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里红妆
04
映入眼帘的景物十分熟悉,依旧是徽娘的闺房,那间见证了她无数的爱意欢喜,亦承载了她无数的落寞与等待的地方。
徽娘依旧坐在梳妆台前,正对着台上那面菱花镜。
菱花镜中映出一张未施粉黛的脸,那面容较往日略显苍白,隐隐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憔悴,以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的焦灼不安。
徽娘看着镜中明显脸色不佳的面容微微蹙眉,强压下纷乱繁杂的心绪,抬手打开梳妆台上的脂粉盒,想施一层薄粉让自己脸色看起来稍好些,然而拿着粉扑的素手却失了往日的沉稳,微微颤抖的手指甚至无法将脂粉涂擦均匀。
徽娘又试着涂抹了几次,却始终无法涂出往日匀称明艳的效果,浓淡不匀的脂粉愈发映衬出她掩饰不住的狼狈,更显得此刻徒劳的自己仿佛是一个笑话。轻叹口气,徽娘正待放下手中的粉扑,忽听门口砰然一声巨响。
徽娘震惊回头,只见房门被人大力一脚踹开,门口站着的男子一身华服面容熟悉,正是她成亲数年的丈夫贺清商。此刻贺清商逆光站在门口,一张俊脸上毫无往日的儒雅从容表情,取而代之的是铁青的脸色和被冲天怒火扭曲的表情。
“贺郎,你……”徽娘忐忑地开口,心底那股一直萦绕着不安蓦然加深。
“钟徽娘!”贺清商瞪视徽娘,双眸中满是隐藏不住的仇恨和怨毒,“钰儿他悬梁自尽了,现在你满意了吧?!”
“什么?!”徽娘大惊起身,不慎带翻了身下圆凳,室内顿时一阵器物倒地的闷响。
“钟徽娘,我原以为你温婉可人、善良大度,不想你竟如此善妒、如此恶毒!”贺清商怨毒地看着徽娘,出口的话语仿佛一支支淬毒的利箭,每一支都射中徽娘最脆弱的要害,“满朝官员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只有我!因为顾念到你的感受,成亲数年都不曾纳妾。如今只不过又遇上了个能说几句贴心话的人,我甚至都不曾将他收房,而你!你竟然……”
“我……”徽娘后退半步,只觉浑身发凉,一颗心仿佛直沉入了冰窖中。
她怔怔地望着贺清商,死都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对着自己破口大骂的男人就是往日里对她温柔小意、处处体贴入微的贺郎。
“是我喜欢钰儿想和他亲近,就算有错也是我的错,你要发泄就该对着我来。钰儿他只是个柔弱戏子,他从未想过害人,也未曾想与你争夺名分。你竟狠毒到毁掉他最珍贵最在意的嗓子,逼得他只能自我了断!”贺清商越说越怒,上前几步走到徽娘面前,抬手狠狠一个耳光将她抽翻在地。
徽娘眼前金星直冒,脑中嗡嗡作响。她抬起头看向自己朝夕相处数年丈夫,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只能映出一个被仇恨和愤怒裹挟的陌生人。
“我贺清商当初真是瞎了眼,竟然喜欢上你这毒妇!钟徽娘,你害死了钰儿,我绝不会原谅你!从今以后,你我夫妻缘尽、再无瓜葛!”
贺清商愤怒离去,室中只剩下钟徽娘倒在一地狼藉中。
眼角的泪痕和嘴角溢出的血丝晕染花了刚施上不久的脂粉,使得那张俏脸上狼藉不堪,一如她失败的人生。
不知过了多久,钟徽娘终于流尽了眼泪,从地上爬起身来,慢慢地伸手扶起倒地的圆凳坐在了梳妆台前。
菱花古镜仍旧静静地立在梳妆台上,略显昏暗的镜面中映衬出一张狼狈而木然的脸。
钟徽娘的目光并没有放在镜面上,而是穿过了铜镜,落入了面前无尽的虚空中。
她勉力整理思绪,却始终无法令一团乱麻般纷乱的心境平稳下来。
她也无论如何都无法想明白,为何一切都成了她的错?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不过是想要一份皎若云间月的感情,不过是想求心上人对自己一心一意,别无二心。难道说这也算错了吗?
难道这份全天下女子都会有的期盼,最终都只能成为镜中花、水中月、一份不可能实现的痴念?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是个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的时代,她只是以为,她的贺郎和其他男子是不同的。
只可惜她还是错了,错得离谱。
如今贺郎的心已不在她身上,甚至还为了一介戏子要与她恩断义绝。
她的一腔痴情就这样变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又有何意义?!
