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华尘
02
??而人人都怕的那位师兄这会儿正在掌门居,抱着手,臭着脸,一脸不耐烦地看冰心掌门同弈剑掌门闲话家常。
御风原本是在与他说话的,钩吻一进门,御风便顾不上他了,又是让座又是奉茶,倒将他撂在了一边。他此刻心情能好才有鬼。
照理说,钩吻与御风是同辈,更是同为一派掌门,原是不必如此恭敬用心的。但钩吻毕竟年长了御风近二十年,且御风亡妻是其小师妹,因此御风见了他总是格外敬重一些。
钩吻也不与他客气,入了座饮了茶,方叹气道:“你说说你,年纪轻轻退位作甚!”
御风陪坐在侧,笑道:“师兄说笑,我已年过不惑,哪还能算年轻呢。”
钩吻闻言便瞪眼,重重哼了一声,“四十怎么了!?我等修仙之人年岁久长,区区四十许,正当是壮年,言语间哪来这般重的暮气!”
御风虽是仅有四十许,但先前经历太多,所历劫数不可尽数,如今心境早已不同于同龄之人。只是这些事儿,除却轩寒外他谁也不曾告知,平日里也尽力表现如常,因而并无一人知晓原委。
如今他也不愿多言,便依然只是笑笑,“算下来,当初轩寒师叔立我为掌门,至今亦有二十多年了。殚精竭虑久了,这些时日里总是有些倦怠,也怕自己精力不足,倒是反连累门派发展。便想着退了吧,也让孩子们历练历练。”
“嗯?精力不足?倦怠?”钩吻面色逐渐凝重,放下茶盏挽起袖口道:“以你如今年岁,怎会如此?我听闻数年前锁妖塔异动,你伤得不轻,可是有沉疴未愈?手来,我替你诊诊。”
御风见他误会,忙道:“劳师兄牵挂了。并没有外头传的那般严重,只是功力消耗多些,这些年早调养回来了,不碍事的。”
“严不严重,又不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的!那得我说了算!”钩吻拍拍桌角,催促道:“莫讳疾忌医,手伸过来!”
剑琊本就不大高兴,这会儿听他用训诫的口吻命令御风,一下便气上心头,忍不住开口讽刺道:“你一个使毒的,诊得明白么你!”他这脾气自幼如此,从不在乎什么名分辈分,不高兴了、看不惯眼了便直接开口呛。
钩吻也不喜欢这眼睛长在头顶上、从不给人好脸色的臭小子,便刻意不理会,只当他不存在。手依然拍着桌子催御风。
御风无奈,便只能伸出手来让人诊治,一边还得安抚徒儿:“琊儿莫无礼。冰心堂的毒派,素来得是将医术练至绝顶后方有资格研习的。快像你师伯道歉。”
他语气不甚严厉,剑琊索性闹着性子不理会,更是扭过头小声嘟哝。
御风估摸着又是诸如什么“冰心堂的乘龙快婿”啊、“老好人脾气被人欺”啊之类的,他被徒弟念叨惯了,从不放在心上。只是见徒儿还恼着,便想着等屋里没人了,再去好言好语哄一哄便是了。
而这头钩吻也已换着手诊完了脉,实在没瞧出什么不对来,便更是不解了:“你这脉象康健有力,既无病又无伤,那你好端端的退什么位?”
这里头缘由解释起来更是复杂,御风不欲徒增烦忧,便只搪塞道:“确实只是想歇歇罢了。师兄同为掌门多年,门派内琐事繁多,偶尔总会有些厌倦的。况且如今天下无事,正是该让下一辈练手的时候,能平稳交接,便是再好不过。至于我嘛,也想着放下身上重担,趁着如今还走得动,也去外头仗剑江湖、斩妖除魔一番。”
钩吻不知信了没信,只抚须打量着他,片刻后方笑叹摇头:“罢了罢了,随你便是!原本,我听闻你仓促退位,还担心你是有什么伤损,如今既无事,你又心有成算,我便也不多言了。”况且,继任大典在即,该来的宾客都来了,纵当真有什么问题,此刻也是来不及叫停了。钩吻亦清楚此事,但毕竟担心,是以特意过来替御风诊一次脉,便是想着,若御风当真身上不妥,便早早替他医治。
他这心思并不复杂,也并未隐藏,御风瞧得清楚明白,心中自然感念,“师兄好意,御风愧受。劳烦师兄还特意跑这一趟。也盼师兄早日放下重担,万事随心。”
钩吻拍了拍他肩头,抚须大笑:“还早还早!蝶依这般稚嫩可爱,我哪舍得教她早早担责,且放她在兰汤苑再玩儿几年!”说罢,他又打趣道:“你弈剑听雨阁最讲究知己作陪红颜相伴,这回出门,可想好要带上哪几个小姑娘了没?我冰心堂近些年又收了不少女弟子,个顶个的甜美柔软,只是莺莺燕燕地吵得我头疼,你可要带走几个?”
