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是雪里红妆
07
极乐谷东南角,一个偏僻简陋的小院里。
五六个孩童正乖乖地坐在院中,每人捧着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大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一身黑衣的鬼墨站在院门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一双素来淡漠的黑眸中不自觉浮起一层几不可见的笑意。
这几个孩童,正是数日前他命手下翼人从醉生窟中带走的那几名孩童。
醉生窟中所有人都以为这些孩童已经葬身虫腹,却没有人知道,司昭那日只是让翼人们将他们送入这个小院,然后又令手下翼人将小院修缮一番,改造成了一个虽简陋却整洁的小书堂。
而书堂中唯一的夫子,就是司昭自己。
经过数日前的那场背叛后,司昭明白了一个道理:
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救赎的。
从今以后,他只救值得救的人。
而这些天性单纯、人心未泯的孩童,才是值得他冒险付出代价去拯救的。
司昭自知自己安置几个孩童这么大的事必定瞒不过忘忧侯耳目,在安顿好这些孩童后,立刻便去了盈虚住处领罚。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盈虚并没有立刻兴致高昂地惩罚他,而是懒洋洋地摆了摆手道:“难得小可爱有此觉悟,本侯甚是欣慰。数日后有桩任务需要你带队执行,这次的惩戒就暂且记下,倘若日后再犯,再一并处罚不晚。”
听他那笃定的语气,似是料定了司昭短期内定然还会犯错一般。
司昭侥幸躲过一劫,内心却并没有多少放松之感。
他很清楚,上次的惩罚只是个开始。
以后自己犯错、领罚,再犯错、再领罚……会形成一个周期性循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上一次。
即使自己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会被盈虚抓到错处,施以惩戒。
原因很简单,盈虚打心眼里喜欢折磨人、看人身陷绝境、痛苦挣扎不得解脱。这应该是他取悦自己的一种方式。
上次被盈虚亲手惩罚时司昭便已看出,自己目前正是盈虚最感兴趣、最想施以凌虐的对象。
因此他很笃定,短时间内无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盈虚都不会杀他,只会借机用各种他喜欢的方式来凌虐自己,以取得最大的欢愉。
在这个黑暗绝望的北溟,人人都被看不到前路的现实逼成了疯子。而忘忧侯盈虚,显然是最疯最变态的那个。
虽然司昭现在还没有疯,但是他也不敢确定自己还能保持理智清醒多久。
他只知道,自己心中那一簇希望的火焰并未被一次逃走失败的现实浇灭。
未来的日子里,他还会继续寻找逃离极乐谷、逃离整个北溟的方法。
他相信只要自己不放弃,一定能找到逃离此地,回到大荒的机会。
这次,他必然会收起无谓的妇人之仁,不再滥好心,而是只带走自己能力范围内所能带走的,也最值得他救的人。
这之后的几日,司昭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经过上次失败的逃跑行动,盈虚现在对他的警惕性应该正高,贸然行动只会徒劳无功,反而平白给了他凌虐自己的借口。只能等时间淡化了盈虚的戒心后,再重新寻找极乐谷新大阵的破绽,策划第二次出逃。
数日后,盈虚将司昭召入大殿,然后向他分派了一项任务:前往距离极乐谷数百里的不归乡,找到不归先生,向他购买盈虚事先预定的口粮。
盈虚派了五十只翼人随司昭同去,除了押送口粮以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防止他半路逃走。
司昭领命,然后带着一队翼人浩浩荡荡地出发前往不归乡。
奔波数日,司昭终于带着一众翼人和车队来到不归乡,盈虚事先和不归先生约好的地点。
不归先生早已带着八十名被从大荒掳掠来的百姓在路口等候。
司昭一眼看到那带着青铜面具的颀长男子,便认出这位不归先生便是当日自己被掳到北溟中时,睁开眼看到的那个神秘人。
果然是他!
