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华尘
04
御风能留下用饭,村长一家俱十分高兴,各自用心忙活起来。不消半个时辰,村长老伴林氏便已炖好了菜肉,饼面麦饭亦蒸熟,便唤老头儿及爱子拿碗筷摆桌子。御风也要来帮忙,被村长劝住了,只道家中有壮年孩儿,正要招呼过来,可没有让客人忙活的道理。御风这才作罢。
这会儿正直春末,不冷不热,气候十分合宜,村里人大多在屋外用饭。简单点儿的便拿几张麦饼裹了菜蔬酱汁,蹲门槛儿边上嚼吃,旁边摆着汤水,渴了便饮两口。讲究些的便如同村长家一般,摆个桌子在前院或过道儿里,一家人围着边吃边话家常。午时,村里人下地上工来来往往的,见了面总要打个招呼唠唠嗑,远近便都是一片吆喝声。
这等寻常人家的安康喜乐模样,御风早些年游历天下时也见过不少,只是自打任职掌门以来,便不得轻易下山,仔细算来已有二三十年不曾见过了。
这会儿勾起以往青涩回忆,难免嘴角含笑,眼神温软。
剑琊则生性不喜热闹,听得人声吵闹便有些烦躁,只是顾忌着御风心情方强自忍耐。他时刻关注着御风,自然也见到了御风面上神情,虽不知为何,但看着看着,浮躁之心渐去,竟也平静下来不少。
村长唤来独子,是个二十许的青年,生得浓眉大眼,身形结实,极是精神。身穿粗布短打,衣袖裤腿都挽上去老高,回来时手指及藤鞋上泥痕宛然,想是方才正在劳作。那青年有些腼腆,净了手便安安静静去摆桌子端菜,一直到忙活完了才随老父来同御风见了礼。
这青年人单名一个诚字,倒与他气质相合。乃是村长三十出头才有的老来子,家中对其十分疼惜,他也争气,虽不善读书,但下地干活确实一把好手,尤擅果蔬,家中一院子的果蔬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李诚上头还有个长姐月娘,数年前已出嫁邻村,夫家和睦,已育有一对子女,每逢年节、父母寿辰时也会回来探望。
御风同他父子二人客套了几句,李林氏将最后一道炖了一个多时辰的野鸭汤端上,便唤他们上桌用饭。御风推辞不过,坐了上座,身畔坐了剑琊。
村长一家依次落座,李林氏一边殷勤盛饭,一边又催促孩儿道:“诚儿,你怎自个儿坐了?瑶瑶还在屋中,还不快些扶了出来!这么大个人了,这般不晓事儿,自个儿媳妇都不知道疼!”
李诚忙解释道:“瑶瑶身子不爽利,吃不得油腻的,也不大乐意动,我稍后给她洗两个桃儿便是了。”
李林氏拉下脸啐道:“桃儿能顶什么饥饱?无论如何,饭总是要用的,为娘的给她炖了红枣南瓜山药羹,甜口儿的,已放得温凉,你快些扶她出来用了!”
李诚争不过亲娘,便只能苦着脸回房中劝媳妇儿了。
不多时,他便扶着个年轻少妇缓缓走出房门。那少妇虽是荆钗布裙,却难掩姿容风华,肤白貌美星眸云鬓,这等荣色,便是放在冰心堂、云麓仙居等美女如云的门派里,也能排个前位。只是少妇如今大腹便便,竟已是身怀六甲、即将临盆,怪不得动作不便,还需得人搀扶。
随着他二人走近,村长也介绍道:“这是老朽儿媳,李陶氏。瑶瑶,走慢些,仔细身子。”
“诶,晓得了,多谢公爹关怀。”李陶氏应声,在夫君搀扶下,挺着肚子缓缓落座,便小声对御风二人致歉道:“小妇人身子不便,累二位仙长久候,实在失礼。”又对李林氏温声道:“媳妇任性,累婆母费心了。”
她生得温柔好看,声音也如百灵一般甜美,礼仪周到,任谁见了都心生温软,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
御风忙道不妨事。
李林氏也疼她,道:“咱们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再说,你一人吃两人补,为娘的再费心也是心甘情愿!来,瑶瑶,快尝尝这甜汤。”
那李陶氏便道了谢,纤纤素手执着粗陶的勺子,小口小口饮起甜羹来。李林氏问她滋味如何,她将口中之物咽下后,方小声赞其甜美温润。
御风见了,心下一动,便问村长,“观小夫人言行,好似非蜀中人氏?”
