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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同人小说:《偕生之疾》第二章

    2023-12-29
    字号: - +

      作者:SEJA列车_sleep

     

      03

      西陆赶在晚饭前拎了一串红薯一串柿饼和又一个纸包回来。

      推开房门时,仲康正捧着海碗咕嘟咕嘟地喝药。水汽从碗里倾泻而出,涌在病人眨也不眨的眼睛上,再四下逸散开,到西陆跟前时还余下一丝苦味。

      “你这一天可光喝药了。”西陆坐在小马扎上盯着他看,“苦吗?”

      仲康摇头,脸几乎被碗吞了下去。

      “这玩意儿,苦吗?”西陆转头问婉灵。

      “反正闻着挺……”

      “我就知道。”得到想要的答案,西陆颇为得意,展示起新带的纸包,“来,尝尝。”

      纸包里有两个巨大的糖画,婉灵和熊义一人一个,高高兴兴地去院子里边造土窑烤红薯边吃去。剩下的糖块,侠客捻了一小揪递到病人嘴边。

      那人刚喝完药,一说话,苦气又弥漫开来:“什么?”

      “糖。”说着又递得近一些,已然戳到了他下唇。

      仲康乖乖张嘴,把糖块含了进去。

      那糖块小得可怜,入口即化,在盈满涩苦的口腔里没有丝毫的存在感。

      “不错,”仲康想也不想就夸,“比宫里的好吃。”

      西陆很满意:“晚上吃烤红薯,也很甜。”

      “好。”仲康点头。

      虽然他感觉不出来现在是什么时候。

      实际上,如果以土窑烤出完美的红薯作为开始,再以洗漱完毕所有人都该睡觉作为结束,盲眼之人的晚上实在太短了一些。这中间还穿插着每天最后一海碗的汤药,愈加使人无法入睡。

      他只好就这么干坐在床头,等待睡意降临,再在迷糊中等待院中公鸡的晨鸣。

      一连坐了四天,第五个夜里,有人出声询问:“你这几天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的?”

      “啊?”仲康愣了一下,“……也没有很晚。”

      “不困吗?”西陆坐到床沿,借透过窗纸的夜光打量了一番,“虽然气色确实好了不少,就是胡子长出来了。”

      仲康闻言摸了摸下巴:“也只能回西陵再说了。”

      “何必等到那时候。”西陆想了想,把人从床上拽起来:“左右你也睡不着,我给你刮。”

      反正他又看不见,也不会问的。剑客寻找一番没找到称手的工具,一边想着一边掏出了水果刀。

      除了天机营和荒火教那样的长刀重刃,小型刀剑在弈剑听雨阁弟子手中犹如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使用起来得心应手。

      就着明亮的月光,两人就坐在廊下,刮胡子。

      “这几天我老想问,你是不是经常吃药?”剑客捏着书生的下巴,小心翼翼地挪动手里的小刀。

      “是。”仲康也很小心,怕自己说多了不方便对方动作,只能瞅准时机几个字几个字地蹦“小时候,喝得多。”

      “先前听说你体弱多病,我还以为只是跟习武之人相比,原来是真的。”

      “……没大病。”

      “都有点啥?”

      “伤风,嘈杂,比较多。”

      “比较多?”西陆手上停了,左右又端量了一番:“看来是没少生病。”

      面对的人脸上一抹苦笑。

      “可以说是天生的不足之症。母后……母亲生我时身体就不大好,在我记忆里她常常卧病在床,诸多事务都交予他人了。”

      “原来如此。”剑客刮下最后一刀,满意地看了看:“可以了。”

      “不错。”书生依旧没怎么思考就夸。

      见他依旧没有倦意,西陆提出再坐会儿。“反正明天也没什么事。”他说。

      “哈……”仲康笑了一声:“这话可真难得听到。”

      “此话怎讲?”西陆开始回忆这几天他们都做了什么活,反思是不是太累到没干过农活的贵公子了。

      “难道不是?”

      他撵着一片夜风带来的枯叶,被汤药灌出的好气色都被浑身的无精打采带得衰败起来。

      “我过去的每一日,都没有过‘无事的明天’。按着你的境遇,想来与我没太大不同。”

      西陆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嘴:“我一个无官无职的江湖人,哪里就像你说的了?”

      “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你当真无事过?”

