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孟清章!
正是刚才那个故事里被好友害死的新科状元!
太虚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前方破败的墓碑,碑上那久经风雨摧残的字迹忽然清晰起来,他清楚地看到了上面的“孟清章”三个字。
太虚紧张地看着对面表情激愤的孟清章鬼魂,紧握着退鬼符的手浸出了微微的冷汗,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百年厉鬼。
“你、你别激动!”太虚忽然想到什么,大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怨气要发泄要报仇,就去找那个害你的沈沐风,我只是个路过打酱油的你别找错对象了!”
“呵。”孟清章一双幽深的黑眸阴冷地凝注他,一字字道:“你以为你自己的前世是谁?——沈沐风,这百年来我怨气不散,苦等你到来,就是为了问你一句:当年为何要害我?!”
“我不知道啊!”太虚骤然听到如此震撼的消息,整个人都懵了:“上辈子的事我怎么会记得?说不定我根本不是什么沈沐风,是你认错人了。”毕竟都过去一百多年了,何况厉鬼都是怨气所化,说不定分辨能力也不是多好。
孟清章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双眸中滴出殷红鲜血,原本白皙修长的双手迅速化作一双滴着鲜血的枯爪。
“沈、沐、风!”孟清章身上忽然溢出大量阴森可怕的黑色怨气,将他的身形包裹在一团浓重的黑雾中,充满怨恨的声音飘荡在夜空中,字字泣血,“你就是再投胎转世一百次,烧成灰化成泥,我也能认得出你!”
眼见面前的孟清章即将狂暴化,太虚身旁的白虎意识到对面厉鬼的危险,不安地仰头咆哮了一声,继而先下手为强,飞身而起朝着孟清章扑了过去。
孟清章冷笑一声,滴着血的枯爪挥下,轻而易举地抓住已经堪堪扑到面前的白虎轻轻一撕,那由太虚灵力所化,先前还咆哮不已的白虎瞬间化作一团清气消失在空气中。
太虚亲眼看着这一幕,意识到双方实力相距太远,自己根本没有丝毫胜算。
意识到这一点的太虚有点方,他反手抽出身后长剑,一面在虚空中画符一面色厉内荏道:“你别过来!我是太虚观弟子,如果你企图对我不利,小心我用退鬼符打得你魂飞魄散!”
“好啊,那你便试试吧。”孟清章冷笑着继续上前,大量浓重的黑气溢出,将他的身形团团包裹住,只有那双滴着血的眸子如此清晰,目光中尽是被好友背叛后的仇恨和怨气。
太虚咬咬牙,凝聚起全身的法力将退鬼符打出,然而那张符还未飞到孟清章面前便被黑雾吞噬,宛如一张普通的黄纸般落在地上,没有溅起一点尘埃。
眼见孟清章步步紧逼,太虚握紧手中长剑正准备背水一战,忽觉眼前一花,下一瞬孟清章的身影已经到了眼前,一双滴血枯爪毫不留情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孟清章掐着太虚的脖子将他提到空中,一双被仇恨充满的血眸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一字字道:“沈沐风,我自认和你情同手足,你为何要害我?”
太虚被他掐得透不过气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看来自己也要变成乱葬岗的一只孤魂野鬼了。早知道就该听那些好心村民的话,不贪图近路冒险过乱葬岗了。
大脑一片空白,耳旁只剩下孟清章怨愤的声音:“说!为何害我?”
