:“……我没有急。”
况烛不以为意地抿抿嘴——宋屿寒要真是承认了自己在着急,那才更可怕。
这边四人都在担心那边两人的安危,况烛的内心充斥着焦急,却又不由掠过一丝欣慰。
六个人,真的不知怎么就已成为同伴了。
突然出现这么急转直下的发展,其实也不算是留山和童千斤的错,况烛现在只想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样的事情,才让陆南亭对张凯枫这个名字如此执着?
——“张凯枫……那是我十几年未见的师兄啊……我们以为他死了……怎么会……”
——“弈剑卓君武门下弟子,历来同生共死。”
都是江惜月说过的话。
……可是,好像有个地方矛盾了?
况烛似有所悟。
“咦……你们看那边!是不是他们?!”留山突然又喊起来。
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乱葬岗一处坡顶,不知何时建起了一座类似祭坛般的建筑,周围弧形的立柱色调诡异,坡道两旁布满荆棘,唯有那座祭坛中心,才开辟出了一片空地。
空地上站着两个显眼的蓝衣身影,一男一女,与陆江二人极其相似。
可是再看上一眼,四人不禁脸色大变:
江惜月一手执剑,圣洁银光一闪,竟生生地扎进陆南亭的胸膛!
这是毫无犹豫的一剑,在这么远的地方都能看得分明。
“怎么回事——!?”
几人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惊愕,仙鹤与炎凤则继续向前,越过层层遮挡,那几道立柱之后,又露出一个高挑的身影。
银色长发,紫纹白袍,秀柄长剑。
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只望见这个身影,便已经觉得是个绝美的人了。
“……幽,幽都魔君。”
也许是想起了那次全军覆没的惨象,留山胆怯地别看视线,有些难过。
20.全员叛变?
“幽都魔君,那便是幽都魔君?”况烛咬了咬牙,不是说他还有几名死士随同,怎的一个都不见?
偌大的祭台上只有三个人,陆南亭身子一晃,勉强着才没有倒下,江惜月撤回长剑,却无动于衷。
丹鹤随着炎凤一路靠近,幽都魔君缓缓抬头,一边注视着他们靠近,一边冲着他们微微一笑。
“没想到,你们也来得如此快。”
他的声音束在风中,迎面而来,沉郁却又清朗,虽然隔着不近的距离,听上去格外清晰。
既然已经如此开诚布公的见面,四人不等座下的飞鸟落地,便率先跃上地面,江惜月缓缓朝他们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很是自然,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惜……月,”陆南亭脸色煞白,捂住胸前的伤口,但无法阻止血流,他低低地吟了一句,继而也转向四人,咬牙道,“你们……退后。”
几人不明就里道:“你们怎么回事?!”
刺伤了陆南亭,又碰到众人的追问,江惜月还是没有说话,反而有些无所事事的打量四周,似乎完全处在另一个世界。
况烛皱起眉头,突然叫道:“江姑娘她中了毒!”
陆南亭苦笑一声,艰难道:“是。”
“不愧是冰心堂人,只看一眼便能明白。”不远处的幽都魔君从容开口,表情很是满意。
况烛垂眼叹了一句:“多谢夸奖。”直盯着对方的脸,心里虽有些打怵,但想到自己这边还有许多同伴,顿时有了勇气,不动声色地抬脚朝前走出两步,张凯枫突然道:“站住。”
况烛一愣,乖乖地定住步子:“……有何指教?”
张凯枫微微一笑,道:“你想做什么?”
况烛移开视线,低头不语。
“我知道,你能做的事情,无非是治伤或解毒,”张凯枫依旧笑道,“所以,你觉得我会让你靠近他们吗?”
况烛摇头道:“你不会。”
他顿了顿,也跟着微笑一下,道:“但是别人会。”
话音一落,就在张凯枫所站的地方周围,无数火光突然从天而降!
张凯枫突然一愣,数颗火球当头落下,他霎时挥剑,利落地将其一一击碎,轰鸣声中,引出一阵碎石火雨。
况烛趁机向前奔了几步,张凯枫长剑一甩,两道幽幽长芒,一前一后横扫而来。
用不着停下,眼前已经有张灵符一现,首道魔君剑气倏地消散,宋屿寒紧接着又挥出一剑,道术青光与第二道剑芒撞在一处,竟是势均力敌。
况烛歪过身子,躲开纠结对峙的剑气中心,终于算是并到了陆南亭身旁,
还没来及说话,被陆南亭呼喊着转身,双手下意识银针激起碧色针芒,正好抵住江惜月从背后挥来的银光。
“呃,江姑娘力气好大……”
移开银针后撤半步,侧身躲开新的一招剑势,手中银针直穿而上,混着灵力刺进对方小臂,江惜月手臂一振,立刻也后退了几步。
另一边,挑剑拨开小云麓不痛不痒的水入梦,再次与宋屿寒的斩妖剑诀斗了个不相上下,张凯枫流露出颇为开心的表情:
“不错,宋屿寒,在见到你之前,我小看你了。”
宋屿寒一愣,沉声道:“你怎知我是谁?”
无暇那二人的对话,况烛趁着江惜月退后的时机,匆忙念出咒语,哪知只念了一半,身后的剑锋重又袭来,好在童千斤来得及时,别别扭扭地胡乱挡下,却根本不是江惜月的对手,非但没法保障况烛平安施咒,反而还让他多了一份担忧,况烛无奈,只好又舍了陆南亭,挥起银针帮童千斤化险为夷。
张凯枫笑道:“这个话题,等我们安静下来之后慢慢讲,”他顿了顿,忽然抬高声音道:“你们以为,中毒的只有江惜月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由停下了攻击。
况烛倒抽一口气:“还有谁?”
宋屿寒讶异地望向况烛:“……你……诊不出来么?”
况烛咬咬牙,道:“这种毒与村民中的毒不同,发作前没有任何征兆,发作后则心性消失,唯听从下毒者号令,只是——”
张凯枫笑道:“只是如果要下这种毒,需要花好几天的时间让毒素积累,是么?”
况烛点点头,困惑道:“你何时给江姑娘下了毒?你和她之前根本就未曾见面,不是么?”
张凯枫满意地望着他道:“我不仅给江姑娘下了毒,还给别人也下了毒,你猜是谁?”
况烛一愣,顿时一脸惊恐地望着他,似乎从头到脚都没了力气。
“别怕,”张凯枫依旧笑道,“也不止你一个。”
胸口突然一阵刺痛,况烛眼中的惊恐消失,他低下头,身子晃了一晃,却没有倒下去。
宋屿寒顿时脸色煞白:
“阿烛?!”
“呜——!”
留山跟着呻吟一声,差点从风腾的云端跌了下去,童千斤更甚,连吭都没哼一声便直直地摔在地上。
张凯枫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普通人果然还是普通人,连这种毒都承受不住,果然还是八大门派的弟子更优秀啊。”
望见如此变故,陆南亭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他瞪大双眼,面如死灰道:“凯枫……你竟然,竟然变得如此狠——!”
张凯枫不以为意地眯起眼睛,况烛与留山已经一前一后地抬起了头,表面看来完全无恙,却都已露出如江惜月那般茫然而悠闲的神情。
宋屿寒冷冷地站定不动,一袭青纱道袍在风中作响,竟让人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凛冽起来。
“你怎么做到的?”他冷冷地问。
张凯枫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江惜月和况烛到他身边去,留山也跟着悠悠飘下:
“师兄啊,你看起来很痛苦?师妹也真是的,竟然刺得这么狠……”
他答非所问地感叹了一句,露出有些关切的神情。
宋屿寒看了不远处的陆南亭一眼,手中长剑一横,念出了一式回声真诀。
陆南亭的血流终于止住,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张凯枫转回宋屿寒的方向,反问道:“你猜我是怎么做到的?”
宋屿寒冷冷摇头。
张凯枫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又挥了挥手,身边空无一物空气中,逐渐显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宋屿寒望着那个孩子,却仍是面无表情。
“是他?”
那是在映日荷塘畔被救下的孩子,是带他们去永宁镇的孩子。
“是他,”张凯枫笑道,“是时候让你们看看真面目了。”
话音一落,只见一团蓝雾在孩子的周身腾起,又渐渐散去,哪有还有孩子的影子?有的只是一个身长九尺,背披斗篷,面目狰狞的妖魔罢了。
“这是我的死士之一,”张凯枫叹道,“只能怪你们运气不好,你们碰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去映日荷塘的路上,至于那个真正的孩子,其实在就已成映日荷塘尸兵里的一员了。”
“所以你就差他对我们下毒?若如此,直接毒死我们岂不更好?”
张凯枫摇摇头:“这大夫似乎厉害得很,冰心中和堂掌针,是么?”
宋屿寒面前的空气几乎要结起冰了。
“在他面前用毒,必须非常谨慎呢……为了保险,我还特地安排了尸兵奇袭,为的就是削减他的能力,你不记得了么?”
宋屿寒冷笑道:“原来如此。”
张凯枫叹道:“虽然没想到他这么能撑,短短几天医术竟恢复不少,只可惜,他最终还是没能发现这种奇毒,至于毒嘛……其实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
陆南亭闭上眼睛,轻叹道:“你啊……就为了操纵惜月来杀我么?”
张凯枫摇摇头:“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其实是想让师兄你杀了她呀。”
陆南亭愕然。
张凯枫垂眼道:“她刺你一剑,你竟然没有还手?”
陆南亭沉声道:“她既是被你操控,我自然不能伤她。”
张凯枫愣了愣,笑道:“原来如此,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如果你不杀她,我便让她去杀光永宁镇的人。”
陆南亭不禁怒道:“你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张凯枫轻轻挑眉,“就是为了看看,我那十几年不见的师兄,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他伸出双臂,继续道:“我把我的死士们全部支走了,这可是给我的师兄妹的特权,换做平常人,连见到我的机会都不一定有啊。”
陆南亭又叹了口气,道:“凯枫,你在恨我?”
“那是当然,”张凯枫轻笑一声,让江惜月向前走了几步,走到陆南亭面前,“我很想看看,卓君武大弟子的深明大义,是否还和当初一样。”
宋屿寒冷哼一声,道:“难不成,这是听雨阁见不得人的秘密?”
张凯枫叹了口气道:“那你可就错了,当年那件事,可是被卓君武拿来四处炫耀的:‘我的大弟子,年纪轻轻的陆南亭,能够在危难关头抛却私念,这一点连我都不一定能做得到’,是这样么?我没记错吧?”
他眯起眼睛,向陆南亭求证道。
陆南亭缄默不语,宋屿寒却想起了什么,淡淡道:“这件事我记得。”
张凯枫好像来了些兴趣:“是么?讲讲看?不知道在外人的眼里,这个故事是什么样子?”
21.君有何愧
众所周知,听雨阁中有座锁妖塔,是当年仙人广成子用一柄仙剑化成,以镇守地处巴蜀的幽都裂隙。
那个时候宋屿寒还很年幼,陆南亭却已是翩翩少年。
事情的起因是那座锁妖塔突然出现的动荡,原因不明,但在当时的八大门派中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重视。
刻着令人担忧的动荡,偏偏出现在老一辈弟子退隐,新一代弟子初出茅庐之时,大多数的弈剑门人都还年纪尚轻,没有应付这种危机的经验,单凭掌门的力量也难以掌控全局,一时间锁妖塔摇摇欲坠,听雨阁岌岌可危。
陆南亭作为卓君武掌门的大弟子,终于主动请缨奔赴前线,而当他到达以后,原本那群年轻稚嫩,涉世未深,还没能稳住阵脚的众弟子们,竟然真的靠自己的力量,减缓了裂隙的扩散。
重新封印裂隙对于他们来说还太过困难,在陆南亭的指挥和带领下,听雨阁能够熬过四天已是奇迹,就在他们倾尽所能,实在无力再战之时,另外七大门派的援兵刚巧赶来,在最后关头,终于将整个危机化险为夷。
——如果没有陆南亭,听雨阁在那四天内定会沦为一片废墟。
这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是,也是所有人都认同这名天才的开端。
能有这样一个徒弟,其他掌门都对弈剑掌门无比艳羡,但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的第三个徒弟,那个名叫张凯枫的少年,却在这场混乱中丢掉了性命。
——那也是一个天资出色的孩子。
卓君武对此扼腕不已,每每想到三个徒弟昔日共同玩耍的情景,他也总会伤心很长一段时间。
听雨楼岌岌可危的那四天,张凯枫与陆南亭几乎是相互扶持,并肩而战,却偏偏在最后的关头,师弟被突然涌出的妖藤缠住,拖入了高塔。
那时七大门派就快赶来,弈剑弟子为了保全性命,已经开始撤退。
卓君武第一次听道陆南亭的描述的时候,忍不住怒道:“你明明可以救他,为何不救?”
座下是哭得梨花带雨的江惜月,和红着眼眶却站得笔直的陆南亭:
“我若将他救下,必定会耽误弈剑众弟子撤离的时间。”
“那又如何?”
“我们将时间压到最后一刻才开始撤离,所以撤离一瞬都无法拖延,否则——失去的将是更多弟子的性命。”
陆南亭与张凯枫,比与江惜月还要好。感情绝不是假的,身为师父,卓君武看得分明。
师兄师弟几乎形影不离,他们只要在一起,不久以后,就算踏遍整个大荒,也可以无所畏惧。
陆南亭回完师父的话,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眼睛仍旧倔强地盯着他,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卓君武有些震撼,小小年纪竟已有如此深明大义,如果长大,一定会成为一代超越前人的弈剑掌门。
于是,陆南亭的名字,自此一战,传遍大江南北。
然而张凯枫的名字,却是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还记得很清楚,我们拜师时,卓君武曾经说过的话,”张凯枫淡淡地叹了口气,“‘弈剑掌门门下弟子,历来同生共死。’对么?”
陆南亭神情微动,凄然一笑。
“我一直觉得,也一直相信,师兄从来都是个恪守师父教诲的好徒弟。”
当时那个被拖入妖魔恻恻黑暗中的少年,一边满怀着惊恐,一边却又不甚担心。
——同生共死,既如此,师兄一定会来救我的。
这么想着,他在黑暗中一直等。
满是妖魔的地方,他什么都看不见。
锁妖塔里有无数妖魔的呼号,有诸多可怖的鬼神,妖魔挤在狭小的空间里,阴暗的瘴气与狰狞的利爪及缠在一起,少年无处可躲,只能不断受伤,他缩起身子,闭上眼睛,一直等。
一直虚弱到睡着,又醒来,再昏睡过去。
反复地做着被获救的梦。
醒来之后,却是一切如常。
无尽的黑暗,从内而外,从每一个毛孔到每一寸心田。
——为什么呢?
师兄不是一直都很听师父的话么?可为什么没有来救我?
也许他救了,却没有成功?
师妹一向心软,也许是是没把他带走了吧。
那么,便再也无法呆在他身边了。
少年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黑暗中呆了多久,他第一次哭了出来。
然后,在一片扭曲的声音中,他竟然听到有个人道:“你很想活下来吗?”
——想。
“那就跟我走吧。”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那个人如是说。
那个人不是他的师兄,他最终也没能等到他,却在重新活过来之后的某一天,听到遥远的那片曾经生活过的大荒的土地上,听到了陆南亭年纪轻轻,却深明大义的传说。
——因为深明大义,所以没有来救我吗?
张凯枫扬起手中的剑,眼睛眯起瞅着剑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师兄,上次的精彩我错过了,所以这回,至少让我亲眼看一次,你的深明大义。”
他说完,江惜月向陆南亭挥出了剑。
陆南亭还未出招,江惜月却被迎面飞来的一张灵符击退。
宋屿寒波澜不惊地收回手,不屑地笑了一声,道:“原来弈剑的弟子都如此无聊。”
陆南亭脸上一白,不知道改如何回应,张凯枫却毫不介意,反而颇有兴致地眯起双眼:
“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好奇,你身为太虚观新一代支柱的宋屿寒,如果遭遇这种事,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宋屿寒想了一想,道:“我肯定不会救你。”
张凯枫疑道:“为什么?”
宋屿寒道:“因为我不认识你。”
张凯枫一愣,立刻笑道:“原来如此,但若这个人不是我,而是一个与你十分要好,几乎形影不离的人呢?”
宋屿寒的目光下意识向况烛的方向一扫,几乎没有迟疑便道:“我会救。”
“但这样一来,你可就牺牲掉了别人的性命。”
“与我何干?”宋屿寒面不改色。
陆南亭心底一寒,说不出到底哪一种才是冷漠。
张凯枫听到这样的答案,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他意味深长地望了宋屿寒一眼,伸手将身后的况烛拉到身边。
宋屿寒目光一滞,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张凯枫笑道:“既然你的选择和我师兄不同,那我我倒想玩一个游戏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你会救的人,就是他吧。”他一边说,一边向况烛挥了挥手,况烛毫无知觉,乖乖地向前走了几步,与江惜月站到一处:
“——师兄,如果你不杀他们,我便会让他们一同血洗永宁镇。”
陆南亭陡然变色,他艰难地望向不远处的宋屿寒,宋屿寒也默默地回望过来,眼神中仍是无动于衷的清冷。
陆南亭苦笑一声,凄然叹道:“师弟,你这是何苦?”
张凯枫不答,轻描淡写地一笑,继而对宋屿寒道:“现在我想看看,你是不是会如你所说的那般去做。”
宋屿寒对陆南亭道:“你会杀他们?”
陆南亭道:“我会。”
宋屿寒道:“他说让他们去屠镇,你可相信?”
陆南亭道:“以现在的情况看来,他一定做得出来。”
“那好,”宋屿寒叹了口气,“江姑娘你杀不杀我不管,但是阿烛你绝对杀不得。”
张凯枫满意道:“很好。”
不管怎么挣扎,四人终于还是斗到一处,不过却是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
江惜月与况烛,一剑一针,一远一近,矛头直指陆南亭,招招杀意逼人,然而陆南亭毕竟是弈剑首席弟子,江惜月本不是他对手,况烛的杀伤力更不必说,加上这二人的攻击实非自我意识,真打起来不免缺了气势,陆南亭一人对二不仅可以应付得来,反而占了些上风。
不过宋屿寒偏偏又插手进来,手腕翻转间,长剑剑花四散,比之弈剑的天回云舞毫不逊色,他借着两方都不会攻击自己的从容,不偏不倚地挡住陆南亭每式进攻,却不破开他的防守,这样一来,陆南亭伤不到两人,两人也伤不到陆南亭分毫,情势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状态。
张凯枫在一旁看着,脸色却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原本是想让陆南亭陷入难堪,现在虽然多少达到了目的,却总觉得很不自在。
心头涌起了些怒火,莫名的,难以言状。
——“我会救他。”“那些人的性命,与我何干?”
张凯枫冷冷地望着四人对峙,突然面无表情道:“停。”
江惜月和况烛停了下来,陆南亭松了口气,于是也跟着停了下来,宋屿寒亦然。
张凯枫面无表情地朝况烛招了招手,况烛带着与当前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悠然神情,缓缓朝他走了过去。
宋屿寒立即斥道:“你又想干什么?!”
张凯枫一手拉过况烛挡在身前,另一手提起长剑,横在他的脖颈,又露出了笑容:、
“我改变主意了,稍微换个规则,如果师兄杀了师妹,我就帮师兄杀了这个中和堂的小掌针,如何?”
——为什么这个冰心大夫的运气这么好?同是掌门座下的首席弟子,为什么偏偏是陆南亭做不到?
宋屿寒一张俊脸绷得铁青,咬牙道:“这有何不同?!”
张凯枫把况烛拉近自己,低头望着他温雅清秀的面孔,淡然道:“我只是突然想亲手杀了他,如此而已。”
然而不知为何,闻听此言,从开始一直从容冷淡的宋屿寒突然变得有些紧张,手中的剑尖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唉,可惜你杀不了我呀。”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全新的声音,通透轻缓,透着淡淡的无奈。
张凯枫一愣,喉间先是一阵疼,继而一凉,身体竟像是锢住一般动弹不得——?!
“——你?!”
眼前的人一低头便脱离了他长剑的威胁,身形一晃,迅速奔至宋屿寒身边,继而被后者一把捉住,死死护在身后。
“——你身上的毒解了?!”
银针的失心效果时间很短,不过已经足够况烛跑这几步路的距离,张凯枫缓缓垂下长剑,面露愠色,却还是难掩惊讶之情。
况烛叹了口气,一边安心地贴紧宋屿寒的手臂,一边颇为欣慰地眯起双眼:
“错了错了,我不是解了毒,而是根本就不曾中毒啊……”
22.八门化伤
未曾中毒?
脑中还在分析这句话的真实性,身后的留山突然再次腾上高空。
“大夫,我已经把墨罂粟放到那家伙身上了!”少年一如既往的活脱,在云端高声道。
他一直站在张凯枫的身后,与唯一那名显出真身的死士离得很近,于是便偷偷将备好的毒布了下去。
江惜月也跟着垂下手中的剑,转过身来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怅惘。
“真可惜,我以为你会多召出几个死士呢!不过好歹解决掉一个了!”
低头看到张凯枫阴晴不定的脸色,留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张凯枫眼也不抬,冷冷一挥剑,留山连忙住了嘴,警觉地缩到最后方。挥剑的姿势似乎代表着一个命令,张凯枫的身边,原本空无一物的祭台上,逐渐浮现出四名青衣死士的身影。
随着这四名面目狰狞的妖魔现身,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几人立即做出戒备的姿势,两方陷入无言对峙。
对方是五个人,自己这边是六个人,人数上有些优势,但是如果论实力,至少留山和童千斤两人都抵不上对方一个——咦,童千斤呢?
况烛不动声色地暗中分析情势,一时也管不上这个了:
——自己的实力同样糟糕,但是,也正因为对方的阵容里没有自己这样的角色存在,所以在优势方面还是可以有所提升的,唯一让人担心的是,治愈的效果还没完全恢复,应不应付得来是个未知数。
况烛在这边思来想去权衡胜算,张凯枫虽然召出了死士,却也迟迟没有让他们动手,沉默的时间足够长,终于道:
“你是如何发现的?”
他面无表情地指向况烛。
况烛正在发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宋屿寒替他道:“不是他发现的,是我。”
简单的回答未能让张凯枫信服,,宋屿寒于是继续道:“你的计谋固然有用,阿烛的医术修为减弱,对毒素的识辨能力确实变差了,那孩子来送夜宵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张凯枫道:“连他都未能察觉,你又如何得知?”
宋屿寒道:“只怪你运气不好,摊得那时玄龟在场。”
张凯枫疑道:“玄龟?”
宋屿寒道:“玄龟本是有回生之力的灵物,对毒素的感应远非凡人所能及。”
张凯枫眯起双眼,自嘲道:“你们从一开始就打算设计骗我?”
