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华尘
01
清晨,老何挑着担子,慢悠悠晃到村头老树下,寻了处空地坐了,便去翻竹篓里的物事。
篓子里物事不多,只几根空心毛竹筒及若干麻绳,并劈刀一把,因此也不如何沉重。他虽年老体衰,倒也还背负得动。
老何过了年便要满六十了,两个儿子孝顺,家里地里的重活儿早些时候便不让他干了。但老头儿干了一辈子农活儿,年岁大了也闲不下来,手里空着便觉着浑身不是个劲儿。这不,前几日看家中鱼篓竹篮都老旧磨损了,便忙不迭地伐了屋后种的毛竹,张罗着要做起新的来。
儿子儿媳一来是拦不住他,二来也是这活计不算累人,家里也不紧着要,便只得叮嘱了几句要他莫赶工莫累着,其余的便也由得他去了。
因而这几日里老何便兴冲冲地编起了篓子。
这一日早起用过了饭,儿子儿媳下地干活去了,老婆子要照看孙儿,老何窝在家中无趣,又嫌孩儿闹腾不休,便索性挑着物事晃悠到村头去干活。出门时,他往篮子里包了两个粗粮窝窝头,午间便不回去了,待傍晚儿子们从地里回来,再一起回家吃老婆子做好的晚饭。
这会儿暮春时节,气候宜人,村头山风也是凉爽。老树新发了枝丫,嫩叶青翠,到了午间正好挡日头。村里不时有人来去,还会与他说上几句话,是他素日里最喜爱的消遣所在。
只是此刻时辰还早,村道上没什么人,老何便独自一人自娱自乐,不成调地哼着镇上听来的戏腔,手中拿起劈刀将毛竹筒劈成了一地竹篾,随后便捻起几根编了起来。别看老头儿一双手黢黑粗糙,做起这等细活来倒也不慢,不多时便已编好了一片。
这等手工活计,一旦做起来,便很容易忘了时辰。老何正编得入神,忽听头顶有人发问:“敢问老丈,此处可是兰溪村?”他顿时一惊,下意识抬头,便见眼前不知何时立了两个人影。
为首一人身着蓝衫,满头银发松松束在背后,并无多余装饰,眉眼温润平和,看着年纪不大,一双眼却极为沉稳淡然,教人轻易看不透年岁。另一位却是个张扬锐利的年轻人,一身绛色黑边的劲装弁服,眉眼间颇有些桀骜戾气,明明还很年轻,一头黑发间却诡异得掺杂了几缕霜白,被银黑色的发冠高高束成马尾,那束发的银冠也是张牙舞爪的,瞧着有些怕人。
这两人俱是背负长剑腰佩剑匣,衣衫精美宝光内蕴,一看便不是普通人。
——应当是蜀山上那些传说中能御剑飞行的剑仙。
老何一辈子都在村里生活,只年节时去过几次镇上,从未见过什么大人物。这乍然见了,心中便有些畏缩,一时讷讷不敢回话。
等了几息没有回应,那年轻人便有些不耐烦起来,竖起剑眉正要说话,原本背对他站着的蓝衣人便好似心有所觉一般,伸手拦了拦。
只这么一个动作,那一看便知脾气不好的年轻人竟当真偃旗息鼓,默默咽回了原本要说的话。
蓝衣人于是收回手,对着老何又缓声问了一遍:“老丈,这儿便是兰溪村吗?”
老何回神,不敢再不回话,忙点头诺诺连声道:“是、是。二位……二位贵人来此是……?”
蓝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对他安抚般地笑了笑,又自怀中拿出一卷竹简,解释道:“我二人来自弈剑听雨阁。半月前,门派任务堂接到贵村村长求援,言村中自数月前起便有异事频发,虽暂未伤及人命,却到底教人惶惶难安,故恳请弈剑弟子下山协助。我二人便是为此而来。敢问老丈,村长家在哪个方向?”
