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华尘
03
村道上，剑琊说完抿紧了唇，神色倔强，眼眶微红。
御风意识到他所指为何，叹了口气，伸手揉揉他头顶。
锁妖塔之劫距今已有近十年，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如今已长得比他还要高了。然而此时见他手来，却仍是毫无反抗地将头低下，任由他抚过那头青白掺半的发丝。
当年锁妖塔上，这孩子一意孤行，不要命地注入清气，以致消耗本源。虽说近些年养回来了，但那时白了的头发却是养不好，随着他长大，模样与从前入魔时几乎没有任何分别。唯有神情同从前不同，能让御风明确区分差别。
按理说，剑琊如今早已长大成人，原是不该再用对待孩子的态度来对待他。但近些年御风总觉得，始终有那么一座看不见的锁妖塔，将当年那个倔强又偏执的红衣少年困在了里头，一步也走不出去。
“为师不是说了吗？在任久了，只是想退下来歇歇罢了。”
“呵……”剑琊嗤笑，笑声又冷又苦，“你这话，搪塞旁人便罢了，对我……你也要用这套说辞吗？你即便是退了，又何必急着下山？偌大的弈剑听雨阁，又不是容不下你！”
御风面含轻笑，手掌已滑到徒儿肩头，慢慢捏了捏。他摸头的时候，剑琊便始终都低着头，御风不想一直看他这般。“既已退位，留着也是无趣。从前琐事缠身，不得随意远行，这会儿已无顾忌，自然该到处走走。恰好你也不曾下山走动过，带上你一起，岂不正好？”
剑琊却道：“不好。”许是由于压抑着情绪，他这会儿嗓音有些哑，“若为我，则更不值！”
御风有些无奈，轻叹道：“出来时还好好的，如今好端端的，怎又说起这些话来？”
剑琊沉默了须臾，答非所问道：“老头儿曾与我说过，他说你比他更适合当这个弈剑掌门，因为你身上有他所没有的东西。当时我不懂，但后来我明白了。那是责任感，是你对弈剑听雨阁放不下的牵挂。”他盯着御风，哑声道：“你分明正值壮年，原不该为我放弃，更不该为带我下山而退位。”
原本，御风与他提起，要退位与他游历江湖，他还很是高兴期待。但御风当真退了，他这几日便越想越不是滋味起来。今日听得御风以前掌门自称，便骤然心头刺痛，许多情绪再不能忍，便又钻起了牛角尖儿来。
御风见他模样便已知晓大概，不欲他负担太重，便哄道：“哪有你说得那般要紧。况且，若说是责任，那为师对你不也有吗？”
“再多的责任也总该有个够吧！？多少次了！你自己说说是多少次了！你为我舍过性命，舍过骨血魂魄，舍过万世轮回，如今又要舍下你的弈剑听雨阁！我到底哪里值得你为我放弃这许多！？”剑琊甩开了他的手，近乎崩溃般地哑声低吼，“该付出代价的……明明该是我！”
他看着御风，双目通红，气竭声嘶，“若早知今日，我便该一辈子不下山，不出世，不入红尘！若早知今日，我或许当初就该死在锁妖塔上，也好过连累你如此牺牲！”
随着他的字字泣血，御风面上的笑意也逐渐淡下，最终只余一声轻叹：“那为师耗尽心血，轮回百劫，付出一切才将你带回，难道便是为了看你此刻在我面前自轻自贱、轻言生死的吗？”
剑琊一愣。他并未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番言语近乎是否定了御风从前所有的付出，他只是敏感地察觉到御风语气不对，心中便有些不安，本能地摇头，喃喃道：“不、不是，我不是……”
“那是什么？难不成是说，为师此前做的所有努力，于你而言都不过是‘不值’二字吗？”御风面上少了一贯的温和，语气都冷淡不少。
剑琊不清楚缘由，便愈发心慌。印象中，他从未见过御风这般的模样，不、不对……他见过的，锁妖塔内幻境千年，御风最后便是用这般的语气同他告别，要与他恩怨两消来世不见。之后幻境崩毁，佩剑破碎成灰，剑灵魂飞魄散，即便他竭尽全力求得来世，最终也没能再见到御风一眼。一想到此，剑琊便慌乱至极，忙去拽御风的衣袖，语无伦次解释道：“不、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想你能安稳康健、风光霁月，不要再被我连累，不要再为我付出，什么也不要再为我做……我只要能陪着你便好，能看着你便好，我可以一生一世都不下山、不游历，哪儿都可以不去……只要你还在便好……”