况烛终于回神,微笑道:“正是。我虽然未能察觉到粥里有毒,但是若是有人告诉我,我仔细查查还是查得出的。于是我们就想,这毒既然有操纵人心的特质,干脆将计就计,被下毒的人装作中毒,没被下毒的人则照常行事。”
张凯枫苦笑道:“这么说来,你们一开始就已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况烛摇头道:“不,我们只以为你要操纵我们自相残杀,没想到却是——”
下文显而易见,况烛望了陆南亭一眼,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顿了顿,突然道:“我倒还有一事不解。”
“哦?”张凯枫微微挑眉,望着他道:“讲。”
“陆大哥的食物中没有毒,当时虽然觉得奇怪,但现在已经知道了原因,只是……”况烛偷偷看了一眼宋屿寒,迟疑道,“……你也没有给宋屿寒下毒,不是么?”
张凯枫终于又露出笑容,道:“是。”
“……为什么?”
张凯枫意味深长地望向宋屿寒:“他自己明白,不是么?”
宋屿寒脸色当即一变,斥道:“一派胡言!我如何明白?!”
“你不明白?”张凯枫反问。
宋屿寒咬牙道:“当然!”
张凯枫笑道:“我虽然与他不熟,但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放了你一马——你听不懂我的话?”
宋屿寒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却仍旧摇头道:“不。”
张凯枫很失望地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宋屿寒没有反驳,却很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向一边。
况烛看在眼里,但也看出他一定已经明白了什么。
心中虽有些好奇,但碍于现在的情势不便询问,只好作罢。
于是又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了,张凯枫等了一会儿,道:“还有人想问什么?师兄?你没有要问的?”
陆南亭抬起头,沉声道:“跟我回弈剑。”
张凯枫一愣:“……你说什么?”
“——凯枫,跟我回弈剑。”
陆南亭道。
祭台上静得连风声都要消失了。
“你——”
在炼狱般黑暗中等了那么久,却是什么都没有等到。
耳边的话与年幼的记忆重合,他竟差一点要伸出手。
“你并未被逐出师门,还是弈剑弟子,”陆南亭又一次道,“所以,我要带你回弈剑。”
——你现在才来吗?
——现在才要带我回去吗?
“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银发的青年横过手中的剑,遮住一双绝美的眼睛,只露出嘴角轻蔑的笑容。
“……弈剑听雨阁?我之所以回来,就是为了毁掉它——”
围绕着他挑起的剑尖,一股寒风爆裂开来,冰冷刺骨。
“咳——!”况烛身上一僵,被突然袭来的强风震得有些睁不开眼睛,抬手稍稍挡了脸颊,后退半步,四名死士已朝他们奔来!
“阿炎!”,宋屿寒高喊一声,炎凤长鸣而起,流星火雨轰然坠下,倒是比留山的火天罚强了许多。
寒风过后是热浪,况烛咬了咬牙站定未动,陆南亭双目一凛,踏住一道光芒穿入火海,瞬间越过死士阻挡,直至向张凯枫而去,几名死士欲回头去追,留山忙抬手结出一道水壁,再回头,宋屿寒和江西月已至近旁,两名长剑随即递出,完全断掉了他们支援的念头。
“师兄……师兄!”江惜月透过晃动的水影望过去,却望不清楚,两声师兄也不知道在叫谁,眼看面前四名死士直冲而来,不得不放弃那边的关注,一心一意舞起银剑。
宋屿寒当即道:“阿炎,到那边去!”
炎凤清鸣一声,转眼飞越水壁,没入剑气横生的另一面。
宋屿寒将扬手抛出数张灵符,放出一系列削弱妖魔的真诀,二对四在数量上有些劣势,加上江惜月此时心不在焉,御敌十分勉强,一会儿下来受伤不断。
况烛咬咬牙,几步奔至两人身边,不等他们反应,先一人丢出一枚药丸,接着单手一扬,嗜血成性紫红孔雀胆纷涌而出。
抵住四名妖魔的邪气术法,宋屿寒与江惜月忙一人一面,让况烛站在中间。
“看起来还真是吃力,”况烛朝他们笑笑,双手一合,地面现出起一张圆型圈阵,碧色光芒缓慢闪烁。
效果差强人意,但是……还好。
四名妖魔的力量明显减弱了。
况烛对着地上的阵型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头有些蒙蒙的。
从刚才起一直没有在意,可是几天来积累的疲倦感,只要一个八门化伤使出来,便再也无法掩盖。
——那么就速战速决!
四根鬼枯藤,四棵醉梦仙花,四记断肠腐毒,真是下血本。
而且,一下子驭出这么多毒来,体力肯定是有减无增。
“原来这些毒是这么有用的!”江惜月愣愣地睁大眼睛,一记归元放出,四面受到了超乎寻常的打击,自知不是自己力量变强,而是况烛喂过去的那些毒,以及地上八门化伤的功劳。
宋屿寒当然也不能怠慢,用缚足真诀将几人依次锁住,斩妖诀迅疾而出。
三对四,优势开始倒向己方。
见地上光芒渐弱,妖魔气势有所回复,况烛忙将地上的八门阵又补上一层,这次的口诀念罢,竟然过了一会儿才睁得开眼睛。
——这种程度,怎么可能对付得了张凯枫?
况烛有些陷入焦急,好在眼前四名妖魔终于开始不敌而退,三人对视一眼,宋屿寒与江惜月默契地踏出几步,分别朝两个方向追击,一对二已经绰绰有余。
两人就这么离开了自己几步,况烛发现自己居然被祭台上的山风吹得一阵发冷。
好在,两人几乎是同时将四名死士斩落剑下,很快便重新退回况烛了身边。
刚刚松了一口气,阻隔的水壁被一连串的凌厉剑气瞬间穿散。
几人都是一愣,陆南亭与张凯枫的身影清晰伫立。
不出意外的,二人都已是伤痕累累,却还站得笔直。
况烛想向前走几步,哪知刚刚迈出一只脚,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糟了,难不成是伤了体内灵元?这要是恢复起来,又得花很大功夫才行了。
看着不远处正在对峙的两人,一个弈剑首席弟子一个幽都魔君,况烛苦笑一下,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才苦笑。
“好,”只听张凯枫开口道,“我终归是胜不过你。”
“……我也没胜过你,”陆南亭道,“你当真不回去了么。”
张凯枫瞪大双眼,吼道:“我凭什么回去!你又凭什么让我回去?!”
“凭你是我师弟。”
“我不是!”
说出来之后,连自己都是一愣。
陆南亭轻声道:“那,你为什么还叫我师兄?”
张凯枫身子一震,愣愣地后撤了半步,有些惊惧地望着他,过了半晌,又愠怒地笑起来:
“陆……南……亭……”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银发的青年握紧手中的剑。
丢掉吧。
把什么都丢掉吧。
“——碎魂。”张凯枫笑着抬手,吟唱出剑诀。
陆南亭一愣,狠狠闭上眼睛,道:“烟云——”
况烛正站在原地头昏脑胀,听见这两声吟唱,猛然挣醒:“住手!”
身边的另外两人也已经面色惨白,留山“噌”地一声从空中降了下来,慌张吼道:“你们两个住手!你们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啊!!”
阻止毫无疑问是徒劳的。
二者都是弈剑听雨阁的撼世绝技,一旦爆发开来,整座山都可能被夷为平地。
其中一式剑招会战胜另一式,胜者受自身施法庇护,必生,败者遭两招剑式同创,必死。
而对于况烛他们来说情况则更加糟糕,两人中会死一个固然惨烈,但是两招剑式一旦冲撞,他们这余下的人都没有活路了。
“跟着我!”刚刚还是一步都挪不动,况烛此时竟咬紧牙关跑了起来。
三人不明所以,只能跟着他跑,却发现他并不是在逃远,反而是在接近那两人。
“大夫你疯了?!”留山惊恐喊道。
“我没有!”眼前的景致有些恍惚,但是神智却非常清醒。
谁都不许给我死。
停下脚步,碧莲残影绰绰,一阵罡风卷上云霄,割得脸颊生疼。
“无想——”
“梦散——”
前方的两人同时将剑诀吟唱到了最后。
“——八门化伤!”
三式咒术同时唤出,瞬间,整祭台被耀眼的光芒笼罩。
眼前一片银白刺眼。
紧接着,却是铺天盖地的温润碧华倾泻而下,暖人心魄。
23.凝香
罩住整个山顶的光芒,虽然无法阻止两人正面受袭,但至少已将剑招中崩裂四散的杀意洗刷殆尽。
——但毕竟是救下了无辜受牵连的人了。
况烛松了口气,发现现在的身体有些麻木。
“——师兄!”
江惜月的双眼定定地盯住前方,纷纷碧光褪去,重新露出了那两个对决的身影。
一个还站在那里,一个已经半跪在地上,胜负分明。
输的人是张凯枫。
如果不是况烛的八门化伤,张凯枫此时应该已是一个死人了。
“我赢了。”陆南亭道。
张凯枫垂眼一笑,随手拭去嘴角的血迹,手中长剑撑住地面,站了起来。
站立的姿势有些勉强:
“你想要怎么样?杀了我?”银发的魔君依旧微笑。
陆南亭垂下双眼,摇了摇头。
张凯枫一怔,随即又勾起嘴角:
“……也对,你怎么会有颜面杀我?你可是欠我一条命呐。”
陆南亭叹息不语。
张凯枫微笑着又看了他一会儿,继续道:“你是不是还想说,让我放了永宁镇的那些人?”
陆南亭的眉间掠过一丝惊愕。
“……是。”
“……果然是么?”张凯枫垂眼笑道,“真有趣,我居然还是这么了解你——”
陆南亭表情一动,似是想要接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许久,才讷声道:“你不放?”
“我怎敢不放?”张凯枫冷笑一声,望了望不远处的另外几人,平静道,“不过你们记住,就算我放了他们,他们很快也会被别人杀死的。”
陆南亭一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张凯枫轻轻挥手,银色光芒伴着一阵微风,缓缓升起,“幽都已现,大荒将亡。”
光芒愈盛,微风愈烈,魔君的身影融进周遭景致,逐渐消失。
“‘幽都已现,大荒将亡?’”陆南亭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当中也有人明白的,不是么?”
最后留下的是一贯的淡然笑容,朝向况烛几人的方向,意味非凡。
“等等!”
开口阻止定是徒劳无功,张凯枫还是消失了,祭台上突然变得有些空荡荡的。
所有人盯着张凯枫消失的地方,都有种说不出的怅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留山实在受不了被这种尴尬的气氛,再次主动开口打破僵局:
“大夫?那什么……你的医术不是退步了么?为什么刚才的八门化伤……好像比平常还要厉害?”
况烛回过神来,安稳答道:“刚刚那一下,我是将两个八门化伤叠在一起施展出来的。”
两倍的威力,自然更要强出许多。
话音一落,况烛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阿烛?”宋屿寒察觉不对,下意识去拉他,捉住的却是一只冰得吓人的手。
况烛还没来及回应,一阵紧缩的剧痛从胸口瞬间蔓延到全身。
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况烛一头栽进宋屿寒的怀里,眼睛突然间看不到任何东西,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手生生扯住搅动,除了痛感之外,身体丧失任何知觉。
“……啊——!”
——报应么……原本就已经撑不住了,还使出那么匪夷所思的术法……身体怎么可能还承受得了?
——其实是早就估计到的事情。
身上冷汗直冒。喘不过气。浑身的血都像是要被抽净一般。
没完没了的疼,从手指尖一直疼到骨头里,疼到每一根神经上,疼得几乎要疯掉。
“大夫?!你怎么了?”
紧接着是另外几人的惊呼。
“……呃——!”
灭天的痛感无处发泄,手中似乎捉着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死死扣住,想要回答,却很难说出话来。
宋屿寒被突然的变故惊呆,望着怀里毫无血色,痛苦发抖的人,脑中一片空白。
“……你怎么了?!这,这到底是——”
“……屿……寒……?”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况烛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挣扎着把头埋进他的胸口,“不……不,许……放手——”
“好,不放,绝对不放,”宋屿寒无措地将他抱紧,“你——我……”
手被况烛攥得生疼,他竟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担忧,心疼,震惊,慌乱,纷杂的心绪铺天盖地。
从未有过这种心情,这个平日里有些缺乏感情的人,顿时不知所措。
陆南亭几步赶直近旁,只看一眼便明白过来,厉声道:“先把他打昏!”
“什么?”
“就算死不了,照这么疼下去也会死!”
陆南亭不由分说,手中剑柄朝况烛头顶一撞,况烛身子一软,当即昏了过去。
宋屿寒还没从混乱的思绪中冷静过来,呆呆地沉默着,目光茫然地望向陆南亭。
陆南亭咬了咬牙,叹道:“他累了那么多天,恐怕早已经伤了元神,刚才竟然还使出一个二重的八门化伤——只怕——”
宋屿寒终于平复了情绪,当即向陆南亭追问道:“只怕什么?”
陆南亭皱眉道:“若不及时医治,恐怕今后就再也不能动气施术了。”
宋屿寒表情一僵,抬头高喊道:“阿炎,出来!”
随着一声急召,战时消失的巨型炎凤,此刻又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去……去冰心堂!”
这是脑中想起的唯一一个地方,宋屿寒抱起昏迷的况烛,正要跃上炎凤,留山突然道:“别去!”
“你说什么?”宋屿寒凛然回头,瞪得留山一个寒战,但云麓的少年还是道:“别去冰心堂!”
“为什么?”
“冰心堂距此地多远?”留山坚定道,“纵然炎凤日飞千山,可你觉得来得及么?”
嘴上这么说,留山想的却是另外的理由。
况烛一定不想回去吧。
云麓与冰心,注定是被禁锢在城堡和花园中的门派,注定毕生渴求自由。
一旦得到,便至死也不愿放手。
宋屿寒不明所以,急道:“那你倒说说看,除却冰心堂,还有哪里可去?!”
况烛被击昏的那一刹那,对陆南亭的感激之情无以复加。
终于可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他想。
可是感激的同时,却也涌起一阵不安。
等到从沉寂的黑暗中恢复意识,感到四肢依旧僵硬沉重,胸口像是被一块东西压住,但那炼狱般的疼痛已经消失了。
单是这么回想,都觉得痛不欲生。
——但是自己现在在哪里呢?如果是冰心堂的话,干脆别醒过来了。
况烛在心里自嘲,虽然醒了过来,却不敢睁开眼睛。
——如果真是冰心堂的房间怎么办?那种一落千丈的失望,也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耳边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出奇。
再仔细听,听到了轻微的风声。
——如果是冰心堂的话,再静也不会静到这种程度,因为毕竟是有许多人生活的地方。
况烛这么安慰着自己,睁开了眼睛。
看到的是床顶,不像正常的床,却有一个柔软的弧度。
虽然不是冰心堂,但好像在哪里见过……?况烛转了转头,看到房间里的布置,第一个感觉是茫然。
淡色紫红的墙壁也带了些弧度,桌椅家具圆润光滑,颜色都有些奇怪。
……这是人住的地方?正在这么想着,只听耳边响起一个纤细柔和的声音,道:“呀,你醒了?”
况烛疑惑地皱起眉,发现了那个开口问候的人,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柔美精致的面孔,娇小的身形,身后背着一双蝴蝶样的斑斓翅膀。
况烛一阵抱歉,他原本还以为那是屋里一个装饰。
“啊?我——”
“嘘——”她把手指比在唇间,拍拍翅膀飞到况烛床边,纤细的手指又指了指床脚。
况烛撑起身看过去,宋屿寒安安静静地靠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
睡着的样子没有平日那般清冷,俊朗的五官多了几分柔和,纯白的道袍衬着白皙的皮肤,活像是温润白瓷做出的精致人偶。
况烛看的入神,竟然忘了如何移开视线。
拍着翅膀的蝶妖落到地面,微微一笑,轻声道:“前天晚上他送你到这里来,然后便一直守着你呢。”
“……是么?”况烛回过神来,脸上一红,心虚道,“那个……姑娘,这里是?”
小蝶妖似不意外,微笑道:“况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凡是冰心堂掌针,皆随紫荆掌门来过此地。”
况烛稍稍一想,恍然大悟道:“凝香园?”
“正是凝香园,”对方点了点头,“况公子叫我小蒲吧。”
况烛眨眨眼,道:“他把我送来的?”
“宋公子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们了,”小蒲点了点头,皱眉道,“况公子你也真是拼命,若不是来得及时,加上昌萱长老亲自救你,你恐怕这一身的武功就都废了。”
况烛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小蒲叹息道:“你也别高兴,元神实在耗损严重,就算是昌萱长老也只是替你补回了些许,想完全康复的话唯有静养,而且期间绝不可再妄动灵力,除非——”
“我明白,”况烛忙打断她,“我明白的。”
自己的伤自己当然清楚得很,元神耗到这种地步,就算得到蝶妖昌萱的救助也要养上一年半载年才能复原,如果想要迅速恢复,唯一的方法只有冰心堂的无双疗术。
可是,不到万不得已,自己真是不想回到那里去。
想到这儿,况烛不禁有些发愁。
小蒲似乎察觉到他有心事,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温柔地笑了笑,又指了指床脚的宋屿寒,道:“他是宋屿寒,是么?”
况烛一愣,道:“是。”
小蒲微笑道:“早就听闻太虚观宋屿寒的名声,亲眼见到,却觉得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况烛疑道:“什么不一样?”
小蒲轻声道:“传闻里似乎是个孤僻冷淡的人,却没想到竟温柔的很啊。”
况烛惊愕地瞪大眼睛:“啊?”
小蒲眨眨眼,道:“难道不是么?他待你真好,白天黑夜,不眠不休地守在这里,我们都羡慕得很——”
话音未落,宋屿寒眼帘微动,好像察觉到了声音的嘈扰。
“呀,他要醒了,那我就暂且告辞了——”不等况烛回答,小蒲眯起眼睛,笑着拍起翅膀,穿门而出。
况烛呆呆地把目光从门口收回来:
“……前天么……那么是两天两夜了。”
屋外这般安静,应该也是夜晚吧。况烛犹豫着抬起手,伸向床脚。
指尖碰到对方的脸,触感柔软,还有些凉意。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那只手却被对方捉住。
“诶?”况烛一愣,对上宋屿寒有些朦胧的眼神。
“啊……你醒了?”
两人异口同声。
“……醒了。”
继而相视微笑。
24.梦境与困境
况烛突然有些恍惚。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对方的神色又比往日多了一分温和。
虽然表情仍旧淡然,但是如果放在过去,宋屿寒就算是笑,笑容里还是总有股去不掉的清冷。
然而这回,原本的那股清冷竟像是融化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些了?”他问。
“……好多了。”况烛老实答道。
宋屿寒松了口气,起身挨到床沿,手背轻轻搭上况烛的前额,片刻又搭上自己的,皱眉道:“醒倒是醒了,烧好像还没有退。”
怪不得浑身酸痛,难不成自己烧了两天两夜?
况烛跟着扶上自己的额头,试完温度,开解道:“好像有一点,但热得不厉害,应该没事。”
宋屿寒叹了口气,把头转向一边,独自又笑了起来。
见此情景,况烛愕然地瞪大双眼:
“你没事吧?从刚才就不太正常——!”
“……我哪里不正常?”
宋屿寒浅笑着歪过身子,单手把况烛箍近,按进怀里:
“你终于醒了,难道不许我高兴么?”
况烛愣愣地眨眨眼,发现身体对这个拥抱有种莫名的依恋。
“你那时……一直这么抱着我?”
想起了之前昏过去的那个时候。
宋屿寒低头道:“昌萱长老要给你治伤,我才放开的。”
“那倒也是。”况烛轻轻一笑,表面上不以为意,却忍不住朝对方怀中又缩了缩,闭上眼睛。
“要睡么?”宋屿寒问。
“再睡我就睡傻了,”况烛有些不满地睁开一只眼,“你这边挺暖和的,我靠一会儿。”
只睁开一个眼睛,宋屿寒看着着实有趣,忍不住低头在他眼皮上轻轻一啄。
“喂,”眼皮慌忙阖上,开口抗议,“宋屿寒你——呃?!”
还没来及说出几个字,突觉一阵温软热息扑面而来。
对方的双唇挨上来,况烛有些小小的慌张,但也没放在心上。
然而紧接着,有片温软的东西划过双唇,探入齿间。
况烛顿时呆住:
——什么情况?!
仅仅是舌尖相触,软绵绵的力道,平静温柔,几乎没有一点烈气,却把况烛浑身的力气都夺走了。
脑中一阵天旋地转,连如何呼吸都记不起来。
察觉到怀里的人乱了气,宋屿寒松开他,似笑非笑道:“怎么了?”
“……没什么。”况烛满脸通红地把头埋起来,小声嘀咕道,“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宋屿寒疑道:“什么从哪里学来?”
“啊,难道是天生就会的吗?”
“你不会?”
“当然不会!”
“那还真可惜——”
“……喂,行了!”
况烛无可奈何地重新闭上眼,气息却仍旧未平。
如果放在平常,这种程度的恢复怎会如此慢?况烛觉得有些不妥,不由地把手搭上心口。
“不舒服么?”宋屿寒显然也发现了异样,忙低声道:“都忘了你病还没好,不该这么逗你。”
“没事,”况烛心里一暖,朝他笑了笑,道,“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去给我找点吃的来可好?我快饿死了。”
宋屿寒一愣,笑道:“当然好。”
睡那么久,再睡下去连自己都觉得天理难容,可当下的身体比想象中要糟,宋屿寒说什么都不让他出门。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一占床头一占床脚,手上各捧一册书,安安静静地读起来。
这个情景虽然无趣,倒也很符合两人的个性。
过了很久,天仍旧没有亮透,正沉浸在一片安宁中享受,况烛突然听到一声抱怨:
“——两个大活人,还都醒着,到底是怎么能没有一点声音的?!”
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留山和童千斤站在门口,一脸的不可思议。
“……早?”况烛下意识道。
宋屿寒对这两人的出现毫不在意,只是抬了一下头,旁若无人,继续看书。
留山笑嘻嘻地进了屋子:“大夫你终于醒了!这几天我们可都担心死了!”
况烛抱歉地笑了笑,环顾四周,道:“江姑娘和陆大哥呢?”
留山笑道:“他们去永宁镇收拾残局了,一时还回不来。”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凑到况烛耳边,小声道:“大夫,你可得好好谢我!”
况烛好奇地望了他一眼,留山继续低声道:“若不是我姓宋的让他带你来这里,你现在恐怕就在冰心堂了!”
况烛一愣,欣然笑道:“那还真是多谢啦——”
两人凑的距离太近,宋屿寒颇为不满地抬眼,留山连忙退后两步,朝他露出讨好的笑。
“你们在讲什么?”宋屿寒突然道。
两人心虚地对望一眼,留山迅速道:“我是告诉大夫童千斤那天去了哪里!”