御风这会儿便开始头疼了。早几年,御霜还与他提起过,冰心堂看似有同他再次联姻的打算,他当时便不欲再提,如今看来谣言也非空穴来风。“怎么连师兄也听信那些不着调的江湖谣言,尽打趣我等!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何必折腾她们小女娘。我带上琊儿同去便是了。”
钩吻遂露出嫌弃的模样,斜睇了窗边怀胸抱剑的剑琊一眼,咂嘴道:“就这乖戾模样,能顶什么用?出门在外,你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保不准,还得你伺候他!”
剑琊闻言便要作恼,御风忙示意他收敛,又无奈道:“这收徒又不是收小厮,哪是奔着伺候我来的?况且,琊儿很好,师兄莫总是逗他。”
窗边的剑琊顿时得意地哼了一声。
御风这温软脾气,实在让人恨铁不成钢,钩吻一脸牙疼地用手指点了点他,“你啊你!罢了,你师徒情深,倒显得我挑拨离间似的!你爱带谁带谁去,我可走咯!”说罢,便起身离去。
御风将他送出门口,转身便见剑琊正在收拾茶盏。
见他回头,剑琊便扬了扬手里的物事,“不就是端茶倒水么!我也会!你坐便是,我来收拾!”
御风哭笑不得,揉了揉他脑后,笑叹道:“这又有什么好争的了?”说话间,他看了一眼窗外,又道:“一转眼便这个时辰了。琊儿,你去寻一下颖儿,我有些话还要与他交代。”
剑琊不想出去,但御风的吩咐他又不愿违背,便冷着脸出去,就近拉了个小弟子吩咐其去找人,自己又回了屋,抱剑靠在窗口不说话。
剑颖本就在不远处,听带话的小弟子说是御风要寻他,便告别两位好友匆匆赶去。
他幼时常往掌门居跑,熟门熟路,三两下便到了门口,抬手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不待里头有回应便推门进去了。
进了屋后,他倒是规矩起来,对着御风端正行礼,又对着窗口处唤了一声师兄。
剑琊瞥了他一眼,没回他,面色没方才那般差了,却也绝称不上是和颜悦色。
剑颖习惯了他的冷脸,并不觉着有什么,只看向御风,问道:“师父这般急地寻我,可是有何要事吩咐?”
“倒也不急,只是想同你再说说话罢了。”继位大典的吉时在未正时分,还有两个多时辰,而诸事早定,如今不过是在等时辰罢了,确实也不如何着急。御风这会儿寻他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趁还有些时候,唤他来房中说说体己话罢了。
他拉着剑颖的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轻声问道:“下午人多,不仅是咱们自家的,外头来的、熟悉的不熟悉的都不少,这会儿可紧张吗?”
剑颖指尖微颤,却摇头道:“有师父在呢,我不紧张。”
御风轻笑,宽慰道:“你不必担忧,在咱们门派里,长老师叔们都对你赞赏有加,早已算是众望所归……”
听到这儿时,剑颖难免又要去看剑琊。
御风拍了拍他的手,唤回他注意力,又接着道:“玉清剑匣亦是认可你,否则,剑奴不会应你之召而现身。届时为师将剑匣给你,你只管接便是了。至于其他的流程,咱们早练过数遍了,到时再做一遍便是。若真忘了也不打紧,为师替你兜着呢。况且,你继位名正言顺,再合适不过,咱们自家人都是认的。午后的典礼不过是做给其他人看的罢了,只当是走个流程,不必有太大压力。”
他说一句,剑颖便应一句,看上去乖巧又听话,招人怜惜得很。
御风难免愈发心软,又絮絮道:“过了今日,你便是弈剑听雨阁的掌门阁主了。偌大的门派在你肩上,为难事众多,为师日后又不在你身边,难免顾及不到。你若有难以抉择之事,可同你几位师叔商议,御霜师叔身为女子,性子温和缜密,却难免失于妇人之仁;御辰师叔冲劲有余,却有些浮躁,其余几位师叔长老,亦各有所长所短,为师都已为你整理成册,便放此处这书案之上。门派中诸多事宜亦有记载,待你入住掌门居后,记得多翻看。若遇大事,轩寒师叔祖若在,可去问策,但切不可万事都依赖长辈,否则自己不能成事,终是取祸之道。元猿大师是我派首代弟子,切记定要尊重恭敬……”
许是离别在即,御风一说便是许多,絮絮叨叨得没完。
剑颖并无半点不耐,认认真真听着,不时点头应是。末了,竟是眼眶一红,俯身靠在御风膝头,抱着他双腿埋下头。
“……这是作甚?都是要当掌门的人了,还这般地会撒娇卖痴,让旁人瞧见了,威信难立。”御风口中虽是训导,却并未阻止他,反倒是任由他趴着,许久后方伸手摸着爱徒的头发,轻叹道:“……颖儿,这般早便让你身担重则,你可会怪为师?”
