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祈情
02
闹完脾气后，依着剑琊惯常的气性，早就头也不回地跑了，但他此刻另有目的，偏还不能一走了之，僵持了数息，倒把自己憋得气呼呼的。
这模样，任谁都看得出来是生气了。御风有心想缓和两句，话到口边，最终也只化成了一声轻叹。
他本做好了徒儿转头就走的准备，熟料这孩子憋了半天气，最后竟是走到一边抱剑靠墙，一副要久留的模样。只是头还倔强地偏向一边，堵着气不肯看他。
御风莫名觉得有些逗乐，便弯了弯嘴角，只是很快便陷入忙碌中了，那一闪而逝的笑意并没有被很多人注意到。
随着时间推移，外头的天渐渐阴沉，迎面而来的风也带上了湿润的水气。
当今时节正值春夏交替，蜀中气候闷湿，本就多雨，众人都没当回事，只相熟的人之间偶尔抱怨几句，来往交接任务的弟子们脚步加快了些许，看来是想赶在下雨前回去。
御风体贴门人，便将手中不大重要的庶务停了，优先处理门人交接的任务。
文书交递间，他偶然抬头，看到剑琊紧皱着眉看向门外天空，牙齿咬着唇角，丝毫没有遮掩面上的烦躁神色。
这孩子素来是没什么耐心的。
天越来越暗沉，随着一声闷雷，雨终于下了下来，很快便连绵成了一片雨幕。
听雨阁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先前急着交接任务的弟子们都已纷纷回去，阁中只剩下了御风及一众守卫掌门居的剑使。以及破天荒一直都没有走的剑琊。
少了人来来往往，御风便也不似方才那么忙了，悄悄打量剑琊的次数便也多了几分。
他的徒儿一直都是那副心不在焉又烦躁不安的模样，咬着唇盯着雨幕，不知道在烦些什么。
御风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个孩子很讨厌下雨。因为但凡要发生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时，好似都是在这样的一个下雨天。
雨越下越大了，雨点密集地砸在亭台楼阁间，交杂着风声雷声，人少的听雨阁中反而显得安静起来，连笔墨落纸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剑琊显得愈发躁动不安。御风多次看向他，他竟也没发现。
见此，御风以为他是不愿多留在此，偏雨下得大，又走不出去，因而格外躁乱。本打算开口借他雨具，熟料还没说话，外头突然有巡逻弟子冒雨赶来。
如此大的雨势，便是行路都要浇一身湿，更遑论是在雨中御剑疾驰。
御风见那弟子已被雨水糊得睁不开眼睛，却仍是半分也不敢减速，便知定有大事发生。他顿时心中一沉，起身迎往门口：“怎如此焦急！可有何要事？”
那弟子浑身湿透，落地时踉跄一下，来不及调整便急急开口：“禀掌门，锁妖塔封印异动，塔底妖魔躁动，欲破印而出。我等已组织同门镇压，然局势危急，请掌门速派人手支援！”
御风神色凝重。他方才便知不妙，如今听来，岂止不妙二字可以形容。然越是如此危急时刻，他身为一派之首，便越是要沉着冷静。“飞剑使留下，镇守听雨阁，并速发剑令召集本代高阶弟子及诸长老，共赴听雨阁议事厅。其余剑使及守卫人员立刻随我走，去锁妖塔！”
“啧！你要去干什么！？”剑琊本就烦躁，这会儿锁妖塔事件一出，他更是躁乱至极。一听御风要走，想也不想便出言质问。
听到他的声音，御风这才想起自己桀骜不驯的大弟子还在这儿，但此时情况紧急，他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只回头叮嘱了一句：“琊儿留下，其余人跟我走，去查看锁妖塔封印。”随后一挥手，示意其余门人跟上：“走！”
“你给我站住！”剑琊耐着性子硬等了这许久，就是为了阻止他去锁妖塔，哪里会放他离开！不仅口中拦阻，人也跟着走过来，伸手试图拦他。
御风没有时间再去安抚他，正欲绕开他往前走，门外便又有人冒雨赶来。
来人尚未来得及跃下飞剑便已开口呼救：“报掌门，锁妖塔封印已破，妖魔已出，留守弟子伤亡数人！请掌门速遣人救援！”
看来局势远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御风瞬间便已做出决定，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重，看向自己身后跟随着的诸弟子，沉声道：“此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尚有弟子亲眷挂念着的，可以选择留下。听懂了，决定了的，便随我走吧。”
能获得剑使称谓、能在掌门居留用的，具是门派中的精锐，没一个是傻瓜。此言一出，自然明白这一去代表的使命。
诸人均面色沉沉，但没有一个人选择后退，没有一个人选择留下，哪怕身后仍有牵挂。
