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华尘
05
虽是临近傍晚,但大多数农人尚未从地里回来,因此村道上依然只有御风师徒二人,倒也不乏清净。
剑琊一直在频频打量自己师父,御风发现了,便笑问道:“嗯?看我作甚?”
剑琊也不与他客气,直问道:“你方才神色有些不对,可是发现了什么?”他怕御风不知道自己所指为何,便又补充道:“就是最小的那个人家里。”
诊脉的事儿他未曾参与,一来他不通医理,二来性子毛躁,功力虽高,却着实做不来太精细的事儿。但他毕竟一直关注着御风的神态模样,因太过在意,故而纵使御风隐藏得很好,他也还是发现了些许微妙的不妥。
御风虽意外于他的敏锐,却也没打算瞒他,本是打算回去了歇脚处再与他详细说,但他既然此刻问了,倒也不必非等到回屋。想了想,他对剑琊道,“琊儿,你将手伸来。”
顺路给村长一家带回去的许多物事这会儿都在剑琊手上,他左右倒腾了片刻,方余出一只手来递给御风,口中却还要问:“作甚?”
御风笑笑,脚步未停,只抬手握住了他掌心,给他注入一段气息。
剑琊不愧为当代绝世天才,只略微一体悟,便已将其分辨出,顿时面色大变:“这是……妖气?有妖物作祟!?”他惊讶完,又见御风面色如常,便有些不解,“你怎毫无反应?你……你莫非早就知晓了?”
“为师哪有这般未卜先知的神通。”御风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收敛神情,又道:“不过是接任务时多看了几眼,结合村中情况,略微有些猜测罢了。如今八九不离十,自然便不会太过惊诧。”
“……猜?”剑琊仍是有些不信。倒不是不信御风,只是不大信有人能只看任务描述便能猜中因由。他自来不会隐藏情绪,这会儿心中有疑,面色上便也带了些许出来。
御风自不会因他的质疑而气恼,反而觉着他茫然又不信的模样有几分纯稚,便笑了起来,解释道:“为师年轻时也曾四处走动,经历过的事儿不少,也算有些经验。任务堂中虽大多是派发给小弟子的历练剑令,结果也是由长老登记,但按照规矩,最后也还是要交到听雨阁来让掌门过目的。为师见得多了,自然见识也比旁人多一些。与其说是猜,倒不如说是推断出来的,要更贴切些。”
剑琊听他说得有理有据,这才信了几分,只是依然不明白他是如何推断出的。
御风见他满脸好奇,便又问他:“想听吗?”
其实,以剑琊的性子,他更喜爱那些直白告诉他哪处受妖魔盗匪之苦、只消他仗剑除之便可的任务,似眼前这般还需要一家家地调查推断的,他一向烦得很。若非御风想多带他领略一些俗世人情,他才不肯这般磨磨唧唧地消磨时光。他既不喜这类的任务,自然也不是很有兴趣去听什么推论,可御风这般问他时,他却连犹豫都没有便点了点头。
他确实不爱听这些枯燥乏味的理论,可他喜欢听御风说话。
最主要的是,他怕御风见他不愿意听,便不肯再与他说话了。这是他不愿想起来的噩梦。
他并未表现出什么异常来,因此御风并未发现他心中骤然翻转的情绪,只是见他乖觉点头,便觉心中温软。想伸手摸摸他的头,抬手时又觉着此刻村道上不定有没有人往来,他都长这般大了,被人瞧见了不大好。犹豫片刻,只将他手中物事接过了几样,便缓缓与他说起自己的推论。
“为师初接任务时,仔细瞧了卷宗。村中人见识不多,见怪事频频,便只以为是什么怪病,但为师瞧着那描述,骤然体虚,到更像是精气有损。而吸人精气者,左右便是妖物、鬼物、魔魅等。若是鬼怪等阴物,村中不会如此祥和;若是魔魅,为师以清气探之,便会显露出魔气,而此时显示出的却是些许妖气。且经打探,村中受害者基本皆为青壮男子,更是符合妖物的下手习惯。”御风缓缓说着,脚下也不急,似是有意借这一段路来给徒儿讲解。
剑琊见他走得慢,便也跟着他慢悠悠地晃。说来也奇怪,从前在剑阁里听那些长老、夫子讲课讲经,他只觉着不耐烦,许多妖魔鬼怪习性讲解他也懒得听,左右一剑灭之便可,不觉着有什么好听的。但这会儿御风慢吞吞讲着,他却能一字不落地听下来,听懂了,他便又追问道:“那你能推断出哪个是妖物、是个什么妖怪吗?”