“从这儿沿路往东去便是了。”老何常在村头消遣,给人指路惯了,听得这一问,便也下意识地指了指路,随后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起身道:“哎呦喂!瞧我这丧良心的,哪儿能让二位仙长自己找!我、我来给二位仙长带路,二位随老头子来。”
蓝衫人还欲拒绝,婉言道:“怎敢劳烦老丈辛苦,既已知晓方向,我等沿途寻过去便是了。”
老何忙道:“不麻烦不麻烦,区区小事,怎能算得上麻烦!若不是有弈剑听雨阁的仙长们,咱们百里蜀中哪有这等安稳日子过!仙长跟着我老头子便是了,仔细脚下水洼。”
蓝衫人见他如此热情,也不好再推拒,便随着他去了。“既如此,便有劳老丈了。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老何便道:“老头子姓何,村里人都唤我老何、何老头,仙长随意称呼便是。”
蓝衫人便唤他一声何老丈,又道:“我等弈剑弟子,虽修仙习剑,却也只是肉体凡胎,当不得仙长一称。何老丈是长辈,直呼我名便好。我是御风,这位是我首徒剑琊。”说罢,又对那年轻人道:“琊儿,来见个礼。”
那年轻人一看便凶得很,老何可不敢受他的礼,奈何他还未来得及拒绝,剑琊便已飞速抱拳见了礼。老何只好诺诺应了,忙回头装作认真带路,再不敢瞧他。自然,随意称呼什么的更是不敢。
然而,这蓝衣人的名字他也是听在耳中了的,初时只觉在哪儿听过,竟是异常耳熟。他琢磨了片刻,默默念叨了几遍,忽然便灵光一闪,猛然惊呼:“御风、御风……御风掌门?”
御风听他呼唤,习惯性地应了一声,随后才反应过来,摇头失笑,轻声纠正道:“是前掌门了。三日前,我便已传位于次徒剑颖。如今,颖儿才是弈剑听雨阁的当代掌门阁主。”
原本一言不发、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剑琊,听了这话,顿时冷哼一声,似乎极为不满。
老何打了个哆嗦,更不敢去看剑琊。不能怪他多想,这世间长幼有序,首徒明明仍在身侧,却偏生传位于次徒,谁知其中又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他将两人带到路头,指了指前头道:“二位仙长,前方转过去,那二层竹楼小院便是村长家了。老头子一堆物事还在村头儿呢,便先回去了。”
御风谢过了他,便带着徒儿往村长家行去。
剑琊默默跟着他,行了几步,见左右无人,忽的唤道:“御风。”
“嗯?”这些年过去,剑琊唤他,依然只直呼其名,并不加半点尊称。御风本来便不与他计较,加之也听惯了,便不曾纠正过。这时听得他唤,侧头见他不走,便也跟着停下来,以眼神相询。
剑琊却不看他,目光落在田埂边的不知名野花上,只闷声问到:“你可后悔?”
御风虽不知他所问何事,但也能瞧出他此刻情绪不佳。这孩子素来偏执,御风虽已尽力引导多年,却还是难免担心牵挂,便放缓了声音轻声问到:“为师不知自己悔从何来?”
剑琊抬起头,回望他双眼,却被里头一如往昔的温和纵容刺得眼角发酸。他深吸口气,一字一句沉声道:“你原本,不该这般早便退位的。”
数日前。
蜀山深处。
弈剑听雨阁内,到处张灯结彩、横幅高挂,山门口往来人员络绎不绝,车马停了无数。
新掌门继位大典即将举行,请贴在大半月前便已发遍大荒数个有头有脸的门派。按路程远近,道贺送礼的人员这几日间陆陆续续到来。关系亲近些的,多半便是掌门带着继承人并亲传弟子若干前来道喜;关系远些的,至少也是长老或继承人带队,可谓是给足了弈剑听雨阁脸面。
王都西陵处亦早送了请帖。数十年前黄帝寿终正寝,其子少昊继位圣主,号白帝。少昊同其父亲一般,年少时亦在弈剑听雨阁修行,如今既已登位,便无法再亲自前来,乃遣御前信重的二位将军携内侍、随从数百,已于两日前抵达,送来丰厚贺礼及宝甲一套。这宝甲色做赤红,艳如烈日,名曰青阳。一并送上的还有宝甲冶炼之法。
