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蕴
序
江南以东,有一辽阔海域,称之东海。传闻东海水有鲛人,鱼尾人身,谓人鱼之灵异者。鲛人一族终年隐于东海深处,鲜少为世人所见。
大荒历五百四十二年,汹涌的潮水从东海呼啸而至,一夕席卷了整个大荒的海岸线。大雨如注,西湖水涨,无数下游村庄被淹没,百姓苦不堪言。而久居东海水域的鲛人一族,也因着这一场事变,流离失所......
1
江南,芦花坞。
骤雨连绵,数日方才停歇。昔日静谧祥和的村庄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汪洋。
这便是遭遇水患后的芦花坞,也是江河的家乡。
芦花坞位于江南下游一带,地势平坦,耕地肥沃,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然灾祸来临之时,芦花坞等下游地带首当其冲。
洪水肆虐而下,宛如一头庞大的凶兽,顷刻之间便将整个村庄吞没,耕地俱毁,房屋坍塌,整个芦花坞只留得几处残屋碎瓦浮于水面。
多数村民在这场水患中丧生,活下来的也都纷纷迁至别处。
不过几日,整个芦花坞便只剩下江河一人。
他的父母不幸罹难,唯他侥幸存活。江河料理完父母的后事,便欲离开此处,去往上游一带谋生。
临行这日,他站在水边出神,最后一次打量着这个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恍惚间,他好像瞧见了那水中有一团黑影在缓慢游走。不知是洪水污浊,还是眼中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视线,他看不真切。正当他揉眼睛时,耳畔忽然传来什么东西出水的声音。
“哗——”
江河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水面跃出半个人影,但距离稍远,他看不清那人的脸,观其身形,依稀能辨出是个女子。
莫非还有幸存者?
江河这般想着,当即抛下行囊就跃入水中。他自小在江南水乡长大,水性极佳,很快便靠近了那个身影。定睛一看,果真是个女子。
那人双目微阖,气若游丝,周身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应是受了重伤。
他暗道不好,急忙把人往岸上拖,并未注意到什么异常。
待回到岸上,江河双目倏然睁大。
女子生的极美,冰肌玉骨,似清水芙蓉,她身着一袭淡蓝色水烟纱,自有一股轻灵之气。尽管神色苍白,依旧难掩出尘的气质。但令他震惊的并不是女子的美貌,而是——
那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下,竟是一条血迹斑斑的蓝色鱼尾!
……
江河所救,正是东海事变后流离转徙的鲛人女子,沧月。
那一场事变,不仅使得江南百姓受难,同时也打破了鲛人一族的平静生活,他们被巨浪裹挟,冲得四五分散。
沧月就是被大水冲到芦花坞的。
当时,东海海域上巨浪滔天,一个接一个重重地砸在她身上。她被巨浪砸晕,待她醒来时,已经到了这里。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浑浊的污水中。水中死寂沉沉,目之所及皆是枯枝烂叶、碎石腐木,沉闷腐朽的气味令她喘不上气。
她费力地向上游去,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窒息的地方。
半晌,才浮出水面。
鲛人一族对生存的水质有着极高的要求,若长时间生活在这样污浊的水中,他们的身体会日渐孱弱,直至死亡。
但眼下更糟糕的是,她好像在流血……
浑浊水面下,淡淡的血腥味正弥漫开来,几息之间,那气味愈发浓烈。
原来是她的鱼尾不慎被水中利石割破,鲜血汹涌而出,将周身的水都染成了瘆人的血红色。
对鲛人来说,这是致命的伤。
沧月只觉全身冰冷,胸膛起伏不定。她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苍白无血的嘴唇发不出任何求救的声音。
可是这颓垣败壁的地方,何来援助……
千钧一发之际,岸边传来“扑通”一声,水花飞溅。
是江河救起了濒死的她。
眼见她伤势危重,也顾不得深究其来历,用为数不多的银两雇了辆马车带她去求医。
2
二人往沿着苏堤往上游赶去,不多时便到了木渎。
很快,他寻到一家叫“福盛堂”的医馆,一位年过半百的老村医接待了他们。
当老村医看到鱼尾人身的沧月时,也是异常惊讶:“这...这!这是何物?老夫活了大半辈子,未曾见过如此怪异之事。”
江河顾不上解释,忙道:“请大夫快些为她止血吧!”