剑颖用力摇头,吸了吸鼻子,努力憋住眼中泪水,只闷闷地道:“颖儿不怪师父,师父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只是,师父真的不能不走吗?”他一双眼睛生得大,这会儿满是雾蒙蒙的,瞧着愈发可怜。
他幼时最擅长用这一招撒娇,如今大了,竟也没大改,一旦委屈了,便又下意识眼泪汪汪的。
“啧!又装给谁看!有甚可哭的,又不是不回来!”剑琊最烦他这副模样,一见便怒上心来,若非顾忌着御风在侧,只怕说得更难听。
然而他虽凶巴巴的,剑颖却不怕他,仗着御风此刻心疼自己,还敢与师兄呛声:“就许师兄你日日缠着霸着师父,我便不成吗?”
“呵!你小子今儿胆大了啊!”剑琊岂是任由他挑衅之人,眉眼瞪起,眼看要动手。
“好了好了,莫胡闹!”御风调停了一句,他二人便乖乖不做声了。御风拍了拍小徒儿,示意他起来,又道:“你师兄说得不错,为师只是出门游历,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二载,总会回来的。只是……毕竟是头一回离开你这许久,心中实在不舍,便说得多了些,不想倒是惹你难过了一场。罢了,快收收泪,午膳后便要去换衣裳了,可不能顶着红眼睛去。”
剑颖听话起身,又与师父说了会儿话,眼角红肿消得差不多后,便起身离去了。
御风目送他背影走远。
记忆中那个小小的、总是穿着雾蓝弟子服、只会撒娇卖乖的幼童,在无忧无虑中逐渐长成少年,最终却依然与他遥远记忆中那个蓝白劲装的青年逐渐重合。当年,他舍身离去时,这孩子也是如今一般的年岁,身形还未长成,肩膀依然稚嫩,却必须握着剑、踏着血,将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送入万劫不复之地,然后在风雨飘摇之中,撑起一个摇摇欲坠的弈剑听雨阁。
他那时的背影是否也如现在一般挺拔?
但幸好,他如今迎着光走向未来,背后是不再失去的曾经。
御风看了许久,直到剑颖彻底走出他的视线,方轻轻叹了口气。
“……又怎么啦?”剑琊没好气地开口,语气十分不耐。
御风回神,对他笑笑,“你啊,又同你师弟置什么气呢?”
剑琊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见他这要哭不哭的委屈样,心里便恼火!如今能对他这样,还不都是看在你的面上!”
“你啊……罢了,你高兴便好了。”他口中说得虽凶狠,但这些年如何对剑颖,御风还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年轻人要面子,他便也不拆穿罢了。
“哼,今日特殊,且让他一回。”剑琊故作愤愤。看御风还在不时看向门口,眼中似有无限惆怅,便忍不住又问道:“你怎么了……有心事?”
御风顿了片刻,实言道:“也没什么。只是……我从前,从未想过,还能有看着他平平稳稳从我手中接过玉清剑匣的一日。我也……从未见过,他站在继位大典上的模样。”
这话其实有些奇怪,旁人定摸不着头脑,但剑琊能懂,于是便沉默了。
御风见他久不说话,心中有些不安起来。当初心结解开后,这些年来,随着时光流转,他二人之间已渐渐不再忌讳过往,偶尔也会说上几句。御风见他不再对往事如鲠在喉,兼之亦不愿对他有所欺瞒,故而方才便选择实话实说。却不想,到底还是对剑琊有些影响的。
他正欲相劝,却见剑琊扭过了头,哑声道:“……我也没见过。”
御风一愣,意识到他的意思,竟是呆了呆。
剑琊狠狠吐了口气,恶声恶气道:“我没去过!难道你以为,我能看得下去……”看得下去他在你灵堂前荣耀加身吗?
他说不下去了,话音戛然而止,粗喘了几口气后,他便又转过头,似是不想再多说。
御风心中酸疼不已,走近抱了抱他,手掌轻轻拍着他后背,温声安抚道:“既是都没见过,那咱们今儿,便一同见见吧。”
剑琊在他的哄劝中慢慢软下紧绷的身子,只手指扔紧紧揪着他衣衫,像是攥着最后的救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