因为事先心中早有猜测,在确定这位不归先生便是当初拐卖自己的人时,司昭无论是表面还是内心都堪称平静。
倒是那位换了一身素白丝缎衣袍的不归先生看到司昭,双眸中流露出一缕意味不明的神色来,似是没想到盈虚派来的负责人会是司昭。
暗潭般深不见底的双眸在司昭脸上只停留一瞬,不归先生迅速进入精明的生意人模式,开门见山道,“货物已然备齐,想必忘忧侯许下的钱款你们也带到了吧。”
司昭忍着听到他将活人称为“货物”的不适,挥手令翼人将几口准备好的黄梨木箱搬了过来。
“夜明珠一百颗。火狐皮两百件。灵犀角一百根,外加犀牛肉一千斤。”不归先生点完货款,满意点头道,“合作愉快。”
司昭懒得跟他废话,只略一点头,招手示意翼人们将八十名迷药效果未退,仍旧昏迷不醒的大荒百姓搬上车队,然后便转身返回。
这时不归先生忽然上前一步,凑近司昭耳边,用仅能被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道,“现在你知道身为大荒百姓为何要与妖魔为伍了吧。”
耳廓感受到那人喷出的温热吐息,司昭连忙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抬目赫然看到不归先生双眸中闪耀着极深的恶意。
“送你个忠告。”不归先生凝注司昭,双眸中的恶意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而出,“在这里,只要你肯堕落,你就会活得比绝大多数人和魔都要好。”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和你一样。”司昭回望他,面色和声音一样冷,“有些人无论在任何境况下都能保有一颗人心,而有些人只配称为牲畜。”说完,司昭不再理会不归先生的反应,飞身上了坐骑,带领翼人车队原路返回。
北溟中气候恶劣,不仅昼夜温差很大,晚上还时常会有强风沙。
司昭带着翼人车队和需要押送的八十个大活人,出于安全考虑只敢在白天赶路,返程时只比来时更慢。
第三天天色擦黑时,车队才走了约一半路程。
翼人们本就羽毛丰厚,又顶着大太阳赶了一天的路,一个个疲累得仿佛快要原地羽化升天,时不时看向司昭的目光中充满的怨念几乎要化为实质。
司昭无声叹了口气,下令车队停下休整,就地扎营休息。
翼人们喜出望外地停下,然后开始饮水进食补充体能。
司昭赶了一天的路也有些乏了,遂找了一棵半死不活的大树,靠在树干上打开了腰间的水囊。
刚喝了两口水,忽觉脚底大地隐隐震动,同时远处传来阵阵烟尘,同时伴随着一阵雨点般急促的类似马蹄声响自烟尘处传来。
司昭心中一凛,立即站直身体冷声道:“戒备!”
边说便召出青羽梳翎笔,整个人进入备战状态。
“出什么事了?!”
“有敌袭!”
翼人们亦纷纷警觉起来,迅速掏出武器列起阵型,将车队团团围住护在中央。
很快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伴随着烟尘滚滚而来的大部队真容——那是上百名身高约丈许、身披兽皮、牛头人身的怪物!
怪物的首领亦是牛头人身,体型比其他怪物更加巨大,身披一套黑漆漆看不出材质的战甲,胯下乘着的异兽亦是身披黑色铠甲,此刻昂首站在队伍前方,仿佛一座黑色的小山,沉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长角侯!是长角侯!”
“快逃!是长角侯!”
翼人们大惊失色,原本高涨的战意瞬间图消瓦解,不少翼人甚至丢了兵刃仓皇转身朝着远处飞去。
也不怪他们如此反应。
司昭听过长角侯的名号,听闻此獠极其骁勇善战又无比凶残,即使忘忧侯盈虚亲至,与他的胜负大概也就在五五之数,更遑论这些翼人了。
长角侯大手一挥,身后牛头人军队立刻一涌而上,对着溃不成军的翼人们展开了单方面的屠杀。
而长角侯本人的目光,则牢牢锁定了前方手持青羽梳翎笔凛然而立的司昭。
“原本只是收到风声出来狩猎,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长角侯挥了挥手中的长矛嘿嘿笑道,“小美人,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乖乖放下武器从了本侯,让本侯好好疼疼你。否则若是本侯一个不慎把你弄死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司昭竟奇异地从那张满是黑毛的牛脸上看出猥琐的表情,不由一阵恶寒。
他情知自己已然成为这长角侯的猎物,除了拼死一战别无他途。
青羽梳翎笔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黑衣鬼墨毛笔凌空轻点,在身前召唤出修竹、繁花、魅妖、塔灵,然后驱使墨灵们全力进攻,用行动告诉长角侯自己的答案。
“小美人何苦这么固执呢?本侯是真的不想弄伤你。”长角侯状似遗憾地摇摇头,手中长矛横挥,带起冲天气流裹挟着飓风,悍然将冲至面前的墨灵尽数卷入其中!
