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沅上寒杉
01
初一一过,又到了伏枫最烦心的日子。
清早,年轻的毒派长老吃罢早食,便要去看自己的病人。
自他住处到病患暂居的院落颇有些距离,池馆水榭,回廊九曲,皆依傍湖泽之上。江南冬日不见雪,立春过了不多日,北地随寒气肆虐的东风渐渐偃旗息鼓,太阳还不见露面,春水已裁破薄冰,泠然有声。冰上散落的爆竹碎屑随轻波一摇一荡,浑如红鲤点水。
伏枫脸色沉肃,一路步履生风,好像背后追着年兽。
昨夜负责看护病人的女弟子与他迎面撞上,面上虽带着几分彻夜不眠的憔悴,却也比伏枫多了几分新年的喜气,“伏枫师兄,新年好啊,去看病人?”
轮值洒扫的弟子也拖着扫帚慢悠悠探头,扬声招呼:“师兄师姐新年好!”
伏枫淡淡应了一声。
这位年轻长老平素便性情冷淡,洒扫弟子倒也见怪不怪,还不忘多一句:“师兄一会儿记得去执事堂,卓掌门午前就送紫荆掌门回来了,长老叮嘱过了,我们可不能失了礼数!”
“没空!”伏枫重重“哼”一声,长袖一甩,回廊的帘幕被风带起,翻卷不定。
他这一路走得风风火火,临到门前却又顿足,深吸一口气,这才轻轻推门进去。
“小伏枫——”不等他踏过门槛,便有男人带笑招呼:“这么早啊。”这人仰着面,枕着手臂满面带笑,瞧上去气色甚好,只是有一条腿板板正正搭在榻上,裹着厚厚的棉布。
伏枫原本便不太好的脸色更差了几分。奈何对方论起来仍是长辈,而那时的毒派长老纵使桀骜,却还没有日后那般离经叛道,闻言也不好置之不理,只得拱手一礼。
对方尤不自知,狭长眼眸含情带笑,还端着一副长辈做派关切道:“脸色不好,守岁没睡够?”
伏枫只做听不见,走到自己负责的病人榻旁,切脉问症,虽说不上款语温言,也没有方才的冷若冰霜。
“你小子,”男人“啧”一声,故作发怒,用力拍床,“你这是对病人的态度吗!”
“靖安前辈,你不是我的病人。”伏枫忙着低头写药方,嘴里也不空闲,“你也没病,只是腿断了。”
余下几人,凡是还有力气笑的都哄笑起来,更有人吹了几声口哨,叫道:“师兄你这嘴皮子不行啊,叫后辈顶回来了,还得多练练!”
伏枫用力看了几眼自己面前咧着嘴笑出一排大牙的病人,在药方上奋笔添了二钱黄连,犹豫了再犹豫,又黑着脸去掉。
靖安倒也不急不恼,反倒幽幽道:“你这是对长辈的态度吗,我可是你‘师叔母’……”
“这便是前辈对大夫的态度。”伏枫核查过药方,塞到正偷笑的同门手中,顺便怒视他一眼,转身拔腿就走,“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也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对我有意见,从小就有,”靖安哀叹:“不就是因为我娶了你师叔,哎……小娃儿这么小气,你也找个弈剑姑娘不就扯平了?”
伏枫回头故作惊讶:“前辈说笑了,何曾有?”
这位师姑丈,不,应当说,这些弈剑听雨阁的弟子第一次在他面前作弄时,伏枫还是个只知道追在师姐身后的垂髫小童——一个故作老成总爱板着脸的小童,一个不过三尺来高的小娃娃,已有了几分疏狂桀骜之气,全不似师姐沉静温良,也没有同龄人的顽皮吵闹。这样的孩子,放在冰心堂,虽扎眼了些,却也不至于招来什么大事,只是,用前任弈剑掌门的玩笑话来说,便是——“是个拜入弈剑的好胚子”。
倒霉的是,用这位自称“师叔母”的靖安的玩笑话来说,便是——“冰心堂里难得的好玩儿小孩儿”。
——更倒霉的是,靖安这样的弈剑门人多得是。
——尤其倒霉的是,这样多的弈剑门人,常常有个出身冰心堂的妻子。
冰心堂的师叔师伯或许会对年幼弟子的冷面多三分退让包容,来自弈剑听雨阁的“乘龙快婿”们对倔强后辈的不驯之气可是“趋之若鹜”。
听多了“你看你师姐将来就要嫁到我们弈剑,干脆你也过来好了,做我们弈剑的乘龙快婿!”“小伏枫,你怎么整日板着脸,走,哥哥带你去挑个漂亮媳妇!”“跟我们去剑阁吧,我们最喜欢你这样的小孩儿了!”诸如此类的逗弄,年幼的伏枫气得破了功,扯着师姐的衣袖好一通大哭。
师姐的安慰自然是温柔的,师姐身旁那个出身弈剑听雨阁的青梅竹马自然也是碍眼的。
师叔伯们身侧风流潇洒的弈剑夫君又有哪个不碍眼呢?哪怕是长大后已能独当一面,身居高位,纵使性情狷狂,也需迎来送往,依旧躲避不能。
那时他自是烦透了这样的日子。
可是后来的后来,退守冰心莲的毒派长老,在梦外,再也不曾遇到昔日烦不胜烦的情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