御风自然明白，眼前这许多人中定然有不少尚有弟子亲人，然而时间紧迫，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筹划了。“御风感念诸君心意，弈剑听雨阁也将永世铭记诸位英魂！”说罢，他抬手一招，供奉在剑架上的朱天狱炎剑清鸣一声，应召落入他手中。
他正欲御剑而起，剑琊却猛地窜过来挡在他眼前，满脸的愤怒不耐让少年显得愈发不善：“御风！我跟你说话，你到底听没听到！？你要去干什么！？”
御风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身后诸精英弟子听剑琊出言不逊态度恶劣，本能地要反驳，他抬手阻止了。末了，他一时也不知要如何说，只能叹口气，试着伸手想摸摸徒儿的头，不出意外地被躲开了。
他也没坚持，只轻声道：“为师去看一下封印情况，你留在听雨阁，日后要多听几位师叔伯与长老们的话。”
剑琊才不耐烦与他文绉绉地你来我往打太极，少年皱着眉，毫不客气地揭穿他的目的：“说什么看封印，你带着这些个人，就是要去镇塔对不对！就是要去锁妖塔送死对不对！？”
御风沉默，并不打算回答，甚至想绕开徒儿尽快出门。
然而他没料到剑琊竟然这么难缠，竟是直接挡在了门口。
“你不许去！不就是个破塔，有什么值得你去的！别人去不行吗！？”
锁妖塔是弈剑听雨阁的根，剑琊这话说得实在不妥，若是平日里，只怕说他欺师灭祖的言论都要出来了。
但此时情况特殊，众人也只当他是心念师父故而口不择言，虽也都不甚赞同，但到底没有说出什么来。甚至有些弟子还忍不住跟着劝道：“掌门，剑琊此言虽不对，但掌门您身为一派之首，何必亲涉险地！”
“是啊掌门，您该坐镇听雨阁，静候我等佳音才是！”
“掌门师兄如何能轻言生死，弈剑听雨阁不能没有掌门啊！”
其余门人也欲劝说，御风却一挥手制止，“诸位不必再劝，我意已决！我既身为掌门，门派出事时，我便是门派的第一道防线，岂可龟缩于旁人之后！？赶快出发吧！我们晚到一分，锁妖塔附近的门人便多一分危险！”
以御风素来的脾性，门下若有不同意见，他常常都是静心听完再分解劝说，少有这般一言断之的情况。
他好像很着急。
这份急迫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正如他所言，此刻犹疑一分，封印处的同门便多一分危险。这个理由再合情合理不过，因而即便诸位精英弟子不甚赞同，却也渐渐不再说话。
唯有剑琊知道。御风真正在着急的，并不是这个。
他眼看劝不住了，一时情急，竟是伸手欲拔剑，声音也抬高了不少：“御风！你今日休想出这个门！别逼我跟你动手！”
御风本就赶时间，此时被再三拦阻，已有些着急，语气也难免重了些许：“琊儿，莫任性胡闹！”
剑琊不为所动。比这更难听的话他也听过，又岂会在乎这点言语。“我任不任性、胡不胡闹与你无关！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左右你今日是休想去锁妖塔！我再说一遍，别逼我跟你动手！”
看来今日不先劝服了剑琊，是不可能出得了这个门了。
但御风也并不是非常善于言辞之人，况且剑琊素来也不爱听他说教，他数次欲开口，竟都不知要说些什么。
其余门人眼看僵持，也纷纷劝阻掌门以自身为重、勿涉险地。
御风面对四面八方的拦阻劝解，僵持许久后最终败北，无奈同意了留下。“既如此，我身为掌门，当为诸君送行。且稍待片刻，我去取酒来。”
其余门人见掌门已打消以身镇塔之念，纷纷松了口气。
唯只剑琊仍旧提着心。之前几回，御风便是借口去旁的地方、去取东西等，一转眼便饶了路径直去了锁妖塔。此时他见御风要去酒窖，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我也去！”
御风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开口阻止。
这等送行酒，自然不能拿酒壶酒盏。因而御风进了酒窖后便往后方寻摸了片刻，翻出一坛陈酿，拍了拍上头的灰尘，交给剑琊抱着，又拿了两摞粗瓷大碗便出来了。
全程都在剑琊目光之中，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但剑琊总有些不放心，因此一直不敢离开他太远，几乎是抱着沉重的酒坛亦步亦趋地跟着。
这坛酒尘封许久了，坛身上灰尘扬起，混着挡不住的缕缕陈香，激得几乎不碰酒浆的剑琊有些烦闷。直到出了酒窖，被冷风一吹，他觉得稍稍好受些。
很快师徒二人便回到了听雨阁。
剑琊看着御风为即将出发去锁妖塔的同门一一甄酒，说着那些慷慨悲壮的送行词，有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在心里默默腹诽：方才还着急，这会儿偏又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年纪还小，酒理所当然是没有他份的。他看诸人饮尽烈酒，酒碗摔在地上，一声脆响四分五裂，接着便抱拳辞别。