老村医迟疑片刻,还是拿出几株草药和一些纱布,开始替她包扎伤口。
虽说他从未医治过长着鱼尾的......姑且称之为人吧,但基本的止血包扎应是和人类相同的吧。他想着,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好在沧月的血渐渐止住了,面色也恢复了些,但她仍旧紧闭着双眼,十分虚弱。
江河人生地不熟,还未找到合适的落脚点,只能暂住客栈。
福盛堂的对面便是一家名为“待月居”的客栈,他用外袍遮住了沧月的鱼尾,抱着她正欲出医馆时,他突然回身对老村医说道:“还请大夫保密。”
老村医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好似还没回过神来。
客栈大堂中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当众人见到他抱着一个昏迷女子走进来时,目光皆是望了过来。
江河暗叹,好在遮住了鱼尾!
他向小厮要了一间房,便快速上了楼。此处人多眼杂,一刻也不能多呆,且不说怀中之人是异类,他身为男子,抱着一个容貌绝佳的昏迷女子住店,也是极为不妥的。
待进入房中,江河就犯了难——该将她放在床上,还是放入水中呢?
观此鱼尾,应是长期生活在水中吧……若是这样,他便让小厮拿个木桶上来,可置于水中,岂非影响刚包扎好的伤口?
正在思索之时,微弱的声响从怀中传来——
她眉头蹙起,发出沙哑的喃喃:“水……水……”
江河迟疑片刻,还是让小厮拿来了一个木桶,轻轻地将她放入盛满温水的木桶中,自己就在一旁守着。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女子乌黑细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她缓缓睁开双眼,纤细手臂从水中抬起,揉了揉紧蹙的眉心。
水滴轻溅,惊动了一旁的江河。他看向她,只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从未见过如此独特的眼睛——
与寻常人的眼睛不同,那是一对湛蓝的眸子,像海水般清澈明净,凝眸时水波盈盈,似有无限柔光流转,美得不可方物。
江河看得出神,没有意识到那双眸子的主人缓缓抬起了头。
当看到木桶边的人类男子时,沧月面露惧色,如惊弓之鸟般往另一侧缩去。
从小,族中长辈就告诉她,人类都是残忍狡猾的,他们只会觊觎鲛人带给他们的利益。人类与鲛人在一起,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
鲛人乃世间珍宝,鲛人泪,可化珍珠,鲛人绡,可值万金。当今世上,虽知之者甚少,可不乏贪婪之辈。
曾经,族中有一鲛人爱上了一个人类男子,为他抛弃家族,随他远走。怎料那男子知道鲛人的奇特之处后,竟生出了歹念,他将她献给了当地的官老爷,以求得一官半职。那官老爷从没见过鲛人,顿感新奇,遂让她泣珠,她不肯,又让她织绡,她也不从。官老爷登时大怒,竟将鲛人生生折磨至死。
族中听闻此事,皆是哗然。自此,鲛人对人类就有着很深的仇怨。
沧月只记得自己被巨浪冲袭,后来因为受伤昏迷,便失去了意识。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是被面前这个人类抓来的吗?
……
想到这些,沧月又是害怕地往水中缩了缩。
见她这般,江河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后退了两步,柔声道:“姑娘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可那双好看的湛蓝眸子依旧警惕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江河知她恐惧,便远远地退到房间角落,简单地讲述了那日救她的经过。
少年轻柔的声音让沧月紧绷的身体微微舒缓了些,但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瑟缩在木桶中。
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几日,沧月渐渐发觉眼前这个叫江河的人类少年好像并无恶意。
他声音温和,长相干净,眉宇之间尽显温润气质,并非族中所说的那般穷凶极恶啊……
即便如此,她依然抱有三分警惕。
在客栈的这几日,她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每日清晨,这个人类少年便会离开房间,日暮时分才回来,带着一些食物和水。
这日,东边的天空刚刚显露鱼肚白,江河便离开了房间。他轻轻落下门栓,随之落下的,还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们已经在客栈住了三日,离家时的盘缠也快用尽了。好在他可以帮着隔壁的杂货铺子搬运一些货物,所得钱两勉强维持温饱。
他无亲无故,在这陌生的木渎镇,没有可以投奔之人。若他是孤身一人,随便找个草屋将就下便可,但眼下他还带着一名受伤女子。
因鲛人一族深居简出,长匿东海海域,世上知之者甚少。
江河也不例外,他从未听过鲛人的传说,只当大千世界,天神造万物时,创造了人类以外的族群,也合乎情理。
那日在芦花坞,她已危在旦夕,见死不救实非君子所为。
江河不知她的来历,但他知道,世上不乏喜欢猎奇的人,若是被人瞧见了她的鱼尾,指不定会招来什么祸端。
他还未想好要怎么安顿这位异族女子,只得暂时住在客栈,白天出去做活时,就将她锁在房内。
然而,祸端还是找上了他们。
3
一个炎热闷沉的傍晚,江河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出杂货铺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黑云下只透出点点黯淡的星光。
他抬眸朝黑沉沉的天空望了一眼,便加快脚步赶回客栈。
“嘭——”
正走着,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撞他的那人急急忙忙回过头,道了声“抱歉”之后,又快步往前赶。
江河停下脚步,望着前方走得火急火燎的那人,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戌时已过,平日里这个时辰的街道上只剩三两行人,大部分居民都已回家。而今日的街道却一反常态,此时人群涌动,络绎不绝。
而这群人仿佛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去的!
