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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诺》 文：麦积山
1.
他是应龙湖底的一条巨龙，鳞甲覆身，长躯蜿蜒。
某日，龙在水底捡了一个重伤落水的剑客，确切的说，是一具刚没了生息的尸体。龙在这幽沉的湖中活了太久，早已见惯生死，然而看到那剑客的黑发在碧波中如水草般漂荡百转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张嘴衔住了那具冰冷的身体，从水底一跃而起。
将人卷至岸边，龙化为人形，祭出龙杵凝神做法，淡绿色的光芒包围了剑客，灵力滋润下死气的脸上渐渐显出生机。
半晌，剑客睁开眼，他只记得自己受到致命一击落入水中，是断不可能活命了的，然而胸腔内的鼓动却实实在在告诉他非是梦境。
“我只能维持你半月性命。”
剑客转过头，才发现身侧站了一个头生双角的异族，一身晶莹蓝甲，双眸流光溢彩。
“既是将死之人，你又何苦救我。”
龙不说话，转身现出本体钻回了水里，冲起一阵巨浪。
2.
虽是尚有半月性命，剑客的身体却依旧十分虚弱，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需要打坐休养，而龙每天都会去深潭底寻一些滋补的鱼虾给他果腹充饥。
这日，龙觅食归来，远远望见剑客临水而立，身形清癯，好似会随风而去。他有点挫败感，几日相处，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这个人，只知他来自一个名为"弈剑听雨阁"的地方，至于他发生过什么，当日因何落水，自己一慨不知。那人也从不与他多作交谈，大约是——死过一次的人，事事皆已无所谓。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剑客一手紧紧按住肚腹，痛苦地弯下了身，喉口一阵腥热，他捂住了嘴，可鲜红的液体还是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上，触目惊心。视线模糊间，他看到一个蓝影奔向自己，接着他被抱到了树下，跌进一个温热的怀里。
气息稍有平复，剑客想起身，然而却使不出一丝力气。
“别动，你很虚弱。”龙算了算日子，剑客还剩下不到十天的性命。他侧头望着剑客，那人干裂的嘴唇还沾着方才吐出的鲜血，气息紊乱，眼底却无一丝波澜——这分明是一双等死的眼睛。
龙有点恼怒。
“你就没什么遗憾了？”
“没有。我已完成了师门最重要的任务，孤身一人，没什么可牵挂的。”
“那你的师父？同门？红颜知己？”
剑客轻轻抬了抬嘴角:“人生聚散离别，我只能走到这一步，陪不了他们一辈子，他们的路还很长，自有他人相伴。”
“你倒看得开，那我呢？”龙略略抬高了声音，语气不满，“我救你一命，你总要报答我的。”
剑客终于扭头把目光放到了龙身上，脸上现出点不一样的神色。大约是没料到龙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且不论自己当日抱着必死的心，就只是凭这十几日的续命，龙的要求也近乎有些孩子气了。
“几日之后我还是会死，更何况，”剑客自嘲地笑了笑，“我这样的人，也没什么东西可报答你的。”
“那我若是许你再生呢？”龙几乎脱口而出这句话。
剑客有些惊讶，他是不了解这个异族的，但也猜得到龙嘴里这件逆天的事情定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否则这人间秩序岂不是乱了套？
他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异族人，他从未思考过自己此时存在的意义，也从未祈求过龙救他的性命，更没有想过要报恩。人各有命，无福不强求，于他而言，这本不属于他的十几日，已是上天对他的馈赠。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弈剑听雨阁弟子，在这乱世中炮灰一样的存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此生也就无憾了，这样的他，何德何能，获得龙这样的对待。
剑客挣扎着从龙的怀里站起身，龙想去扶他，却被他摆手拒绝。
“不管如何，还是多谢你，能让我再看一眼这世间，只是这辈子我报答不了你了。”剑客低头看着自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掌——仗剑江湖，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再抬头时，剑客黑亮的眸子里融了些笑意：“若有来世，我便到应龙湖畔，伴你一生。”
应龙湖中漫长的岁月，久到龙几乎忆不起这种感觉，仿佛一瞬间被周遭的冰雪麻痹了感知，心里生出些许哀痛来——他知道自己是舍不得失去眼前这个人了。
“来生太远，这辈子吧，让我来成为你的牵挂。”不顾剑客的错愕，他上前一步将那个瘦削的身躯拥入了怀里。
那晚，龙第一次没有回应龙湖底，而是现出真身，首尾相盘，小心地将那人圈住，湿暖的气息隔绝了风雪，剑客第一次没有在痛楚中辗转一夜，而是靠着龙光滑的鳞甲，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龙又恢复了人形，他告诉剑客自己要离开一阵子，但却不说要去哪里，只叫他等他回来，就好像每次出去寻食一样。
“你放心，我会治好你的。”龙倾身碰了碰剑客的嘴唇，转身离去。
“我不值得你这样。”剑客冲着龙的背影说到。
龙顿了顿脚步，却没有回头，旋身化形，腾空而起。
剑客静静凝望那个远去的身影，摸了摸唇瓣，上面有龙的异香。
3.
当仙术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时候，龙只来得及分出一息灵识，就被巨大的力量重伤在地。盗取灵丹，这是他料到的最坏的结果。
“孽龙，你本在应龙神殿修行千年，即可位跻天龙，为何犯下这滔天罪孽！”他的身躯被无形巨链紧紧缚在台上，灵山仙人厉声训斥，四面法咒加身，似乎是要一片片剥离他的鳞片，痛楚难当。
然而他并没有呼叫出声，因为他知道，剑客可以活下去了，只可惜，自己竟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灵力急剧消散，肉体也恍惚间逐渐变得透明，龙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不消一个时辰，就会身形俱灭，重入轮回，千年修行毁于一旦。
“我伏诛的那一刻，便是你的再生。”
4.
剑客颤巍巍地扶着树干坐下，这是龙离开的第八日了，他已经虚弱得站不了一个时辰，剑客知道过了今晚，明天他就会重归黄泉，从这世上消失。
他并不害怕，这几日的时光，本就不属于他。他回忆过去，想起师门，同袍，想起自己仗剑天下，为百姓福祉付出性命。但那于他而言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想的最多的，还是龙——想起他许他一个来世，他却还他一个今生。
只是，还能见到那个人吗。剑客虚弱地闭上了眼，耳边雪落无声。
不知睡去多久，忽而一阵熟悉的异香扑来，剑客睁眼，迷蒙间却只看到一对鎏金双眸，接着嘴唇覆上了一片清凉。
剑客一怔，随即释然，他知道龙兑现了他的承诺。他微微张嘴任由眼前之人将口中之物混着冰冷异香推入口中。他想，龙涎一定有惑人的力量，否则为什么他看不真切，却还是想随之沉溺。胸腹间升腾出一阵暖意，力量从心口涌出，融进四肢百骸。
他望着那个近在咫尺泛着盈盈鳞光的面容，抬手碰触，然而却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眼前分明空无一人。
空中隆隆闷雷作响，而这苍茫雪原，只有他，以及四周渐渐消散的异香。
仿佛与平日并无二致，然而胸口却涌起一股撕心彻骨之痛——
5.
他只知等待劫数降身，却从未想过，这个劫会由旁人来替他担。他只当他许诺一生，却从未想到这竟是要他身形俱灭来交换，这一诺太沉重，重到他无法负担，近乎窒息。
剑客立于鼎湖高崖，望着云雾氤氲间碧水茫茫——这是他那日落水的地方，而那人本是这应龙湖中的天造神物。
他安然闭目，感受耳边猎猎风声——这次，换我来找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