童千斤立即怒道:“你不是说不告诉别人的么?”
况烛听他们这么一说,也想了起来,那日目睹山顶决斗的几人中,唯独缺了童千斤。
之前他们在布置计划的时候,因为担心童千斤演技太差被识破,于是煞费苦心的让他装成“承受不了尸毒而当场昏迷”的样子,毕竟假装昏倒谁都会,而且也有理由让张凯枫不起疑心。
不过,在他装昏之后情势实在太过混乱,没有人注意到他去了哪里。
宋屿寒看到了一眼童千斤愤怒地表情,于是道:“我对这个也有些兴趣。”
留山忙道:“因为他躺在地上睡着了!”
宋屿寒一愣,疑道:“就算睡着了,也不会睡得那么死吧?”
他们在山顶上打了那么久,他都没醒过来?
留山一愣,尴尬道:“我当时想去叫他,发现他睡着了,一气之下把他踢下山去了。”
“……”
况烛和宋屿寒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该露出个什么表情。
凝香园是个适合修养的地方,远离人世,整日整夜宁静怡性,花香缭绕,柔软而又淡雅的微风,几乎可以融化掉一切锋芒。
呆在凝香园里的况烛,真真正正的过上了清闲的日子。
白天靠看各种各样的书来打发时间,间或与其他几人闲聊,晚上则高枕无忧地睡觉。
然而,就是过着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在这么一个堪称完美的环境下休养,况烛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胸口的郁结始终无法纾解。
就算每天白天坐着不动,晚上躺倒都还像是劳累了很久,一头栽进黑暗之中,第二天醒来毫无起色。
况烛开始不安,而且不安的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
——只靠休养是好不了的。他隐约察觉到了这个现实。
如果想要康复,回冰心堂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连书看不进去了,况烛愣愣地盯着书页坐着,心里想不出任何办法。
“阿烛,”宋屿寒挡住他面前的书,几乎是习惯性地用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别骗我,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好?”
虽然体温一直没有下降,但况烛还是忍不住每天都说“好些了,体温是慢慢才会降下来的。”
听到他的这句话,况烛突然有些害怕,歪头躲过他的手,想习惯性地说“我好多了”,可不知怎的,这此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我………对不起。”
最后还是忍不住道歉了。
每每他把手搭上自己的额头,然后默默地放下来,况烛心中又是内疚,又是心疼。
看到宋屿寒担心,比自己担心自己还要难过。
听到他的道歉,宋屿寒似乎毫不意外。
“你在硬撑什么?”他叹了口气,垂下眼帘凑近对方,“总是好不了,你自己知道原因吧。”
况烛一愣,怯声道:“是……休养还不够……”
“昌萱长老告诉我,你若是再烧下去,脑子可就要烧坏了。”宋屿寒轻声道。
况烛心里一沉,抬头道:“你去问她了?!”
目光相抵,对方严厉的目光直戳心底,况烛有些委屈,身子向后撤了一些。
既然他已经问过昌萱,那么他肯定也问过她要怎么做。
况烛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
“——我得带你回冰心堂。”宋屿寒又道。
不容置疑的语气,况烛一听便知。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况烛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抬起头惊恐地望着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过绝不回去,是么?”宋屿寒看到他的表情,感到有些疑惑,“那里的人待你不好?”
“没有。”
况烛重又垂下头。
“那为什么不想回去?”
“我,我……比起那里,更喜欢呆在外面——”
“可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况烛的话立刻被堵了回去。
正在沉默的间隙,留山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道:“大夫,这是小蒲姑娘她——呃?”
伶俐如留山,一眼便察觉到气氛的异常,立刻识相地闭了嘴。
“没有别的原因的话,我就必须要送你回去了。”
对方下了军令状,况烛有些急了,忙道:“你若送我回去,以后就见不到我了!”
宋屿寒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稍一愣神,况烛以为这句威胁起了作用,哪知他反应也够快:
“你少骗我,”宋屿寒轻轻皱眉,“冰心堂难道不许人进的么?”
第二轮也败下阵来。
25.禁语
冰心堂。
中原,巴蜀,江南。
——我想和你一起……
“难道你那么狠心,让我眼睁睁看你垮掉?”
况烛低头不语。
“身体恢复了我就去找你,好么?”
——我想和你一起,却只愿是自由自在,四海相伴。
说不出口。
宋屿寒刚刚的那句话,他无法反驳。
再做最后一次挣扎,如果还不成功,那就认命吧:
“我还要去弈剑听雨阁送信的。”差一点忘记最初的使命了,“我这么回去了,岂不是让他们笑话?”
可惜在宋屿寒看来,这句话连理由都算不上:“永宁镇全镇人,加上我,加上陆南亭江惜月的性命,全部都是你救的,他们敢笑话你什么?”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若真的放不下送信的事情,就把信交我,我替你去。”
难道真的不行吗?被驳得哑口无言,况烛莫名地焦躁起来。
宋屿寒见他又不吭声,不由道:“难道是你信不过我?”
这么一句话,终于把绝望的鸟儿逼进死角。
门口的留山明白了两人在争辩的话题,默默地把碗放到一边,正想退出门去,忽听况烛喊道:
“我信不过!”
留山猛地一顿,愕然回首。
况烛自己都觉得头皮一紧,呆呆地又后退了半步,盯住近在咫尺的宋屿寒,额角冒出冷汗。
——我在说什么?
宋屿寒显然也被他的回答惊呆,木然地站着,过了许久,毫无顿挫道:“你再说一遍。”
被他的冷淡戳中了火气,况烛只觉得头昏脑胀,愤然抬高声音:
“信,我不会交给你。”
眼睛里还有一丝怯弱,语气却坚定万分。
——我一定是疯了。况烛在心底大笑,脑袋肯定已经被烧出问题了。
——可是真的很生气,很难受,很不甘,难道不许任性一回?
“……你说你信不过我?”宋屿寒的脸色变了。
况烛心下一惊,立即就有些后悔了,但被那股怨气阻塞着,他最终没有收回前言,只是咬咬牙,把头偏到一边。
“你……当真信不过我?”宋屿寒又问了一遍。
况烛终于觉得气氛不对。
上一刻还留存着质问的气势,这一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反而,反而还染上几分惨淡?
“……宋屿寒?”
“好,好,”宋屿寒生硬地退后几步,平日的清冷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满眼凄然。
“你竟说信不过我?宋御风,我爹,他失踪的事情我都告诉你了,你现在竟说信不过我!”
宋御风?况烛呆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宋御风失踪的事情,全太虚观的人都还是被瞒着的,可是宋屿寒告诉他了。
关系到这个千年门派命途的大事,他就这么告诉他了。
“不是,呃,宋屿寒,我只是……”
——真的就这么倒霉吗?就这么任性一回,碰到了一个绝对禁语?
看到他的反应,况烛又没出息地害怕了,怯怯地开口想要解释,对方却不再好脾气地给他机会:
“全太虚观的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不信我……连你也不信?”
全……太虚观的人?
况烛也忘了别的纠结,急急问道:“全太虚观不信你?他们不信你什么?”
“不信就罢了……多说无益。”
“啊,不是的!我只是——宋屿寒,等等,你别走!”
急急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眼前却突然一花,手指偏了许寸,什么都没有捉到。
况烛眼神空滞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身子晃了一晃,胸口再次涌起一阵紧涩。
“大夫?”一直呆站在一边的留山终于回神,赶紧上前扶他坐下,又把端来的药汤放在他面前:
“这是小蒲姑娘特意熬的药,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况烛眼神空洞地望了他一眼,呆呆地依言喝了药,连苦味都没喝出来,继而缓缓地趴到桌上,用额头抵住桌面。
“大夫,又不舒服么?不行的话我去叫人——”
“留山,”况烛虚虚地打断他的话,“他肯定生气了,是么?”
留山抿著嘴唇,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嗯。”
“我只是不高兴,所以才那样说的。”况烛低低道。
“我知道。”
“可是,那好像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好像是。”
“他说全太虚观的人都不信他……不信他什么?你可知道?”
留山一愣,轻声道:“大夫,你远在冰心堂,有件事情可能未曾耳闻。”
“……什么事?”
“太虚观的传言。”
况烛抬起头,这几天好不容易养回了气色,此时又跌回苍白的原点。
留山一阵不忍,忙道:“我讲完了,大夫你一定去休息!”
况烛一愣,无奈一笑,点点头。
留山放心讲道:“据说,太虚观的掌门已闭关数月了。”
况烛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留山道:“但是弟子们并不信。”
况烛忙道:“不信什么?”
留山道:“有传言说,其实宋掌门早已不在了,是他的儿子宋屿寒……为了……为了夺取掌门之位——”
况烛顿时怒道:“这是哪里来的传言!”
这么一喊,心口突地一阵抽痛,况烛差点喘不过起来。
“太虚观中,其实压抑得很……”留山垂眼道,“太虚弟子生来正邪两面,原本就比其他门派的弟子多疑,不过,”他顿了顿,犹豫道,“大夫……宋掌门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在太虚观了?”
况烛心里一紧,愕然道:“你怎么这么说?”
留山闭眼道:“因为我大概猜到他在哪里。”
况烛愣道:“哪里?”
宋屿寒不是一直在找他么?如果宋屿寒能把他找回来,那么——
“幽都。”
“……哪里?”况烛迷茫地眨眼。
“幽都,”留山道,“大夫,你还记得幽都魔君说过的话么?你还记得……宋小道长那时的反应么?”
被这么一点,况烛立刻想起来了。
张凯枫说,他是看了某个人的面子,才没有给宋屿寒下毒。他还说,幽都已现,大荒将亡,你们之中有人明白的。
当时所有的人都一脸茫然,只有宋屿寒,一贯冷静淡漠的宋屿寒,听到这两句莫名其妙的话,竟然都露出惊惧的神情来。
“你是说,张凯枫提到的人是——”
况烛突然觉得手脚冰凉。
“宋小道长从小便在太虚观长大,为人素来冷淡人尽皆知,除了宋掌门,还有谁有资格让张凯枫卖面子?”
“可是……可是理由呢——堂堂太虚观掌门,怎么可能去……”
“幽都魔君的出现原本就不同寻常,”留山垂眼道,“幽都魔影觊觎大荒千年,如今重现并不荒谬。而宋掌门……太虚弟子正邪两面,掌门自然也不例外。”
留山是个很聪明的人,况烛不得不承认,他是自己这次路上遇到的最聪明的人。
留山的话,他甚至可以信以为真。
然而况烛却又隐隐察觉到了更糟的事。
光是一个掌门失踪,宋屿寒就惹来了莫名其妙的怀疑和猜忌,一旦所有人都知道宋御风背叛八大门派,那么作为宋御风的独子,宋屿寒在那样的门派里——
况烛不敢想,也不能想下去了。
眼前一阵阵发黑,昏厥前兆出现,他甚至连坐都坐不稳。
“大夫!大夫我扶你去休息!”留山见状,忙将他挽到床沿,“肯定是刚刚动了气,大夫你千万别再多想,安心睡觉,我再去找小蒲讨些药来!”
留山越是这么说,况烛心里却越难过,倒进被子里,干脆把眼睛也蒙了起来。
“大夫你别多想,小宋道长他……那么多人都不信他,他肯定很怕你也这么说,他不会真的生你的气,我让童千斤把他找回来,你好好休息!”
留山有些着急,一番话说的深切诚恳,况烛虽然难过,却也感激不已,不由轻声道:“多谢。”
道完谢,意识便不受控制,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时间肯定不长,一个接一个的梦压过去,不仅一个都不记得,反而还被弄得疲惫不堪。
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水,头上像是被人套了个箍,死死地勒着,勒得生疼。
他挣扎着起身,睁开眼望向床脚,并没有期望中的人在。
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番,况烛重新栽回被子里。
“大夫?”察觉到床间的动静,留上连忙又捧着药碗走上前来,“大夫别睡,先把这个喝了。”
况烛很不想动,但顾念留山的好意,他最终还是努力坐了起来。
之前还喝着很苦的药汤,这次仍旧没尝出什么滋味。况烛麻木地把药碗递回去,正要重新躺下,门又被人推开了。
两人赶紧看过去,却看见童千斤一张堆满歉疚的脸。
留山一愣,立刻吼道:“要你有什么用!”
童千斤这次没有反驳,抿抿嘴,内疚地望向况烛:
“大夫,是我不好,我,我忍不住和他吵起来了……所以他又放仙鹤赶我,我,我只能——”
留山皱眉道:“你和他吵?是你单方面啰嗦叫唤吧!他肯定懒得理你,直接赶你走!”
童千斤讷讷地低下头,算是默认。
况烛摇摇头,叹道:“没关系。”
——没关系吗?
四肢疲乏无力,胸口象牙这一块大石头一样呼吸困难,五脏六腑搅在一起,难受得想吐。
脑袋也绷得紧紧,昏昏沉沉,无法集中精神。
又委屈,又难过,又生气,又担心。
这种时候还真是以外的脆弱啊,况烛跌回床上,暗处的双手捏住被角。
清醒着的念头快要只剩下一个了。
——好想见他。
——是我错了,你快点出现吧。
——宋屿寒。
“童千斤太没用了,我去找,我这么厉害,他又那么喜欢你,怎么会不管你?”留山故作乐观地安慰了一句,况烛却没有回音。
觉得有些不对劲,少年轻手轻脚地上前,手背朝他额上一搭,脸色骤变。
“留山?”童千斤被留山的表情吓了一跳,一贯活脱的少年,眉目中竟浮现出一层可怖的戾气。
留山面无表情道:“童千斤,你看好大夫,我去把宋屿寒找回来。”
看着这样的留山,童千斤有些打怵,不由道:“你还好吧?”
“好?我好得很。”留山冷笑一声,长袖下的一双拳头攥得发白。
“宋,屿,寒——他若再不过来,我就杀了他!”
26.分离吗?
况烛从来没有病得这么彻底。
失去一切时间概念,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意识时断时连,偶尔有些许的神智苏醒过来,可是睁不开眼睛,听不到声音,全身麻木,几乎失去知觉。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不过每次没等他来及感慨什么,便立刻昏厥过去。
反复几次之后开始厌倦,厌倦得甚至觉得不如干脆一睡不醒的时候,头脑竟变得有些清明了。
手面的知觉逐渐恢复,感觉到正被人轻轻握着,原本紧绷的麻木中渗出一丝温暖,一点一滴,继而蔓延开来。
意识混沌得太久,不能一下达到平常的状态,但况烛觉得自己这次至少可以睁开眼睛了。
于是深吸一口气,双眼勉强打开。
许久不见光芒,况烛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打量四周,景致模糊恍惚,尽量堆聚仅存的意识聚焦外物,却始终无济于事。
有些失望,但也满足了。既然能醒过来,应该就还能继续恢复才是。
正在这么想着,耳边传来一声低呼,声音很轻,音尾微微发颤。
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想转头却也很是困难,没看清什么,对方已经俯□来,凑近耳边:
“……听得到么?”他问。
听得很清楚。
视线是模糊的,意识也浑浑噩噩,唯有声音听得分明。
“宋……”
刚刚吐出一个字,况烛被那人一下子搂住,他稍稍一惊,又是清醒了几分。
“……宋屿寒?”
其实根本不必用疑问的语气。
况烛没有多少力气,只能勉强抬手,扯住他的衣角。
“你醒了?你醒了……?”宋屿寒贴紧他的耳际,听语气竟让况烛有些心疼。
他果然来了。
况烛又是高兴又是欣慰。
——他果然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况烛虚弱一笑:“……你在担心?”
感觉到身体在颤抖,但自己连多余的力气都没有,颤抖的人应该是宋屿寒。
“终于……醒了……”宋屿寒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你若是再不醒,我……我恐怕也要陪你昏过去了。”
况烛闻言心间一颤,莫名地红了眼眶。
“你放心,只要你不放着我不管,我肯定会好的,”况烛轻声安慰,又扯了扯他,“扶我起来。”
宋屿寒松了些力,有些犹豫:“起得来么?别勉强。”
“……当然起不来,”况烛无奈笑道,“所以要你扶着啊,你这样抱着我好闷,我想坐起来。”
宋屿寒一愣,失声笑出,虽然还是有些无奈,但也放松了许多。
他依言扶着况烛坐了起来。况烛使不出太多力气,脑袋也没有清醒到去想别的东西,一坐起来只能倚进他怀里。
暖洋洋的很舒服,况烛重新闭上眼睛。
“阿烛?”宋屿寒也不惊讶,自然地用手臂环住他。
“……对不起,我是生气才会那么说的,所以……你别再怪我了……”
况烛突然嗫嚅道。
宋屿寒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都过那么多天的事情了,你还管它做什么?”
这样的回答在意料之中。
“……我可是一直睡着,什么事都不知道,只记得这个。”况烛答得很是认真。
宋屿寒低下头,凑回他的耳边,声音里透着沉沉的自责:“……是我不好。”
“……什么?”
“我要是不走,你也不会——”
“啊,这么说来,的确是你不对,”况烛眯起眼睛笑了,“扯平了。”
宋屿寒点点头,轻轻在他耳边印上一吻。
况烛又道:“太虚观的人都不相信你,你之前却没有告诉我。”
宋屿寒沉声道:“小人谗言,讲来无用。”
——还有可能惹你担心。不过,后半句还是不自觉地吞了回去。
况烛只好叹了口气。
宋屿寒沉吟片刻,也低声道:“我也要问你,你那时为何如此答?为何要说不相信我?”
况烛无奈笑道:“我只是不愿回冰心堂,你却逼得那么急,所以我生气。”
这一次,宋屿寒却停顿了很长时间:
“你……为什么不愿回去?”
“回去的话,我不知道下次出门要到何时,”况烛垂眼道,“从过去就一直羡慕你们,能和朋友一起天涯相伴,仗剑江湖。比我一直闷在一个小地方要快活得多。”
宋屿寒又沉默了,过了半晌,生硬道:“那是因为……你没吃过苦。”
“我以前也这样想,但是现在有你了,”况烛重新闭上眼睛,“所以我不担心了。”
说了真么几句话,竟然又困了。
见他的脸上血色又有所减,宋屿寒小心翼翼道:“你再睡一会儿,好么?”
况烛迷迷糊糊地点点头,眼皮很快便沉得睁不开,宋屿寒正要把他放下,他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挣扎着睁开眼睛。
宋屿寒疑道:“怎么了?”
况烛弱声道:“你别送我回冰心堂,我自己能好。”
宋屿寒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况烛见苗头不对,用力捉住他衣襟道:“你答应我,不送我回去!”
脑袋昏昏沉沉的,举动也变得像个小孩子一般。
宋屿寒暗暗攥紧了拳头,颤声道:“好。”
况烛听到这个回答,放心地松开手,软软地倚回去:
“……那个……亲一下……好么?”
声音放得微弱不已,有些怯懦。
宋屿寒又笑了出来,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正要吻上去,对方突然又稍稍闪开了一些,慌张道:“舌……舌头不要伸进来。”
“嗯。”
双唇温柔地覆上去,这一吻宠溺得要把对方融化了。
满满的温暖溢上心头。况烛重又睡了过去。
放下怀里的人,宋屿寒僵硬地替他掖好被角,呆呆地坐了许久,终于舍得起身,推门而出。
午后阳光暖人,眼前水榭连城,青纱荷影,碧光粼粼。
“他醒了?”门前,有个高挑人影微笑开口。
宋屿寒点点头,不自觉地垂下双眼:“是,现在又睡了。”
门口的人甚是欣慰:“这可真是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我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这个师弟了。”
傅君瑶背光而立,话中满是诚恳。
宋屿寒苦笑一下,问道:“他……什么时候能康复?”
傅君瑶稍一沉吟,笑道:“既然今天醒了,那么三天之后就可康复了吧。”
宋屿寒一愣,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此……我便先告辞了。”
傅君瑶一愣:“怎么?宋小道长不在多住几日,等师弟康复么?”
宋屿寒摇了摇头:“太虚观中出了些问题,我这几日内必须回去一趟……傅姑娘,你帮我转告他,等他康复,我一定回来看他。”
“一定一定,”傅君瑶笑道,“冰心堂随时恭候尊驾。”
“不敢,”宋屿寒略施一礼,“我去向紫荆掌门辞行,就此别过。”
“不送。”傅君瑶优雅回礼,落落大方。
宋屿寒转过身去,顿了顿,终于还是离开了。
——对不起。
——等我回来之后,一定要原谅我啊。
再醒过来的时候是一个晚上。
身上仍旧疲惫难消,但头脑奇迹般地完全清醒了。
起身四顾,没有看到想看到的人,屋外的碧莲花灯泛着温厚淳色。
等等,碧莲……花?!
况烛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他伸出手,一脸愕然地比向窗外的夜色。
“这……怎么回事?!”
冰心堂。
冰心堂?冰心堂?冰心堂!?
况烛摸上自己的额头,觉得一定是病得出现幻觉了——
“啊!况烛哥哥?”有个小小身影出现在窗边,遮住了窗外的碧纱帐。
况烛揉了揉眼睛,看清了窗外孩子的面容。
直直的黑发垂到耳际,瓷娃娃般的皮肤,一双漆黑的眼睛有如应龙湖畔的黑色珍珠。
被迫接受现实。况烛彻底呆住了:
“……甘草……妹妹。”
“况烛哥哥你醒了?你又睡了一天,可真能睡,”甘草笑盈盈地奔进房间,“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么?”
“我……”
怎么会这样?况烛的舌头开始打结,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甘草笑着扑到他床边,双手撑住床沿,疑惑道:“你怎么了?”
况烛回神,一脸空白道:“我,我怎么回来的?”
甘草正经道,“当然是太虚观的宋屿寒哥哥送你回来的。”
——宋屿寒,宋屿寒!
况烛重又清醒过来,扶住甘草的双肩,急道:“宋屿寒,他什么时候送我来的?”
甘草愣了愣:“送来好久,我不记得了。”
“……他人呢?”
“走了呀。”
况烛被突如其来的事实击得发懵,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才断断续续道:
“走了……?他送我回来……然后就……走了?”
“况烛哥哥,你烧傻了?”甘草皱了皱眉,“昨天你醒了一次,他才走的。”
——昨天,醒了一次?
况烛突然想起来了。
唯一醒过的那一次。
“那个时候……我在冰心堂?”
是啊,没有人救的话,自己怎么可能会自己醒过来呢。
……当时一定是发烧把脑袋烧坏了。
况烛愣愣地靠到一边。
“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可都吓坏了,大家没日没夜的想办法救你,就连紫荆阿姨都熬了一夜没有合眼呢。”甘草试探性地说着,况烛却没有任何反应。
“况烛哥哥?”
唇上的温软还记忆犹新。
不是说不回来吗?明明……明明已经答应了啊!
可那个时候,自己居然就在冰心堂,这简直是……是被当做傻子一样愚弄了!