他心下一松，突然便觉得眼花缭乱，身上不知为何虚软得很，一个晕眩便要摔倒。
御风似乎早有预料，伸手将他扶住了，安置在一边的座椅上。
这变故让尚未离去的门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眼见便要议论起来。
御风放下徒儿后便提气御剑，挥手示意诸人跟上：“这药迷不了他多久，趁现在无人阻拦，我们快走！”
剑琊只是浑身麻软，尚未失去神志，晕晕乎乎歪着的头让他只能从发丝间觑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御风带着门人御剑冲入雨幕之中，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眼睛瞪得都快冒出火来，随后慢慢将视线转向一边仍旧灰蒙蒙的酒坛子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御风及其带去的诸精英弟子到达锁妖塔时，留守在塔边的门人还在清缴妖魔，苍凉古塔前堆了十数具妖魔尸身，暗蓝色的血流淌了一地。有几位弟子身上还带了伤，看来清理这些逸散的妖魔费了不少力气。好在不时会有收到消息的门人及长老赶来加入守塔，并无太多人身亡。
此时有了掌门及诸多精英长老的加入，妖魔进攻之势很快得到遏止，不消多时便已经流散在锁妖塔附近的妖魔清理干净。
清完了场后，总算有余力进行后续的布阵及修复封印事宜。外围的阵法相对简单，不久便已排布完毕，只差内围的核心部分尚在斟酌人选。
剑琊赶到时，正见御风手执掌门剑，往阵法正中间走去。
他想也不想便掷出长剑，直接打在御风脚步前，引得御风惊讶回头。
此时的剑琊狼狈无比。
少年单薄的身形被雨水浇透，衣摆吃饱了雨水，重得往下直坠。发丝滴着水，粘成一缕一缕地贴在面上颈上，映得眼神愈发狠厉。他冲上来将长剑拔起，毫不客气地指向了御风。雨水从他头顶浇下，青石板上隐约可见丝丝缕缕的红色。
他依然没有想通御风到底用什么办法给他下了谜药，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在他拼尽全力给自己大腿上划了一刀强行清醒以后，为什么中招就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只关心一点，那便是——能不能拦下御风。
好在他做到了。这便足够了。
他像一只狼狈万分却终于压制住了猎物的小兽，嘴角扬起冰冷的笑，咬牙切齿地道：“御风！你这是，非要逼我动手不可了！”
剑琊这脾气，在门派中得罪的人可不少，即便有御风替他转圜，他的口碑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大多数人看在御风的面上，不怎么与他计较罢了，但也总有少部分人认死理，看不上这犟脾气的孩子。
此时便有一位轩字辈长老，先前不在听雨阁中，不久前匆匆赶来助阵，尚未松口气便见这毛头小子一脸凶神恶煞，顿时便气恼斥道：“竖子！安敢如此与你师父、与掌门人说话！？”
剑琊只死死盯着御风，看都没看那长老一眼，只冷笑道：“我怎么说话，与你何干！闭嘴！吵死了。”
“你！”长老被他气得仰倒，抖着手指骂道：“我看你是目无尊长，欺师灭祖！”
“呵，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自认是我尊长？废物！”剑琊刚被御风摆了一道，正是气极，他本就看不上这些个倚老卖老指手画脚的长老，从前是不想被轩寒念念叨叨，是以一直也都懒得惹他们。如今身处幻境，他又有什么可担心的，自然只管自己宣泄，丝毫不给人半分面子。
眼见长老被气到要动手，御风忙安抚了几句，叹道：“琊儿，不可对长者出言不逊。”
剑琊面上的讥笑愈发尖锐：“他指责我时，你不声不响的，我说句实话罢了，你倒教训起我来了！行！你尊老！你这掌门当得倒是好生孝顺啊！”
御风不是头一回被他这般呛声，心态十分平稳，只问道：“你要如何才能让开？”
剑琊一哽，愈发生气了，每一个字都似淬了寒冰一般：“滚回你的掌门居！或者，我打断你的腿把你拖回去！你任选！”
御风摇了摇头，声音一如既往平和温润，却带了任谁也无法阻止的坚定。“这个位置又要人去站，为师是最好的人选。”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人人都可以站的位置，你凭什么说你自己是最好的！”剑琊不想同他多说话，只抬起了剑，“少废话！要么滚，要么打！”
御风不欲与他争论，也不愿同他动手，只叹道：“让开吧。”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