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祈情
03
轩寒自方才起便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现在人都走远了,锁妖塔四周彻底静了下来,他才走近两步,对着茫然呆愣的少年低声劝道:“事已至此,你看开点儿吧。他……也一定不愿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
剑琊微微偏过头看他,双目熬得通红。他原以为自己会哭,但一直瞪到眼角开裂,都没有一滴泪水落下来。他似是不会说别的话,愣愣地看了轩寒半晌,最终也还是那几句说烂了的话:“他不该……不该死在这里的……不是在这里啊,你让我……让我怎么相信……你明白吗?他明明……明明不应该是死在这里的……”
轩寒并不知晓他从前经历过什么,那些信誓旦旦的不应该背后有代表了些什么,但他能听得懂剑琊的那些喃喃自语背后的绝望和无助。
到底是自己一手救下的孩子,将他带入门,将他亲手交付给最信任的后辈,他见证了这个孩子一年又一年的成长,每一次回门派,也必然会见一见这个孩子。可以说,比之其余弟子,剑琊与他而言是极少数让他真心放在心上的人。有了真心,自然也会有不舍。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同他靠在一起,背后倚着锁妖塔,举目看向斜阳通红的余晖。“你要知道,没有什么是应该或者不应该的。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生,但大多数人可以选择自己的死。御风也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已。而咱们这些留下来的人,要做的,便只有尊重他的选择,以及……不要让他走得不安稳。”
“我不明白……你不是说,他是比你更适合的掌门人选吗?你说他比你更有责任感,更能担得起弈剑听雨阁……”剑琊声音嘶哑,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茫然,“那他怎么能丢下他的门派,丢下那么多人,丢下……丢下剑颖和、和我……我们,不是他的责任吗?”
轩寒似乎笑了一声,“这其实也是我最看好他的一个原因。因为他并没有放下属于他的责任,也没有丢下任何人。他把大荒众生担在了肩上,把门派托付给了剑颖,也把剑颖托付给了门派。而你,”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少年,看着他茫然睁大的双眸:“他把你交给了我,同时,也把我交托给了你。他此生,从未有负任何人。”
剑琊浑身一震,随即便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这样算什么……他问过我了吗他就把我交给你……我明明,明明都已经……已经决定了要听他话的……他就为了那劳什子的天下苍生,就可以扔下我吗!?”他似乎生来便不会哭,心中难受到极致,也只是面容扭曲、双目通红。“就为了这个,为了这座塔……”他转头看向轩寒,眼中闪烁着恐怖的光,隐隐带着疯狂的色彩:“你说,我要是把塔推翻了,他……会出来见我吗?”
轩寒皱眉。
这孩子一向是有点疯的,弄不好,还真能做出点什么疯狂事儿来。
他深吸口气,面上还保持着平静,似乎对面的叛逆少年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语:“你要知道,你自己,也是他背后芸芸众生中的一人。他护众生,更是在护你。你若真推了这塔,那他这一生才算是真的白费了。”
只这么一句话,便将剑琊眼中的滋生于绝望深处的黑火熄灭了,夕阳最后的一丝余晖落下,天幕变得暗沉,他脱力般地靠在锁妖塔上,单薄的身影被风吹得骨肉支离。许久之后,方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
轩寒心头一酸,也不知道多少次叹气了。“天快要黑了,走吧。”
“……我不走,他就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我想等等他,万一他还能回来……他若回来了,便会第一个找到我了。”剑琊似乎是真的累了,不再叫嚷着要见御风,却依然执着地不肯离去。“他之前,也等了我好多好多年……真的好多年,多到我数也数不清……他明明能等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肯再等一等我……只要一会儿,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一刻钟都好……他为什么都不肯等我来,为什么……连面都不肯让我见一眼……”