他今日做工有些疲惫,走得太急都没注意四周的情况,方才察觉到异常。
“许是哪里有热闹看罢。”他心里这么想着,并不打算随波逐流,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
他仍旧往客栈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心底却有不安的情绪渐渐滋生。
为何这些人与他走的是同一个方向?
思及此处,江河的眼前仿佛浮现了那双总是带着畏惧的湛蓝色眸子,不安的情绪登时蔓延全身。他挤开人群,飞也似的向客栈跑去。
事实证明,人对即将要发生的坏事总是有着一些莫名的预感。
待他赶到时,待月居门口已是人潮涌动,闹声喧天。
“就是这里!那日我与隔壁福盛堂的大夫闲聊,他说这里有不寻常的东西!”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据说藏了一只妖精!”
“啊!在下听说好像是只受伤的鱼精……”
“妖精?难道近日发生的水患是此妖在作乱?”
……
尖锐嘈杂的交谈声不绝于耳,江河暗骂一声,推开人群,大步流星冲向二楼。
门上的锁已被拆了,众人正围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闯进去时,一个高大修长的少年身影突然出现挡在了门前——正是江河。
“你干什么!”为首的魁梧大汉冲他吼道。
不一会儿,客栈小厮从人群中挤出一个脑袋,指着江河道:“就就就......就是这位客官,带着那位姑娘,啊不是,带着那东西来的。”
“对对对!我也看到了!那日我就在待月居吃饭,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怎的还用衣袍遮盖......”又有人出声。
众人一片哗然。
此时,又听得有人问:“周大夫,您来辨辨是不是此人?”
楼梯转角处,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站了出来,正是福生堂那位老村医。他看向挡在门口的江河,哆嗦着点了点头:“老......老夫亲眼所见,这位公子带着一个鱼尾人身的......”
江河面色凝重,锋利目光扫向老村医,明暗不定的眸中有一丝隐忍的怒意。
那老村医被他这眼神吓得后退了一步,将没说完的话噎在了口中。
他抹了一把冷汗,其实他最初只是与邻里卖豆腐的阿婆闲聊了几句,没想到那老太婆管不住嘴,搞的现在人尽皆知,还将他拉来作证。这这这......他也是出于震惊,才与旁人说了几句,他显然低估了市井消息的传播速度。
众人得到了老村医的肯定,愈发激烈地质问。
“你带着妖物潜藏在我镇,究竟意欲何为!”
“就是就是!近来江南水患频发,是不是那妖物搞的鬼!”
……
附和之声如潮水般冲来,他嘴唇紧抿,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说实话,女子的来历他也不明,他无法去辩驳。只是此番不分青红皂白的“正义行为”,属实荒唐。
谁说鱼尾人身就必然是妖物?从小父母便教导他,未有十足把握,不可轻易妄断。
再者,这些所谓的正义之士,又包藏了多少祸心?