剑琊说道最后，已是颠三倒四言辞混乱，御风看着看着，冷淡的态度便再也装不下去。最终还是叹着气，轻轻抱住他。
他早知这孩子一旦偏执起来便容易想得极端，说话又不走心，因而并未因此言语而伤心——说到底，也是从前伤人话语听得太多，如今这几句尚不及从前半点，还不至于刺伤他——只是见这孩子想不开，一点小事便如此自苦，怕他有更多心事闷在心里，到时于心性不利，便想着激一激他，好歹能让他将心中郁结发泄几分。
只是这一激，倒把自己听得心疼不已。“琊儿，有些话为师从前对你说过，如今便同你再说一遍。过往之事，复杂难言，难堪对错，但既已过去，便不当再萦挂于心。你我能在风波劫数后仍有未来，这乃是万幸，便更应当向前看、往前走。若一直困囿在原地，岂非辜负了过往所有的苦难？”
御风哄他时格外温和耐心，剑琊听得入神，更舍不得打断，便没说话，只靠在御风肩头听着。他如今生得比御风还要高出一些，这般又狼狈又乖巧地靠着人的模样，就像是个撒着娇的大型猛犬。
御风哄他哄惯了，这时搂着他，也不觉着他重，只拍了拍他紧绷的后背，直到他松泛下来几分了，方继续道：“值不值得的话，日后不要再说了。你自有你的好处，原不必妄自菲薄。你既提及对弈剑听雨阁的责任，为师也不否认，确实是有，但为师在位多年，自问兢兢业业，已尽到了职责，为剑阁立一位稳妥的继承人，也是为师为门派尽的最后一份责任。而这掌门之位，你应当也知晓，为师从前确实曾属意过你，但你既不要，我自也尊重你的选择。如今门派交予颖儿，你我皆知稳妥，为师更没什么不放心的。况且眼下门派也已平稳渡过劫数，正是平顺时候，本也没什么可牵挂悬心之事。再说，为师只是退位，又不是一走了之，日后若门派里再有危难，难不成为师还能袖手旁观吗？既如此，又何必时时盯着，反教自己忧心忡忡、不得安稳。”
他说得有理有据，但剑琊纵是再如何不通世事，也知这里头绝无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混不在乎。便靠着他肩头闷声道：“你又哄我！既是平顺安稳，你退位作甚，做个轻松无事的掌门不也很好？若真想退，也不必辛苦下山游历，留在门派里做个闲散长老，剑颖那小子还敢管你不成！”
他说着说着，便又显出了些许暴躁脾气来。
御风失笑，拍了拍他，也不与他详细理论，只笑问道：“那为师这般陪着你，难道不好吗？”
剑琊下巴搁在他肩头，一说话下颚骨便磕着御风肩膀，声音便有些闷闷的：“……陪我很好，放下一切陪我，便不好。”
这话说得实在是不讲道理，御风有些哭笑不得。
这孩子从前对他一向是横眉冷对、势同水火，御风也是过了许久方习惯了他如今这幅粘人模样。但这粘人之中，却还带着浓浓的依赖与后怕，纵是那不讲理的模样，也全没了从前的傲气。
“这又说得哪里话了。”御风不忍看他这般模样，便又劝道：“为师不否认，此次下山确实有你之故。你天赋绝顶，若是长期固守门派，以致阅历不足，日后成就怕终归有限，便是浪费了你这般好的天赋，是为师不愿看到的。为师希望你能览山河、阅红尘、历世事，能找到你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成为你最希望成为的人，而不是困囿在门派里，终日念着过往，将执念系于旁人身上，断送自己的未来。况且，你是继轩寒师叔后唯一有望登仙之人，为师自然也是希望你能有所成就。”
剑琊从前以天赋自傲，如今却烦死了这些话，嘟哝道：“飞升登仙哪儿这般容易，老头儿到现在不也没飞升么！”
御风拍拍他，继续道：“虽说有你之故，但为师下山却也不全是为了你。如今弈剑听雨阁既已无事，为师也可算是功成身退。从前过惯了殚精竭虑的日子，总是很羡慕师叔能去留随心、潇洒自在，这会儿也想效仿一二，才有了今日之行。纵没有你在，为师也不会一直当这个掌门，更不会留在门派里久居，下山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你原不必如此在意，更不必归咎于自己身上。”