村长便解释了。原来这李陶氏原为江南桃溪人士,前些年父母双双亡故,家中只剩独女一人,多有不便,于是便置换了田产房屋,来蜀中投奔远亲,那远亲恰在邻村。孤女来后不久,阴差阳错与村长幼子相识,互有情愫,而远亲年事已高,担忧孤女日后生计,便同村长一家商量,于两年前让这一对少年人成了婚。如今婚后和谐,陶氏又有孕,那远房亲戚心中已无牵挂,半年前便已含笑而终。
听得公爹谈及过往,李陶氏心有哀戚,只因家中有客,故而强忍着,并未表现出来太多。
但御风为人通透,且性子温和,见其秀眉微蹙,便逐渐转开话题,不欲引其孕中哀思。
不多时,午饭用毕,李林氏又端来些许瓜果,俱是自家果园结的。甜瓜清润,蜜桃香甜,解了肉菜的荤腻。
用罢瓜果,李诚扶着妻子回了房,便又去园子里忙活了。
村长寻来笔墨,与老婆子一道絮语片刻,半个时辰后便将御风所要的人名、家宅等写给了他。
御风拿了所要的信息,谢过了村长,便带着剑琊出门一一探寻去了。
他二人来时带的行李不多,却也不好时时背在身上,村长婆娘李林氏便将长女月娘的屋子打扫了出来,给他二人做这几日的歇脚休息所用。
再说御风二人。
待出了村长家门,他二人便循着村长写出的竹简去往第一家。那家在村头,不算太近,行了不多久,御风便从怀中拿出个油纸包递给了剑琊。
剑琊下意识接过后,方仔细看了一眼,认出是剑阁内常用的一种点心,便不解道:“给我作甚?”
御风笑笑,示意他打开,“我观你午时并未怎么动筷子,想了想,便带了点出来。你且先垫一垫,晚点我借用一下灶台,再给你制些爱吃的饭菜。”
剑琊愣了愣,明白御风这是将他当做是挑食不肯好好吃饭了,一时有些着恼,却又不舍得对御风发作,便只能强忍着解释道:“我也不是挑口味,只是那女子一身香气,熏得我难以下咽,便不想吃了!”言语间,难免还带了些许不快。但他午时用得少,这会儿手里拿着点心,便也不再忍耐,拆开油纸包便吃了起来。
御风见他吃得快,怕他噎着,又解开水囊递给他。直到他吃得差不多了,方笑到:“哪有你说得那般夸张。女子孕中,许多香料用不得,便只得多摆些花朵添香,这才沾染到身上罢了。不过你能懂得顾全主家颜面,不曾当面表现出不妥来,为师心里很是欣慰。”
剑琊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水,啐道:“我只是不耐烦那些人情往来,又不是傻!”
御风笑到,“是是,琊儿自然稳妥。”语气间极是宠溺纵容。
剑琊总觉着御风是拿他当小孩子糊弄,可这态度又实在说不出不好来,便有些生闷气,冷哼一声将水囊扔了回去。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第一家病者家中。春末夏初地里活计不少,许多人都忙着农活,原本御风也只是前来碰碰运气,若是不在,便先换一家再说。好在这人今日下工晚,这会儿正在用饭,篱笆院墙大门也没关。御风说明来意,那人也不忌讳,邀他二人进了门,坐在院中说话。
这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庄稼汉子,日日劳作,面庞黝黑泛红,四肢粗壮有力,怎么瞧也不像是会气虚体弱的模样。
御风与其简单说了几句,便询问起当日情形。
那汉子是村中第一个发此怪病之人,被来来回回问了多次,早已习惯了,也不觉得烦厌,只老老实实将当日情景一一说了。他本不是口齿伶俐之人,但同样的事儿回忆多了说多了,倒也流畅清楚得很。
御风听他本人又叙说了一回,结合上午从村长那处听来的情况,心中琢磨了片刻,又问了他些许问题,便道:“不知兄台可否介意让我把个脉?”