      “……”

      自诩游侠的剑客噎住了。

      仔细算算,他确是奔波了许久。

      东海水患,南海轮回塔,西海永日,就连人界也有饕餮之乱弈剑之灾。即使好不容易渡过一处大难,又马不停蹄地投身救济百姓的队伍里。

      他带着一把剑,走了好远好远其他人从没走的路。

      “……这些都非常事。天灾也好,人祸也好,总有尽头。”西陆喃喃道:“虽然,虽然我未必能走到这个尽头,但无事的寻常日子总会有的。”

      书生静静地,面对他熟悉却未曾“见”过的农家小院坐着。

      手里的树叶被风干得极脆,在他手下已破碎得七零八落,沾在手上,衣摆上,土地上。

      他的声音也随着碎叶低落到地上。

      “无事才是寻常吗?”

      “什么?”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这样的日子就是其他人常说的,寻常的,好日子吗?”

      “不好吗?”剑客问:“无病无灾,有酒有肉,有足够的时间,有想做的事,甚至没有想做的事也可以慢慢去找,不好吗?”

      “或许,应当……是好的。”

      书生仍旧低落。

      “但这样的好,于我而言,就像是小时候健康的不生病的日子一样,让我恍惚。”

      剑客没听懂。

      久病的书生继续道:“方才也说过,我小时候常生病,常吃药。”

      “嗯。”

      “因着天生不足,往往一年到头,风寒的日子要比无病的日多得多,渐渐的,我开始习惯带着病痛生活。头昏脑涨也要读书,四肢乏力也要请安,鼻塞难忍也要同兄弟交往。

      “久而久之,无病时反而嫌身上太轻,想得太快。”

      “……可能只是病久了,不习惯。”西陆模模糊糊地抓到了一点他话里掉落的枯叶。

      姓姒的人,哪有“无事”的时候?

      无事即是无病。

      无病即是异常。

      “当初在木渎镇游玩,在待月居品茶,你不是挺快活么?那也算得上旁人常说的普通日子了。”

      “快活么,”仲康摇头,“江南之行我有何图谋,你难道忘了?”

      西陆自然没忘。

      “我以为你好歹放松过一刻。”

      ‘若是当真没有松快过,当真不喜‘无病’,又为何口头心头念念不忘?’

      西陆盯着他,忽然觉得夜里院中黄叶簌簌也似旧时骤雨之声,震耳欲聋。

      “那一刻,并非寻常。”仲康没有否认。

      “先天不足之人总要病的,生于皇家之人总要斗的——我过不来那样的好日子,想想便罢了。”

      他侧头转向西陆,无光的双眸与他对上。

      “这一点你与我一样。”

      “……”

      他很想不明白仲康的意思,可他偏偏很明白。

      “确如你所说,那样无事的好日子,我也只是想想罢了。”他接道,“行走于江湖,经历奇遇之人,总要奔波的。”

      西陆长叹。

      救世于他,正如篡位于仲康,是不想推却也无法推却之疾。

      他们早已离寻常越来越远,因而总对寻常念念不忘。

      04

      熬夜促膝长谈的结果,就是一大早婉灵叉着腰把这两个人训了一遍。

      “看看这黑眼圈,一会儿大夫来了我铁定告状!”

      然后她一转头,发现冰心堂大夫正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口。

      “早、早上好……”

      大夫是来送消息顺便送药的。

      “殷公子的家人已经在路上啦,我走的小路所以快一些。”大夫给仲康诊起脉:“估计明天早上就到了。”

      “挺好。”西陆随口应道,转而又问:“你问过冰心堂在西陵城驻堂的前辈吗,他的眼睛怎么样?”

      “师伯看过病案说问题不大,针灸配上药浴,半月即可痊愈。”

      那也是十多天了,西陆思绪杂乱,看着面色如常的仲康发呆。

      “你看起来没有很高兴?”大夫告辞后剑客装作不经意地问。

      “你说眼睛的事吗?”

      “嗯。”西陆点头,“这几日睡不好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也没有睡不好,只是不困所以就不睡了。”仲康解释道:“不太习惯睡前不用想事情,或者再多留宿几日就睡得着了。”

      “你就是没有闲人的命。”

      西陆哼了一声,拉着人又坐到廊下:“贵公子,干活吧,多干点也许今天就累到睡着了。”

      “好好好。”仲康抱着这几日熟悉起来的放胡桃的竹筐,轻车熟路地干起活来。

      那语气倒和第一天捡到他时的一般无二了。

      ‘眼睛看不看得见,你都无所谓吗?’