他话已说至此，剑琊沉默良久，又抬头打量他许久，见他面色中果真没有半点勉强，方恹恹地信了，又道：“那便说好了，你只能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不能为我，更不能为旁人！”
御风见他不再纠结于此，自然无有不应，又哄了他几句，替他将凌乱的衣衫发冠整理一番，待他情绪平稳后方继续前行。
前方不远处便是村长家，御风二人沿路而去，不多时便已到了。
二人敲门并说明来意，村长很快将人迎入屋中奉为上宾。
村长还要忙还活着上茶水点心，御风婉拒了，只道：“我二人已用过早食，不必如此劳烦。敢问村长如何称呼？村中异事发生多久了？可否详细告知来龙去脉。”
村长道：“是、是！老朽姓李，二位仙长且听老朽道来。”
这兰溪村在此山脚下，已有数百年，村里风水极好，村民自给自足，生活十分安乐。然而自八九月前起，忽有一人在田间晕厥，抬回去后家人请了大夫来瞧，只道是积劳成疾以致体虚气弱，下地时用力猛了，一时气力不济晕倒。大夫行针用药后，那病人便即醒来，大夫并未诊出其余病痛，便留了几帖益气补血的汤药，那人饮后，不过几日便已行走无碍，半月后便基本恢复如常。其时恰逢秋收，为赶农忙，村里人确实极为辛苦，家人见其无恙，便只以为是干农活儿累狠了，既已治愈，便并未放在心上。
孰料那之后未过一月，便又有人无端晕厥。寻大夫一看，也说是体虚气弱，劳累过度以致晕厥。但这时已近秋末，该收的庄稼粮食早已收完，果实也摘干净了，农人俱已闲了下来，都在为过冬做准备，又哪里还来得什么劳累活儿？
可除此之外，大夫依然真不出什么旁的病痛来，那病人醒来后，也和上一人同样，饮了几帖汤药便已无碍，问他有何不适，他也只说是觉着疲累，其余便再也没有了。
这接连两人无端生病，病情又如此相似，村中诸人颇有些议论纷纷。若说那会儿大多数人还以为只是巧合，但之后又半月不到，第三个病人便又出现了，症状同前两人几乎一模一样！
这回莫说是村里人开始惊慌害怕，便是那上门诊治的老大夫也狐疑起来，又将前两人也唤来又细细诊了一回，结果依然同先前一样，并无任何不妥。甚至那第一人因休养时日较长，脉象比之寻常人都要康健几分。
村里人对此既不解又恐慌，却又无从着手。这怪病时不时便要有人发作，症状皆是精力不济、眩晕疲累，无其余病痛，更不过人，病者服上几帖寻常补气药方便能转好。随着时日变化，冬去春来，这怪病也没个停歇，依然时不时有人发作。直至如今快入夏了，也不时有人眩晕疲惫，只是极少再有人晕去，看着没了初时那般严重吓人。
这怪病发作至今，并无一人殒命，亦不过人，村里人见得多了，也分成了两种态度。胆子大些的早已见怪不怪，便是得了病也不害怕，吃上几日汤药，不痛不痒的便过了。胆子小的，非必要不出家门，只盼莫轮上自己，但病哪有这般好说话，有人在家中也仍是会莫名发病。
长此以往，毕竟不是个事儿，村里人已换了不少大夫，也是无用。倒是曾有个游方道士提点了几句，言如此诡异病症，怕是有邪物作祟，他功力有限瞧不出所以然来，让村长寻高人相助。这蜀中的高人，自然首推弈剑听雨阁，村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向剑阁递了求援。
弈剑听雨阁对蜀山周边村民的求助帖历来是来者不拒的，这求援几日前便送到了任务堂，主事长老照例瞧过，因并未出人命，便打算将其封入剑令之中，给小弟子下山历练用。
恰好御风也在为下山做准备，要带上几个任务同剑琊一起完成，便抽空来任务堂做挑拣。
见此求援，他只略微思考，便即接下。说是他接，但实际上真正需要历练之人，还是剑琊。这一点上，他也没瞒着，一开始便已与剑琊说明。
是以这回，待村长解释完来龙去脉后，他便示意剑琊继续询问。
剑琊只是这一世不肯再下山与人接触，但他从前也是独自出过远门的，对此有些经验，便问道：“及至如今，共有多少人得此怪病？发病时日有什么定数？”