徽娘木木地拉开梳妆台下的小柜子,从中取出一个精美的紫檀木雕云纹首饰盒。
首饰盒打开,盒中静静躺着一颗光华璀璨的金珠。
这颗金珠是她与贺郎定情之时,贺郎送给她的信物。
当时贺郎贴着她的耳边说:“愿你我之情,比这金珠更坚、更纯。”
如今金珠依旧耀眼,贺郎对她的情却风流云散、荡然无存了。
徽娘用两根春葱般的手指自盒中捏起金珠,然后闭上双眼,一脸决绝地将金珠吞了下去。
……
接下来的画面是一大片浓重得令人绝望的黑暗。
不知过了许久,浓郁的黑暗终于散去些许,周围的环境现出些许真容。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荒芜的沙漠,沙漠上空笼遭着一层不详的黑雾。
视线范围内除了黄沙,只能看到一两棵枯死的矮树。
三三两两的乌鸦落在枯树枝头,发出一声声粗噶嘶哑的叫声。
“这是何处?”
这个念头刚在脑中响起,便立刻得到了回应。
“这是菱花古镜中的世界。”一个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妖异的红光在徽娘面前响起,“你死在了菱花古镜前,魂魄被古镜吸入了镜中世界。”
徽娘循声抬起看向声源,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只有点熟悉的血红眼瞳。
“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红色眼瞳闪了闪,“我是这面镜子的主人,按照你们世俗的称呼,你可以叫我镜魔。”
“是你把我拉进镜中世界的,对吗?”徽娘目光炯炯凝注对面的红眼睛问道,“你之前故意蛊惑我戕害钰官,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她虽然是个闺阁女子,头脑却颇为聪慧,如今仔细一想,自然猜得出魔镜一直在背后推波助澜,引诱自己失去理智做出疯狂的事情,才会招致如今的结果。
“没错。”见徽娘已经猜了出来,镜魔索性大方承认。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因为无聊啊。”红色眼瞳闪了闪,语气轻快中透出几分自得,“我在镜中太过无聊,当然要寻些乐子。不过你之所以会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却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毒哑钰官的那碗石灰水是你亲手灌的,而我,除了给你看了些真实的画面,跟你说了几句实话以外什么都没做,难道不是吗?”
“你!”徽娘气结,未料这镜魔竟如此邪恶,一时兴起便将自己害得沦落到如此境地。
“你是不是不服气?觉得错都在我、在钰官,而你自己什么都没做错?”
徽娘愤怒地瞪着对面的镜魔,虽然没有开口,双眸中的怒火却承认了一切。
难道不是这样吗?
自己本来和贺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钰官那个狐媚子勾引了她的丈夫,害得她夜夜独守空房,是镜魔动用法力蛊惑她,使她失去理智率人去戏院毒哑了钰官,从而激怒了贺郎,令他暴怒如狂,要与她断绝情分。
而她,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努力地挽回贺郎的心,只想要和自己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她能有什么错?
“呵,果然。”镜魔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既然你认为自己没错,恐怕我得请一个人出来与你相见了。”
话音刚落,血红眼瞳便闪了两闪,凭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一身戏服、头戴花冠,一张原本美得雌雄莫辨的脸此刻却泛着诡异的青紫,猩红的唇角亦不住滴落鲜血,乍然出现的视觉效果有些惊悚,骇得徽娘惊呼一声连退数步。
勉强站稳身形,徽娘定了定神,认出眼前面色青紫的戏服男子正是不久前被自己毒哑的钰官。
此刻钰官也看清了眼前是何人,一双原本无神的眸子亮了亮,冷笑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尚书大人的千金,贺清商的原配夫人。你怎么也沦落此处了?我死之后贺清商没有如你所愿,与你重归于好,继续做一对恩爱夫妻吗?”
徽娘听出他话中带刺,心中愠怒,本打算反唇相讥,然而听他语声嘶哑,分明是那碗石灰水造成的后果,甚至在他身死化鬼后都未曾消失。想到他已沦落至此,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这个时候再与他针锋相对,除了平白让背后的镜魔看笑话以外根本毫无意义。
一念至此,徽娘叹了口气道,“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是必须承认有句话你说得很对。如果贺郎当真对我一心一意情比金坚,那么任你如何勾引,他也不会动心。他既然对你动心,证明他本身便是个朝三暮四、见异思迁之人。就算没有你钰官,日后未必不会再出现别的什么人。我当初认为只要毁掉你就能挽回他的心,这种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这几日来,这个念头曾经在她心头浮现过无数次,每次都被她不甘心地强压了下去,如今再见到钰官,她忽然发现自己没办法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了。
“你……”钰官一时失语。
他本对这个毁掉自己最宝贵嗓子的女人恨之入骨,因此一听到镜魔说她自杀魂魄沦落入镜中,便急不可耐地赶过来,只为一睹她如今的凄惨模样,以解自己心头之恨。
未料如今见面,她竟然肯定了自己当初的话,并且对着自己承认她当初做错了。
这么一来,倒让钰官准备了一肚子的刻薄话语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现在想想,为了这么一个薄情男子便想不开吞金自尽的我,当真也是可笑至极了。”徽娘笑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正色道,“虽然道歉于事无补,但是,钰官,我还是要向你说声对不起,我不该被妒恨冲昏了头脑毒哑了你的嗓子,害你平白丢了性命。”
钰官:“……”
他自幼被卖到戏院,见惯了各色权贵,徽娘之前傲慢跋扈、自认为高人一等的样子才符合他对这些“贵人”们的印象,如今徽娘竟然真诚地向他道歉,一时间倒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