他一一扫过面前这些叫嚣着正义的人士,沉声怒道:“妖物?谁亲眼看见她作恶了?诸位擅闯女子卧房,恐怕不妥吧。”
“妖物与否,打开房门让我们进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你这般阻拦,莫非你与那妖物是一伙的!让开!”魁梧大汉粗暴地喝道,说罢便想硬闯。
他抬脚欲往门上踹去,而预料之中的门框破裂声并没有传来。
挡在门前的少年身形微偏,硬生生地受下了这一脚。
江河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丝丝鲜血从嘴角渗出。他颤栗着身体,仍是站得笔直,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虽说这大汉一脚力道极大,但他从小习武,身子硬朗,区区一脚还受得住。以往他温和待人,从不挑事斗殴,但此般咄咄相逼的情况下,就别怪他动手了。
他一把抹去嘴角鲜血,缓缓攥紧了拳头,锐利眼风一一扫过面前众人。
就在江河准备反击时……
门,自己开了。
......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名纤弱的女子,她面容姣好,身姿绰约,盈盈立于屋内。
女子如墨般的长发还在滴着水珠,一袭湿透了的浅蓝色烟纱紧贴在身上,映衬出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姿,俨然一副刚刚出浴的模样。虽面色苍白如纸,却难掩清丽出尘。
见到这么多人,她好似非常害怕,双肩微微发颤,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起来。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江河募地回首,视线落在女子苍白的脸上。她浓密的睫毛上还缀着细密的水珠,睫毛之下,一双雾气氤氲的眼眸微微泛红,同样看着他,似惶恐似羞愧。
他的目光往下看去,落在了烟纱裙摆下那双若隐若现的腿上。
诧异之色浮现,只须臾,又被隐去。
他二话不说将沧月护在身后,用高大的身体挡住女子纤弱的身影。待回头面向众人时,眼中只剩漠然:“看够了吗?”
这下,来闹事的人都愣住了。他们看得真真切切——女子纤细柳腰下,那分明是一双人类的双腿!哪来什么鱼尾?而且,他们竟在一位妙龄女子沐浴时擅闯闺房,实在失礼!
那魁梧大汉也尴尬地咳了两声,一把揪过老村医,问道:“是她吗?”
“是.....是她没错!可是......老夫明明......”老村医结结巴巴地说道,不敢相信。
大汉一把将之甩开,低声咒骂道:“敢消遣老子!再有下次,我拆了你的福盛堂!”
说罢便骂骂咧咧地走了,先前起哄的众人也不由得有些尴尬,做鸟兽散了。
4
闹剧终收场,安静的房中只剩下江河与沧月。
沧月回到了木桶中,而江河则坐在桌边,两人谁也没有看谁,谁也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最终,是轻声细语的两个字打破了沉寂的氛围——
“谢谢......”她仍旧没有抬头,只是缩在水中,脸颊微微泛红。
这算是江河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此前她昏迷时声音沙哑,听不真切。此番闻之,如听仙乐,空灵婉转,令人心生喜悦,身上的酸痛仿佛在这一刻消失无踪。
鲛人一族不仅可泣珍珠,能纺鲛绡,声音也是极为动听。
“敢问姑娘......是何人?”迟疑几许,江河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
闻言,沧月抬眸,脸颊上的绯红还未褪去。
方才情况紧急,没多想便从木桶中出来了。事后才意识到自己全身湿透,薄纱下的身形轮廓一览无遗,思及此处,脸上也愈发地烫。
在此之前,她定是不会向人类暴露自己的身份,可今日屋外发生的一切,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打开门的一刹那,少年颤栗的背影刺痛了她的双眼,一种涩然的情感在心中细细蔓延。
沧月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只是固执地觉得,他不会是恶人。
就这般想着,她将自己的来历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眼前的少年。
鲛人一族世代隐于东海海域,在水中他们通常以鱼尾形态生活,但到了陆地上,鲛人也可自由幻化双腿行走,只因世人鲜少在陆地上见到鲛人一族,因此只知其鱼尾人身。
此前沧月受伤,故以鱼尾形态在水中疗养,几日过去,她的身体已恢复如初。
她娓娓道尽,仍是有些紧张地看向少年。
在片刻的沉寂后,便听见少年清润温和的声音响起:“原是如此,不曾想到沧月姑娘竟是鲛人一族。”
他的声音宛如涓涓山泉,润物无声,消散了所有不安;又宛如清冽海水,沁入心扉,怦然扬起浪花。
须臾,他微微蹙眉:“今日一闹,客栈里怕是不安全了。”
今日之事几乎惊动了整个木渎镇,定会在坊间快速传播,虽说当地的大部分人对鲛人一族闻所未闻,但江河顾虑的是,万一传到了某些猎奇人士耳中,他们又恰好知道鲛人一族的特点,届时,她将会再度置身险境。
沧月颔首,亦是认同。
……