他不似御风那般温和，身上始终带着点挥之不去的戾气，村长定了定神，方回道：“零零散散的数不大清，有些也未曾张扬，但约莫也有个十余人了。发病时日并无定数，有时间隔半月一月，有时七八日便要有人病倒。有些是在地里劳作时眩晕站不稳，有些晨起后觉着疲累，还有人睡着了便唤不醒，非得大夫施针后方能转醒。这零零总总的，不一而足，实在瞧不出个规律来。”
对此怪病，村长李伯也很是头疼，一提起便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他身子本还算硬朗，如今被这病愁得，硬生生苍老了许多。“如今未出人命，若只是如今这般便也罢了，谁知日后如何？若真如那道长所言，我等寻常人哪里斗得过邪祟，倒时如何，老朽是想都不敢想，夜夜里都不敢合眼，更不敢同村里人提及，真真是苦煞人也！”说罢，他几乎是老泪纵横，颤颤巍巍长揖到地：“老朽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还望二位仙长救救我等性命！”
村长年事已高，御风自然不好受他的礼，忙起身让过，又去扶他坐下，“老人家不必如此。斩妖除魔乃我弈剑听雨阁多年职责，况剑阁多番得乡里乡亲供奉爱戴，本就该护佑一方，岂能坐视不理？老人家且坐，我等尚有些疑问，望老人家解惑。”
“不敢，不敢，仙长……这……”剑阁高人在此，村长哪里敢泰然安坐，奈何御风言辞恳切，他推辞不过，还是被御风引着坐了。“二位仙长尽管问便是，老朽定知无不言！”
御风忙安抚道：“老人家不必紧张，也不必称呼什么仙长，唤我名字便好。”说罢便与村长通了名姓。
李伯不愧是一村之长，一听便反应过来御风身份，于是又好一阵行礼推让。
御风劝慰许久方使其又坐下，才问道：“如今这异事，是病还是怪，尚未可知，还需再确认几分。村长可知这十来名村人之间有何共同之处否？”
村长连连称是，便顺着又仔细想了想，道：“咱们定居在此已有数代，几辈子下来，村里人大多都是亲眷、姻亲，除此之外便再无旁的关系了。”
御风记下，又问道：“那这几人，可有一道做过什么事、到过什么特别所在、碰过什么奇怪物事？”
村长又是摇头，“这几人中，有的亲近些、相熟交好，有的只是一般交情，甚至还有几人不甚对付，不像是能一起做事出行的。况且村中也就这么些许活计，谁去谁不去的，大多也都有数，并无什么明显不妥。”
御风沉吟片刻，便又问道：“这十来人中，年岁、出生时辰、生肖月份这些的，可有何巧合之处？”
村长还是摇头。这些患病者，年岁最小的仅十六岁，最大的却已是四十有余，生辰也各有不同，寻不出什么巧合规律。
御风后续又问了些许问题，一一记下后，便道：“多些村长解惑，我已大略有数，只是还需验证。麻烦村长将患病之人按时间先后替我排上一排，最好能列个名单于我，再告知他们住所，我与徒儿稍后一一上门再了解一番，相信不多几日便能确认。”
李伯闻言顿时一喜，忙起身不断作揖感谢，急匆匆便要去寻笔墨。
然而他才出堂屋，便被自家婆娘揪着耳朵拽到了灶间。
老婆子已听了半晌，这会儿揪着村长便压低声音责骂起来：“你这糟老头子好不晓事！两位仙长风尘仆仆而来，坐了一上午，你茶水都不供奉一盏，这便又急着要写那劳什子名单，不摆明了要推仙长赶紧出门吗？怎么，辛辛苦苦为你奔忙，连口饭菜都吃不得？”
村长李伯哎呦哎呦呼痛，被放开后还揉着耳根抽气。忍着痛听老婆子数落念叨，这才惊觉已近午时，忙不迭道：“哎哟喂，我、我一时高兴，竟浑忘了！”
那老婆子便又道：“还不赶紧去泡些茶来给二位仙长敬上！我方才已吩咐了诚儿去园子里摘些时令瓜果来，再等片刻饭菜便好了，总要留仙长们用了饭菜再忙活！”
村长一听，确是这个道理，便又赶紧去堂屋招待。
他二人躲在灶房说话，自以为小声，农家小院本就不大，御风二人何等功力，早听得一清二楚。
御风出门时是带着干粮的，本不欲给主人家添麻烦，但一想这事儿也不是一时半刻便能解决，总要停留个几日，若是一直与村长家泾渭分明，怕是要让人误会，以为是瞧不上他农家饭菜，反倒是不美了。况且琊儿年轻，难得出来一趟，又不是在深山老林没有人烟，何必还苦着他。
于是村长留饭时，御风便也顺水推舟应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