“哈……他,他居然骗我!”况烛狠狠地一拳捶上床头。
甘草一惊,也立刻明白了什么。
“……宋屿寒哥哥说,等你康复了,他就回来看你。”
出生本就不同寻常的甘草,伶俐程度自然也不输常人。
况烛一愣,讽笑着垂下眼睛。
“哈,是么……”
“若是你再晚来一会儿,冰心堂也无力回天了,”
甘草顿了顿,微笑着坐在床沿上,“他在这里守了好几天,太虚观里出了事,一直送消息来催他,可是他一直都没有走,直到昨天。”
况烛低头不语。
“况烛哥哥,外面一定很好玩,是不是?”甘草突然又道。
况烛苦笑一声,点点头。
“我也很想出去看看,等到你病好了,我想办法去求紫荆阿姨,让你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况烛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突然有了些的触动,温声道:“只要她答应,我一定带你去。”
甘草微笑着点头。
况烛又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还是觉得被遗弃了。
不只是被宋屿寒。
——留山和童千斤呢?他们去哪儿了?陆南亭和江惜月在永宁镇处理完事情,会不会到凝香园去找他们?
自己就这么睡了一觉,醒过来,突然什么都没有了。
像做了一个梦,现实竟然这么没有实感,如浮萍飘舞。
——而且,“康复以后”是什么时候?
——你真的会回来吧。
——不会再骗我第二次了吧。
况烛的心底有些发虚,变得很没自信,甚至害怕。
“况烛哥哥,你不开心么?要不要听甘草弹琴?”
况烛摇摇头。
甘草并不在意他的拒绝,轻声道:“听一下吧,听了甘草的琴声,心情一定会好起来的。”
27.大荒惊变
日子,回复了原本的清闲安逸。
况烛又在房中养了三天,期间陆陆续续有人前来看望,都是多年的兄弟姐妹,不需要太多刻意的客套,闲聊几句,然后离开,亲切自如,一如既往。
就像家人一样。
只有甘草日日都来,每次进门,小姑娘微笑着放下手中的琴,朝他一笑:
“我的琴声可以让况烛哥哥早些好起来,所以紫荆阿姨让我每天都来。”
古琴玉壶冰,上古神农祖师遗物,冰心堂神器。
她垂目微笑,纤纤十指拂上琴弦,天籁乐音,在房中漾起波纹。
琴音轻盈悦耳,时而缠绵如暖风纱帐,时而清越如晨露碎光。
况烛轻轻闭上眼睛,只觉得周身被温柔的曲调包裹,一时间竟像落入梦境。
心中的不安果真一天天地消解开去,思绪也跟着沉静了下来。
——罢了,我等着,等你再来找我。
他想。
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麦门冬将中和堂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让况烛着实满意。
紫荆掌门因为永宁镇的事情,把况烛狠狠地夸奖了一番,还体贴地给了他一个月的休假,所以他根本不用担心玩忽职守的问题,干脆一头栽进书海里。
杜若的经络院重新成了他的领地。
每天,轻车熟路地在书架林立中转上几圈,然后捡个角落把书堆到一起挨在旁边开始读,从早到晚,反复不倦。
读完绝对不放回原处的老毛病,让经络院的人重新忙碌起来,所以,作为经络院的掌针,杜若每次看见况烛都会露出阴晴不定的表情。
“师兄,你在外面遛了一阵,总该懂事一点了吧?”她曾经如是说。
况烛愣愣地眨眼:“懂什么事?”
杜若抿嘴道:“至少懂得不给别人添麻烦了吧?”
况烛轻轻一笑:“我就是因为太麻烦,才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知道么?”
杜若一愣,没来得及反驳,况烛便迅速闪身,重新没入典籍之中。
杜若气得跺脚。
“这个师兄,果然没有长进!”
可是说完这话,却不自觉地敛起脾气,若有所思地发起愣来。
跟他说话的时候,对方还和以前一样温和的笑,偶尔也会开些善意的小玩笑,可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温和的笑容里空荡荡的。
过去他虽然也爱泡在经络院的书堆里,但正常的生活绝对不会受到影响,吃饭的时候便吃饭,睡觉的时候便回房。
可是现在,他会看书看到不按时吃饭,甚至有好几次,她看到他晚上在书架的角落里睡着。
——总觉得他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眼看着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杜若正高兴况烛终于可以不整天呆在自己的地盘上,可是头痛的事情却又多了一件。
经络院里又多了个不规矩的读者,平日乖巧懂事的甘草妹妹,竟然也跟况烛学了这个坏毛病。
况烛和甘草,不知怎的就变得非常熟络,小姑娘经常抱着一本书跑到况烛常呆的那个角落里问这问那。
杜若稍稍留心,发现她拿的常常是风物志一类的书籍。
——甘草妹妹什么时候对大荒的风土人情感兴趣了?杜若心里想,但也不好意思问,只好由他们去了。
这一天,又到了午夜闭院,杜若没见况烛出来,于是朝着偌大的经络院吼了一句:
“里面还有人吗?不出来就一辈子别出来了!”
这是每次闭院的惯例威胁,弟子们早已经见怪不怪。
院里没有回音。
——好!明早你又吃不上早饭了!到时候别再来找我埋怨!杜若一边想着,一边愤愤地锁了院门。
况烛的确是窝在角落里睡着了。
到了半夜,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觉得肚子瘪得要命。
“啊啊,晚饭忘吃……”无奈地感叹了一句,况烛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苦笑起来。
又被杜若锁在这里了,连个夜宵都弄不来。
蜷起身子重新闭上眼,努力了很长时间,却还是饿得睡不着。
实在没有办法,低头看看四周,虽然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但以这种程度的光线,也不可能看清书上的字。
天哪,要无聊地这么又冷又饿地呆一个晚上么?况烛皱起眉,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好像……已经快过了一个月了。
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更冷,心口像被人扯开一个口子,冷风嗖嗖地灌进来,况烛摸了本书盖住脸。
一个月。
其实算是很长的时间了吧。
一直麻木地埋头在书堆里,一闲下来,杂七杂八的感情立即涌了上来。
——你不是说,等到……
——啊啊,不对不对,好想听甘草妹妹弹琴!
况烛甩甩头,书掉下来,雕栏窗外漏进银色月光,落进眼睛里。
——甘草妹妹的琴声,还真的很神奇啊,他想,不愧是古琴玉壶冰,只要听上一次,就不会再……
眼前的月光晃动起来。
——就不会再……想你了。
咦。
看不清了。月光像浸了泉水,恍恍惚惚的。
真是的,我还什么都没想呐。况烛咬咬牙,伸手捂住眼睛。
才一个月而已,真没出息。
正在这么想着,不远处的角落中,隐约传来一声抽泣。
况烛一愣,坐起身四下望望,不是自己。
还有别人在?
轻手轻脚地爬起身,摸索着书架,循着声音的方向走,黑暗中的抽泣逐渐清晰。
“谁?”他不禁问道。
有个小小的身影缩在不远处,听到他的问话,抬起头来:
“……况烛哥哥……”
小姑娘还在抽泣,,一双眼睛在微弱的月光下闪闪发亮,表情却有些惊讶。
况烛不由笑起来:“你也被关进来了?”
不知怎的,甘草这回却有些怯弱,点点头,不再说话。
“你怕黑么?”况烛轻轻走到她身边,半跪下来,“所以吓哭了?”
甘草一双眼睛望着他,没有说话。
“咦,难道我猜错了?”况烛笑着又问。
甘草垂下双眸,目光如水,竟带上了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忧伤。
况烛一愣,正要再问,甘草已经开了口:“我做了一个梦。”
“啊,那就是做噩梦了。”况烛释然道,“那就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甘草摇摇头:“这个梦,我已经做了一年。”
况烛这才想起,冰心堂里的这个小姑娘是与众不同,无论是她的身份,还是她的力量。
许是神农转世。记得当年她还在襁褓中时,紫荆掌门就曾如此说。
“做了……什么梦?”
一个这样的孩子做的梦,一定是不同寻常的。
甘草静静道:“一年来,这个梦每到最后都会说一句同样的话,我却总是听不清楚。可是刚才,我终于听清楚了。”
“……什么?”
甘草整了整衣服,坐得端端正正,一字一顿道:
“——幽都已现,大荒将亡。”
况烛噌地一声站了起来,眼中满是惊恐:
“……你说……你梦到了这句话?”
那是张凯枫消失时曾说过的话,一字不差。
“我梦到无数的妖魔,他们从太古铜门的封印中涌出,攻占了整片大荒。”
眼前的这个孩子,成熟得像个大人。
“况烛哥哥,你相不相信我的话?”
小姑娘定定地望着他,神情无比庄重:
“我知道,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入侵便真正的开始了。”
一阵寒意从背后一点点升起来,况烛握住拳头:
“我信,”况烛闭上眼睛,“幽都已现,大荒将亡……我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
这么快,千年前的浩劫,已经再度降临了。
甘草是对的。
第二天,冰心堂便得到了消息。
千年的太古铜门封印被破,幽都妖魔鱼贯而出,一夜之间攻占了幽州十几城。
在这之前,竟没有任何的征兆。
没有人会相信,几千年来都那么和平的家乡,竟会突然遭受此等浩劫。
幽州对突然现身的妖魔没有任何防备,百姓甚至还在熟睡之中,就这样被一城一城地屠杀殆尽。
而八大门派之中,地处幽州的翎羽山庄也首当其冲,部分弟子受到蛊惑投诚妖魔,余下部众是拼下了性命,才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弃庄而走。
大荒顿时陷入恐慌。
王朝,门派,百姓,所有人都乱了阵脚,天机营将士紧急召集,前赴后继地赶往幽州战场,却已经无法阻挡幽州的沦陷,不出几日,便无奈退守燕丘,却仍是抵挡得很是吃力。
纵然是其他门派也加入前线的战事,弈剑掌门卓君武更是亲率弟子,奔赴太古铜门抵抗妖魔入侵,情势仍旧没有好转。
而且,太古铜门打开的那夜,有人看到了太虚观掌门宋御风的身影。
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身影,携一名青艳邪影,向千年不动的铜门施出了破解的禁咒。
唤邪影御灵,逆伦常。
破铜门封印,逆天道。
所有的矛头指向太虚观,声讨与质疑才刚掀起,太虚观玉玑子便率亲信一举反叛,一面屠杀太虚嫡亲弟子妄图独占太虚观,一面从中原撕出血口,直逼就近的云麓仙居。
不日,云麓仙居失守,弟子四散出奔。
翎羽山庄溃散,云麓仙居失守,太虚观叛乱,八大门派还剩五派,幽都妖魔,中原玉玑子,外部受敌,内部折损,大荒已是岌岌可危。
况烛倚在经络院的书架间,弟子们来来往往,一轮一轮讲着最新的消息。
就算只是短短一天时间,也会有无数的消息蜂拥而来,况烛倚在书架旁,呆呆地望着书院的高顶,一听就是一整天。
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
只是静静地听着。
28.杳无音讯
大荒浩劫,八大门派之一的冰心堂自然也行动了起来。
燕丘战火纷飞,江南近在咫尺,支援前线的弟子派出了一批又一批,加之太古铜门打开后地脉愈发衰弱,求医问药的百姓络绎不绝,堂内事务让人忙得不可开交。
这么忙碌了好几天,大师姐傅君瑶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中和堂里里外外仍旧是麦门冬打理,虽然事务工作并无差错,但原本应该在这个岗位上的人,却一直都没有出现。
照理说,况烛一个月的修养已经过去了,自从况烛回来,她就发现他偷懒的趋势愈演愈烈,可现如今正值大荒生死存亡之际,就算再缺乏危机意识,掌针也绝不能擅离职守。
傅君瑶实在忍无可忍,干脆亲自去经络院捉人。
江南的晴天越发的少了,这天堂中又落了雨,午后,水榭庭间飘起阵阵涟漪,空气湿冷,雾蒙蒙的一片。
进了经络院,终于暖和了过来,傅君瑶向杜若问了况烛的位置,一向气势十足的少女听到况烛的名字,竟怏怏地叹了口气。
“在呐,还在那里坐着,这一会儿……好像睡着了。”杜若的声音有些怅然。
看到杜若的表情,傅君瑶原本的一腔火气消减了小半:“以前一提他你就暴跳如雷,这回是怎么了?”
杜若只是苦笑着摇头,默默走开。
……许是彻底绝望了?
傅君瑶没太放在心上,她循着弟子的指点,终于找到了况烛的所在。
各种各样的书塞满角落,青年纤瘦的身子也一起堆在中间,手中的书翻开大半,其中一角无力地沾上地面,他歪头倚着一侧书架,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
傅君瑶悄声走近,蹲□看到况烛的样子,也不知怎的,忽然心头一紧。
因为闲草居事务繁忙,傅君瑶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他,可就是这几天不见,况烛却明显地瘦了一圈下来。
气色虽然养得不错,眉间却压着一股郁结,就算是像现在这样睡着,那忧郁也未曾消失。
明明一直闲在这里,什么也不用操心,怎么会瘦下来的呢?
傅君瑶想不明白,却莫名地有些心疼。
想想还是决定把他叫醒,伸手拍了几下,没有反应。
“师弟?”许是睡得太熟,对方依旧无动于衷。
傅君瑶苦恼地皱起眉:“……况烛?阿烛——”
况烛猛地直起身子,一把捉住傅君瑶,对方没有防备,竟被吓了一跳。
“怎么怎么?做恶梦了?”她连忙问道。
况烛睁着一双眼睛,愣愣的,似乎是人还没醒,只是动作先做了出来,听见傅君瑶的疑问,这才定下神来,眨眨眼睛:“……师姐?”
低头发现自己捉着对方的衣服,于是讷讷地松开手:
“没……我只是听到有人……叫我名字。”
“这样啊,”傅君瑶笑道,“怎么跟遭了雷劈似的,小的时候不都这么叫么?”
况烛一愣,尴尬地笑笑:“说得也是。”
沉默了一会儿,况烛突然又笑道:“以后还是别这么叫我了。”
傅君瑶一愣,看进况烛的眼睛,空落落的,竟看不出任何的心绪。
“……好。”迷茫地答应了,傅君瑶一时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关切道:“你若是有心事,不要噎在心里。”
况烛歪了歪头,笑道:“没有啊。”
望见这一笑,傅君瑶心头又是一颤,却不知如何反驳才好。
“师姐找我,所为何事?”
被这么一提醒,傅君瑶终于又想了起来,重新拿出大师姐的架势道:“现在堂上堂下忙成这个样子,你一个掌针,难道好意思闲在这里?”
况烛疑道:“麦门冬可是犯了什么错?”
傅君瑶无奈道:“没有。”
况烛道:“那不就好了,中和堂并没有周转不开的人手,用不着我去。”
傅君瑶不禁怒道:“这掌针你若是不想做,我立即禀告掌门,让她撤去你的职务!”
况烛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罢了,我去。”
其实他很想说:掌针不做也罢。
可是终究是没有说。
留恋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角落,正抬脚要走,经络院的防巳匆匆跑来,对傅君瑶行礼道:“师姐,掌门让你立刻过去一趟。”
傅君瑶疑道:“什么事这么急?”
防巳皱眉道:“弈剑卓掌门……在太古铜门受了重伤,掌门她——”
傅君瑶与况烛都是一愣,愕然道:“此话当真?!”
卓君武受了重伤,那么,弈剑听雨阁岂不是也——
防巳道:“千真万确,此番是卓掌门大弟子亲自前来,为的就是求掌门出山,好救卓掌门的性命……”
“卓掌门的……大弟子?!”
况烛硬生生打断防巳的话,一双眼睛突然变得明亮无比。
“正是……”
“他现在可还在?!”况烛抓住防巳,弄得后者有些惶恐。
这一瞬间,傅君瑶突然觉得师弟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此时的笑容没有半分虚假,全由心生。
“在,现在在神农居偏厅……”
况烛放开防巳,也不顾傅君瑶显露出的疑惑,风一般奔出了经络院。
听雨阁大弟子,他竟然来了冰心堂!
——陆大哥,陆南亭!
冲进神农居的一刹那,况烛几乎是脱口而出。
神农偏厅中站着两个人,他们闻声同时回身,都是颇为惊喜,娇小一些的身影抢先笑道:“大夫!”
“……江姑娘,好久不见了!”
也许是因为长途劳顿,二人的神色都显得有些疲倦,但笑容亲切,仍是一如往昔。
还能见面真是太好了。
自从回到冰心堂之后,况烛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高兴过。
陆南亭盯着况烛看了一会儿,道:“你又戴回绿帽子了?”
况烛嘴角一抽,温声道:“信不信我戳瞎你的眼?”
陆南亭忙摆手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况烛平静地收了针,问:“你们近来过得可好?”
此言一出,对方的神情顿时都有些黯然。
况烛立即苦笑道:“我这问题问得太傻,现在恐怕已经没有人过得好了。”
陆南亭随即叹道:“当初打败凯枫师弟之时,我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江惜月却立即笑着解围:“他们只是靠着运气把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大荒毕竟还是有很多人的嘛,大家只要在一起,总有一天会把妖魔赶出去,是不是?”
话讲的虽浅,却也不无道理。
况烛弯起嘴角,点头道:“那是自然。”
江惜月见气氛有所好转,趁机又道:“对了!我们去太古铜门时路过天机营,见到童千斤和留山了!”
“啊……真的?”况烛果然来了兴趣,“他们怎么样?也去前线了么?”
陆南亭笑道:“童千斤一个小小新兵,哪有这个资格?留山似乎是从云麓仙居里逃出来的,他聪明得很,知道无处可去,所以到天机营投靠了王朝军,要知道,云麓仙居的法师在军队里的用处可是不小。”
一想到留山伶俐的样子,况烛也知道他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陆南亭,江惜月,留山,童千斤,一切安好。
“那样最好,大家现在都没事……”
况烛低下头,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下去。
迄今为止已经听到许许多多的消息,可仍旧没有那个人的名字。
宋屿寒。
他好像是从大荒里消失了一样,无论生死,杳无音讯。
有的只是无数的传言,被宋御风杀死了,或是被玉玑子杀死了,或是与他父亲一起投靠了幽都,又或是成了玉玑子手下的隐藏王牌。
总之传言没有一句是好的,况烛听得都要麻木了。
况烛只是知道,那个人明明说会来看他的,可过了这么久都没有来。
为什么没有来呢?
想出来的理由也无非是背叛,又或是已经死去。
况烛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所以他不敢再想了。
显然是发觉了况烛的心思,江惜月皱起眉,忍不住道:“小宋道长他——”
况烛立即抬头:“可有他的消息?”
对面的二人沉默而立,继而黯然摇头。
“是么……”况烛轻笑一声,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罢了,我也知道没有,若是有的话,我早该听到的——”
“二位,掌门已经一切准备将就绪,请二位移步正厅。”
傅君瑶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门边,她微微颔首,打断了正在交谈的三人。
江惜月立即望向陆南亭,惊喜道:“紫荆掌门真的答应去太古铜门了!”
况烛一愣,道:“你们要回去了么?”
陆南亭叹道:“前线战事每刻必争,耽误不得。”
江惜月笑道:“大夫在这里一定也忙得很吧?反正是为了大荒百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嘛。”
这话说得坦然随意,没有义正言辞,但的确是她的心里话。
况烛这几日却是什么都没干,讪讪别过头去,心虚道:“此话……不假。”
来得快,走得也快。况烛心想。
不过,竟然还能见上一面,他已是心满意足了。
“那我们就走了,”陆南亭用力拍拍他的肩,笑道,“干好你自己的事情,别想太多。”
况烛干笑两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得太多?”
陆南亭笑道:“一看你瘦成这样就知道!”
——被看穿了。
况烛苦笑一下,低头未应。
两人道完了别,并肩离开,望着两人的一双背影,孤零零的况烛突然有些羡慕。
不过行至门前,江惜月却又回过头来,恋恋不舍道:“这次在冰心堂见了大夫,下次,大夫也要到我们弈剑去做客!”
况烛笑了笑,点头道:“一定。”
一定。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此刻这个发出邀请的少女,竟没有等到他履行承诺的那一天。
29.江南再见
陆南亭和江惜月走了,偏厅里剩下况烛,还有依旧立在门边的傅君瑶。
“师姐,你没必要在这里催我,我这就去中和堂。”况烛朝她笑起来。
傅君瑶没有动也没有笑,只是望着他。
“对不起。”过了许久,她轻声开口,声音带了一丝温和,与平日的态度有些不同。
况烛微惊:“对不起什么?”
傅君瑶垂眼道:“我听到了你们的话。”
况烛呆了一下,继而轻声一笑:“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又没有聊什么天大的秘密,听去又能如何?
傅君瑶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些日子,你是不是都在等一个人?”
况烛表情一僵,一点一点敛起了笑容。
傅君瑶继续道:“我记得他说过,一定会回来看你,所以你在等他,是么?”
况烛摇头:
“他应该不会来了。”
顿了顿,况烛安静道:“我现在去中和堂。”
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难过得要命。
不过表面上还是装作波澜不惊,况烛缓缓走开,傅君瑶默默地站在原地,直到二人擦肩而过。
“师弟。”傅君瑶再度开口。
况烛停下,回身疑道:“怎么了?”
“他来过。”傅君瑶道。
这次,真像是有道雷劈下来了。
况烛的表情一片空白,觉得一定是自己的理解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
“他来过。”傅君瑶直视着况烛的眼睛,原本的犹疑悉数消失,换上的是如释重负的微笑。
“宋屿寒,他来找过你……”
“不可能!”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了,况烛呆呆道,“什么时候?我……我怎么不知道?!”
“两天前,”傅君瑶闭上眼睛,“可是掌门没有让他进门。”
“……啊?”
“他被拦在冰心堂外,宋御风的儿子,玉玑子的师侄,凭着这样的身份,不可能再踏进八大门派的领地。”
听到这样的话,况烛几乎要昏过去。
“他来了?你们……你们却不让他进来?掌门她——”
“我们不能轻信他的话,他毕竟太虚观的人,是宋御风的儿子。”
“不信?”况烛惨声笑起来,“你们一个都不信,是么?”
——所以,那个傻瓜就那样被挡在门外了?
“我们不是不信,是不敢信。”傅君瑶道。
“可是我信!”况烛忍不住吼了出来。
是宋御风的儿子又能如何?是整个大荒的叛徒的儿子,但宋屿寒还是宋屿寒!
……可是,已经没有人会信他了吧。
“——他是来找我的。你们凭什么拦他!?”
还是第一次对师姐这样吼,况烛心想,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傅君瑶却没有生气:“因为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掌门不让我们告诉你。”
她顿了顿,继续道:“宋御风堂堂太虚掌门,竟会背叛大荒,这之前又有谁能想得到?”
