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EJA列车_sleep
01
『冰湖的边缘，一棵野草草尖凝结出一滴晨露。
它堪堪挂在叶尖，每有微风拂过，总会摇晃几下。冰面仰望它，期待它。』
“师伯，为什么是我呢？”
“陛下的意思，我退位在即，你既是我这一系的弟子，进国师府也算合理；过往又为王朝安危奔波救世多次，这算是王朝对你的嘉奖……不过我知道，你想听的不是这个。”
闻言，女子眼眸半阖，等待后话。
“当日在场的只有你是在野之人，即使陛下不在乎，夏伯一派也未必能容忍一个知晓帝位争夺秘辛之人继续在外游历，唯有留在西陵，留在他们视线之下，才能让他们放心。”
女子点点头：“弟子明白了。”
大国师焰离讶于她的态度，原本准备好的劝慰之词无处可说，场面忽然冷了下来。
“你……没有什么其他想问的了吗？”
女子思索片刻，抬起头，颇为失礼地盯着焰离的脸看了许久，问：“敢问师伯在大国师这个位置上坐了多久？”
焰离倒没觉得冒犯，答：“已有五十余载。”
“五十余载，”女子望向远处，目中所及只有西陵城高高的城墙。她低声又重复了一遍：“五十余载……”
“不知我离开时，又要过去多少年？”
02
『露水原在天地间，不可见不可触。
直到某一天，远方大雨倾盆，潮湿的海风造访了这片无名雪原，留下了它。』
入国师府的第一个月，邵秋予开始跟着焰离每日上朝。
她没有官职，不过诸位大臣对大国师之位即将更迭之事都心知肚明，便也无人提出异议。
每次早朝，她如同焰离带在身边的一个挂件，沉默地到来，沉默地聆听，沉默地离开。
“如果没有妖魔为祸人间，国师其实没什么事干。”原本理应继任国师之位的师姐这样教导过邵秋予。
“别慌，不要叫错人名就行。”她甚至如此打趣。
话虽如此，女子依旧尽心地跟随焰离学习着，朝堂局面，几方势力，各部事宜……
几个月下来，焰离听到她最多的感慨就是“好难啊”。
“调配资源，谋算人心，平衡各方，好难啊。”
‘那个人，好难啊。’
她趴在书桌上，声音闷闷的。
入国师府的第一年，某日退朝后，焰离领着她去了一趟御书房。
王上被文书堆成的山包围着，听完焰离冠冕堂的辞官请求，忍不住笑出了声。
“焰离国师何必如此正式，按已有的流程走就是了，至于继任之人到底在国师府修习了多久，孤不是很介意。
“孤向来很信任焰离国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邵秋予身上，“也很信任这位云麓弟子。”
一年没在朝上抬头直视过王上的下任大国师从座上起身，老老实实行了宫礼。
“臣惶恐。”
“起身吧，不必多礼，以后也不用这么正经。”上位者扶起她，“毕竟，王朝安定需要云麓仙居，而且，我也需要你。”
是像过去每一次绝境一样需要我“帮”你，还是像焰离说的那样需要我“安静”？
女子不动声色地抽回被王上拖住的手腕，没有说话。
但她已擅自从那堆文书里给了自己答案。
——正如过去她站在他身边时给自己找好借口那样。
‘祈求风雨，抵御妖魔……让我稍微为你的王朝出一点力吧。就当是一次长期的任务了。’
03
『世间其他露水很少会像它这样久地停在一片叶子上。它们要么滴落，不过须臾就凝入冰面，要么午时乘着暖风归于天地。
但它长久地悬着，映着日光，映着雪色。』
继任国师的第六年，各地妖魔终于斩杀殆尽，裂隙也悉数封上。
因着不方便离开西陵城，无法赴各大门派摆的庆祝宴，邵秋予在国师府内部小小地摆席庆祝了一回。
等酒足饭饱，她揉着太阳穴回到书房时，发觉来了一位客人。
“深夜来访，秋予不要怪罪。”
邵秋予眯起眼睛瞧了他片刻，反应过来后下意识要行礼，还没动作就被仲康按在凳子上坐好。
“我听说了有了好消息，”他敲了敲桌上的酒尊，“来蹭杯酒喝。”
女子看看他，看看酒尊，又看看他。
“那你喝。”她嘟哝到。
对面的人眼里含笑，自己一个人在那饮起酒来。
邵秋予本就喝得有些醉了，下巴搭在捂着酒杯的手上，呆呆地望着门口。