      想着,剑客又不由自主地盯着眼前的老实书生。一时间,自相遇起他心头萦绕不开的难过忽而更重了。

      因着昨日晚上没休息,婉灵和熊义二人联手,强逼着家中另外两个人睡午觉。

      “睡不着也闭眼休息,”婉灵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熊义会看着你们的。”

      西陆坐在铺盖上,和床尾处坐在木凳上的熊义大眼瞪小眼。

      “行行行,睡睡睡。”

      一闭眼,西陆就想起他师兄。

      他拜入弈剑听雨阁后没多久师父就奔赴战场第一线了,少年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师兄一起度过。待到他练熟了剑法,便跟着师兄踏上了前往中原和师父汇合的路。

      可当他们刚在长合镇歇脚,就有一队妖魔攻进镇里来,师兄为了护他,被妖魔打成重伤。

      少年身上和手上沾满血和尘土,死死攥着师兄的手不肯放,冰心堂大夫差点想把他迷晕了送去休息。

      依旧是师兄“救”了他。

      重伤之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拉了拉少年的手,示意他附耳过去。

      “你知道的,师兄是,中原人……”

      “师兄家,在西岐村……”

      “想来,也有,好几年没回去了……”

      “那里的,门口,有柿子树。”

      “记得,帮师兄去看看……”

      重伤高烧的人已经糊涂了。自中原沦陷,昔日的村落都被妖魔占领,哪里还有什么西岐村?

      ——时人称那片鱼人游荡之地为,夸父野。

      病是那时染上的。

      斩妖除魔匡扶弱小,本是习武之人应做之事,贪生怕死亦非大侠所为。

      但西陆比他人更“不畏死”。

      他似乎已非活物,便更无生无死需要担忧。

      跟着大部队反攻妖魔时如此,中原收复后一个人跑到遗留的妖魔裂隙杀妖时如此,眼见幽都王于轮回塔里阴谋灭世时如此,单枪匹马在北溟寻找赤阳玉珏更是如此。

      剑客在大荒四处奔忙,止住自己能听到的每一声哭泣,每一声哀嚎,没有一刻停下来看看自己身上崩裂了多少伤口。

      忙到西岐村都重建,柿子树再次长成,他也没来得及去照料。

      直到师父将师兄的佩剑重铸好送给他,他才带着去了那座小山村。

      西陆闭着眼,把往事当睡前小故事说给仲康听。

      “所以你每年来这,是为了缅怀师兄?”

      “不,是我师父叮嘱的。”西陆耸耸肩,“他老人家怕哪一日天下大安了,我就成无所事事的‘流民’,就让我找点自己的事做。”

      横竖近来无灾无难,你就去种柿子吧——师父这样嘱咐。

      属于游侠的,令人眩晕的,短暂的“寻常无事之日”便这样到来了。

      05

      二人睡到傍晚才醒。

      “那你这次会待到什么时候?”仲康问。

      “胡桃也搞好了,柿子也摘完了,”剑客摇晃起竹筐,山胡桃晃荡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把你送走我也就走了。”

      闻言,书生轻笑出声。

      “笑什么?”西陆疑惑。

      “只是想到你来这是为了躲闲,结果遇到我,最后也没躲成。”

      “哪次遇到你都有事,想来无事可忙的好日子我也过不来,想想就算了。”

      想了想,西陆又道:“以后还是不要遇到你为好。你若能无病无灾地只跟你王兄斗,不用分神救灾救难,也算是好事了。”

      “难为你体谅。”

      “可不是体谅,先前怎么说的来着?”一边说着,剑客递过去一个柿饼。

      “我不想参加你的葬礼,病入膏肓也好,无可救药也罢,仲康,我只希望你不要死。”

      即使谋权篡位,大逆不道,即使自己与他所行之路背道而驰,也能这样说吗?

      盲眼病人再次嗅到那股干燥的日光气味。

      “哈,你确实与我一样无药可医。”

      最后一个夜晚降临前,困于黑暗,无可谋划的贵公子终于高兴起来。

      虽然腿伤未大好,但仲康在搀扶下也还能走动走动。

      他坚持不让影卫直接来小院接他。

      “让他们在林子里等着,我过去。”成王殿下如是吩咐。

      西陆只好扶着他一步步往外挪。

      他们并肩而行。

      路过哪棵树时,书生的脚步不可察地顿了一顿,恍惚间觉得自己从那一步起才算离开了小屋,重新落回了过去的时间中。

      此外的树林,只是普通的树林罢了。

      他仔细回想,也想不起自己来时是越过了哪条线才进入了此方世界。

      这样可称“无趣”的平凡之地,竟成了没有入口的另一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了。

      秋日之风乍起。

      盲眼之人想,恐怕又要有一场风寒。

      后来西陆托人给成王府送过一筐柿饼和一筐山胡桃。

      锦月得知这是成王殿下亲手做的,问:“好玩吗?”

      “还行。”

      “那院子在哪,下次还有微服出访的话我也去看看?”

      “不知道,那时候我什么都看不见啊。”仲康答,“影卫也没进去过,谁知道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