翌日,当客栈小厮打着哈欠准备开门迎客时,江河与沧月所住的那间卧房,已是空空荡荡。房中只剩一个装着水的木桶,以及桌上的三两碎银。
二人星夜离开,一路往东行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江南以东,正是东海的方向。
鲛人一族体质特殊,不可长期在陆地生活,否则会危及生命。江河听闻这几日东海海域已经趋于平静,遂决定带着沧月往东海方向去,让她早些回到家乡。
东海距离江南并不远,从流云渡口登船,船行半日,即到海市。
半个月前,东海海域刚刚发生过海啸,因此去往东海的船只上只有零星几人。于他们而言是再好不过,能免去不少事端。
白帆扬起,踏波而行,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水天碧波,身后是渐渐远去的白墙黛瓦。
今日的海面还算平静,船只快速行进,没多久就进入了东海海域。
自打进了海域,沧月就变得沉默,只是静静地凝望着远方的海面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柔和的霞光洒落在她白璧无瑕的脸颊上,晕染出一层柔和的淡金色。
她坐在霞光下,熠熠生辉。
这一幕,仿佛让江河看到了久违的人世安宁,回到了这一场海难之前的平静岁月。
此刻,他的内心,也跟着摇晃的船只起起落落,不断浮沉。
……
其实,沧月心里一点儿也不安宁,总有一丝莫名的烦闷萦绕在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船只已经进入东海海域,也许她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可是……
这一路上,沧月也知晓了他的情况。东海一难,不仅祸及鲛人一族,也使得他从小生长的地方一夕湮灭。
在这场灾祸中,他与她,感同身受。
海难平息之后,她还有家可回,可他呢……他能去哪里呢……?
她看向身旁的少年,毫无意外地撞上了一束温暖的目光。
四目相对。
刹那沉寂。
“在想家吗?”他打破沉寂,带着浅浅的笑意。
心头思绪万千,却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她别过了脸,眼眶微红,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这带着鼻音的一声“嗯”落入他耳中,搅乱了他原本的平静。
江河不自觉地抬起手,想替她理一理被海风拂乱的青丝。手抬到一半,复又放下。
终究是觉得不妥。
她太美好了,不应该被俗世沾染,广阔深海才是她的归宿。
“我送你回家。”
他说的很轻,只有自己能听见。
……
暮时,他们到了海市。
海市位于东海海域西面,是一座建在海上的小城。城中贸易往来频繁,丝绸珠宝琳琅满目,不少商人都会来这里展开贸易。当然,除了可用金钱衡量的物质交易外,这里还进行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神秘交易。
二人进入城中后,看到街道两旁有不少坍塌的建筑,当地的渔民正在修葺。
听这里的渔民说,那一场海啸冲毁了很多建筑,令他们损失惨重。海难虽已平息,但东面仍有一部分海域封锁着无法进入,估摸着还要两日才会解封。
鲛人一族世代隐于东面海域的深海中,那一片海域人烟绝迹,被称为“碧落海”,正是如今被封锁的区域。
当下他们只能在海市暂住下来,等到碧落海解封之日。但随之面临的就是生计问题——钱两所剩无几,该如何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栖身之所?
正当江河为此发愁时,一个路过的老妇人叫住了他们。
“年轻人,你们不是本地人吧?”她声音苍老,眉目之间很是慈和。
“阿婆,有什么事吗?”江河点了点头,礼貌回道。
“你们是要找住宿的地方吗?”老妇人又问。
“是的,只不过……”江河囊中羞涩,有些羞于启齿。
老妇人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连了几许,好似明白了他的难言之隐,缓缓说道:“年轻人,不介意的话,来我家住吧。这城中啊,几家驿馆都被海水冲塌啦,你们现在是住不了的。”
江河有些犹豫,他抬头看了看暗沉的天色,最终还是应下了。
“那就麻烦阿婆带路了。”
……
老妇人家并不是很远,他们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一座简单的木屋,孤零零地立在海边。
老妇人引他们进了屋子,燃起的烛火让他们看清了屋内的陈设,很普通的也很常见的摆放,没有什么异样。
“还没吃饭吧?”老妇人说着,端出了热好的饭菜。
他们奔波了一天一夜,确也需要进食,但出于天生的警惕,江河还是以“已经吃过”为借口,婉拒了这位阿婆。
他还剩了一些干粮,足以应付几顿。沧月是鲛人,不需要吃太多人类的食物,喝点清水足以果腹。
老妇人的脸色有些不自在,只一会,又挂上了慈祥的笑容。
最终,这顿饭只有她自己吃了。
饭后他们坐在桌边闲聊起来,在聊天中他们得知这位阿婆早年丧夫,后唯一的儿子又死于海难,目前已是孤家寡人一个。
“姑娘,你穿这件裙子真好看啊!”老妇人的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感慨:“老太婆我年轻的时候,也穿着这么漂亮的裙子,呵呵......”