但他其实是明白的。因为锁妖塔等不及了,因为轩寒等不及了,因为即将走上歧途的他等不及了,因为这个连遭苦难的门派等不及了。
所以御风挺身而出,堵死了这条崎岖的道路,给他们所有人留下了平坦的光明大道。用他的血肉魂魄,用他的永无来世。
况且,御风其实早就与他说过了的,若有可能,来世便不必再见。于是这一回,他便真的连见都没让自己见他一眼。
轩寒看了他一会儿,知道他这会儿什么也听不进去,便长叹一声,自己走了。
不多久,他拎着几坛子酒回来,也没与剑琊打招呼,径直上了锁妖塔顶。
这三日里,往来弈剑听雨阁的人很多,大多是前来吊唁的其他门派及各势力代表,给这个披上了白皤的门派添加了些许人气。这些都是现任掌门要头疼的事儿,轩寒便没去理会,他坐在塔上一人独饮了三天。第三天傍晚,丧钟长鸣,他也喝空了所有的酒。
御剑自锁妖塔顶下来后,他才看向剑琊,“走吗?去送他最后一程。”
剑琊一直靠着塔璧没有动过,这几日往来巡塔或吊唁的人也没人主动招呼他。这时听到轩寒的声音,方扭过了头,脖子上顿时便传来僵硬的吱嘎声。“……我不走。他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轩寒看了他片刻,点点头,没有勉强他,自己一个人去了听雨阁。
半夜里轩寒才回到锁妖塔,衣襟上还别着一支白菊花,花瓣已有些枯萎发黄。他站在剑琊身前,不抱希望地又问了一句:“你师父……御风已将你托付给我了,你要随我走吗?我已允了御风,你若是还愿意拜我为师,那日后便算作御字辈弟子了。”
剑琊没有理他。
轩寒在原地等了他半个时辰,见他依然毫无反应,便轻声道:“罢了,我不强求你立刻作出决定。后续的一个月,我会在望川镇最大的酒楼等你,你若愿意跟着我,便下山来寻我吧。”
说罢,他也不御剑,踏着满山月色慢慢走出了山门。
04
轩寒已走出去很远。剑琊方慢慢移转过目光来,看着他远去的道路,许久后,方轻声道:“我此生,只会有一位师父。”
那是一个愿意用千年岁月,用无数心酸努力,用血肉魂魄百世轮回,拼尽一身功力骨血精魂来渡他回头的人。
然而这世上唯一的一位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人,最终也还是放弃他了。
他此生与御风最近的距离,或许便是此刻,他背靠着锁妖塔的距离。但锁妖塔冷彻骨髓,锁妖塔也不会唤他一声琊儿。
终究只剩他独自一人,来面对这天地苍茫。
若是可以,真想在一切都还没开始的时候便遇到御风,做他最贴心听话的徒儿,永远不让他劳心劳力,也永远不要让他伤心。
若是可以的话……
剑颖一大清早便需要在听雨阁中坐镇。他如今年纪小,许多日常事务还不能亲自上手,因而大多数的庶务都是几位长老代劳,他们会与他商量解释,确认他听明白后,再由他提笔批红,将签了名的庶务发放下去。
除此之外,原先的功课也不能落下,剑术的修习要比从前更加认真刻苦。他如今既是掌门,更是剑字辈的大弟子,必须得以身作则才行。
日子比从前忙碌许多,也累上许多,但他却从未喊上一声苦。
早在目送师父离去的那一日起,他便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了叫苦的资格。
今日辰时刚过,听雨阁外便有巡查弟子匆匆进门,面上神色有些慌乱。
“何事如此惊慌?”剑颖已当了数日掌门,冷脸皱眉时已有几分气势。
巡查弟子稳了稳心神道:“禀掌门,今日我等巡视锁妖塔时,见到……见到剑琊他……”
剑颖眉心蹙紧,明显有些不快。“不是说了,日后他的事都不必再理会,去留都随他,不必报于我了。”那日丧仪结束,都未见剑琊出现在灵堂,剑颖已对这个曾经的师兄失望至极,此时根本不想听到他的只言片语。
巡查弟子犹豫了片刻,还是继续说道:“掌门,剑琊他……已自绝于锁妖塔。剑刃透心而过,将他自己钉在了锁妖塔上。应是昨儿个夜里走的,我们发现时……血已经流干了……请掌门指示,尸首……该如何安置?”
剑颖许久不曾动弹,直到笔尖一滴墨落下,啪嗒一声,方惊醒了他的神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毫无感触一般,平淡又冷静地说道:“寻一处看得到锁妖塔的地方,葬了吧。碑上,不必留名。你们……下去办吧。”
巡查弟子走远了,剑颖眨了眨干涩的双目,对左右低声吩咐道:“你们也都下去吧,我有些累了……想歇一会儿。”
阁中诸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便一一离去,只留下剑颖一人在空空荡荡的听雨阁中。
小小的男孩儿慢慢趴下了身子,挺直了几日的腰板突然便佝偻起来。
他将头埋在双臂之间,不知不觉中已哭得浑身发抖。
七八岁的年纪,大多数人还赖在父母长辈怀里撒娇卖痴,他却在短短几日之内便失去了这世上最重要的两个人。他甚至不能因此跨下,不能流露出更多的悲伤,不能放任自己脆弱。
因为他身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