那汉子自然没什么不愿的,伸出粗糙手臂来,又好奇问道:“仙长不是用剑的吗?怎还会把脉?”
御风一边替他搭脉,同时也用清气探寻他体内情况,一边分心回答他:“我与冰心堂不少门人关系尚可,便学了些许皮毛,寻常毛病上还是拿得准一些的。”
清气入体,那汉子只觉浑身清凉爽快,无一处不畅快,更是连连赞赏。
御风气运内府,将他体内探寻过,瞧清楚了便收回手。他所修东海清气,虽不同于医者能调理治疗,但对妖魔异种之气却十分敏锐,但探寻下来却如村长所言,并无其余问题,先前的缺损如今也已补全,于其身体上并无什么妨碍。
那农人见御风收回手,因面色上看不出什么,便忍不住问道:“仙长,这……如何了?”
御风轻笑,安抚道:“兄台身强体健,并无大碍,不必担心。”
那汉子安下心来,哈哈笑道:“好极好极,我便说已然无碍了,家中婆娘却总疑神疑鬼,害得我也跟着提心吊胆的。要我说,我当日也只觉着头晕、手脚虚软,随后便不省人事了。应只是不曾休息好,也是我自个儿贪杯,前夜里饮了许多酒,又强撑着收麦子,这才累病了,倒是将那几个来给相公送饭的小娘子吓了一大跳。”
御风心中一动,问道:“午时不都是回家用饭么?”
那汉子道:“寻常时候都是自个儿回家的,只是那会儿气候不好,眼看过两日要落雨,正抢收麦子呢,这一来一回太费事儿,便大多数都是媳妇儿挎着篮子送来。”
御风恍然大悟,又与他说了几句话,见他用完了饭食,便知他又要下地干活,故此也不再耽误,告辞离去。
从那汉子家中出来后,御风看了一眼村长写下的患者名单。第二位住在村中靠西的位置,也要走上片刻,便招呼剑琊跟上。
若此时只有御风自己,他倒可以按距离远近一家家寻访过去,到时再一一整理便是。但此行主要还是带剑琊历练,虽说他这徒儿功法武力无可挑剔,但为人处事上到底还是差了些,心性脾气也不成熟,甚至可以说这孩子如今完全是靠着三生三世的痛悔在硬生生压抑着自己的气性,这样的压抑与真正的成长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因此虽然繁琐愚笨了些,御风也愿意用这种简单但细致的法子带他逐步进行。
剑琊根本不去想那许多,御风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纵是察觉到这一家家敲门的法子太琐碎,却也不去提出来,反倒很是愿意跟着御风消磨时间。
路上,御风用余光看了看他,笑道:“方才那人说的,琊儿可都有记下?”
剑琊天赋好,记性自然也十分好,闻言道:“就那么几句话,谁记不住了!”
御风便道:“那往后再问过几家,你可都要记好了。都有哪些共同的关联、彼此间有何联系、与村长所言可都对得上,待夜里回了屋,为师可都要考你。”
剑琊一仰脖子,不服气道:“你考便是!”
