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EJA列车_sleep
01
无双城城墙根下，有一处庭院，没有门匾，但城中百姓皆传，此处乃是成王殿下金屋藏娇之所。
要说为什么都知道是成王殿下的园子，他倒也没藏着，门口侍卫的穿着与王府府兵一般无二，若是有人大着胆子去搭话，侍卫也会冷脸说着“此处乃成王别苑，闲人勿近”把人赶开。
而要说为什么是金屋藏娇之所，一是因着殿下多年前江南一游时与青灯教主的故事传得极广，如今眼见着在中原之地大费周章建起个江南园林，实在不引人遐想，二则，曾有好事之人躲在一旁听着，偏门里除了成王妃的声音，分明还有另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不久后成王妃独自离去，神情黯淡，正是一副被王爷的红颜欺辱的景象。
饶是这两年朝堂局势愈发紧张，连带着西陵、无双二城中普通百姓也不再私下八卦猜测有关王上与王爷的事，成王殿下个人的风流韵事却还是从街头传到了巷尾。
“成王偷偷在无双城里养女人呐！”
无所事事的流氓在茶摊上贼兮兮地笑。
难听的话传到路人耳朵里，自然也会传到影卫耳朵里。传进影卫耳朵里的，正常来说就没有不被禀报给他们主子的。
可这次，这纷纷的流言写在纸上，最后却停在了王妃的书案上。
王妃只随便扫了一眼，就将之扔进了燃烧的火盆中，悠哉地继续烤着火。
除了那多嘴的流氓走在路上被人套上麻袋暴打了一顿，流言仍旧在无双城里随冬日冷风吹遍街巷。
02
成王妃，除了作为中原西陵城和江南留夏苑之间交流沟通的纽带，还得负责一些王府里的琐事。
例如给无双城的别苑里送什么年礼。
“法杖么，她现下也用不上，剑么，去年倒也送过了……”
按往年的经验，她那些好友正在来无双城的路上，再不定下来，可要跟别人送重了。
锦月倚着贵妃榻，抱着暖手炉发愁。
越是想，越是愁；越是愁，越是怨。
好你个姒仲康，人是关进去了，偏还不关严实，亲朋好友想见都能来见，日常一应花销照料还得自己操心。
外头传着被成王红颜欺辱了的成王妃越想越恼，手炉一放，招来个影卫。
“你去问问她，今年可有什么想要的。”
话递过去，住在别苑里的那位面对这个问题哭笑不得，但影卫得不到回复不肯走，思来想去，她回道：“别的都不缺，只是冻疮膏快用完了。”
03
云麓仙居弟子，除了邵秋予，就没人生过冻疮。
虽说三宗弟子各有所长，但三系心法乃是修仙基础，当然都是要精通的，常年修习火心法的弟子们不惧严寒，再冷的冬天也吹不冷他们的手脚，哪里知道冻疮是什么东西。
不过，邵秋予手上的冻疮也不是以前就有的。
中原又冷又干，她经脉被封，心法无法运转，可多年养成的习惯又改不了，住在别苑的这两年还是每日都要早起练武，在户外久了，手就冻伤了。
来自宫廷的药膏虽好，但也无法根治，她也只得忍耐着。
忍耐了一年，又一年。
偶尔——只是偶尔——偶尔她再一次不注意冻僵了手，抱着有些烫手的手炉取暖，以致冻疮复发瘙痒难耐时，她会回想起刚到无双城的那个晚上。
那天的雪很大。
车轮压在厚厚的积雪上，几乎听不到声响。
明明马车隔绝了寒风，车里也烧着火盆，可她依旧冷得瑟瑟发抖，身上厚重的斗篷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
好闷，她想着，在马车停下时迫不及待地掀开了车帘。
等在外面的男子没想到反而是她急着要出来，只愣了一下便很快伸手过去。
邵秋予戴着大大的兜帽，看不到那人的脸，但也不在意。冰凉的手在他掌心很快地擦过，抓住了他的手腕，一个借力跳了下来。
无双城有宵禁。下大雪的子时，除了马车和随行的侍卫，与这两位沉默的行人，街道上空空荡荡。
黑夜里，女子火红斗篷上金线绣的暗纹透出黯淡的猩红光芒。
昔日救世之人的一身法力皆被困于暗纹构成的法阵之内。
可邵秋予似乎也不在乎。
她只是嘟囔着又冷又困，一步步在雪地上挪动。
同行之人听着，时不时笑话她一句。被她抓着当支撑的左手腕隐隐作痛，疼痛盖过冬夜带来的僵硬，姒仲康反而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
这是一节很短的路。
好在他们已经没有太多话要说。
行至大门前，邵秋予的斗篷上已被雪花融化后余下的雪水浸湿。法力被抽空的不适感在此刻达到巅峰，她一刻也等不了，迈步就要跨过门槛。
可没能跨过去。
被她当拐杖使的成王殿下忽然反手攥住她的胳膊。
女子回身，低头看着他拦住自己前行的手。
“把元魂珠给我。”
姒仲康说：“把婉灵的元魂珠给我吧。”
邵秋予的脸藏在滚了一大圈雪白狐狸毛作边的兜帽里，即使她抬起了头，仲康也无法看到她的眼睛。
视线里只有她被冻得有些发紫的嘴唇在动。
“我自愿封印法力从江南来这里，你却还是不能放心吗？”
“……我向你保证，绝不会伤害婉灵。”自知自己在对方心中没有什么信用的成王殿下咬着牙，仍是开口劝：“把元魂珠交给我，然后回江南，或者回云麓仙居，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邵秋予没有应他。