她没想过这件事会这么快结束，然一事闭，未有另一事起，她好像失去了目标的旅人，惘然站在原地。
“接下来，做什么呢？”
也并非没有迷茫过。
昔年困于蛮荒雪原，亦或是囚于无垠沙漠，也是迷茫的，可那只是不知前路在哪，心却总是有一点方向。
‘要出去。’
‘要救人。’
可如今，硬要说有事可做，也是有的，但心不知前路，茫茫无措。
压在心底角落的几个字便趁机盈满了思绪。
“我可以回仙居吗？”
位高权重的国师趴在桌子上醉醺醺地问，自己也不知道在问谁。
“我想回去……”
回师门，回巴蜀，回江南。
“我想回去。”
回哪里都好。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纵然过去不曾、现在也没有后悔，但她停在某个人身边，已经太久，太久了。
对面坐着的人很久没有出声，拖着椅子坐到她身侧，想了一想，似乎觉得这个姿势别扭极了，又蹲下来，将半梦半醒的女子揽进怀里。
“阿予。”
那声音有些沙哑。
“很快，我答应你，很快……”
邵秋予努力睁着眼，不甚清醒，胡乱瞎应和道：“真的吗？”
“真的。”
男人的语气变得更加苦涩。
怀中之人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自顾自陷入梦乡，甚至在他颈侧眷恋地蹭了蹭。
她从来都是这样。他偏过头，目光凝在她微红的侧脸。
没从他这得到过任何实质性的承诺或是好处，依旧回报以满腔要将他灼伤的信任，纵得他一次又一次得寸进尺地抓着她不肯放。
可倘若真的不放人，心就要迷失了。
“再陪我走一小段路吧，马上就到终点了。”
04
『能冻出这样巨大的冰湖，雪原必然是极冷极冷的。
但不知为何，自从露水凝结成型，湖上不再迎来刺骨的冷风。
只有冰面幽幽地，不自觉地散发寒意，无声地挽留。』
邵秋予之所以敢喝多，是因为第二天是休沐日。只是她没想到，休沐日虽不用上朝，但还有王上会传召。
想不出拒绝的借口，她也只能跟着传信的宫人进了宫。
王上此刻并不在御书房，而是在御花园里和王后妃子们一起陪王子公主玩闹。
她没有进去，只在御花园门口等着。
一边等，一边远远看着那人挂着她不曾见过的，堪称完美的笑脸应对着在场众人。
那样的表情无可挑剔，自然至极。
陌生至极。
邵秋予恍了恍神。
怪异的心绪在王上走近时消散了。
“陛下今日召臣前来，是有何事？”
仲康退去左右，只余下他二人在花园外墙下。
“只是有句话要说。”见女子面露困惑，仲康继续道：“这事很重要，但国师昨夜喝多了，恐怕没听到，孤思来想去，还得再嘱咐一遍才妥当。”
“是。”
女子单膝跪下，低垂着头等待着指令。
等来了雪原不应有的一阵暖风。
“两年。阿予，我答应你，再有两年，等我归整好江南的势力，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邵秋予浑身一僵，与仲康对上视线。
“你看，就说喝多了忘事，”眼前之人笑眯眯的，“这事昨夜就同你说过了。”
“……离开这里，去哪呢？”
“都可以，随你喜欢。”
“哪里都可以？”
“哪里都可以。”
漫漫长路突然变成了短暂的旅途，找到了束缚自己绳索的线头的鸟儿欣喜的同时，心头浮过一层难言的寂寞。
她问：“你不再需要我了吗？”
话音刚落，那人突然又前迈一步，投下的影子将邵秋予完全笼罩。
“阿予莫要倒打一耙。”
他嘴上说着“你总归留不下来的”，但仍向她伸出了邀请的手。
她缄默片刻，将手搭过去站了起来，二人靠近的同时，她道：“多谢陛下成全，臣会着手选择继任的人。”
欲擒故纵。自投罗网。
日头渐西，一抹阳光躲开宫院院墙的影子染上女子的长发。
一个吻同时落在眼前人的唇角。
『暖风里，那滴露水摇摇晃晃，最终还是悬停在叶尖。
不肯滴落。
亦不曾蒸腾。』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