她看着沧月,慈祥的眼神中满是喜欢,羡慕。
就这样一直看着,看着……甚至还靠近了些,想伸手摸摸那一袭好看的水蓝色裙摆。
沧月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不禁后退了一步。
江河立刻会意,用身体隔开了两人,笑呵呵地道:“想必阿婆年轻时也是迷倒一众少年郎的美人。”
化解了尴尬,他又随意地与老妇人扯了两句,便带着沧月去卧房休息了。
摇曳烛光下,老妇人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满目的慈祥登时烟消云散,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狡黠的贪婪。
……
卧房中。
尽管一天一夜的奔波让江河疲惫至极,但他还是忍住了睡意。
他不是一个会轻信他人的人,尤其是身处在陌生的环境,总归会有三分警惕。
他看向一旁呼吸平稳已经酣睡的女子,不禁蹙起了眉。
总觉得阿婆看她的眼神,好像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呢…
5
一夜无眠,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晨起时,屋外风声呼啸,海浪千叠,一浪又一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哗哗作响。
江河揉了揉眉心,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决定今日便带沧月离开这里。
老妇人正在屋外清洗衣服,见他们出来,很是殷切地问道:“你们昨儿赶了一天的路,衣服都弄脏了,换下来阿婆给你们洗洗。”
江河仍是礼貌疏离的微笑:“不用了,怎么好意思麻烦阿婆。”
“不麻烦不麻烦,老婆子我洗了一辈子都习惯了,我这有干净的换洗衣物,你们换一下罢。”
江河微微皱眉,越发觉得不对劲。这时,他感觉到身后之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回身,用高大宽阔的背影挡住了老妇人的视线。
沧月一言不发,只是朝他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抗拒和不安。
江河会意,正欲找个借口辞别,屋子两边的树丛中突然窜出两个粗犷大汉,手中均是提着两把锋利尖锐的狼牙棒。
“你这糟老婆子磨磨唧唧的,非要智取,我看行得通个屁!”
“真是费事!还得老子出马!”
两个大汉挥舞着手中的狼牙棒,粗暴地叫嚣起来。
老妇人一看这二人跳出来,也不想伪装了,丢开衣物便站起身来,脸上哪还有半分慈祥和善?
这座建在东海之上的小城,珠宝丝绸屡见不鲜,常年在此进行贸易的人,对宝物有着敏锐的探查力。老妇人在街上见到沧月的第一眼,便看出了她的衣裙不是凡品,这——分明是鲛人一族纺织的鲛绡,一寸可值千金价,世所罕见!
她见一旁还跟着一名青年,不好轻易下手,便想诱骗他们到家里去,在饭菜中下药。可这青年警惕的很,没有上钩,今早她想再施手段,仍被拒绝。最终,她的同伙终于忍无可忍,直接跳了出来。她本意是想以温和手段取之,避免闹出人命,结果这两人油盐不进,那就只好来硬的了!
江河见状不妙,立刻将沧月拉到身后护着,眼底霜华凌冽,彻底冷了下来。
果然……来者不善!
感觉到身后女子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袖口,他侧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别怕。”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大汉上前两步,垂涎欲滴地看向沧月。
大汉:“小姑娘,若是你把鲛绡主动交给我,我或许会留你一命,让你当我的夫人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大汉也附和着大笑,露出贪婪的神色。
见二人这般嘴脸,江河嫌恶地皱了皱眉,握紧的拳头咯咯作响,怒火就在这一瞬喷薄而出:“休想!”