况烛无言以对。
“师弟,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你虽涉世不深,但也该懂得这个道理。”
……这便是冰心堂。仁心妙手,心怀天下的冰心堂。
况烛冷笑一声,扭头便走。
“你去哪儿?”
“如你所愿,”况烛停下,漠然道,“中和堂。”
一直以来温润如水的目光,第一次让傅君瑶感到一阵寒意。
这一天,中和堂的弟子们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况烛掌针。
不过重新回来的况烛却是板着一张脸,走到哪里都是冷若冰霜。
“况师兄这是怎么了?”众人不禁议论起来。
“难不成是被杜若师姐拉去做苦力了?”
“……我看倒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况烛在中和堂里走了一轮,听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议论,只有三个感觉:无力,无语,无奈。
麦门冬把最近的事务向况烛汇报了一遍,况烛倒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末了,突然开口道:“门冬,若是这掌针让给你做,你意下如何?”
况烛问的真心实意,麦门冬却被骇得不清,连连道:“掌针永远是师兄!其他人都做不得!”
“……不,我是认真问的……”
况烛有些无奈,正在想如何解释,不远处突然一片嘈杂,两人闻声望去,只见好几只仙鹤正欢实地朝着水榭边扑去,有几个弟子原本围坐在一起坐得安稳,见此情状忙不迭地起身四散跑开。
麦门冬怒道:“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坐在那里吃东西!”
况烛一愣,竟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吃东西不要紧,只要别吃那种点心。”
麦门冬惊讶道:“是么?”
况烛认真地点了点头,笑过之后却又有些怅然。
果然还是呆不下去,偷偷地回经络院吧。他想。
正准备离开,堂中突然有个弟子道:“这边这只鹤倒是乖得很,居然没有扑过去!”
麦门冬随意道:“它许是吃饱了吧。”
况烛听到这番对话,便也无意地朝那个角落投去一眼——
水榭中扬起了一阵风。雾蒙蒙的水榭变得清明。
丹顶,白羽,玄花,高足,说不出与众多的鹤有什么不同,可在况烛眼里,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视线里只剩下它一个。
然后它偏过头,也向况烛望过来。
与过去的某个时间重合,况烛恍惚了一瞬,随即清醒:
“——阿丹。”
不会错的……不会认错的……
阿丹悠悠地鸣了一声,扇起翅膀,轻盈地点水而来。
双翅一展,清风吹散薄雾,有股隐约的道骨仙质,堂中顿时响起一片惊叹。
——冰心堂里的鹤,从来都没有此等的美。
丹鹤乖巧地落在况烛面前,细细的脖颈凑近,以示亲昵。
况烛很镇定,镇定的程度甚至出乎他自己的预料。
伸出手,手掌覆在阿丹的羽上,况烛露出微笑:
“他让你来的,是不是?”虽然心中平静得很,眼眶仍是一热,微微红了。
“……他让你来接我的,是不是?”
阿丹拍拍翅膀,叫了一声。
“我好像听得懂了。”况烛朝阿丹眨了眨眼,突然道:“门冬,从今天起,你便是中和堂掌针。”
麦门冬大吃一惊:“师兄?我若是掌针,你怎么办?”
“我?”况烛轻轻一笑,“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水波不兴的中和堂里,突然刮起一阵劲风。
众人猝不及防,纷纷被大风迷了眼睛,等到惊慌失措地稳好步子,再睁眼,风也停了。
麦门冬的身边空荡荡的,那只飘然出尘的仙鹤不见了。
况烛亦然。
还是绛衣白裳穿得自在。
雾气和着凉风吹过耳际,底下是江南一望无际的湖塘丘川,冰心堂的驻地在身后逐渐缩小,直至不见。
没来得及跟甘草妹妹道别,没来得及跟杜若师妹道谢,没来得及跟傅君瑶师姐道歉。
虽然是终于可以见他了,可是胸中五味杂陈,最后只能凝成一句叹息。
罢了,今后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江南冰心堂,从小长大的地方,又是一次诀别。
驾白鹤行了半日,小歇片刻又行了半夜,阿丹终于飘然降落。
晨光熹微,空气中还残留着夜晚的凉意,况烛抬头望了望镇前牌坊,中原,长合镇。
仙鹤迈着轻盈的步子带路,况烛静静地跟在后面,市镇的清晨还未苏醒,街上只有零星的行人,出了冰心堂,况烛的心绪恢复了以往的悠然,正在感叹小镇安静可爱,街的另一头却风风火火地冲出五六个人。
破坏了原本的节奏,况烛皱了皱眉,但也没放在心上,正在这个时候,阿丹停在了一处院前。
“咦,到了?”况烛一愣,还来及再说什么,那群人竟然也停在了这座院门前。
低矮的篱笆围出一个小小的门,院中不甚宽敞,有一间房子,一人一鹤,与一队满脸急相的家伙面面相觑。
况烛好奇地打量起对方的脸,为首的是个青年,年纪似乎比况烛稍大一些,但也是年轻正颜,再看装束,衣摆上的太极突然赫然在目。
突然有了些不好的想法,况烛不禁警惕道:“你是谁?”
对方看了看况烛,又看了看况烛身边的仙鹤,却露出了与况烛截然相反的惊喜:
“这是宋师弟的鹤!”
况烛一愣:“是。”
对方立即道:“在下太虚莫少白,前日宋师弟有信送来,说我大哥受了重伤被他救下,正在长合镇,我这才寻路而来……阁下怎会带着宋师弟的鹤?”
况烛一愣,道:“我……我确实是来找宋屿寒……”
太虚观的人,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况烛稍稍宽了心,至少这个人对宋屿寒没有敌意——
莫少白问了话,却没等况烛答完,带着人手呼啦啦拥进院子,况烛和阿丹对视一眼,忙跟了进去。
莫少白在院中敲门,却没有人应,他低头看看,叹道:“宋师弟的确来过,但现在恐是不在。”
况烛心底一沉:“你怎么知道?”
莫少白道:“因为宋师弟一直都是这么锁门的。”
况烛低头一看,门锁倒是没锁,却贴着一张符。
……这什么毛病啊喂!
虽然很想说出来,但考虑到面前这位“师兄”,况烛还是把话压了回去。
心头涌起一阵失望,还以为能见到他了,不过,既然来过,应该还会回来的吧。
莫少白突然道:“但是我大哥应该在里面。”
况烛疑道:“这你又如何得知?”
莫少白道:“这道符我会解,他应该是特意下的,好让我能进去。”
他说完,二指在那道符上一搭,只听嘶的一声,灵符化为一道浅雾,消失不见。
莫少白推门而入,直奔卧房,几人连忙也跟了上去。等看到了卧房的床上躺着的人,莫少白当即道:“大哥!”
人没有醒,似是正在昏迷之中,气象虚浮,不仅面上无红,而且有些发青。况烛正想仔细查看,却被涌上来的其他人挤开了。
况烛无奈,只好走到一边坐下,这才看见卧房正中的圆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两封信。
莫少白的大哥昏迷不醒,床边五六个人急得上火,况烛觉得有趣,一边看那几人手足无措的着急,一边不慌不忙地把那封写着自己名字的信拆开。
内容直截了当:
“阿烛,救他大哥。”
“……你……还真是……不见外啊。”
况烛苦笑一下,虽然无缘无故的被使唤了,却莫名地开心起来。
30.重逢
在况烛的好心提醒下,莫少白一行人终于看到了桌上的信,也终于知道了这个被丹鹤带来的人的用处——
“大夫!你一定要救我大哥!”
一上来就大夫?况烛突然很想知道莫少白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那五六人也不再挤成一团,自觉地给况烛让出一条路来。
床上那人的腹部似乎受过伤,血已经止住,用白布结结实实的缠着,手臂上也有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但都几近愈合了,不过,因为受过重伤,血气还没补回来,至于昏迷,况烛摸了摸他的脉象,明白了个大概,似乎是中了什么不知名的咒术,导致经脉倒转。
收回手,发觉身边静悄悄的,床边一干人乖乖站着,欲言又止却心焦不已,况烛赶紧安慰道:“放心,子午的针法施上一套就能醒,我再给他种下一记固本,养上一两天便可痊愈了。”
莫少白当即惊喜不已:“那大夫就快救吧!”
况烛笑了笑,默默念出一串口诀,右手在半空中轻轻一抹,凭空转出一圈透明荷瓣,悠悠地朝那人身上落下去。
“对了,你大哥是什么人?”况烛一边望着那几片绯光,一边问道。
莫少白见况烛凝神施法,于是小心翼翼道:“我大哥叫莫道然,是太虚观法宗宗主。”
“是么……”一记固本种下去,况烛抬起头,装作随意道,“听说太虚观里出了些麻烦?”
“哪里是一些,简直是大麻烦!”莫少白紧皱眉头,“掌门莫名其妙去了幽都,玉玑子师叔紧跟着叛乱,若不是大哥带着我们剩下的这些弟子反抗玉玑子,太虚观肯定已经变成众矢之的了!”
况烛不禁道:“那……宋屿寒呢?”
剩下的太虚弟子由法宗宗主带着,宋屿寒去哪了?
莫少白一愣,摇了摇头:“我们没有斗过玉玑子,所以跟着大哥一起逃了出来,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宋师弟,我们都觉得他是跟宋御风走了……只有大哥他不相信。”
况烛听了这一席话,立刻对莫道然好感倍增。
“大哥急得不行,生怕师弟被玉玑子杀了,他要我带着大家找地方安顿,自己却带了几个人,想再潜回观里找师弟……结果分开没几天,我就收到了宋师弟的信,说他在长合镇救下了大哥,让我赶过来。”
况烛沉吟了半晌,不禁问道:“若我说宋屿寒没有背叛太虚观,你信不信?”
莫少白一愣,苦笑道:“若放在几天前,我肯定是不信的……可现在,他救下了大哥,所以我……信。”
尽管这话还是带了些犹豫,却已让况烛心下稍宽:
“你放心,你大哥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况烛要给莫道然施针,莫少白带人退出了卧房,让弟子们在院中守着,自己和仙鹤阿丹等在正厅里。
屋里只有两个人,况烛心无旁骛,一套润脉的针法使得十分顺利,再去试莫道然的脉象,逆流也几乎消失了,顿时欣慰不已。
——不过,宋屿寒这回又去哪里了?
况烛一边在心底抱怨,一边想开窗透透气,谁知刚走到窗边,却听到窗下一阵细碎的嘀咕声:
“宗主他是不是脑子坏了?宋屿寒到底哪一点可信?”
“莫师兄也是,不就是救了宗主一命吗?谁伤了他都还说不准呐!”
“早就觉得宋御风不对劲,果真是道貌岸然,老子是这样,儿子能好到哪去?”
……啊啊,说得真好。
况烛把窗户挑开一个小缝,从药篓里摸出一把九心海棠,默默地撒了出去。
刚刚合上窗户,床上躺着的病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况烛一喜,急忙赶到床边:“莫宗主,你醒了?”
莫道然缓缓地睁开眼,看清了况烛,虚弱问道:“屿寒……他人呢?”
听到这个称呼,况烛觉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答道:“宋屿寒不在。”
“不在?”莫道然愣愣道,“他去了哪里?”
况烛照实道:“我们来的时候他就不在,不知道去了哪——”
“糟了!屿寒他,他——”莫道然突然脸色大变,挣扎着起身,无奈身上无力,竟差一点栽下床去。
况烛忙扶住他道:“莫宗主,怎么了?”
“屿寒他去了太虚观!他不能去——去了——必死!”
况烛一呆,还没来及说话,莫少白突然冲进来道:“大夫,不好了——!……咦大哥你醒了?”
况烛与莫道然警惕道:“什么不好?!”
莫少白回过神,忙道:“那只丹鹤被咒符召走了!师弟他恐怕是出了什么事,要急用丹鹤才会——”
“屿寒他肯定是出事了!”莫道然当即就要从床上下来,“我得去……”
况烛拦住他道:“莫宗主,你现在这样子,根本是去不了的!”
莫少白立即道:“大哥,我去!”
莫道然怒道:“你去?屿寒都对付不了他们,你去更是送死!”
况烛站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突然道:
“莫少侠,你留下来照顾莫宗主,我去。”
“……你去?”两人惊讶地看着况烛,“可你是个大夫!”
况烛微微一笑:“救人嘛,当然是大夫的强项。”
原本清逸幽然的太虚观,如今已是面目全非,放眼望去,叛乱横行。
熟悉的山路石阶,如今走来满是艰难。宋屿寒拼命闯过几道山门,心下骇然。
几乎所有的弟子都召出了邪影,幽幽的青色幻影寂然而苍白,时而一笑,与主人的面目重合,狡黠诡谲。
宋屿寒终于明白了他们叛乱的原因。
邪影真言,太虚观自古的禁咒,虽然强大,但邪影一旦被召出,普通人几乎无法驾驭,只要稍受蛊惑,变会立刻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闯过最后一道门,踏入庭院,剩下的力气只够再突围几步,便被纷涌而来的弟子团团围住。
每个弟子的身后都站着一个飘忽的影子,宋屿寒意识到,自己逃不掉了。
所有通灵瑞兽都无法再继续御敌,最后实在逼到绝路,连留在冰心堂的丹鹤也召了回来。
难道真的让他说对了?一旦回了冰心堂,就真的再也无法见面了?
背后不知什么时候中了一剑,这一停下来才觉得疼,低下头,右手的剑尖垂着,却见一道血流顺着剑身,涓涓而下。
“……玉玑子可在?”
“原来宋大公子是来找玉师叔的?”周围的人一阵哄笑,“真可惜,他不在。”
宋屿寒也跟着笑了。
很想问他为什么要背叛太虚观,为什么要背叛大荒,为什么要蛊惑宋御风修炼邪影真言,若非如此,父亲还是父亲,太虚观还是太虚观,大荒也没有此等浩劫。
宋屿寒,也不必背负此等不清不白的名声。
只可惜,区区宋屿寒,连问的机会都没有。
挑剑,剑尖血珠飞溅,周身显出道道锁链,幻影交织。
对方的人群中顿时起一阵惊呼:“邪影真言!?”
惊骇的众人纷纷举剑,剑诀灵符,从四面八方飞纵而来,击在身上,但在这种时候,精神绷得紧紧,疼痛竟然感觉不到了。
——邪影真言,若是自己,或许可以驾驭得了?
锁链即将碎断,意识有些模糊,宋屿寒想,就算驾驭不了邪影,至少可以把他们杀个精光!
“——宋屿寒!”
一下子清醒了。
“宋,屿,寒!”天空中传来的声音,不是错觉。
心神一乱,凝结出的锁链立即涣散,宋屿寒愣愣地垂下剑,抬头。
“——你敢用邪影真言,我就戳瞎你!”
灰暗的天空中,一只巨大的青色玄蝶在头顶盘旋一圈,继而俯冲而下。
包围的人墙被冲开一个豁口,有个白色身影飘然着地,挟着一抹暖红,落在身后。
背上又是一阵刺痛,宋屿寒觉得眼前黑了一黑,随即被对方的后背抵住,顿觉安然。
“阿……烛……?”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勾住他的左手。
……好暖。
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浑身冰凉,只有背后和左手是暖的。
“八门化伤。”
脚下一片碧光绽放,在昏暗的观中显得格外耀眼,周围敌人慑得后退一步,宋屿寒又欲开口,突然眼前一花,墨红的罂粟煞那间飞舞开来。
视线还未恢复正常,左手被况烛猛地一扯: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原本就站不太稳,身子一歪便跌到了什么上面。
隐约闻见一声短哨清响,翠色玄蝶腾空而起,罡风恻恻而过,玄蝶几下振翼,地面上的追喊声渐弱渐远,终于不见。
竟然……逃出来了?
玄蝶飞得很稳,宋屿寒却觉得冷,眼睛睁开看不清东西,好在对方的手还没有放开,顺着手的方向挪动身体,把头埋进一片温暖:
“阿烛,”笑了起来,“是你么?”
就这么短短的一个瞬间,竟从一个世界落入另一个世界,真像做梦一般。
没想到宋屿寒竟然会靠进自己的怀里,况烛霎时有些慌张,一路上煞费苦心营造出的从容气势,一下便被捶出一条缝来:
“是,是我……”
宋屿寒收紧双臂,轻声开口:
“……好想你。”
“……”
况烛之前想,自己千万不能先说出这句话,先说出来就是没出息。
可是现在宋屿寒说了,非但没有显现出想象中的弱势,温柔的声音滴进耳中,反而弄得自己更狼狈。
“想我没有?”宋屿寒又问。
此言一出,像是有根针刺进心里。
呼吸不畅,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况烛在心里不甘地哀嚎,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为什么一定要问啊。原本想让他以为,他不在的时候自己很从容,很豁达,悠闲自在,什么都没有担心。
可设想终究是设想,真正见面之后,一切都忘了个干净。
“有没有?”
答案很明了,对方却仍是不依不饶。
“……没有!”咬着牙嘴硬。
宋屿寒直起身子,轻吻上他眼角的一颗泪珠,温和笑道:“没有?”
况烛狼狈地捂住眼睛:
“没有!”
“好,好,没有……”宋屿寒有些无奈,重新抱住况烛,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是我想你了……想的快疯了。”
“……嗯。”心底一阵暖流涌动,拼命抑制住眼泪,况烛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去哪里?”
“……酒坊村。”
“那好,”宋屿寒闭上眼睛,侧过身子,重新靠进他怀里。
还是这样不冷。
“我睡了,到了的话叫我。”
“……好。”
况烛意会,僵硬地搂住他,尽量铺开袖摆盖在他身上。
对方的身体很冰,但是很真实,不是做梦。况烛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也跟着闭上双眼。
——我终于见到你了。
——千万不要再分开了。
31.二人的前路
为了能让宋屿寒尽快休息,况烛选了就近的酒坊村。
宋屿寒几乎是昏睡过去的,这在况烛的意料之中:孤身一人从山门一口气闯入观中,原本受的伤就已经不少,还妄图动用邪影真言,能站得住完全是凭着意志,而精神只要稍有放松,定会倒下。
况烛并不紧张,他见得最多的就是病人,虽然别的不敢说,但他对自己的医术还是很有自信的,太虚观的纷争并没有影响到这里的安宁,小村庄仍旧是一片祥和,在酒坊村安顿好了住处之后,依照斟酌完善的方法给昏睡的人扎上几针,再施上几个恢复的咒术,接下来要做的,只是安安静静地等他睡醒。
从长合镇赶来的时候正午刚过,而到了此刻,暮色已经降下,客栈的房间朝东,傍晚的阳光照不进来,屋里有些暗,况烛的困意也跟着上来,可是守着宋屿寒又不敢睡。
——当初在凝香园中昏迷的时候,宋屿寒也是一直守着,现在算是补回来了。况烛无奈自嘲。
不过,想是这么想,守到晚上的时候终于还是抵不过困意,况烛心虚地打算睡一会儿,又怕自己睡着的时候宋屿寒出什么意外,于是扯过对方的手腕确认脉象,哪知这么一诊,还真的诊出了异常。
“不应该啊……”脉中有股滞涩尤其明显,况烛皱起眉头,困意也消减了。
按照自己的诊治方法,他现在应该恢复正常了才对,这到底是个什么症状,竟然敢来挑战自己的医术?
正在考虑到底是去找些药来还是再扎上几针试试,宋屿寒指尖一动,收住他的手腕,悠悠转醒。
“醒了?”正在踌躇的况烛赶忙挨近床沿,“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屿寒撑起身来,摇摇头:
“好多了,只是睡得有些倦。”
“是么?可是……”
况烛还在自顾自地思忖问题,宋屿寒却主动无视,二话不说把人揽了过来,凑近脸颊就印上一吻。
况烛一愣,多少理解他的行为,于是没作计较,只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却紧接着又被封住了嘴。
双唇一覆上来,周身被熟悉而怀念的气息包裹,况烛又没了力气,思维跟着停住,只能闭上眼睛乖乖回应。
这次多少懂得呼吸了,晕乎乎地被吻住,竟觉得有些享受。
一吻结束,宋屿寒温和地低头看他,况烛还没回神,昏头昏脑地抬起眼,出于本能,回过去一个软软的微笑。
宋屿寒顿时一愣,面孔重又凑近:
“你……笑得……”
况烛稍微找回了些神智,有些疑惑地眨眼:“我又不像你,笑有什么稀奇的?”
殊不知自己神志不清的一笑,与平日相比却是全然不同。
少了清淡的儒雅,却添了几分幽柔之色。
罕有的笑容,乖巧得让人无法自持,宋屿寒禁不住动了心念,把况烛压进怀里,低低道:
“你……你竟然那样笑……”
况烛不明所以,仍旧呆呆道:“我,我怎么笑了?”
“你说呢?”
“……我说什么?哎呀……”
脖颈被对方故意的气息弄得一痒,况烛缩起身子,有些不好意思:“你干嘛——”
“你身上……有草药的味道。”
脖子还是会撞到微弱的气息,况烛不敢动,红着脸道:“没什么奇怪嘛,毕竟天天在冰心堂里呆着……”
“我现在是病人么?”宋屿寒突然问。
没头没脑的一问,况烛又想起之前想说的话,以为他感觉到哪里不舒服了,傻傻道:“应该是吧。”
“……太好了。”靠在肩头的人似乎笑了了起来。
后知后觉的况烛终于有了诡异的预感,有些心虚地抬头:“……什么意思?”
“还是吃药吧。”宋屿寒低声自语,对着对方颈上的皮肤,轻轻一抿。
况烛惊得一震:“吃药——?”
想要挣扎,却不知怎的又使不出了力气,宋屿寒单臂一勾,轻轻巧巧地就把况烛按到床上。
“你——”况烛只觉得重心一歪,回神的时候发现已经被按倒,眼睛里又是慌张又是羞赧,急得颤声挣扎,“你,你的伤还没好——!谁允许你——”
宋屿寒看着有趣,轻轻一笑,不以为意。
“是么?吃掉你就会好了——”
“——才不会啊!!”
……救命!
清晨,小村仍旧很安静。
静的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若不是有光透进来,甚至都会一直睡下去。
宋屿寒醒过来,窗缝中透进一缕阳光,照到眼睛。
况烛还蜷在自己怀里睡,睡颜一如平日的温和安静,胳膊没什么力气,虚擎在自己的手臂上,宋屿寒忍不住腾出另一只手,对着他软软的胳膊捏了下去。
不知道是因为是到了该醒的时候,还是因为感觉到了这一下,况烛的双睫轻轻一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不出意外的又是迷茫。
看到宋屿寒的脸,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早”,想要挣脱,却眼神忽然一变,不动了。
表情清醒了,却眉心一蹙,牙缝里漏出“嘶”的一声,宋屿寒明白过来,低头关心道:“还在疼么?”
此言一出,况烛的眼神一紧,脸顿时腾红:
“没——没有,没有没有……!”