不过片刻功夫,几个墨灵已被飓风尽数绞碎。
司昭咬牙,青羽梳翎笔疾挥,狂风骤雨般攻向长角侯。
他心知双方战力悬殊,自己对上长角侯根本毫无胜算,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然则如今局面下他别无退路,唯有死战。即使这样做的结局必定是死在长角侯手下,埋骨黄沙葬身北溟,但至少也算尘埃落定,今后不必再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了。
“也罢,这么不听话的美人,是需要一点教训。”长角侯长矛高举,瞬间召唤出一个透明结界将司昭攻势尽数挡下,同时左手横推拍出一掌,一股巨力排山霎时倒海般涌向司昭。
司昭脸色剧变,急忙全力向右一闪,虽勉强避过那强悍得逆天的掌力,却依旧不可避免被掌风扫到,顿觉胸膛如受千钧重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长角侯冷笑一声,长矛一挥挑飞司昭手中毛笔,同时栖身而上,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如同捉一只小鸟般将司昭拦腰扣住一把拉到了身前。
“真是个漂亮的小东西。”长角侯长满黑毛的手指捏住司昭下巴,眯起一双铜铃牛眼凑近他染血的俊脸仔细端详,连声啧啧,“可惜这小身板太过柔弱了些,若是放开了玩儿的话,也不知能坚持被本侯疼爱多久才会坏掉。”
与此同时,刚把自己灌得半醉,正躺在黄金座椅上闭目养神的盈虚霍然张开了双眼。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连本侯的人也敢动?”盈虚面沉如水,右手轻抬,形似鸟爪的指尖瞬间爆出一团灼目的白色法术光团,映出了他猩红双眸中鲜明的怒火与杀机。
司昭闭上双眼,清瘦的身体在长角侯怀中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抑或愤怒。这怯弱的反应愈发激起长角侯心底的兽性,他低头凝注着那张因为失血而更显苍白柔弱的俊脸,和那覆盖在眼睑上不自觉微颤的浓密睫羽,只觉体内一股莫名燥热,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继而低下头目标明确地啃向怀中人失血的双唇。
就在这时,司昭双眸蓦然睁开,深黑的眸中瞬间闪过一抹厉色,同时右手疾抬,生着尖锐指甲的食中二指闪电般挖向长角侯双目。
长角侯不愧是身经百战的魔侯,反应委实迅速已极,大惊之下当即将头一偏,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双目要害,侧颊却无可避免地被鬼墨小匕首般锐利的指甲划出两道深深的血痕。
长角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如此弱小的生物伤到,不由心中暴怒,劈手握住司昭未及缩回的右手发力一折,只听“咔擦”一声脆响,便将他右腕生生掰得脱臼。
司昭额头顿时疼得浸出一层冷汗,但他兀自硬气地咬紧了牙,将一声闷哼封堵在齿关。
“很好,你现在成功激怒我了。”长角侯气得甚至连“本侯”都忘记自称,恶狠狠地瞪视着那张写满了视死如归的俊脸,片刻后磨了磨牙,继而反手“砰”地将司昭拍在了脚下发烫的黄沙上。
司昭只觉眼前一黑,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这巨力拍得从咽喉里翻涌出来,腥甜温热的液体涌上喉间,继而从吃痛半张的唇间涌出,染红了身下黄沙。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被这一下给活活拍死,继而发现自己想得太美了。
长角侯显然不舍得让到手的猎物就这么白白死掉,这泄愤的一拍明显手下留情,只让司昭受了不轻不重的内伤,令他无力反抗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司昭脑中“嗡嗡”响声刚散,便听耳边传来清脆的“刺啦”轻响声。意识到那是长角侯撕开他衣物的声音,司昭心中一沉,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挣扎着怒吼道:“滚开!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旋即便觉背上如同泰山压顶般压上了一只手,同时耳旁传来长角侯阴测测的声音:“小美人儿,你想激怒本侯,好让本侯杀了你,未免把本侯想得太蠢了些。你以为本侯会上当吗?”
长角侯低下头,伸出猩红舌头舔着身下鬼墨白皙的脖颈,在他耳旁发出充满恶意的笑声,“放心,好容易捕捉到感兴趣的新猎物,在彻底玩儿腻之前,本侯绝对不会让你轻易死掉的。”
“接下来就好好感受本侯的疼爱吧,虽然可能真的会很疼,但本侯相信你能忍受的,对吧?”
司昭绝望地感觉到那条泛着热气的湿滑条状物在自己后颈舔舐,胃部不由一阵阵抽搐,同时感觉一颗心沉到了脚底。
自从来到北溟中以后,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的死法,却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会如现在这般,屈辱而痛苦地被一只牛头人身的魔物凌虐玩弄致死。
不!他是清正骄傲的鬼墨弟子,他可以死,但绝不能死得这般毫无尊严。
唯一还能动的左手悄然掐出指决,引导着体内所有灵气急速涌向丹田。
司昭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反抗长角侯的肆虐,但若只是杀死自己,他还是勉强有能力做到的。
他早前行走江湖时,曾经无意中习得一个类似魍魉解体卷的技能。
只要将全部灵气聚于丹田,再用某种秘法瞬间释放出来,他整个人就会瞬间爆开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
他相信,没有人会对一团肉泥感兴趣。
即使魔侯也不会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