御风也不瞒他,点头承认了,只口中习惯性地谦虚道:“大约已确认了。其实你仔细想想,回头将今儿遇到的几个人说的话多想想,也不难猜到的。”
剑琊却不想花这些闲工夫,只追着问道:“你既知晓了,为何还不去抓祂?”
这小子素来性子急,御风是知晓的,平日里既无伤大雅,他便也纵着了。但今日却偏偏要拖上一拖,只摇头道:“倒也不急。此妖并未伤及人命,罪不至死,为师尚需观察一番,再决定如何处理。”
“有什么好观察的!妖就是妖,魔就是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便不耐烦什么从轻发落,谁知这些个妖魔鬼怪会不会突然伤人,还不如一剑斩了,干脆利落。”剑琊对御风的态度虽已是大改,但他自幼的性子及观念其实并未怎么变过,依旧是最初那个偏激又执拗的模样,区别只是不会再将气撒在御风身上罢了。他这会儿愤愤嘟哝完,又道:“那你若不忍心,便把那妖物告知给我,我抓便是了!”
御风是带他下山历练、体验人情世故来的,又不是要拿他当个好用的打手,哪里肯教他偷懒,当下一口便回绝了。“琊儿,这可是你的任务。为师已帮了你许多,再将结果告诉你,与舞弊何异?不成不成,你若想抓,也得自己将人找出来才行。”
剑琊极少被他这般回绝,顿时一口气哽在喉间,又舍不得对他发脾气,便只好恨恨喘了几口粗气,偏过头别扭地哼道:“……我抓便我抓!我可不听你的什么手下留情,若被我抓着了,一剑劈给你看!”
御风也不在意他的赌气,面上依旧带着温温和和的笑意。
不多时,村长家便到了。
因家中来了两位不得了的仙长,村长媳妇李林氏便一直关注着门口,就怕错过他二人归来。
此时远远便已见了两人的身影,人尚未到门口,她便已早早开了院门迎将出来。
御风自不好教年长者多等,加快脚步进了门,又将手中替人捎带的物事给了村长一家。村长夫妇自是感激,只是那做糕点的花模是要交予李陶氏的,那李陶氏偏偏午后有些不适,方才已饮了安胎养神的汤药先睡下了,只能等明日里人醒了再看了。
御风只是捎带些物事,若那花模有何不妥,也是日后李陶氏与那年轻人商讨的事,与他无甚关系,便也不再多过问。
他师徒二人既已回来,村长一家自然不敢怠慢,忙张罗着去起锅做饭。午后那李林氏便已将长女的空屋子打扫过了,这会儿便引他二人先去修正,待饭菜熟了便来唤他们。
饭桌上,村长难免问起这一日探访结果,御风将发现些许妖气、疑为妖物精怪吸人精气之事说了,其余的猜测却都未告知。
村长一家都是乡野之人,一辈子风调雨顺过来了,哪曾遇见过这等事,闻言自是慌乱不已。村长忙问道:“咱这兰溪村多少年都好端端地过来了,怎会突然遭了妖孽呢?这可如何是好啊!村里那么多户人家,如今可怎么活啊,真是造孽哟!”村长独子李诚也帮着问道:“二位仙长,可有探出那……那妖物在何处?”
御风见村长年事已高,担忧他身子,忙安抚道:“二位且不必太过担忧。我等既然来了,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先前行走时,我已在村中布下剑阵,那妖物但凡再敢作乱,自会有七星剑阵将其束缚诛灭。”
剑琊闻言忍不住瞧了御风一眼。他这一下午都跟着御风走,哪曾见其布什么剑阵了?但这话是御风说的,他便也不去反驳,纵有什么疑问,也等晚间只剩他师徒二人了再说。
御风是弈剑听雨阁刚卸任的前掌门,他说的话自然令人信服,村长夫妇面色稍稍好看了些,李诚却还有些担忧,游移不定地低声问:“当真……当真能捉住那、那妖物?”