他眼疾手快抄起一旁的木棍,径直劈向站在前面的那个大汉。
江河速度极快,眨眼间,木棍便要落到对方的面门上。那大汉显然低估了这个看似温和的少年,横眉怒目一声低吼,挥舞着狼牙棒迎上这一击。
两个大汉体型壮硕,力大无穷,却失了灵活。江河一人对战二人,身形敏捷,出手凌厉,几个回合下来,竟也没有落得下风,反倒是两个大汉被木棍打出了好几处淤青。
但木棍终究难敌铁器,只听得“砰”地一声,木棍断成了两截.
周旋中,失了武器的江河被狼牙尖刺不慎划破了肩膀,鲜血汩汩而出。
“小心!”流淌而出的鲜红色刺痛了沧月的双眼,她惊唤出声,霎时红了眼眶。
那老妇人见状时机正好,绕过混战的三人,快步迈向沧月。她正欲动手拉扯时,半截断裂的木棍带着劲风向她砸来,直接将她砸晕了去。
一击命中,江河快速回身又躲过狼牙一击。他深知这般缠斗太耗体力,不宜久战,需尽快脱身。
他身形一动,随即脱离二人包围圈,拉起沧月就往外狂奔而去。
她纤细柔软的手被他紧紧握在掌心,属于少年的那份炙热温度,烧到了她的心底。
前方是白浪滔天的大海,后面是穷追不舍的恶徒。二人在海边停住脚步,他们好像……无路可走了。
江河眉峰紧蹙,极力隐忍着伤口带来的疼痛。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掌被一双纤弱柔软的小手反握住。他低头时,对上的是一道温柔坚定的目光。
“可以走。”沧月转头看向大海,复又回头看他:“你相信我吗?”
江河点了点头,果断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当两个大汉追过来时,只瞧见两道身影纵身跃入了海中。一个巨浪打来,瞬间淹没了他们。
大汉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疯了……真是可惜了那一匹鲛绡,差点就能发财了!”
以他们从小在海边生长的经验判断,这么大的风浪,任谁都活不了。
……
坠入海底的那一刻,江河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潮水,那潮水层层叠叠,宛如猛兽般朝他扑来。他闭上了双眼,紧紧抱住她。
过了一会,想象中的窒息并没有出现,而是有一抹柔软覆上了他的唇。
专属于女子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思想被瞬间定格,脑中一片空白。
沧月是鲛人,自然是可以下水的。
危难之际,她拉着江河下水躲避,原本是想渡气给他,可当清冽的气息在唇齿间交缠,当渐次深重的喘息在耳畔萦绕,这一瞬间的悸动,使彼此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他们紧紧相拥,在冰凉的海水中,炽热缠绵。
……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平息,二人被冲到了海市另一边的沙滩上。
江河眉目紧闭,似是昏迷状态,却依旧紧紧抱着怀中人。
沧月试着挣了一下,没有挣开,隔着濡湿的衣物,她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想到刚刚在海底发生的一切,脸颊渐渐浮现出绯红之色。
她轻唤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倏然色变!
她用力挣开,连忙坐起身查看他的情况。
只见少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气息微弱,身体如冬日寒冰,先前打斗时被狼牙划开的伤口已经溃烂流脓。她这时才发现,除了肩膀上的伤口,他的腰部还有一道两指长的血痕,触目惊心。
沧月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泫然欲滴。
他又一次为了保护她而受伤,这么大的伤口,在碰到海水的那一刻,肯定很疼吧?
一颗晶莹的泪珠划过女子白皙的脸庞,在落地的瞬间,竟变成了华光煜煜的洁白珍珠!
鲛人泣泪可成珠,但他们不会轻易哭泣。
沧月自出生以来就在碧落海了,一生无忧无虑,不曾遇险恶,也无人让她哭泣过。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落泪,为了一个相识不过半月的人类男子。
他心性纯良,多次救她于险境,得知她身份后也不曾贪图利益,而鲛人的特殊身份,却给他带来一次又一次的祸事。
人类与鲛人在一起,真的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吗……
巨大的悲痛涌上心头,像一张巨网将她捆缚,无路可逃。
泪水滚滚而落,再难将息。
明明他就在自己眼前,可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不可逾越的万山千水。
眼看着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生机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沧月终是像下定了决定般,那双如琥珀般湛蓝明亮的眸子,黯然阖实,复又睁开。
她缓缓起身,望向远处云烟中那座若隐若现的恢弘楼宇……
6
江河再次醒来时,已是七日之后。
他打量着房间内陌生的布置,迷糊了片刻后,猛地坐起身来,身上传来的隐隐疼痛让他的意识逐渐清明起来。
他低头,发现自己衣着整洁,几处伤口都缠着干净的纱布。
他记得……他们不是跃入海中了吗?这又是什么地方?身上的伤,好像好了很多?沧月呢?!