一边无限重复着否定词,况烛像只别扭的幼猫似的,把被子“唰唰唰”地扯过大半,裹紧,然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宋屿寒。
自己这边的被子被扯得只剩下一个角,宋屿寒好奇地回望过去,半晌没有盯出一句话,只得开口:“怎么了?”
“没什么!该起床了对吧!”况烛口齿不清,语速却出奇的快。
“嗯。”
“那你起床吧,起床吧!”
宋屿寒不明所以:“你呢?”
“你……你先起!然后然后下楼去找点吃的,在楼下等我,我,我马上就起!”
“你没事么……”
宋屿寒看他举止奇怪,想要去碰他额头,哪知道刚伸出手,对方却慌忙朝墙边缩。
“我,我没事!你先走就是了!”况烛干脆蒙住头,不再理他。
宋屿寒无可奈何,只好依言。
况烛蒙着头等了很久,听到门响,知道宋屿寒终于下楼去了,这才从被子里钻出来。
“呀……好疼好疼——真是的……”
想坐起来,挣扎了很久才终于靠上床头,有些怨念地瞪了一会儿屋门的方向,合十双手。
——从来没想过妙手回春竟然会这么用!
况烛一边念咒,一边很想要一头撞死。
两记妙手回春,施咒完毕,医生心有余悸地穿衣服,下床,走几步。
……终于好了。
况烛松了口气,心情复杂地开门,却一眼看见宋屿寒站在门外。
“啊,”况烛脑袋短路,又红了脸,“早。”
“你说过了。”
“……呃。”
“你真的没事?”
“当然没有!”况烛赶紧从屋里钻了出来,还特意抢在宋屿寒前面走了几步,生硬地笑道,“你看……我有什么事?”
宋屿寒狐疑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叹了口气:“没事就好。”
早饭已经在客栈大堂的一张桌上摆好,况烛还没从昨夜的温存中适应,目光几次想看宋屿寒,却又都怯怯地别开了,脸皮薄到这种程度,让宋屿寒不禁有些发愁。
一顿饭吃完,两人对着空碗空盘子看,宋屿寒一贯少话,这时候却也没什么改观,况烛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干脆自暴自弃地想,就这么呆着算了。
不过,事实证明,这些别扭的心思果然还是因为太闲了才会有。
况烛还在心猿意马地对着碗发愣,宋屿寒却突然站了起来,拖住况烛就走。
被突然这么一拽,况烛回过神来,抬眼看到宋屿寒脸色不对,连忙道:“怎么了?”
宋屿寒把手指搭上嘴唇,示意噤声,拉着况烛几步并到楼梯后面。
况烛挨住他,压低声音道:“你看到什么了?”
宋屿寒道:“太虚观弟子。”
况烛惊道:“太虚观?”
宋屿寒犹豫了一下,悄声道:“不过不是那些叛乱的人,是莫大哥他们……”
听了这话,况烛的表情突然有些尴尬:
“你……不想见他们?”
宋屿寒道:“见他们做什么?”
况烛吐了吐舌头:“你不早说!我临来的时候告诉他们,莫宗主伤好了的话要想找我们,就到酒坊村来!”
宋屿寒皱眉道:“难怪他们找的这么准。”
况烛疑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见他们?”
宋屿寒低头看了他一眼,淡然道:“莫大哥总想让我做掌门。”
“掌——”况烛自觉地捂住自己的嘴,眼睛里满是惊愕。
“他们走了,应该去别处找了,”宋屿寒视作不见,“不能再呆在这里,我们换个地方去。”
“……去哪?”
“先走,到时候早说。”宋屿寒二话不说,拖着况烛出了门,小心翼翼地望了望莫道然带人离开的方向,朝相反的那面走了几步,到了客栈前的一片空地,“阿炎,出来。”
手指几动,火光瞬间燃起,炎凤扇动翅膀,横飞落地。
“这就走?”况烛刚想说什么,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叫道,“凤凰!我看见宋师弟的凤凰了!”
“切,被发现了,”宋屿寒露出罕有的不甘神情,些许的孩子气让况烛觉得新奇不已,宋屿寒不容他继续观察,拉着况烛跃上凤背,
“阿炎,朝西飞,越快越好!”
凤凰闻令,疾速腾空,带起倏地一阵烈风,况烛低头,发现那群太虚弟子已经朝这边奔来,却在视线中越来越慢,越来越小。
显得有些无助。
“屿寒——!!”
莫道然心急火燎的一声喊,传进耳朵,宋屿寒忍不住低头望了一眼,不知心里想了什么,但最终,还是把目光投向了前方。
前方广袤中原,不知何处。
32.轻重
况烛和宋屿寒无牵无挂,干脆一路向西飘荡,越过中原,行入巴蜀地界,路上小镇安居乐业,宛若桃源。
仗着医术见长,每到一处,况烛便干脆打上冰心堂的旗号,小行医术,沿途帮了不少的人,也被百姓们帮了不少的忙,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
东方的战乱在继续蔓延,况烛却发现,西面人心惶惶的风波已经平息了。
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来说,慌张是没有用的——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他们的生活恢复了原本的宁静和安稳:“妖魔没有打过来”,或者是“至少现在还没有打过来”,又或者“有可能永远都打不过来了”——百姓们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恬恬淡淡的过日子,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况烛曾经问他们,如果灾祸真的降临要怎么办,他们无奈地笑笑,道,应是命数至此,挣扎无用。
望见这些羸弱百姓的豁达,况烛不禁有些感叹。
是日,燕丘失守,江南告急。
想到自小生长的地方正陷入战乱,况烛有些心痛,却无能为力。
云轩城失守,桃花林涂山氏投诚,桃溪,青田,夏苑,相继沦陷,一个个消息接踵而至,江南溃败的速度快得令人发指,尤其是冰心堂伏枫叛乱,更是让况烛难受不已。
伏枫,与紫荆师出同门,虽然两人在医毒方面一直有所争执,但况烛仍觉得他是个正直的人。
叛变,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你若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我岂不是早就遗恨而死?”
好在身边的人是宋屿寒,有个更惨的人垫着,虽然有些不厚道,但况烛确实顿觉安慰。
百姓们自然也听说了江南战乱,有心细的人看出况烛的忧虑,好心地用他们的那句话替他开解。
——应是命数至此,挣扎无用。
第一次听到这句安慰时,况烛还并没有觉得什么。
后来的一天,两人在红木林中露宿,碰到几个林中扎营的猎户,有个猎人打猎时被白虎咬伤,在营中躺了好几天都没有好,况烛于是主动请缨替他医治,那人康复之后殷勤地帮他们搭了帐篷,道谢不迭:
“要是没有你们,我这个小猎户还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他的友人也在一旁搭腔道:“我们这些人没用的很,要不是八大门派,大荒现在早就完了。”
况烛一愣,不禁回味起这句话。
“命数至此,挣扎无用”,虽是豁达,但也是弱势的自嘲和无奈。
回到休息的地方,宋屿寒见他一言不发,神情凝重,不由道:“又怎么了?”
况烛抬起头,为难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很无耻?”
宋屿寒淡淡道:“你病了么?居然开始自己骂自己了。”
况烛甩甩头,皱起眉:“我们是不是一直在逃?”
自己逃出冰心堂,宋屿寒逃出太虚观,明明是两大门派里颇有些地位的人,却在这种时候将门派弃之不顾。
“陆大哥和江姑娘在太古铜门参战,留山和童千斤在天机营备战,但是我们俩……在干什么?”
一直以来憧憬的生活就是四海为家,而现在,不仅梦想实现了,陪在身边的人竟然还是宋屿寒。
抛却大荒另一头的危难,这样的日子简直完美。
可就是那唯一的不足,最让况烛觉得不安。
宋屿寒明白了他的心思,伸手拉过人来,习惯性地按进怀里。
“你不喜欢?”
况烛没有回答,依赖性地朝对方怀里钻了钻,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宋屿寒又道:“你还记不记得,在乱葬岗的时候,张凯枫问过我和陆南亭一个问题。”
况烛一愣,努力回想,逐渐有了些印象:
“是要救谁的那个问题?”
“是。”
许多年前,面对同样的危难,陆南亭选择的是放弃张凯枫,带领众弟子撤离险境。
宋屿寒低头道:“是我的话,我只救你。”
“……你想说什么?”
“你不愿做掌针,原因是?”
“因为不想一辈子闷在那里,还……”况烛踌躇了一下,低声道,“还因为你。”
“我不想做掌门,道理也是一样,”宋屿寒顿了顿,沉声道,“自己,和门派的基业,孰轻孰重?”
答案很明了,况烛苦笑:“当然是门派重要。”
“但是你却选了自己。”
况烛无言以对。
“陆南亭是大侠,我不及他。”宋屿寒仰起头,“我还是自私的人。”
况烛心底一沉,不由道:“那你会不会变?”
“如果我想通了,也许会,”宋屿寒轻笑道:“怎么?怕我到时候抛下你?”
况烛从他怀里挣出来,眯起眼睛:
“你别忘了,我有可能比你先想通。”
宋屿寒一愣,重新把人扯回来:
“威胁我?”
“怎么敢——诶?喂!别,别乱碰……!”
宋屿寒故意逗他,况烛涨红了脸,迅速挣脱开来,退远几步。
……这家伙最近越来越猖狂了。
正这么想着,帐篷的帘子一晃,只听一个猎户道:“大夫,你在吗?”
“在的!”况烛连忙应了,撩开帘子,“什么事?”
猎户道:“刚刚几个伙计在树林里发现了一个昏倒的小姑娘,身上没什么伤,可能是累昏的,大夫你快去看看吧!”
况烛忙点点头,朝宋屿寒盯了一会儿,后者抬眼道:“我也去?”
“我看你快闲死了,一起去!”
跟猎户进了那姑娘所在的帐篷,况烛朝草垫上看了一眼,霎时呆在当场。
宋屿寒见他脸色不对,不禁也朝那少女看了一眼,只见一身碧绿装束,立刻明白了几分:
“冰心堂人?”
“……杜若。”
况烛喃喃道。
“杜若?经络院掌针?”这个名字宋屿寒有些印象,况烛也不跟他多说,几步冲到少女身边,一手捉起她的手腕诊脉,另一手迅速地施下一记固本培元。
“杜若师妹——!”
摸完脉象,急急地扎上几针,补上紫光弥漫的妙手回春,把她双脚垫高,只喊了一声,杜若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像是从恶梦中突然醒过来似的,少女挣扎起身,看见周围是油布搭的帐篷,一瞬间的惊诧,接着回过神来。
“多谢几位相——”在经络院呆的时间长了,对内不管多么率性,对外人的礼节也成了习惯,尽管带着一脸倦色,她还是环视四周的人开口道谢,哪知道“救”字还没出口,就望见身边况烛的脸。
双眼有一瞬间的失神,愣愣地看着他,表情与刚才的况烛如出一辙。
“我累昏头了……”杜若揉了揉眼睛,却是越揉越红,“你……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好像……”
“杜若,我是况烛。”
少女的手一抖,垂下来。
“……我,我没认错?”
“没有。”
杜若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你真的是况师兄?你……你别是假的!”她几乎要哭出来,语无伦次道,“你,我问你,你有没有祸害经络院的坏习惯?”
“有,”况烛轻笑道,“中和堂的事情从来不管,经络院却是天天去,看过的书从来不放回原处,让你们天天忙得想死。”
“真的……况……况师兄!?”杜若身子一软,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冰心堂里,况烛最喜欢的是经络院的书,而掌针杜若就像是那些书的统领。
那个平日里在经络院里呼来喝去的少女,那个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却又善解人意地不再跟他吵闹的杜若,他再熟悉不过了。
杜若……哭了?
单独的杜若,没有和经络院在一起的杜若,让况烛觉得有些陌生。
经络院里有那么多的书,现在杜若不在了,那些书去了哪里?
好像自己过往的一切,再也没有东西见证了。
况烛心中一酸,单手扶住她的肩,温和道:
“别哭,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若抽泣着抓住况烛的手,用双手死死地扣住,况烛觉得手上的骨头都被压得要断了。
“师兄你走了之后……掌门……紫荆掌门她出事了,冰心堂也出事了……大家只能逃走,一直往西逃……”
宋屿寒不由道:“紫荆掌门出事了?”
杜若抬头望见宋屿寒,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点点头:“紫荆掌门为了给卓掌门解毒,把他身上的毒,都渡到了自己身上……”
况烛骇然道:“有这种事!?”
杜若断断续续道:“紫荆掌门的毒解不了,连师伯也解不了……卓掌门为了给她找解药不知去了哪里,伏枫师叔又叛乱,我们斗不过他,只好向西逃走,想把掌门安顿到紫荆峰去……哪知道……哪知……”
不知为什么,说到这里,杜若突然说不下去了,好不容易平静下的气息又乱起来。
“别急,别急,既如此,其他人呢?怎么只你一个?”
杜若抽泣道:“我们这些人里……甘草妹妹辈分最高,又天赋异禀,所以想推她做代掌门,哪知道她那么顽皮,偏偏拉着我到处乱跑,结果和别人走散了……我着急想找到大家,一不小心……把甘草妹妹也弄丢了——”
况烛愕然道:“你把甘草弄丢了?!”
“我,我真的要急疯了,我四处找,可这里到处都是狼和老虎!甘草妹妹她……要是遇到老虎……她——”
“小小年纪,你们便让她做代掌门?”宋屿寒的声音沉了下来。
杜若以为他轻视甘草,抽泣着辩解道:“甘草妹妹虽然年纪小,却绝对可以胜任代掌门!”
“我明白,她当然‘可以胜任’,”宋屿寒冷冷道,“但是她只是个孩子。她作了掌门,谁还她作为孩子的时间?”
杜若挂着泪痕,一脸迷惑地看着宋屿寒。
况烛却明白了。
作为掌门的所要受到的束缚,宋屿寒一定再清楚不过。
连宋屿寒都想要躲避的束缚,一个小小的姑娘又怎能承受得了?
还记得甘草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过,想要出冰心堂,想要看大荒的景色。
那么乖巧的小姑娘,一定不是因为顽皮才四处乱跑,而是故意要和别人走散的吧。
就和当初宋屿寒带着自己从莫道然的眼前逃走一样。
想要自由。
况烛苦笑起来:
“傻甘草……可千万别丢了性命啊。”
33.甘草的祝福
杜若是在红木林中与甘草走散的,偌大的红木林野兽出没,一个小姑娘,单枪匹马不会走多远,林中的猎户们熟悉地形,听说了这件事,主动召集起来寻找冰心堂丢失的女孩。
把杜若安顿好,况烛和宋屿寒也自然地加入了寻找的行列,可他们从傍晚一直找到月挂中天,却仍是一无所获。
夜幕降临,到了群狼出没的时间。林间枝桠交错,光线很暗,猎户们知道其中利害,虽有心帮忙,却也不敢再继续,没有见到血迹或是遗骸,就说明仍有希望,干脆劝两人跟他们一起回去,等到天亮再作打算。
杜若也许是累得过了,下午沉沉睡去,直到深夜都没有醒,猎户们回了各自的帐中休息,白天还很热闹的营地,一到夜晚,立刻安静下来。
况烛想着甘草的安危,一开始辗转难眠,躺了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不过仍是睡得很浅,甚至几次被风过林间的树叶吵醒。
不知道已经睡到了什么时候,但天还是没有亮的迹象,侧耳细听,风过去,外面只剩下篝火隐约的脆鸣。
有些暴躁,侧身看旁边的人睡得安稳,突然有一种想把他敲醒的冲动。
正在这么想着,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乐音。
况烛一愣,坐起身来。
若有若无,但绝不是错觉。
心中觉得安宁了下来,原本的烦乱被一点点消解,伴随着琴鸣声声轻柔,落入耳畔。
这个旋律,虽然此时听来渺远而飘忽,却是再熟悉不过。
——神农玉壶冰。
整个大荒,只有甘草一个人才可以驾驭的古琴。
“屿寒,宋屿寒,起来!”
况烛睡意全无,毫不客气地推醒身边的人。
宋屿寒很快被叫醒,不明就里地睁开眼,难得一脸睡眼惺忪:
“怎么了……”
“嘘,你听!”
琴声仍在继续,悠扬而又婉转,不急不缓。
“这是……”
“是甘草的琴声!”
“所以呢……”
“……你睡傻了么?当然是去找她!”
不情愿地被况烛拖起来,两人离开营地,循着琴声朝红木林的深处走去。
林间的光线很差,漆黑之中偶尔能看到几点萤绿的光芒浮动,琴音间还总夹杂着几声狼嚎,听得况烛毛骨悚然。
宋屿寒见此情状,轻轻松松地召出一只小凤凰,凤凰好像一团柔和的火焰,绕着两人飞得从容不迫,加上琴声中隐藏的力量,让况烛放心了很多。
不过,等他们走到一处黑漆漆的山洞前,不管琴声的纾解作用有多强,况烛都无法淡定了。
琴声已经不再那么飘渺,很明确地听出的确是从洞中传出来,可是这洞——
“应该是老虎洞。”宋屿寒说得波澜不惊。
况烛心虚道:“……你说现在里面……有没有老虎?”
“我怎么知道,”宋屿寒偏过头,顿了顿,突然道,“不过可以帮你问问。”
况烛还在疑惑,后者刷地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白光,一只白虎呼啸而出。
虽然是宋屿寒召出的灵兽,但在这种地方看到老虎,况烛还是觉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地挨近他,干笑了两下:
“……那还真是多谢。”
白虎走在前面,两人跟在后面,一路上平平安安,不过等到二人走到山洞最深处,不只是况烛,连宋屿寒都愣住了。
洞中有些微的光线,大大小小的老虎不下5只,竟老老实实地围成了一个圈。
而圆圈里,绿衣黑发的小姑娘端坐正中,一张古琴架在面前,弹得浑然忘我,淡定不惊。
两人不敢打搅,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到一曲罢了,老虎们好像也回过了神,纷纷舒展起筋骨,看得况烛一阵心惊胆战,不过它们还是没有做出任何威胁性的举动。
“神农玉壶冰,果然名不虚传。”
还是宋屿寒率先开了口,甘草缓缓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两人,先是一愣,继而眼睛一下子亮了:
“——况烛哥哥!?”
况烛听到甘草这么精神,终于放了心。
“是我。”
甘草朝他一笑,挥挥手,开心地对那几只老虎道:“给你们弹完琴了,你们都去睡觉吧!”
那些老虎听了甘草的话,竟真的沿着洞穴乖乖走远。
况烛看得瞠目结舌。
甘草全然不以为意,眨眨眼睛,几步并到况烛面前,抿嘴道:“况烛哥哥,你走的时候怎么也不给我打个招呼?”
况烛知道她是指自己从冰心堂出逃的事情,尴尬道:“走得太急,没来得及。”
甘草看了看一旁的宋屿寒,朝况烛笑了笑,竟突然换上了一副端庄神情:
“冰心堂甘草,见过太虚观宋公子。”
况烛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忙道:“甘草妹妹,不用那么客气的……”
甘草不怀好意地一笑道:“也对,是自己人嘛。”
宋屿寒却故作不闻,回道:“见过冰心堂代掌门。”
听到“代掌门”的称呼,小姑娘的脸色顿时暗了下来:“杜若姐姐告诉你们的?”
况烛弯下腰,轻声道:“你不愿做代掌门,是么?”
甘草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忽然没有了方才的一脸天真:
“我没有不愿意,因为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因为从小拥有的神性超乎常人,甘草能够预见自己的到未来,也在情理之中。
况烛不禁有些心酸:“那为什么还要和别人走散?杜若为了找你,都把自己累得昏过去了。”
“甘草的确任性了一次,这都要怪况烛哥哥,”女孩苦笑道,“你把外面说得这么好,不亲自逛一逛,我不甘心。”
况烛正要说话,却被女孩伸手阻止,她继续道:“不过,这半天已经足够了,以后我都会乖乖地呆在门派里,不会像况烛哥哥那样逃走。”
况烛顿时觉得颜面丢尽。
宋屿寒开口道:“冰心堂此次迁出,以后便会驻扎在紫荆峰?”
甘草摇了摇头:“紫荆峰景色宜人,草药种类繁多,确实是块宝地,但也是花妖领地,冰心堂不便打扰。”
宋屿寒皱眉道:“当初云麓仙居被破,弟子已散落各处,冰心堂难道也要重蹈覆辙?”
甘草笑道:“那倒不会,我已知道一处小岛净土,地处九黎以西,名为天虞,依照梦中指引,那里将是冰心堂的新址所在。”
两人的这么几句对话,竟真的有些掌门风范,况烛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甘草,其实早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也就是说,冰心堂要在天虞岛建立新址?”
“是,”甘草眨眨眼,对况烛道,“况掌针,你意下如何?”
没等况烛答话,甘草突然站直身子,正色道:
“——中和堂掌针听令。”
况烛一听,顿时大骇。
——糟了,甘草是掌门,在路上碰到了逃出冰心堂的掌针,肯定要带回去啊!
“……况烛听令。”虽然心中不安,却不得不依礼行事。
甘草沉吟了片刻,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甘草?”况烛一愣,抬起头。
甘草笑道:“甘草的命令是,况烛尽管跟这位太虚大哥哥走吧!”
“……啊?”
况烛的脸腾地一热,好在光线暗看不清脸色,宋屿寒也跟着一笑,捉住他道:“这么说,也算是冰心堂掌门把你嫁过来了?”
况烛手忙脚乱地挣脱开:“我又不是女人!”
甘草跟着拍了一会儿手,却又渐渐地浮现起一丝无奈。
“其实……甘草虽是掌门,有些事情并不能一个人做主。”她低低道。
况烛一愣,不再说话。
“所以,刚刚说的话……只是甘草个人的期望。”
言下之意,如果冰心堂人要求况烛回去,掌门便不能像这样只依照个人意志行事。
“但是,有一点甘草可以做主,”甘草重又抬眼,道,“况烛,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中和堂掌针。”
况烛微微一笑,点点头:“况烛听令。”
这个命令不容质疑,身为掌针玩忽职守,还私自离开冰心堂,此等处罚并不为过。
只是,在别人看来是处罚,在况烛看来却是好事。
“这样一来,你的地位就不再那么重要了,被迫回去的几率就小了,”甘草顿了顿,叹了口气,“不过,即便如此,以你的能力和声望……恐怕还是……”
况烛忽然有些感动,他笑着摇了摇头:“那些事情,到时再说不迟。”
宋屿寒不由道:“阿烛只是一届掌针,你何以做到如此?”
甘草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是冰心堂的后人,自出生起便和冰心堂紧紧地绑在一起,虽然不想在冰心堂了此一生,却无法逃避。这是宿命。”
她顿了顿,道:“和我有着同样愿望的人,只有况烛哥哥一个。我既无法左右自身命运,至少想看到一个有同样梦想的人得到幸福。”
况烛恍然伫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女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觉得……她好像比自己活的还要久?