“我……我没害你……”太虚面色通红,艰难地从喉咙中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我是太虚观……弟子,只会救人……不会……害人……”
孟清章仍旧维持着掐住太虚脖子将他提在空中的动作,面色阴郁,双眸一片晦暗。
就在太虚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孟清章忽然毫无预兆地松开了双手。
太虚“扑通”一声跌落在地,继而因大量空气涌入肺中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孟清章凝注着太虚,双眸中的血色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片失落和惘然。他忽然仰起头,发出一阵凄凉的长笑:“我怨恨了上百年,而你却什么都忘了……都忘了……”
“你别这样……”望着面前癫狂大笑的孟清章,太虚忽然觉得心口一揪一揪的难受,却不知该怎样安慰眼前这只命运悲惨的鬼魂。
“恶鬼休要伤我徒儿,贫道忘痴来也!”寂静的夜中忽然响起一声爆喝,继而一个身材高大、鹤发童颜的道长骑着葫芦从天而降。
一眼看到自家爱徒脖颈上两道狰狞的红色爪印,护徒心切的忘痴道长顿时怒不可遏,当即反手打出一道退鬼符,继而右手烟月鹤雪化作一道流光,携带一股凛然清气朝着对面那满身怨气的厉鬼斩去。
孟清章满腔悲愤激荡,本就即将狂暴化。此刻感受到忘痴手持专克厉鬼的玄门法器朝自己攻来,压抑百余年的怨气当即全数爆发出来。
只听他厉啸一声,周身黑气大盛,一双鬼爪上血光瞬间暴涨数尺,竟置那饱含法力的烟月鹤雪于不顾,朝着忘痴道长当胸爪去。
“不要!”眼见师父和孟清章各出杀招,一副即将同归于尽的架势,太虚顿时心惊胆战,仓促间不及多想,闪身硬生生插入激战中的二人当中,以血肉之躯挡住了忘痴的烟月鹤雪和孟清章的一双鬼爪。
激战中的两人同时停住动作,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惨烈画面。
——太虚胸前被烟月鹤雪和鬼爪同时洞穿,大量殷红鲜血自那狰狞的伤口涌出,染红了身上的太虚弟子服,也刺痛了忘痴和孟清章的双眼。
“徒儿!”忘痴发出一声悲痛的嘶吼,烟月鹤雪脱手坠地,继而冲上去抱住了太虚的身体,双目通红、语声哽咽,“傻徒儿,你为何要冲过来,那只是一只百年厉鬼,为师能应付它的……”
孟清章傻站在一旁,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被师父抱在怀中、已经变成了血人的太虚,口中喃喃道:“沈沐风,你为何要……你以为这么做,我便会……原谅你了么……呵,真是傻得可以……”
“师父,”太虚勉力抬起一只手抓住忘痴的衣袖,抬起双目定定地看着忘痴,漆黑的眸中流露出深切的恳求之色,虚弱道:“弟子不肖,以后不能再……常伴师父左右,只求师父答应弟子……一个要求……”
“你,你说……为师都答应……”眼看着自己亲手养大成人的爱徒气息奄奄,忘痴心中悲痛欲绝,抱着太虚身体的双手微微颤抖,同时暗下决心,要将那害死自己徒儿的厉鬼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太虚抬起头看着一旁表情茫然的孟清章,尽量让自己说出来的话能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求师父不、不要收他,我前世……亏欠于他,今生便用……这条命……偿还,自此……恩怨两清……”
“什么?”忘痴震惊地转头瞪着一旁的孟清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清章,”太虚用尽最后一口气,气若游丝地道:“前世的事……我真的……不记得了……若我……当真害过你……只求你……不要再怨恨于我……因为,怨鬼无法……重入轮回……”
太虚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彻底消失了。
抓着忘痴衣袖的那只手,也无力地松开垂落于地。
有件事他没有告诉孟清章:他从第一眼看到孟清章时,心底就对他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和好感。
他相信自己前世的确是沈沐风。
尽管他对自己前世做出那样丧尽天良的事十分难以置信,但孟清章就在他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面对这段前世孽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性命去偿还。
忘痴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一道微弱的白光自爱徒身上飞出,恋恋不舍地绕着他和孟清章飞了一圈,然后消失在无边黑夜之中。
他知道那是自己爱徒魂魄离体,前去投胎转世了。
太虚一生活得坦坦荡荡、死得也无愧无悔,死后魂魄自然会重入轮回。
忘痴小心地将太虚的尸体平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直视孟清章道:“你是孟清章。”
孟清章怔怔点头:“是。”
“你特地等在这里,想找沈沐风清算前世的恩怨?”
“是。”
“那么我告诉你,你找错了人,也恨错了人。”忘痴凝注孟清章,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沉重,“沈沐风并未有任何亏欠于你。当年下毒害你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不,不可能!”孟清章闻言如遭雷击,后退两步厉声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你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徒弟开脱而已!”
“什么?你不信?”忘痴目光如电逼视孟清章,一字字道:“我这里有面三世镜,以法力注入可窥见前世,你可敢上前一看?”