除此之外,还有其余势力也来道贺。诸如巴蜀大家族族长、王朝两处国师府、各高官府邸、甚至一些意图交好巴结之人也都纷纷来送礼。
往来人员太多,门派内各个辈分的弟子都极是忙碌。轩、御两辈年长者或商议核对继任流程,或招待各势力道贺者;剑字辈大多未及弱冠,便做些装饰洒扫的活计,将蜀山内自翠微楼至听雨阁,全都擦得干干净净,连锁妖塔的塔檐上都挂满了红灯笼。
门派内喧喧嚷嚷,乱而有序,即将继任的剑颖同样忙得不可开交。不是被那个师叔祖唤去对流程,便是被这个师叔拉着试衣裳发冠,好容易躲去后山歇口气,一头撞上元猿大师,又被哄着灌了一壶猴儿酿。
今日天还未亮起,他便又被唤起,去后山竹林祭拜了各代长辈。上完香回来后,又是一轮试衣演练,累得他简直两眼昏花、生无可恋。
忙忙碌碌了半个上午,诸位前辈们总算将他放过,各自忙活去了。将他一人留在了听雨阁外的楼台上。
剑颖忙了这许多日,一时间无人理会,竟有些不习惯起来。他回过神,暗笑自己劳碌命,还未等他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露台前方长阶上便远远走来两个人影。
是冰心堂当代掌门钩吻,并其最小的亲传女弟子蝶依。
冰心堂本代是难得的毒派当家,钩吻掌门一手毒术出神入化,奈何自他以下数位师妹及弟子都是不折不扣的医修,唯只一个蝶依是医毒双修,是他最为喜爱,也视为衣钵传人,常常带在身边随他走动。
剑颖待他二人走近,便要向钩吻掌门行礼。
冰心堂与弈剑听雨阁世代交好,两派弟子联姻颇多,彼此都不算陌生。钩吻挥手免了他的礼,又问道:“小子,你师父呢?”
剑颖恭声回道:“师父在掌门居,我带前辈过去吧。”
钩吻挥挥手:“不必,我又不是不认得路。我自己去寻他说话。”
蝶依却不跟着一起,只冲着师父背影道:“师父一人去便是,我留下来陪剑颖哥哥了哦!”
钩吻知晓他二人交好,也乐见其成,自不会阻拦,便丢下徒儿径自去了听雨阁副楼。
长辈一走,偌大的露台上便只剩下了剑颖与蝶依二人。
他二人年岁相近,外出历练时结识,性情相投,已交好数年,彼此间极为熟稔。这会儿长辈不在,剑颖明显松泛了许多,肩都塌了下来,不复方才挺拔恭敬的模样。
蝶依瞧得有趣,便指着他吃吃地笑。
剑颖没好气地冲她翻了个白眼,道:“有甚好笑的,你早晚也有这一日!”又道:“鬼鹄呢?从昨儿起便没见着他,去哪儿鬼混了?”
冰心堂与太虚观客房离得近,蝶依倒是知晓,“早上见了他一眼,说是在望川镇上见了几样好玩的物事,要下去买回来。”
“这会儿下什么山?午后能赶得回嘛?这可是我人生大事,他岂有不来之理!?”剑颖作气愤状,控诉道:“真是太不够朋友了!”
这时,长阶上传来一道温润男声:“我一来便听有人编排我。背后语人长短,可是小人行径啊!”
剑颖探头一瞧,来人一袭黑白格子的道袍,外罩浅蓝广袖,腰悬紫葫芦,佩剑镂八卦,发冠刻太极,正是鬼鹄。他便故意扬声道:“哟,原来是云华殿主大驾,小可有失远迎了!”
“我可去你的!”鬼鹄可不忍他,直接将手里的物事砸了过去,打断他的阴阳怪气。
剑颖顺手接过一看,是个编得极为玲珑精致的竹花篮。竹丝纤细,手法巧妙,连里头的花儿都是竹编的。
弈剑听雨阁素来爱竹,种了漫山遍野,山下人家多托庇于剑阁,便也跟风凑趣。于是蜀山附近的镇子上也多是竹制物品,工艺一代比一代精进。
剑颖生在剑阁,自幼见惯了这些,不觉得新奇,随手把玩了两下便塞给了两眼冒光的蝶依。鬼鹄这时也走近了,他便撇嘴道:“你下山便买了这么些个物事?你早说啊,我房里一堆,紧着你拿。”
鬼鹄锤了他肩膀一拳,笑骂道:“你小子炫耀来了?你们这儿竹编工艺确实精美,我出来一趟,总得给师弟妹们带点儿有趣的玩意儿回去。你是不知道,太虚观里啥好玩儿的都没有,整个上清峰上不是白梅白雪就是白鹤,无聊得很!”