听完甘草的一席话,连宋屿寒也不禁有些动容,过了许久,才终于沉声道:“多谢。”
甘草的神情却立刻变回天真烂漫:“别谢我!好日子过不了多久啦,中原巴蜀也将会被攻占,真不知道九黎王城到那时要如何是好。”
她说得这么肯定,况烛不禁道:“甘草,你是不是又做了梦?”
甘草一愣,笑着点头:“梦到了,梦到中原和巴蜀,却唯独没有梦到九黎。”
她又想了想,继续道:“听说,巴蜀有个地方叫做盐泉村,是个很漂亮的小村。”
宋屿寒疑道:“此言何解?”
甘草笑道:“还能何解?当然是让你们去住嘛。”
“为什么一定要住在那里?既然巴蜀将被攻占,我们为什么要住在巴蜀?”
甘草眯起眼睛,神秘道:“遵从天意没有错,原因不可说。”
34.盐泉颍
找回甘草之后,第二天一早,趁着杜若还没醒来,两人便告别众猎户离开了红木林,照着甘草谜语般的指示,开始朝着巴蜀深处走。
日子还是一如既往,旅行,行医,无忧无虑,半路上,况烛还见到了弈剑的听雨阁,但只是远远的望见,并没有登门拜访,一来因为他们目前在八大门派中仍旧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二来因为陆南亭和江惜月如今远在太古铜门。
既然陆江二人不在,听雨阁对于况烛和宋屿寒来说,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处驻地罢了。
就这么走走停停,到达盐泉村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天过去。
这里的确是个很美的地方,望川农田一望无际,庄稼金灿灿地成一片。在田埂间转过几道弯,一条小溪蜿蜒向东,引向小村,小村倚湖而建,村落清幽,恍如世外桃源。
站在小路的岔道间,望了望通向小村的那条路,又望了望通向九黎的栈道,况烛试探道:“既然甘草让我们住,我们就住下来?”
宋屿寒道:“你想住的话,我们就住下来。”
可是,往九黎去一定更加安全,毕竟想过九黎就必定要先攻占巴蜀。
虽然有这层考虑,但况烛考虑再三,还是听从了甘草的话。
“那么,就住下来吧。”
在得知妖魔攻占大荒之后,村子里有几户已经携家带眷往九黎逃难去了,也留下了几处空房,于是两人很快找到了住的地方。
因为是八大门派弟子,他们即便是初到,村民们的礼数也很周到——不管怎样的小村,都希望有一两个能够保护村子的人,就算没有妖魔入侵,别的小灾小难也是会有的。
住下几天之后,靠着医术,况烛很快和村里的居民们熟悉了,毕竟一个称职的医生走到哪里都不会让人讨厌,宋屿寒平常就把阿玄留在况烛身边,玄龟虽然个头小,但聪明乖巧,帮了他不少的忙。
生活安静如水地持续,静到就要把前方的战事忘得一干二净。
况烛这边过得充实,而宋屿寒每天早晨也会出门,到了傍晚才回来,况烛不知道他去哪里,过了几天终于忍不住问,后者却淡淡道:
“我也不能总是闲着吧。”
“那你是去做什么?”
宋屿寒不置可否道:“工作。”
“……工作?!”
一路上都是形影不离,所以宋屿寒刚刚开始出门的时候,况烛总有些不习惯,但他也知道对方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呆在旁边,反正已经在一起了,出门工作……也很正常。
只是……什么工作?太虚观大公子会做什么?……驱邪捉妖?
宋屿寒闭口不谈,况烛心中愈发好奇,因为他没见村里哪家有闹鬼,驱邪捉妖……可能性不大。
直到有一天,中原传来了长合镇失守的消息。
况烛送走了一个上门求医的村民,觉得心里闷闷的,不想再坐在屋里,干脆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村边乱逛。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盐泉湖边,午后阳光暖人,盐泉湖一片清澈净朗。
零星的几个渔夫撑着小船,正在湖心撒网捕鱼。原本没有在意,况烛想在草地上坐下歇一歇,无意间朝湖上多看了一眼,发现原本应该在水上赶鱼的鸬鹚,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正在这么想着,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傻了眼。
——这哪里是鸬鹚?分明是丹顶鹤吧!?
况烛目瞪口呆地站在岸边,不远处几个正在岸上歇息的渔夫看到他,很热情地跟他打了招呼。
况烛回过神来,愣愣地指着湖中心飞来飞去的仙鹤,道:“那是怎么回事?”
渔夫友善道:“那不是宋公子的鹤儿嘛,可比以前那群傻鸟能干多了!”
那么说,所谓的工作……就是驱使阿丹帮渔民们打渔?!
……怪不得自家吃鱼的次数莫名其妙的增加了。
有些脱力,况烛无奈道:“宋屿寒他人呢?”
“……人?”渔民们四下望了望,指着远处的一棵大树道,“许是在那树下面打盹吧?”
况烛二话不说,迅速走了过去。
高树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只漏下斑驳的碎亮,微风一吹,沙沙轻晃。
人果然在,而且在睡。斜靠在树下坐着,睡得正香。
——在这里睡午觉,还真是会享受。况烛有些不满地想。
故意大幅度地朝他旁边一坐,宋屿寒果然被弄醒,微微张开眼睛,看到身边一脸不满的人。
宋屿寒反而笑了,身子靠在原处没动,坦坦然然地勾过况烛的肩,将他揽近自己。
况烛顺从地靠上去,却很习以为常地拍开他的手:“这只胳膊就不必了。”
宋屿寒也不计较,又笑了笑,问:“你怎么会来?”
况烛淡然道:“屋里有点闷,出来走走。”
宋屿寒应了一声,没说话。
况烛道:“长合镇沦陷,你可知道?”
宋屿寒点头。
况烛跟着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不久前才到江南,现在就在长合了,真快。”
宋屿寒淡淡道:“中原早已经有玉玑子里应外合,自然很快。”
况烛叹了口气,喃喃道:“中原之后,就轮到巴蜀了。”
宋屿寒心不在焉地闭上眼睛,好像又有些昏昏欲睡。
况烛无奈道:“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宋屿寒睁开一只眼,轻笑道:“当然在听。”
一边说着,手臂重又把对方勾住,凑近道:“然后呢?”
况烛抬起眼睛,向上望着他的脸:“……然后,要是打到盐泉村来,怎么办?”
“把他们打回去。”
“……哈?”
宋屿寒得寸进尺地把况烛的头按在肩上,道:“你也睡一会儿。”
“我不困……你刚才说——”
“不困?”宋屿寒反问。
嗅到他身上味道,清清淡淡的檀香,想到青烟缭绕的太虚观。
“……呃……好像有一点。”
檀香的安神功用,放在宋屿寒身上,不知怎的就增加多了许多倍。
宋屿寒不动声色地凑过去,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额角:
“那就睡吧。”
又过了几天,前线传来消息:为了保住王族,天机主力放弃营地,退守西陵城,掩护王族撤离,是日,天机营沦陷。
但是,王族也好,天机营也好,对况烛来说都无所谓,他担心的事情只有一个:
“希望童千斤和留山没事。”
宋屿寒淡淡道:“既然他们要护送王族撤离,应该会路过这里。”
况烛猜测道:“说不定会见面?”
“也许。”
这个猜测让他高兴不已,然而没过多久,太古铜门也传来了一个消息:
卓君武为了给紫荆找回解药,进入太古铜门之后至今未归,而为了找回掌门,听雨阁的陆南亭和江惜月不顾众人反对,竟也去了太古铜门的另一边。
听到这个消息,况烛一下子懵了,要知道,自从妖魔涌进大荒以来,所有去到太古铜门对面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
——所以,陆南亭和江惜月,难道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了?
——至于留山和童千斤,实际上也是生死未卜吧。
从前无论如何难过,总是能睡上一会儿的,可听到这个消息的当夜,却真的是从头至尾都没合眼。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况烛就忍无可忍地坐了起来。
彻夜未眠,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睛也涩得难受。
这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悠闲的日子还过完,却总是自寻烦恼——
“阿烛?”
身边传来一声轻唤,况烛愣愣地没有回答,于是理所当然的被对方从身后抱住。
身体只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渗入肌肤的温度很是明显,不过这次却脸红不起来,反而安心得想哭。
况烛闭上眼睛,扣住宋屿寒的手。
宋屿寒轻声道:“怎么了?”
“……我怕他们死了。”况烛低声嗫嚅。
非常担心,怕那四个人去世,会觉得内疚不已。
因为自己一直躲在巴蜀,非但什么都没有做,反而还活得这么悠闲。
宋屿寒默默地搂着他,突然开口道,“如果他们死了,我们就去给他们报仇吧。”
“诶?”
“那样的话就不必内疚了。”
“可是……那样的话,我又怕你会死。”
宋屿寒想了想,道:“那……我保证不死在你前面。”
况烛皱眉道:“可是我自己更不想死啊!”
宋屿寒忍不住笑了起来:“别想了,睡觉。”
“……你好像总喜欢让我睡觉?”
“因为你总是胡思乱想,”宋屿寒顿住,揽他的手紧了紧,“或者……你不想睡觉,想干点别的?”
况烛一愣。
“——大清早的不要动手动脚!”
“嗯?”
“……我我我,我要睡觉!”
况烛挣扎着躺回床上,扯起被子缩成一团,虎视眈眈地盯着宋屿寒。
宋屿寒笑着低头看他,也不说话。
过了半晌,况烛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之前说过的话,是认真的吗?”
“什么话?”
“你说……他们如果打过来,就把他们打回去?”
“当然是认真的,”宋屿寒眯起眼睛,淡淡道,“看来你还是不想睡——”
况烛吓得赶紧蒙住了头:“我这就睡!”
35.决战启
不久,中原沦陷,妖魔进攻巴蜀。
在天机营的护送下,迁往九黎的王族车马从盐泉村经过,即便是逃难的王族,那阵势也是小村落从来没有见过的,村民们一大早纷纷出来看热闹,不过况烛只是象征性地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车队很长,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由于队伍人数众多,想要在其中找出两个人来,实在是难度太大。
王族这么一走,一些村民不禁起了逃亡九黎的念头,想想巴蜀,本身比中原小很多,而且除了弈剑听雨阁以外几乎没有任何防守能力,要打过来根本不用花很长时间,村民们想要离开也是情有可原。
不出两天,不少望川镇的村民已经开始逃难,他们陆陆续续地经过盐泉村往九黎而去,此种情状让盐泉村的百姓愈发动摇,一连几天,况烛遇到了许多村民前来诉苦,就连宋屿寒也被那些渔民们询问是否要离开。
一开始他们不知道如何回答,后来想了想,还是给出了非常诚恳的答复;“如果你们想走,那就走吧。”
妖魔总有一天会打到这里,若再不走,真的要丢了性命的。
村民们听了,纷纷追问:“那你们走不走?”
两人一愣,都摇了摇头。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村民们对他们二人有着深切的好感,一听他们不走,不由得担心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走?要走大家一起走啊。”
——为什么不走?
摇头是默契而本能的动作,之前没有经过商量。也许是因为宋屿寒曾经说过,如果打过来的话,就把他们打回去。
他们明明很清楚,凭借两个人的力量,肯定是不可能的。
况烛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心中,有很多东西都在改变。
这种改变也许是红木林中开始的。
遇到年幼的甘草,看着她欣然抛开她所拥有的向往,承担起领导整个冰心堂的重任。
接着是听到陆南亭和江惜月进入太古铜门的消息,再接着是目睹王族的搬迁。
他和宋屿寒,从江南退到中原,从中原退到巴蜀,一寸寸的土地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个人牺牲已经变成理所当然,大荒却仍是前路渺茫,节节溃败。
再这样下去,大荒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退至盐泉,不能再退。
正在这么想着,听到宋屿寒道:“我们不能走。”
村民忙追问道:“为什么?”
“我们毕竟是八大门派的人。”况烛默契一笑。
——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逃避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没觉得难过,心头反而卸下了一块重担,抬眼朝宋屿寒看去,对方心领神会地扫了他一眼,嘴角微扬。
村民纷纷道:“要是再不走,你们会死的!”
况烛眨眨眼,安慰道:“我们命好,死不了。”
白天才刚刚和村民们讨论过是否要逃走的问题,当日午夜,况烛就被一股熟悉的恶感惊醒。
脑袋隐隐作痛,努力吸了几口气,头脑逐渐清醒,他才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妖魔。
过去总是听前线的战报,真正轮到自己的时候才知道,危险的来临快得超乎想象。
原本以为妖魔经过弈剑得花些时间,所以村民们现在都还没有来得及搬走,若是他们进攻村子,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惊诧,但不容犹疑,况烛慌忙将宋屿寒叫醒,两人迅速出了门。
夜色正浓,冷风呼啸,头顶的月亮被一层薄云遮住,雾蒙蒙的。月光不甚明亮,小村仍在沉睡,户户村民都毫无察觉。
出了村子,越过盐泉溪上的石桥站在岔路口,空气中的气味越来越浓,况烛已经可以肯定:妖魔正在接近。
“恐怕是听雨阁里也出了叛徒,不然不可能这么快。”宋屿寒皱起眉,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长剑取出握在手中,剑身笔直,在黑暗中泛着一层净寒青光。
“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一边是盐泉村,一边是九黎,况烛苦笑道,“你觉得,就凭我们两个,怎么挡得住?”
宋屿寒想了想,道:“只管挡住去盐泉村的路。”
况烛疑道:“九黎怎么办?”
宋屿寒简洁道:“九黎天合关肯定有重兵把守。”
况烛刚正想接着说话,耳边已经听到了缓慢而杂乱的一片脚步声,几十点火光在黑暗中亮起。
“来了。”
“先头部队?”况烛觉得有点冷,心中还算镇定。
话音刚落,那群妖魔已经出现在视线中,也许是看到了村落,先头部队加快了脚步,朝村子的方向奔来。
宋屿寒左手在空气中轻轻一点,一团火焰破空而出,炎凤展开翅膀,飞掠而去。
先是一阵火光落地,况烛眼前一晃,看见四五道金色灵符破空飞出,声声炸响,终于打破了夜的宁静。
先发制人很有效,前面的敌人应声倒下,可是更多的妖魔已经接踵而至。
两人挡在路中间,很明显地成了妖魔消灭的目标。
以少敌多铁定不堪,继炎凤之后,白虎,丹鹤,麒麟先后冲入敌阵,一时间火光水色罡风混乱而起,配上太虚咒术穿梭的光芒,与大群妖魔撞在一团,好不激烈。
平日这道宁静岔路,顿时嚣声震天。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村民不可能不醒,村里的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但在房间里看到外面如此架势,没有人敢出门。
虽然灵兽在前打得带劲,妖魔的数量却是只增加无减,灭敌的速度赶不上先头军队涌来的数量,不少妖魔很快把灵兽团团围住,其他的则朝两人而来。
毒雾,灵符,剑技,子午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生生地顶着,妖魔黑压压的一片,不知道杀了多久,终于还是演变成了群魔围堵的模式。
两人就这么被围在中间,况烛脚步一错,背对宋屿寒站着,道:“我掩护你?”
体力还绰绰有余,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
——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在一起吧。
墨红罂粟四散翩飞,宋屿寒身形一晃,手中剑影划开一片浑圆青光,周身妖魔悉数而倒。
纵然是这样也不满意:“还是太慢,恐怕撑不了多久。”
“就算撑不了多久也不许召邪影!”况烛笑着调侃。
“不敢!”宋屿寒也微微一笑,扯着他向后一退,不知从哪里放出的好几道灵符,轰然前击,随即爆炸,竟将群魔生生击退数步。
“有妖魔往九黎那边去了,军队想必很快就会发现。”
摸到宋屿寒的手心伸出汗来,况烛迅速说了一句,抬手又出毒雾,宋屿寒手中的剑光一如既往,然而这次,身子才刚刚一纵,眼前却突然一亮。
宋屿寒动作一滞,无数光芒顷刻暴亮——
有股热流倏地扑面,铺天盖地的火流星从天而降,轰鸣阵阵,震得脚下的地面也跟着颤动起来。
况烛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愕然道:“怎么了?!”
这场突然的火雨让妖魔猝不及防,一时间火光奔涌,热浪滚滚,映红了盐泉村头顶的天空。
二人只能愣愣地对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突然听到头顶有个声音道:
“我就说你们还活着嘛,有些人还偏不信!”
况烛脑中的弦顿时一紧。
好熟悉的声音。
明亮而爽朗的音色,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
缓缓抬头,看到云端的一个少年。
他穿着软金色的长袍,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但一触到况烛的目光,立刻嘻嘻地笑了:
“大夫!”
……真的是他。
况烛喜出望外:“留山?!”
留山点点头,又朝况烛挑了挑眉,朝着九黎那条路的方向。
况烛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童千斤拿着把刀手忙脚乱地砍,一边砍一边气急败坏道:“别废话快过来帮忙!”
留山轻哼一声,从从容容地施出一个水咒,童千斤终于得以冲到两人旁边。
“你们怎么——”
“我们在天合关!”留山干脆地抢答,经过了他这一串火天罚的洗礼,妖魔们似乎意识到这条路难走,有不少已经转而朝九黎的方向去了。
压力一下子就减轻很多,打起来毫不费力,留山一边随意地甩着火球,一边道:“你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天合关那边听得清清楚楚,刚才派了几个人上来侦察,说是一个太虚弟子和一个冰心弟子挡住了盐泉村的妖魔!”
况烛惊道:“你们派人上来过?”
童千斤点头道:“没想到妖魔这么快就打来了,要不是你们,天合关那边还真没有防备,现在正忙着集结呢!”
况烛愣道:“既然正在集结,你们俩怎么先来了?”
留山接着笑道:“挡得住妖魔大军的太虚和冰心组合能有几个?你们又一直下落不明,所以我肯定这边就是你们俩,干脆就拖着他先上来啦。”
况烛苦笑道:“军法严明,你就这么上来了,不怕处罚?”
留山耸耸肩道:“我又不是天机营的,他们管不着我!”
童千斤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半晌,终于讷讷道:“我习惯了。”
“……”
况烛有点明白了,看这架势,童千斤肯定被留山拖累了不知多少回。
留山不以为意,靠着风腾术又上升了一些高度,朝栈道那边望了一眼,笑道:“大部队上来啦,我们走吧!”
“走?”况烛疑道,望了望被妖魔堵住的栈道,“你们要回军队里去?”
留山笑道:“栈道都堵了,回也回不去,我们当然是往前——走!”
童千斤苦着脸解释道:“他一直说想要打这群妖魔的首领。”
留山不以为然道:“我平常只是说说,但是这回大夫和小宋道长在,还担心什么?”
天机军队已到,栈道上杀声响起,视线中有不少士兵登入巴蜀,况烛犹豫了一下,望向宋屿寒。
宋屿寒抬头道:“妖魔首领,很厉害?”
“当然厉害!”留山兴奋道,“那可是带着妖魔军队一路攻进巴蜀的人!”
宋屿寒垂眼一笑:“那好,我们走。”
宋屿寒都已经发话,况烛自然遵从。
灵兽开道,沿着敌方的队伍,四人重又杀入群魔之中。
36.五人
九黎栈道已经攀上许多天机营的士兵,村口与崖边的交战逐渐激烈起来。
四人逆行而上,四派咒术纷乱奔涌,在水泄不通的阵势中撕开一道缺口,汇入魔群大军之中。
可是没过多久,留山发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能够看到妖魔首领支离的身影已经很不容易了,中间还隔着不近的距离,然而越是靠近,交手起来便越是吃力。
看看身边的三人,宋屿寒打起来还是面无表情,况烛谨慎地维持着一个小型的八门阵,将他们几个刚刚好的罩在其中,手中的银针出得沉稳,显然早有了足够的耐心,童千斤更不用说,一直乖乖地在两人旁边打转。
留山有些急躁,持着长杖的手臂一阵发酸,这样下去,等杀到支离跟前的时候恐怕连武器都拿不稳,于是咬咬牙,突然间升上高空,风腾术越过众人头顶,直朝支离飞去。
“留山?!”
没等况烛他们反应,少年为了吸引住支离的注意,已经把接二连三的火球水弹丢了下去,支离果然发觉,却只将长戈一划,云麓仙术便被悉数击落。留山自诩这段时间的仙术大有长进,见此情景不禁一愣,可他只顾着惊讶,却没发现支离破开仙术时还在中间藏了一招。
风劲破空,等留山看见这一道刺眼光刃,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完了!”
正叫不好,脚底却突然一空,光刃竟恰好贴着头顶擦过。
侥幸躲过一击,留山惊出一身冷汗,可惜还来不及庆幸就立刻发现,脚下的风腾术不知为何消失了,身体正在朝地上坠去。
风腾术突然没了?留山一脸惊诧,支离没打中自己,别又莫名其妙的摔死啊!
胡思乱想中,身下突然一滞,丹鹤稳稳地接住了正在下落的少年,一个俯冲,把他重新丢在地上。
被这么一摔,虽然没事,但全身的骨头都撞得叫成一团,留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怒道:“你这也太——”
“退!”
话音未落,不知被什么人猛地向后一扯,接着一道斩妖剑诀从掠过耳际,不知又和什么招式冲撞了开来,林中顿时响起尖锐的啸声,狂风乱舞,周围妖魔也受了波及,纷纷退避绕行。
啸声震得留山耳膜发疼,定睛一看,却又有些惊喜,虽然他这几下搞的惊心动魄,还真的把支离逼了过来。
——不过,好像……也不全是自己的功劳。
宋屿寒背对留山站着,长剑竖在身前,面无表情地望前方。
月光昏暗,道路变得开阔,支离手执长戈,青色的眸子泛起一道冷光。
“太虚观?”支离突然笑道。
“是。”宋屿寒平静道。
“我很熟。”
“是么?”宋屿寒凛起目光。
宋御风和玉玑子,对幽都人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
“玉玑子是个人物,宋御风比他差了点,你又是谁?”
支离隐约察觉到,能挡住自己刚才的那招,不可能只是平常弟子。
“宋屿寒。”冷冷地报上名字。
支离反应过来,挑眉道:“怎么?我说你老子不如玉玑子,你不高兴了?”
宋屿寒冷笑道:“他本就不如。”
“哦?”支离有了些兴趣,“口气不小,比你如何?”
“屿寒不敢说,”稍稍一顿,宋屿寒淡淡道,“愿与君一试。”
宋屿寒身形几闪,与支离之间只差五步,手腕一翻,长剑刺出。
缠绕着无数幽蓝卦符,凛然剑气纵贯而出,削碎景物。
支离不闪不躲,手中兵戈迅速舞起,架住长剑,向上一挑,道:“剑技甚好,只是不知邪影如何?”