御风失笑,心想:他这脾气,果真是半点也没变。
但往后便没那般顺利了。
御风二人之后连续走访了三四家,患者不是早已下地干活,便是去了镇子上做工,竟是一个也都在家。
想来也是正常,这会儿农忙时节,一整年的生计都在这几个月里,青壮劳力自然个个都是忙碌不已,便是家里妇人也要做许多活计帮补一二。而那几位病者俱是半年多以前便已无碍,自不能闲赖在家里。
而村中虽怪事频频,到底也未出人命,因此并不算太过急迫,御风也不好让人放下地里活计,专程来与他说话。
因而,御风想了想,只去了最后两家碰碰运气。
这两人一个是一个半月前发的病,一个更近一些,两旬前起的症状。
也是凑巧,这两人当下倒是都在家中。
后一人还在修养中,虽已停了汤药,却还不能太过劳累,家中人也颇能体恤,便教他一人在家休息。此人年轻,尚不曾娶妻,父母身子也康健,再有邻里亲眷帮补,地里的农活也还忙得过来,他这才能安心修养,只在家中烧水做饭。
御风两人去时,这年轻人正洒扫院落,做些力所能及的轻省活计。
年轻人到底腼腆,见了陌生人本就紧张,更何况是见蜀山上那些传闻中的剑仙,更是紧张地说不出话来,远不如第一家那大汉那般利落。好在御风气质和软,言语温和,循循善诱间,多少也另他将能想起来的全都说了出来。
御风又替他探了脉。他是发病时间距今最近的一位,农家用的汤药也是普通,御风清气自他经脉内游走过数回,倒当真发现了些不同寻常之处。但他并未表现出什么,只默默将那些微异常祛除了,又宽慰那年轻人好生将养,便要起身离去。
那年轻人与他相处了近一个时辰,被御风春风化雨般的语气哄得早没了最初时的羞怯紧张,见他要走,竟还有些不舍。
想了想,那年轻人便将御风唤住,自屋里拿了一包物事交予御风。道是先前去堂兄家,言谈间堂嫂提及要制桃花糕,还缺了些精致的花模,想劳烦他做上几个。熟料他熬了两夜刚做好模子,尚不及打磨便染了这怪病,花模便搁置了,还是这几日精神头好些了方打磨制成。可如今桃花花期早过,这些个模子短时间内是用不上了。但既然已答允了要做,且已经做好了,便自然还是要送去的。而御风恰好顺路,他便央求御风带回去交给堂嫂
他堂嫂便是村长家的儿媳妇,江南来的李陶氏。
原来这年轻人与村长家是未出五服的族亲,亲缘虽不大近,但家住得不远,与村长独子李诚是同辈,自幼交情不错,一向以堂兄唤之。因此两家也亲近,一些小物事上往往颇有交换。
这邻里间互相带东西也是常态,顺路而为的小事,御风自然不会拒绝,接下后便交予剑琊拿着了。
另一人是刚从地里回来。这人也是三十许,父母去得早,却取了个贤惠娘子,因顾念着他病情初愈,这些时日农忙时,娘子常常同他一起下地。两人干起活来自然快了许多,这会儿已收拾妥当,便一道回来了。
夫妻二人见得有客人,便热情邀请进门,听得御风说明来意,夫妻二人显然对此怪病有些忧虑,说着说着便心有余悸。但好在担忧归担忧,对御风的问题倒是有问必答。
御风照例也替那汉子探了脉,脉象已基本平复,稍有的一丝不协调,在他清气运行一周后也已消除。
那汉子受他精纯清气相助,顿时疲累尽消,自知受了御风恩惠,便是千恩万谢。他娘子见状,忙洗了几个巴掌大的桃儿要送予御风。言道这桃儿甜软多汁、清甜如蜜,味儿极好,树种是自村长那儿拿的,种下后第二年便能结果,今儿是头茬果子。又道还要去村长家还礼,因是头一遭种这桃树,照顾不周,两月前还生了虫,当时又急又忧,正焦头烂额间,村长儿子夫妇散步经过,教了他们好些个除虫的法子,才有了此刻的桃树丰收。如今果子熟了,自然是该去还礼的。
这会儿天色渐晚,御风原本便要准备回村长家了,便将那一篮子桃儿接了过来,顺路给他们带过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