剑琊如何能容忍有人质疑御风,当即瞪了那李诚一眼,气呼呼地喝骂道:“你这什么眼神!御风的功力,岂是你能质疑的!?”
他性子急躁、面容乖戾,这会儿含怒瞪目,自然吓人得紧,李诚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哪里敢与他对视,诺诺连声地道不敢,低下头紧张得扒拉饭菜。
御风见此,便用眼神示意剑琊收敛怒火。剑琊不想违逆他,便只好不再说了,只冷着脸大口吃饭。
御风又宽慰了村长几句,待饭菜用得差不多了,便带着徒儿回房歇息。
一回屋,剑琊便想问他关于剑阵的事儿,还未开口,御风便让他先去洗漱。他有些不情不愿,但到底还是去了,急匆匆地洗漱回来后,便又要追着御风问。
这回御风却示意他噤声,又指了指门口。
剑琊早听见了门口有人走动,脚步声已尽量轻微,但在他们这等修行有成之人耳中,却明晃晃地毫无遮掩作用。只是他一向不在意旁人,纵是听到了也不去理会。
然而御风却好似对其有些在意,竟是一直保持着安静,听那脚步声一次次在门口踌躇徘徊。
剑琊不太明白他要做什么,便直问道:“你这又是作甚?”
他刚开口,门口徘徊那人便好似下定了决心,抬手敲起了门。一开始还是小心翼翼地轻轻敲一下,发出的声音将他自己吓了一跳,似是退后了一步,又犹豫了几息,方又敲了几下门。
御风便示意剑琊去开门。
剑琊平日里哪里是这等能随意呼喝之人,但此回出门前才有人嘲讽他不会伺候人,他一时气性上来,非要御风有什么大事小事都紧着使唤他。御风拗不过,只好如他所愿,将一些洒扫跑腿的小事使唤他做一做。
剑琊根本不想去。他和御风话说得好好的,哪里愿意来个人打扰,但奈何御风催他,便只能不甘不愿地去开了房门。
门外是村长家的独子,正站在门口一脸犹豫。
剑琊本就不耐烦应付外人,面色极差,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来做什么?”
“……呃……”李诚被他瞪得后退了半步,吞了吞口水,小心道:“请、请问御风仙长……在不在?”
剑琊撇撇嘴。找人自然都是来找御风的,谁也没那个胆子直接找上他。“这么晚了,你找他作甚?”
屋里的御风听到了门口的声音,扬声道:“是李家小哥吗?请进罢。”
御风都发话了,剑琊再是怎么不高兴,也依然让开了门,朝李诚扬了扬下颚。李诚不敢看他的脸色,缩了缩脖子,猫着腰溜进了门。
待剑琊关好房门进去,御风与那不请自来的小子已坐在了桌边正说话。这屋子就分了里外两间,里间只放了柜子与床榻,外头摆了桌子用作吃饭饮茶,因地方不大,便只放了两把椅子,如今他二人坐了,剑琊回来便没有地方可以坐了。好在他也不在意这个,只绕到了御风椅背之后,双肘搁在椅背上,那姿势看上去便像是将御风整个儿拢住了,像只护食的大狼狗。
御风许是习惯了他近些年愈发爱缠着自己的模样,见他靠过来,便下意识地拍拍他的手,连眼神都没移过去,安抚得有些敷衍。口中还对着李诚道:“李家小哥夜里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李诚看着有些紧张不安。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御风师徒俩,好在御风待人温和,见他紧张,更不催他,只等他自己平复下来再开口。李诚缓了片刻,方结结巴巴道:“我、我父年迈,今日惶急,许多话来不及问,我……我便来替他多问几句。”一旦开口后,他说话便渐渐流畅了些,“仙长可知那、那妖物,是何物事,因何如此作乱?”他看向御风平静的目光,缩了缩脖子,低声解释道:“我……我家父母年迈,娘子还有双身子……实在是、实在是害怕……”
这确实也是情有可原。
御风轻声安慰道:“却也不必太过忧心。我今日仔细核对过受害之人,基本都是青壮男子,并无老者及妇孺,想来你家人可保无恙。只是……李家小哥你却并不一定安稳。这几日正是关键,那妖物若有察觉,或许会伤及于你。”
“不会不会。”李诚急忙道,见御风有些诧异,忙解释道:“有二位厉害仙人在此,那妖物自顾不暇,哪里还敢在仙长眼皮子底下伤人。”
御风失笑,道:“多谢李家小哥信任。只是万事皆无绝对,小哥还需自身保重为好。”
“是、是。我理会得。多谢仙长关心,多谢、多谢。”李诚喏喏应了。
隔了片刻,他好似还有话要说,每每张口便又咽了回去。御风不催他,剑琊却不耐烦了,催促道:“你还有什么话,赶紧说完,御风要歇息了!”倒不是御风着急休息,而是剑琊着急和御风说话,不想留不相干的人碍眼。
“琊儿,不可失礼。”御风哪里不知他什么心思,不轻不重地喝止了徒儿,又怕他不高兴,拍拍他的手且做安抚。“李家小哥有话直言便是,不必踌躇。”
剑琊也催他:“想说什么便说,别说一半留一半的,一会儿还来敲门!”来来回回的,烦是不烦!