“秋予，你不是必须来这里。”
这里。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专门为囚禁婉灵所建的别苑。
从进大门起，魂灵的力量就会被压制到极限，别说像之前那样主动现身，婉灵连在元魂珠里保持清醒都将无法做到。
“我只是想掌控局面，不想有额外的变数。”仲康见她不说话，进一步道：“这件事里婉灵的身份有多特殊，你一定知道。”
“是。”听到这，女子终于接上他的话。“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来了。”
也许是兜帽太重压得难受，秋予终于还是掀开了它。
这是这一晚他们第一次目光相接。
“婉灵与我出生入死，是一生挚友，我若交出元魂珠，便是背弃朋友的不义之徒。
“但我也极讨厌参加葬礼。”
她的声音如冰碎裂般清脆。
“越是盛大，就越讨厌。”
秋予一边说着，一边掰开仲康的手。
她的手是凉的，握着的仲康的手亦是凉的。
“我既不想婉灵再经历生死之危，也不想日后有一天与你拔剑相向。
“自愿带着元魂珠住在这里，是我做出的选择。婉灵将陷入沉睡，我会片刻不离地带她在身边，不会离开这里让你为难。
“……殿下。”
自由的游侠站在囚笼门前，眼睛竟还是亮亮的。
“轮到您做选择了。”
成王殿下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想，即使是被封印了法力，习武之人的力气果然还是比自己大很多。
只是走神的片刻，秋予已经踏过了门槛。
他站在门外，喊了她一声。
湿冷的斗篷裹在身上不便行动，她费了好大劲才转过身。
视线再次相对时，他方才微皱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又是昔日运筹帷幄的王爷了。
“今夜冒雪在外边呆了这么久，恐怕要生冻疮。这东西，春天来了就好，来年入冬又再犯。”仲康缓缓道：“你若是难受不舒服，记得同我说。”
“明年再犯了还能说吗？”秋予问。
“可以的。”仲康看着她，承诺道：“可以的。”
秋予点点头。
别苑的大门合上了。
听着门内隐约的行走声响，仲康想，他那无名的心绪明明随着她的到来越烧越旺，可他的欲求已经彻底被今夜的雪掩埋封存。
如果他刚刚看到的，门里的一切，都能一并被雪封存起来，就最好了。
04
很难说别苑里关的是什么。
也很难说，别苑是在囚禁某人。
毕竟，哪有囚禁人的地方还能自由放犯人的亲友随时来探望拜访的呢？
但无双城的别苑就是这样自由自在的地方。
邵秋予入住的两年里，来来往往不知与多少朋友会面，每一个朋友都能轻易地带她离开。
——又或者说，即使没有法力，以她的武功，翻个院墙只是小事，想走随时都能走。
锦月听着外界不断关于她现身的传言，有时候也会怀疑，她是不是早就翻出去溜达过了？若是真的出去过，仲康是不是都知道呢？
可每次她上门时，总能看到秋予在庭院的某处老实呆着，似乎只要一直关着门不打开，她就永远老实地呆在那里。
——莫非自家王爷这些年一直不上门，也是这个缘故？
成王妃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总之，这两个人行为越老实，旁人越好奇。
就像江湖上的朋友好奇她为什么自愿被囚禁，朝中同党也不解他为什么放任这样一个人存活于世。
这些疑问堆积，萌发，最后竟长出一个金屋藏娇的笑话。
于是闲人们守着这一处主人家不曾露面的院子，试图猜测她的私心，小声阿谀他的私心。
只要她出门，或是他登门，只要他们之间再漏出一丝火星，无双城街头巷尾游走的风便会将之捧成无可熄灭，再不能被他们二人视若不见、用脆弱的木制大门关起来的烈火。
——直到将这名扬四海的侠者灼烧吞噬，将她过往种种功绩付之一炬，只剩一捧乏味的红颜灰烬。
05
可成王殿下到底不是个爱恋红颜的闲散王爷。
至高之位早已是他囊中之物，守着西陵皇城里的龙椅不坐也不过是缺一个由头。
而他已经为这个由头准备了十余年。
邵秋予困于无双城的第三年，锦月不再造访别苑。
成王，成王妃，皆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若不是还有门口的侍卫，服侍的下人，和没断过的日用供给，没人能想到这江南庭院与曾经的成王有关。
种种小道八卦也日渐弥散。
至于为什么是曾经的成王，如今姒仲康是何身份，是何境遇……
街道上，小贩们摆摊卖货的吆喝不绝于耳，他们谈论间，偶尔能听到一些关于朝局近况的只言片语。
一墙之隔的凉亭里，游侠发着呆，神游天外，外面种种声音好似从未出现过。
邵秋予想。
她第一次跨过门槛，走进门里时，其实为门外之人悄悄地祈福了一下。
她许愿他能长命百岁，她许愿待到时局尽在把握、不用再担心太康王的公主对他造成影响时，他能想起来给她开个门。
别苑大门正在她不远处。
但她一次也不曾自己去推开。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