忘痴说完之后,便打开随身包裹,掏出一面造型古朴的青铜古镜。
默念咒诀,忘痴掐出指诀指向铜镜,镜面上立刻荡开一圈圈水波般的纹路。
孟清章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低头俯视镜面。
只见镜中是个眉清目秀的青衣书生,那面容孟清章再熟悉不过,正是当年的沈沐风。
此刻沈沐风正坐在醉仙楼中,和颜悦色地朝着酒楼小二点了一坛陈年竹叶青和四凉四热八道店里的招牌菜,然后便静坐在桌旁等着孟清章到来。
这时镜面一阵波动,镜中画面毫无预兆地一转,到了一个像是酒楼后厨的地方。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蹑手蹑脚走进来,趁着后厨的厨子忙碌之际,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将包里疑似砒霜的白色粉末悄悄洒在了厨子为沈沐风准备的酒菜中。
之后小厮将纸包小心收入怀中,悄悄走出后厨,一溜烟跑出了醉仙楼,来到附近一个偏僻小巷子中。
一个衣着华贵、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正候在那里。
孟清章一眼看清那人面容,不由怔在当地。
这个人他曾经在尚书府有过一面之缘,知道此人姓刘,乃是周尚书的一位远方表侄,因其父刘斌是礼部侍郎而不学无术、到处花天酒地,为周尚书所不喜。
孟清章眼看着那小厮走过去和那刘公子低语两句,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两锭沉甸甸的金元宝,如何还不明白事情真相?!
“沐风,我恨了你百年,没想到……竟然恨错了人……”孟清章失魂落魄地后退几步,低声喃喃道,“我……从死的那一刻,就认定了你是凶手,从未想过还有其他可能……我真是愚不可及……”
“你的确是愚不可及!”忘痴凝视眼前这个神情怅惘的怨鬼,加重语气道,“你与沈沐风相交多年,对他竟然全无丝毫信任,一心认定了他便是害你之人。可怜我那傻徒儿,就这么死在你那错误的仇恨之下,还傻傻地以为自己用命偿还了前世的仇债!”
“可是,我不明白,我与那刘公子并无仇怨,他为何要下毒害我?”
“那姓刘的暗中倾慕周尚书千金已久,周尚书却把千金许配于你。他心有不甘,由妒生恨,这次雇人下毒。可怜那沈沐风,明明与此事无关,却受你连累身中剧毒,当晚也死于居所榻上。”
忘痴连连摇头叹息,道:“贫道二十年前路过京城借宿某废宅,深夜见一地缚灵对月思念故人,言道不知昔年好友孟清章如今身在何方,可曾投胎转世。过去一问方知,他因邀约好友赴宴却遭奸人下毒而殒命。因心系挚友不愿投胎,成为地缚灵在此徘徊近百年,因而得知此事真相。后贫道劝说他投胎转世,并超度他入轮回,又在十几年后收他为徒。只可惜贫道一念至此,并未向他言及这桩前生旧事,以致发生今日惨案。唉,贫道可怜的徒儿啊……”
老道长唏嘘不已地弯腰,准备带走太虚尸身,忽见孟清章身形一动,飘到自己身侧,一把将烟月鹤雪抄起,仅剩枯骨的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忘痴脸色一变,还未及开口,就见孟清章手腕一转,将烟月鹤雪直直捅进了心窝。
大量的道门清气自冰冷的剑锋上散发开来,迅速吞噬着孟清章的魂力。
忘痴摇头叹道:“痴儿,你这又是何苦……”
“扑通”一声,失去魂魄支撑的无名尸身跌落尘埃。
孟清章的魂魄虚浮在空中,逐渐开始变得透明,他飘渺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带着深深的愧疚和终于解脱的释然:“孟清章亏欠沐风良多,不敢求他原谅。这一身罪孽,唯有用这一缕残魂偿还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空气中,孟清章的最后一缕残魂也消散于天地之间。
忘痴站在原地片刻,待情绪稍稍平静,才弯下腰收拾了太虚的尸身,骑上大葫芦飞离了乱葬岗。
清冷的月光透过树影,静静地洒在荒坟遍地的乱葬岗上。
地上的无名尸身迅速化为枯骨,躺在破旧的荒坟旁,彻底融入了乱葬岗的风景之中。
残月映照下,乱葬岗鬼火遍地、鬼哭隐隐,依旧如往常一般阴森恐怖。
除了那匆匆离去的忘痴道长,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沈沐风和孟清章,以及那已然投胎转世的小太虚,随着岁月的流逝,终将成为大荒无数故事中一粒微不可见的尘埃,被遗忘在大荒历史的滚滚长河中,再也无人提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