宋屿寒微微皱眉,没有答话。
“听闻此乃太虚禁咒,你不愿违反?”
宋屿寒收回剑,仍不答话。
“可你却仍是心有不甘,是么?”支离也不反击,同样收了手站着。
宋屿寒略一犹疑,还是点了点头。
“告诉你一件事,邪影真言宋御风驾驭不起,玉玑子却是游刃有余,”支离沉沉一笑,“你不愿一试?”
宋屿寒不禁一愣。
“你们视玉玑子为你们大荒的叛徒,却不过是嫉妒他的才能,不是么?”
“……不。”
“那就证明吧,你若比他出色,我便有理由信服——”
青眸闪烁出蛊惑的光芒,宋屿寒抿起双唇,将剑重又竖在身前。
“这便……”
支离正欲微笑,话未开口,宋屿寒却已消失!
再一凝神,太虚青年已飞速奔跑起来,白色的身影绕过几圈,残影重现实体。
支离顿觉不妥,然而此时却已不及,眼前无数灵符凭空亮起。
“你——!”
宋屿寒视作不见,念道:“鬼神,惊。”
语罢,灵符腾起万丈金光,只眨眼间的功夫,已将支离身处之地密密包裹——
“我若是召邪影,阿烛会把我戳瞎的。”金光有些炫目,宋屿寒眯起眼睛,淡淡自语。
留山在一旁大喜道:“搞定了?”
“不可能,”宋屿寒果断否定,封印的符咒已经开始松动,“我封不住他。”
宋屿寒话音一落,况烛和童千斤终于从妖魔阵势中冲了出来,看见眼前的一团金光,不由一愣:“这是什么?”
“阎王。”留山抿嘴。
况烛环顾四周,无奈道:“支离在里面?”
“对,不过马上就要出来杀人了。”
“那怎么办?”
“死。”宋屿寒面不改色。
况烛恼火地瞪他一眼,双臂一伸,碧色八门倏地开启:“死?想都别想!”
八门刚一展开,眼前金光当即爆裂,咒符四散崩飞,倒把周围的妖魔士兵又连累不少。
月光昏暗,支离重又显形,虽已伤了些元气,长戈提起,这次却是杀气深重。
“——有胆量,宋屿寒,比你老子有胆量。”
“多谢。”宋屿寒跟着一笑。
站在况烛的八门阵中,浓重的杀气竟然暗淡了很多。
“可你要知道,就算你们几个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何必自寻死路?”
况烛叹道:“你若是攻破天合,死也不过再晚几天,差别不大……”
“那可未必。”
出乎意料的,有人打断了况烛的话。
况烛顿住,疑惑地环顾四周,却没见有人说话。
“你们有没有人听到……”
话又说了一半,他发现不用再问了。
头顶突然涌起的风给出了答案。
黑夜之中,从未见过那么明亮光芒,纯净无暇,睥睨白昼。
“陆……”
九玄天元,剑光倾城。
四柄剑芒堕地,大地轰动,况烛慌忙稳住步子,留山见机,毫不留情地又降下火雨,几人所处之处顿时又是火光冲天。
陆南亭立即道:“宋屿寒,刚才的封咒!”
支离顿时大骇,无奈九天玄元禁锢之力甚强,他一时间竟动弹不得,宋屿寒不由分说,踏着火焰上前一步。
神速辅以符法,虽是故技重施,但有听雨阁的九玄天元压阵,印可成。
杂乱符字若隐若现,上下翩飞,灵符金光寸寸融合,继而又一点一点消失,化入空气,结成隐约可见的浅色符咒。
不过转瞬间。
四道剑柱猛然一闪,跟着稳定下来,锋芒不再那么耀眼,反而沉润了许多。
火光中的支离双目阴狠,却被两道符印紧紧制住,奋力挣动,却还是无能为力。
这一次,真的再也破不了了。
宋屿寒垂下剑来,长舒了一口气。
况烛忙道:“行了?”
宋屿寒点头。
“那——”况烛下意识地撤下了八门化伤,突然觉得脚下一烫,反应过来,忙又重新将阵支起,童千斤站的地方很是不利,被火焰烧出的烟呛得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怒骂:“留山!你的法术什么时候能有个准头!”
留山刚才也被烫了一下,这边疼得直跺脚,那边还不甘示弱反驳道:“这哪是我能控制的?”
况烛解围似的笑了笑:“先从这片火里撤出去再说,支离既然被制住了,得快去通知天机营才好。”
再回头,蓝纹长剑不知何时已经悬身后,陆南亭踏在剑上,仰望结阵,火色纷乱,看不到他的表情。
况烛立即开心道:“陆大哥,你怎么会来?”
他也活着,进了太古铜门却还能活着出来,这真的出乎了况烛的预料。
陆南亭朝他苦笑:“我刚从太古铜门回来,就听闻巴蜀罹难,巴蜀乃弈剑听雨阁驻地所在,我怎能不来?”
宋屿寒不冷不热道:“结果听雨阁还是有人背叛了,是么?”
陆南亭仍旧苦笑道:“是。”
况烛这才看到他的装束,身后原本的旧剑匣不见了,换上的新剑匣更为古朴,却灵气非凡。
“玉清剑匣,”宋屿寒立即道,“你做了弈剑掌门?”
陆南亭叹了口气,点点头。
“卓掌门……他……”况烛顿住,想到冰心堂现今昏迷不醒的紫荆掌门,突然问不下去,想了想,转而问道,“怎么不见江姑娘?”
陆南亭表情一僵,没有说话。
况烛看到他的表情,肺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
“……怎么了?”
“惜月她……在太古铜门那边……回不来了。”
“……啊?”
不会的。
况烛愣愣地看着陆南亭,又看了看身边的宋屿寒。
“你说什么?”
自己的理解能力出了问题?
陆南亭和江惜月,应该是在一起的啊。
因为,因为,弈剑掌门门下弟子,历来同生共死。
——这是什么话?
眼前浮现出的,竟是乱葬岗上张凯枫的笑容。
宋屿寒悄悄地抓住自己的手,他的手很暖,自己的手却不知怎的就凉了。
37.欲问今朝
况烛拼命回想,从冰心堂的那次道别开始,向前倒退,再倒退。
忽然之间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如此的好,无数的场景都被挖掘出来,连细节都还是清清楚楚。
乱葬岗,永宁镇,流云渡,甚至是明镜湖畔那第一道银色剑光。
剑光之下,皆是笑容。
况烛甩脱宋屿寒的手,向前走了几步。
“你把她抛下了,是不是?”
“……惜月她懂,”陆南亭低声道,“她比凯枫懂事。”
“对,她懂事,我明白。”
虽然猜不出太古铜门的另一边发生了什么,但况烛对他们两人的关系很是信任,不到危急关头,他们绝对不会丢下对方。
然而,那边的世界危机重重,一旦到了需要做出牺牲的时候,江惜月却也绝不会犹豫。
表面上天真无邪的少女,其实比谁都要明事理——陆南亭,弈剑听雨阁首席弟子,卓君武走后,他便是整个门派的支柱。
陆南亭不能有事,绝境之中,一旦需要牺牲,必须是自己。
但是,不管如何理智的人,都还是有感情的。
在乱葬岗遇到张凯枫的时候,是她唯一没有在笑的时候。
——就算做了出了问心无愧的选择,仍是会觉得痛苦吧。
“她懂事,很好。”况烛漠然一笑。
陆南亭默默地站着,没有答话。
“大夫!你们快点!”
留山驾着风腾术已经飞出老远,见这边三人还没行动,于是高声喊过来。
况烛闻声,也不再说什么,转身而去。
为了守住九黎关隘,天合关早已布下重兵,此刻支离又已被制,群魔无首,军队不但完全保住了盐泉村,先锋部队甚至开始朝着望川镇的方向乘胜追击。
自从妖魔入侵大荒以来,天机营在战局上占了上风,这还是前所未有的一次。
情势已经扭转,留山和童千斤还要继续跟着队伍作战,宋屿寒和况烛却不再管什么闲事,一声没吭,默默地回了盐泉村。
村中的气氛与之前已经截然不同,一见两人回来,众人不再顾忌妖魔,都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
只是,村民们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况烛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守住了盐泉村,见到了留山,童千斤,甚至是陆南亭。这些放在过去简直是渺远的奢望,现今逐一实现了,况烛却没有什么欣喜之情,只想回去睡觉。
摆出一贯的笑容随便客套了几句,回家,洗去沾了一身血污晦气,倒头躺下。
宋屿寒拉过人来,轻轻印上一吻,况烛也没说话,顺从地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睡醒一觉之后,就当今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只可惜,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天合关大捷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九黎。
而在盛传的消息中,太虚观的宋屿寒和冰心堂的况烛尤其引人注目。
两个人的名字,在大荒中消失了这么久,兹一现身,便是以守住天合关功臣的身份出现,况烛还没有意识到,隐居的日子已经悄然结束。
第二天天亮,盐泉村一如往常,唯一的变化就是多了些天机守卫,然而到了中午,况烛还没来得及吃午饭,门外就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打开门,只见留山手上拿着两样东西,一脸迟疑地站在外面:
“大夫……”
“留山?”况烛正在疑惑他来干什么,留山已经朝自己伸出双手:
“这……好像是给你的。”
“给我的?”况烛朝他手上看过去,他的左手上是一封信,右手上是一只翠色的卷轴。
绿布卷轴,金色镶边,况烛顿时心中一沉。
“……冰心堂令。”
——被发现了,他在这里的事情,被冰心堂的人知道了。
手不自觉地收到了背后,有些心虚,眼睛游移地飘向屋里的宋屿寒。
宋屿寒走过来,替他接过了留山手里东西,道:“你出去吧。”
留山岂能不懂,短促地点了一下头,接着自觉地替两人把门合上。
宋屿寒重又不语,走回屋中,把两样东西放到桌上,然后看着况烛不动。
况烛被盯得发毛,犹豫了一阵,走上前去只捏住信,道:“我先看这个。”
信封上写着“冰心堂第十五代弟子况烛亲启”,是甘草的笔迹。
况烛狠了狠心,终于将信拆开。
“——甘草有愧,虽可令汝毋需再返冰心堂,却仍未能施汝自由。然余前日有梦,九黎之空七星炫目,万灵惠泽,能得此幸降于汝身,则甘草半生之慰也。”
“这,这小姑娘,什么时候学会咬文嚼字了……”
内容短小,却读得别扭,况烛苦笑一声,多少看出了些端倪,抬头,发现宋屿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冰心堂令打开,正低头读着。
况烛的身体立刻僵硬,他看不清宋屿寒的脸色,怯声道:“写的什么?”
宋屿寒抬头,把把卷轴递了过来:
“令,冰心堂第十五代弟子况烛,赴九黎冰心堂驻地,任冰心驻使,守护王城。”
“……九黎……所以我要去九黎?”况烛看着冰心驻使这四个字,本能地觉得,这又是一个无事可做的闲差。
宋屿寒还没答话,房门却突然被人撞开,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屋子里就呼啦啦拥进了一群人,连个招呼都没有打。
“你们这是——”况烛一脸迷茫,可是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发现,涌进来的这群人,全都穿着太虚观的道袍。
“……哦,找你的。”
况烛宋屿寒看了一眼,语气中的无奈溢于言表。
——两人的行踪一暴露,果然是什么麻烦都找上门来了。
宋屿寒脸色一沉:“你们来干什么?”
“屿寒,不要明知故问。”
人群中响起一声回答,中气十足,却又严厉无比。
答话的人从这群弟子中走出,况烛只看了一眼,立刻就认了出来——在长合镇救下的人,太虚观的法宗宗主,莫道然。
宋屿寒咬了咬牙,道:“我确实不知。”
莫道然正色道:“你既是云华殿主,便是掌门的继承人,若振兴太虚观非你不能。事到如今,你还要躲?”
这话的分量着实重,说话的人是威望颇高的法宗宗主,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宋屿寒不便正面回绝,冷言道:
“家父背叛大荒,宋屿寒戴罪之身,实在无能胜任。”
莫道然叹了口气:“宋御风的罪过本就与你无关,你又何必自揽罪责?”
宋屿寒淡淡道:“你这样想,别人却不见得。”
莫道然冷笑一声,道,“法宗宗主的话,谁敢不信?”
顿了顿,他抬高声音,冲众弟子问道:“你们信不信?”
众弟子齐声道:“信!”
莫道然微微一笑,再次道:“信不信?”
“——信!!”
满屋太虚弟子,竟是异口同声,音短有力,几乎要震破屋顶。
这样的场面完全出乎意料,宋屿寒不禁憾然。
他虽在派中地位颇高,年纪却轻,现在这间屋子里追随莫道然的弟子,确实没有几个比自己还小。
可就是这么多比他年长的人,竟会如此坚定地拥护他!
宋屿寒说不愿与太虚观扯上瓜葛,那是谎言。
由于父亲的背叛,大荒遭劫,门派遭难,觉得屈辱的同时,宋屿寒心中一直不甘。
不想背负这样的罪名,不想看着太虚观遭此大劫,一直想要振兴门派,但终究还是不敢奢想。
既然受不了门规束缚,受不了人心险恶,不如独自出走,浪迹江湖。
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莫道然和这么多的弟子,竟会一起站在他面前,说相信他,说振兴太虚观,非他不能。
这样的场面,当真是拒绝不了了。年轻的云华殿主有些无措,眼睛下意识地瞥向一边,对上的竟是况烛的微笑。
他在……笑?
宋屿寒微微一愣,目光全部的投在了况烛身上。
他这么一望,屋子里的人却都跟着况烛望过来。
突然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况烛只好笑道:“既如此,你怎么忍心拒绝?”
说完之后,脑中一片空白。
好像是没有想到况烛会这么说,宋屿寒跟着愣住,沉默了一阵,淡淡道:
“好,掌门我做。”
虽然嘴上说着答应的话,眼睛却仍旧盯着况烛。
屋中众弟子没有在意,顿时一片欢呼,宋屿寒面无表情地等他们安静,继而漠然道:
“我既然答应了,便会一定带会跟你们走,不过现在,你们先出去。”
况烛在那边处于神游的状态,直到身子突然被人向后推了好几步,吓了一跳,这才回神。
屋子里已经剩下他们两个,宋屿寒近在咫尺,扣住自己的手腕,压在背后窗子的花格上,压得死死。
况烛皱了皱眉,凹凸不平的木格把手腕硌得生疼。
宋屿寒突然道:“我看你的时候,你笑什么?”
“……我不笑,难道要哭?”况烛瞪着眼睛,生硬反问。
宋屿寒立即问道:“你要去九黎王城?”
“是。”
宋屿寒继续道:“我去中原太虚观。”
况烛不说话了。
仍旧保持着很近的距离,宋屿寒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目光突然一动,松开了手:
“你可以哭了。”
况烛一听,反而被逗笑。
“这是什么话?哭又不是听了命令就能做到的……”下意识地想看手上被硌出的印子,哪知道刚低下头,视线忽然一晃,手背上泛起一滴凉意。
“……诶?”
况烛重又抬起头,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眼中却是满满的惊诧。
——明明什么感觉都没有,怎么会流眼泪?
宋屿寒有些无奈,无声地凑过去,吻上他的眼角:
“——你真是越来越傻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可是……我真的我没有要哭啊……”
况烛愣愣地把额头抵在对方的肩上,眼泪还在往下掉。
好像不是因为伤心才流眼泪,而是因为看到眼泪,才发觉要伤心的。
38.终局
分开其实没关系的。况烛想。
现在的他们,就算分别,也和凝香园的那次完全不同了。
既然已经在一起了,就算离得多远,还是在一起的。
一手按在对方的肩上,况烛揉揉眼睛,抬起头。
“哭完了?”宋屿寒轻声微笑。
“哭完了,”况烛想了想,小声笑道,“该你了。”
话音一落,额头上立刻被敲了一下。
“我又不像你。”
况烛吐了吐舌头,重新低下头。
“今天不走吧。”
“嗯。”
“放心,会见面的,”宋屿寒笑着拍拍他的头,“九黎既是王城,身为八大门派掌门,去的机会不少的。”
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好了。
况烛点点头,重新靠进对方怀里。
温暖的拥抱很喜欢,趁着还有时间,再抱一会儿。
也好记得记得久一点。
——两地相思,望君珍重。
九黎的天,永远都是晴的。
没有中原毒辣的烈日,更不会像江南那般薄雾迷蒙,王城里一直都是和风煦日的。
手中的笔“啪嗒”一声磕在桌上,况烛猛然一醒,跟着皱起眉头:
“这样的天气……不睡午觉真是可惜了。”
忍不住感叹。
“——师兄?师兄你在吗?”话音刚落有人敲门,听声音,应该是同在九黎驻地的一个小师妹。
“在,有事么?”
“有,有,”女孩推门进来,笑呵呵道,“又有弟子登门啦,说要见师兄,跟师兄问好。”
况烛道:“冰心弟子?”
“不是啊。”
“哦,那就是太虚弟子了,”况烛倒是见怪不怪,眯起眼睛,认真道,“打发走吧!”
“可是他要见师兄啊。”
“我知道,跟他说,代我向他们掌门问好,行了吧!”
来这里两个多月,况烛要疯了,因为两件事。
第一件是忙得要死——自盐泉村一别以后,况烛到达九黎王城,才知道这个差事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每天登门的人竟是不少,全是天虞岛初出茅庐的新人弟子,忙了很长一阵,最近可算是有空忙里偷闲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偏偏还是有人给他添麻烦:
冰心弟子登门,自然是无可厚非,但是太虚观的新弟子却也来拜访……算是怎么回事!?
年轻弟子不明所以,只道掌门说过:“到了九黎,如果有时间,不妨去向冰心堂驻地的况烛问声好。”
于是,拜访完隔壁太虚观土乾子的太虚弟子们,一看到隔壁冰心堂的匾额,总是会抱着“反正有空不如一去”的想法到况烛这边来“问好”。
一开始还觉得没有什么,但是时间长了,况烛发现,自己每天的工作永远是其他七个门派驻使的两倍。
“……他们一个个倒是都有空!”
况烛心想,你们有空我没有!
太虚观有这么一群听话的新弟子,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悲哀。
至于第二件事,之前说“掌门去九黎王城的机会不会少”的宋屿寒,至今只来过一次,在两天前,原因是太虚观新任掌门交接。
但这次见面之后,况烛心里却缠起了一个疙瘩,过了两天都没有解开。
宋屿寒没变,一点没变,态度与过去完全一样,那种表现,就像早上出门傍晚回来一样。
就好像这段时间根本没有分开过一样。
但是,放在这么久都没有见面的情境下,对方却还保持平常着淡然与温和,让况烛觉得很是失落。
——好不容易才见到,甚至还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会来,如果按照常理,态度……应该再热情才对吧!
亏自己还一直那么期待。
“师兄?”女孩的声音把况烛从不满的回想中叫醒,“你不见?”
“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下,不见。”
女孩突然笑起来:“真的不见?”
况烛被她这一笑弄得毛骨悚然:“怎么?”
女孩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来的是宋掌门本人。”
况烛一愣,笑道:“骗术不够高明嘛,宋屿寒他们前天刚走,怎么可能现在折回来?”
女孩忙摆手道:“这次不是皇族召见,来的只有宋掌门一个……”
“那就更不可能了。”
女孩皱起眉:“说到底你还是不信?”
看到女孩这么正经,况烛不禁有些动摇,但还是道:“当然不信。”
“哼,师兄你……”
况烛重又低头执笔,女孩见状,正要发火,突然有个人道:“不信就算了,我来说。”
……咦?!
况烛猛地抬头:幻听了?
“呀,宋掌门你怎么进来了?师兄既不信,你就不要理他啦!”
门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都齐齐地把目光锁在自己身上,看到这么颠覆认知的情况,况烛的脑子有些混乱。
不应该啊,按照常理来说,自己的推断绝对没有错误……
“你看,他信了。”宋屿寒朝女孩一笑。
女孩撇撇嘴,朝况烛做个颇为嘲讽的鬼脸,转身出了门。
况烛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宋屿寒已经走到桌前了,况烛还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直到宋屿寒把食指和拇指扣比成圈,要往对方的额头上凑,况烛终于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
“你怎么会来?!”
宋屿寒笑道:“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前天不是刚走吗?难道……你又逃了?”
“怎么可能……”宋屿寒绕过书桌,“你肯定好久都没出门。”
“我,我忙死了,哪有时间出门!对,对了,太虚的弟子,那些人,”况烛突然有了很多话想说,说出来却有些语无伦次,“别让他们来了,忙死了!”
“不会了,”宋屿寒轻笑,“我现在能亲自过来了,就没必要让他们再来了。”
况烛一愣,瞪大眼睛:“你亲自来?”
“每天都来,你不愿意?”
“开什么玩笑?怎么每天都来?怎么能来得及……”
“所以说你没出过门啊,”宋屿寒忍不住笑,凑过去偷去一吻,“……什么时候脾气变得这么爆了?”
况烛脸上一红,停下话头:
“……没有。”
好了,恢复正常了。
宋屿寒笑着呼了口气,绕到况烛身后,放心地把人搂进怀里:
“你要是一直吵,我都不敢碰了。”
况烛一时无语,垂头嗫嚅道:“……碰就是了,又不会打你的。”
“那就好。”
“可是,你到底是怎么——”
“最近大荒多了很多人,你发现了么?”
“……这个发现了,新弟子也变得好多。”况烛表示同意。
“还有个奇怪的变化,”宋屿寒顿了顿,道,“各地还多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看起来是一块绿色的石碑。”
“哈?”况烛眨眨眼,“这和你每天都能来有什么关系……”
“总之……有关系就是了,”宋屿寒突然懒得解释,下巴抵在况烛的肩头,轻声道,“白天要忙观中的事情,傍晚一般就没事了,我会回来,和以前一样。”
“……早上出门,下午到这里来……是么?”
“嗯。”
况烛突然觉得,周围的东西美好了不知多少倍。
“每天都回来?和以前一样?”
“对。”
“真的?”
“真的。”
“每——”
“你再问我就敲你头。”
况烛连忙住口,停了一会儿,有些腼腆地侧过头,在对方的嘴唇上轻轻一碰。
“……阿烛?”
宋屿寒有些惊讶,但也颇为开心,况烛却立刻目光游移到别处,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道:“既如此,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么?”
“当然好,”宋屿寒笑道,“什么地方?”
况烛抿住唇,低声道:“紫薇阁,天虞岛。”
宋屿寒想了想,道:“弈剑门派新址?”
“是,”况烛点点头,迟疑道:“我一个人……不敢去。”
每次想到战胜支离的那晚,想到自己对陆南亭显露出的态度,总是后悔,挥之不去。
很想去看看他。
身边的人一个都没有了,一定很孤独吧。
“好,现在去都可以。”
“现在不用。”况烛笑了笑,闭上眼睛。
“——现在……陪着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