李诚听出了他没说出口的抱怨,顿时不敢再犹豫,快速说道:“仙长布下的那、那剑阵,当真会将妖物诛杀吗?”
弈剑听雨阁的七星剑阵岂会连个小妖都杀不了!?
剑琊自动忽略了根本没有七星剑阵这回事,只有御风被质疑的恼怒,一吊眼便要着恼,却听那李诚又道:“可……可那妖物虽作乱许久,却至今未伤人命,乡亲们至今都无碍,瞧着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或许,或许是有什么苦衷呢……?咱们一出手便要了其性命,会不会……会不会太过了些?不能给一个机会吗……”
剑琊原本的恼火又变作了对其愚昧无知的唾弃,直言道:“什么机会?给祂一个害了你的机会?妖魔伤人是天性,哪有什么苦衷,我等既遇着了,诛灭了便是!如此优柔寡断,你还可怜起那害人的妖物了不成!?”
“可、可是……”李诚本有些怕这个面貌乖戾的小仙长,被这么一顿喝骂,更是不敢开口,嗫嚅许久后也只敢悄声道:“我、我家娘子快临盆,这血气煞气冲撞了可怎么好……况且,我也是想给孩儿积点阴德,不想随意造杀孽啊……”
“呵,你倒讲究好生之德,也不问问那妖精愿不愿意与你讲什么道德!”剑琊听他歪理邪说,已是不快至极,语气中满是嘲讽,“妖物伤人你不说,我等斩妖除魔护卫乡里,到你嘴里却成了造杀孽!请我们来的是你家,不想让我们出手的也是你家,你消遣我和御风吗?你要不想除这个妖,我与御风这便走,谁爱管你家事!”
剑琊脾气上来时,轩寒也好、御风也好,哪个都劝不住他,更何况是李诚。老实巴交的年轻人被骂得眼都红了,低着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啦,琊儿来喝口水,消消气。”御风揉了揉眉心,他这徒儿发起脾气来惊天动地的,也只有现在的他能拦得住几分。将气呼呼的徒儿哄去一边歇着,他便又对李诚温声道:“李家小哥心善,对万物有怜悯之心,这是好事。”
旁边的剑琊听了,将手中的茶盏拨弄得哐哐响,明显十分不满。
御风听了也只是笑笑,没去理会,只对着李诚道:“但,此妖既已伤人,虽未伤人命,亦已铸下大错,是否有苦衷是另外的说法。即便是有,李家小哥身为未曾受害者,亦不能替其余受害人去原谅那作为加害人的妖物。你可明白?”
李诚渐渐冷静下来,方才被喝骂的不安与羞耻渐去,面色却依然苍白。
御风的话不重,但道理却十分清楚,他根本无从反驳。
御风见他如此,便拍了拍他的肩,又道:“然而正如你所言,此妖暂未害人性命,我尚且愿意留其一命。只消其不再于此村中为恶,便自然不会触碰剑阵,祂若能安分守己自行离去,这剑阵对其便不会有伤害。故而,此事原不必李家小哥操心,生死皆在此妖善恶一念之间。如何取舍,是祂自己的决定。”
李诚面色好了些,御风又宽慰了两句,便送他出门了。
他一出去,剑琊便将没怎么动过的茶水往桌上一拍,恨恨道:“你与他说这许多作甚!他既不领情,你我走便是了!”
御风无奈又去哄徒儿。
李诚不敢再听,脚步匆匆回了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