“得了吧你,梅妻鹤子清幽风雅,多少人羡慕不来呢!”剑颖毫不客气地损回去,又对蝶依挤眉弄眼道:“有些人呐,当了云华殿主就是不一样咯。从前与他出门,哪儿见他带什么伴手礼啊!”
蝶依也跟着点头,“就是就是,还好朋友呢,礼都不见送我一个的!这篮儿我要了,没收!”
鬼鹄作势要抢回来,蝶依便躲在剑颖身后不肯给他。鬼鹄倒也不是当真舍不得,笑闹了片刻后,这竹篮终究还是让予了蝶依。
闹过一番后,鬼鹄便看向面上含笑的剑颖,轻声问:“这会儿还紧张不?”
剑颖知他好意,对他笑了笑,伸了个懒腰靠在露台围栏上,极目远眺云山苍苍,故作轻松道:“自己家,紧张什么。”
鬼鹄也不拆穿他,陪他一起靠着栏杆,叹了口气,“没想到,咱们三人之中,最先继位的会是你。”
他们三个俱为掌门亲传,论年岁,鬼鹄最长,如今已束冠;剑颖次之,距离弱冠还差了两年,因此虽继位掌门,发冠亦只能束一半;蝶依更幼,年后才满十七。半年前鬼鹄行冠礼,他二人作为好友,已同去观礼,同时见证其升任云华殿主。
太虚观与其余七大门派不同,下一任掌门很早便会定下,谁出任云华殿主,谁便是下一任太虚观主。可以说,鬼鹄如今距离那观主之位仅一步之遥。蝶依年幼,钩吻掌门虽已明确表露过要传位于她,却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但谁也不曾料到,除却掌门亲传弟子这个名分外,在门派中无名无职的剑颖,忽然便要继任下一任掌门阁主了。
剑颖也苦笑摇头,“别说是你了,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幼时便知晓,师兄天赋过人,潜力无限,将来必成就非凡,以他天赋,这个位子……谁都以为会是他的。师父虽疼我,但其实我明白,他原本便更看好师兄一些。可师兄不知为何,死活就是不肯答应,若不然……这位子原也轮不到我头上的。”
他语气间颇有几分自嘲之意。
倒不是积压了什么不满,早几年剑琊竭力推拒掌门之位,御风那会儿便已妥协,早将培养重心移到了他身上。剑颖那时便知,早晚会有今日。只是未曾想过会这么早。
他还未及弱冠,年少登位,听着是风光无限,可弈剑听雨阁百年基业毕竟沉重,纵如今世间太平风调雨顺,琐事上也依然艰难繁多。他心有不安也实属正常。
鬼鹄虽与他交情莫逆,知根知底的也仅限于剑颖本身,对他师门秘事并不清楚,因此在这一点上便无从安慰他。只能拍了拍他肩膀,换了个话题,打趣道:“往好处想想,幸好不是你师兄当的这个掌门阁主。旁的不说,你那师兄看人的眼神那般凶,跟淬了毒似的,看得我毛骨悚然。若是他继位,那我这辈子都不进你蜀山大门一步。”
剑颖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哭笑不得地拍他,“你净胡说,我师兄好得很!”
鬼鹄一边躲一边探头用眼神问蝶依,蝶依也露出了害怕的表情缩了缩肩。于是鬼鹄摊手,对剑颖道:“你看吧,不止我一人怕你师兄。也就你傻,面对着那张脸都敢凑上去!”
剑颖自小便喜爱师兄剑琊,每每被冷言冷语冷脸相待,也依然热情不改,这时更是听不得,拼命为师兄辩解:“师兄他就是这个脾气,但他就是嘴上说得不好听。我自幼便爱缠着他闹,也没见他拿我如何啊。喂喂!你们什么眼神?你们倒是信我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