“嘎吱——”
房门被打开,一位衣着怪异的白发老者迈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你醒了。”老者将药碗放在床头,又说道:“最后一碗药,喝了就差不多好了。”
江河疑惑地问道:“请问这里是……”
话还未问完,便被老者打断,他古怪地笑了两声:“你小子,睡了七天了,费了我老大劲儿才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好在那丫头的眼……咳咳,喝了药赶紧给我走。”
他听得一头雾水:“七日……那与我一同的姑娘呢?老先生可有看见?”
老者一拍脑袋,笑眯眯道:”忘了告诉你了,那丫头让我转告你,她回家了。”
闻言,江河有一瞬的失魂。
回家了吗……他昏迷了七日,碧落海海域应当早就解封了。
“回家也好……回家最好……”
他眸色微敛,轻声喃喃着。细密的睫毛垂落,遮盖了眼底的晦涩。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心中五味杂陈。
未等他多想,那古怪的老者就火急火燎地催他喝药,待喝完药,又火急火燎地催他离开。不要他的医药费,也不要报酬,只是不耐烦地将他赶了出去。
江河被赶了出来,待他看清这座高悬云霄的楼宇时,不禁皱起了眉。
好奇特的高楼,它如云似雾,飘渺无常,不似寻常楼宇。只一会,便消散于云雾中,再也看不见。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这是东海中最神秘的地方——蜃楼。
传闻在东海海域内,有一座气势恢宏的楼宇,名曰蜃楼。此楼并非人人都可得见,它建于海市上空,隐于云雾之间,似真似幻。
蜃楼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就宛如神话故事中的东西一般虚无缥缈,只有极少数拥有机缘的人才能看见。
如同海市中的往来贸易一般,蜃楼也是一个“交易市场”,但不同的是,这里只流通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除此之外,这里还可以交易其他东西——生命、健康、感情、时间……只要交易者可以承受交易的代价。
鲛人一族世代生存于此,所产珍珠与鲛绡皆是稀世珍宝,大多都是通过蜃楼流通出去的,他们可以轻易地找到蜃楼所在,沧月也不例外。
……
高楼之上,老者悠闲地靠在华贵躺椅上,手中端着一只精致的白玉盒子。
盒子打开的刹那,清光四溢,璀璨夺目!
一颗通体晶莹的蓝色琥珀宝石静静置于其中,细细看来,才会发现这琥珀宝石宛若一只眼睛。
他心满意足地揣着那白玉盒子,像是揣着什么稀世珍宝。
许久之后,他又想起了那鲛人少女坚定的目光,忽而落下一声轻叹:“问世间情为何物,为何物啊……”
终
江河留在了海市。
他在靠近东面海域的地方搭了一个小木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淡无比的生活。
为什么不回江南呢……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
许是因为自己早已无家可归,或是想离她更近一些。是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驱使着他留在了这里。
说来也奇怪,自他从那座玄妙高楼回来后,每天夜里睡觉时,他总能听到一阵悦耳的歌声。仿佛是从深海飘来的空灵乐声,神秘朦胧,悠扬婉转。
最初时,他每晚都去海边寻找歌声的来源,心中隐隐期待着,会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
月色下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后来,他不再出去寻找。当夜幕降临时,他便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歌声伴他入梦。
就这样生活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也很好。
……
夜晚,当木屋的烛火熄灭后,不远处平静无波的海面上泛起了层层涟漪。
只听“哗”的一声,水波四溅,海面出现了一个女子身影。
女子容色绝佳,一目以珠贝掩之,另一目深邃湛蓝,清波流盼。月华淡淡地拢在她身上,如新月清晕,芙蓉照水。
正是鲛人沧月。
那日从蜃楼离开后,她并没有回家,而是悄悄潜在距离海市不远的海域中。
对于鲛人来说,最珍贵的就是眼睛。她以自己的一只眼睛,换回他的生命,还了他的救命之恩。
每当溶溶月色洒下,她看见小木屋的烛光灭了,便会游到岸边,唱起鲛人的歌。
一日复一日,歌声织就了一个又一个美梦。
她希望她的离开,可以带走所有灾祸。
他这般善良的人,应该平安顺遂一生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