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祈情
01
剑琊又一次选择退出幻境。
这是不知道多少次了。每一次，每一次的结局都让他像吞了一万只苍蝇一样恶心。这一回也是一样，他想尽了无数办法，最后都会在关键时刻被御风用各种借口摆脱，等他再追上去时，一切都已成定局。他到得最早的一次，也只来得及看到那片蓝色的袍角被锁妖塔吞没。再之后的事情便是千篇一律，弈剑听雨阁在满山的白皤中办起了轰轰烈烈的就任大典，往来的宾客前一刻还给灵位上香，下一刻便对新掌门道了恭喜，场面讽刺十足，让人无端想发笑。
看了太多次，剑琊连哪位宾客说了什么话带了什么礼都烂熟于心。
他实在恶心得看不下去了。与其看这些心怀鬼胎的迎来送往，他不如赶紧退出来，还能平整心情再启动一次幻境。
退出幻境的剑琊再次回到锁妖塔。
不愧是神剑素影所化，锁妖塔塔底镇压着万魔渊，塔内本身却也自成一片空间。数座执剑雕像围立，浓厚粘稠的岩浆自石像剑刃上流淌而下，汇聚成一汪通红的岩浆池。
这场景威严森然，剑琊却连眼神都没往旁边移动过一次。他的眼里，只有焚剑池中央那柄蔚蓝色的长剑。
这是御风的佩剑。
广成子留下的朱曦素影与玉清剑匣是为弈剑听雨阁的镇派传承之宝，然而玉清双剑一柄化作了锁妖塔，一柄不知踪影，弈剑听雨阁便又定了九天神兵中的朱天狱炎剑作为掌门剑。但平日里这柄掌门剑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为身份的象征或是礼器，真正要动武时，用的还是历任掌门自己惯用的佩剑。
这柄剑御风随身用了数十年，为完成最后对大弟子的封印，神魂血肉汇入剑身，重新熔铸后，却还是最初的模样。
也是剑琊见了许多年，最熟悉的模样。
他死死盯着这柄剑，脑中盘算着这回失败的原因。
02
幻境前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能避的都避开了，到了后期便是锁妖塔之劫，他开始死死粘着御风，绝不让他有机会同之前那样瞒着自己去镇塔。
最初时倒也还好，他一直严防死守，诸同门也是百般劝阻，御风那等子软绵绵的脾气，一时也硬气不起来，倒真给他缠在了听雨阁出不去。
但不久后御风便接到了飞鸽传书，骤然脸色大变，神态焦急地告知众人，刚接获的消息，轩寒欲孤身一人以身镇塔，无论如何都需阻止此事。
遂将听雨阁留守弟子派出大半，赶往竹喧居阻拦，又言辞恳切地邀他一同前往。
介于轩寒最初确实一个人自作主张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去镇了塔，剑琊当初又不在听雨阁，根本不知那会儿是个什么情景，因此御风一说他便信了，又见御风同他一道，不曾背着他分开行动，便也愈发放心。
路上御风不断催促，他也不疑有他，直到正面截住轩寒，双方互相言语劝说，谁都劝服不了谁，只得动手拦阻。剑琊这方虽多了许多高阶弟子，但轩寒何等功力，意志坚定，剑招凌厉，一群人竟是与他斗了个旗鼓相当，隐隐还被他压制住。
场面不利，自然便想不了太多事，剑琊如今在幻境之中，自身实力受限，又失了那柄妖冶邪门的血饮剑，来来回回过了数招都挡不住轩寒，正烦躁不已，回头想寻御风时，才发现方才还在此处的御风，早不知去了哪里。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看了几圈后陡然惊悟，御风早在他们动起手来时，便已悄悄离开了此处战场。
他能去哪里，没人比剑琊更清楚。
这时剑琊才想起来，当年轩寒镇塔之后，他还没有离开弈剑听雨阁的那一小段时日里，曾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当年的细节。
当年轩寒镇塔，并未通知任何人，他独自一人默默去了，直到灾劫了却，诸人才知晓那位惊才绝艳的剑仙为这个门派、为这个世间付出了什么。
只可惜他当时心中满是仇恨，即便听到了这些议论，却也不曾往心里去，更是在不久之后便离开了门派。
轩寒既是从未知会过任何人，那自然不存在御风接到传书这一说。
大劫期间，听雨阁每日有无数消息往来，那封直送入掌门手中的飞鸽传书，内容自然只有掌门能看到，而掌门说什么，在场所有人都不会去质疑，因此御风便利用这么一个小小的布局，轻而易举地在诸人面前独自离去。
03
意识到这一点的剑琊浑身都凉透了，近乎凄厉地喊停诸人，伴随着他嘶吼般的解释，终于意识过来的众人同样面色惨白，轩寒更是二话没说抄起他便御剑直奔锁妖塔。
但一切到底还是来不及了。
在之后的事剑琊便没耐心看下去了，轩寒与他说话，他也懒得听，左不过便是节哀顺变这些的，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结局。
还不如他从头再来一次，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一直重复下去，就不信阻止不了御风！
他早就忘了自己一开始进这个幻境的初衷。
从最初仅仅只是觉着一言难尽无法忍受，到最后仿佛执念一般不停地重复，他说不清到底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只是本能地凭着一口气，一次又一次冲入幻境，企图阻止那千篇一律的结局。
总结过上一回的失败原因后，剑琊再一次踏入焚剑池，笔直向着正中那柄长剑走去，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剑柄。
灼热的空气中，剑柄上悠悠泛起一道蓝光，缓缓将他吞没。
他未曾看到，剑身上温润的宝光在岩浆的冲刷下变得越来越微弱。
幻境再起，从他拜师入门开始。
对于剑琊而言，所有的矛盾都在锁妖塔灾变之后，前期他与御风之间并不亲近，即便拜了师，除非必要他也不爱与人说话。加之他着急改变锁妖塔之劫，前期的一应事件他都一脸不耐地敷衍过去，很快幻境内便到了当初的翠微剑使选拔。
这一场比斗，他在幻境中早打过了无数次。本就比其余参选之人要更强，多次重复之后，已经到了一剑便能制敌的地步。他不曾意识到，那些他原本不怎么认识的同门，在这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之中，开始变得越来越熟稔。
因胜得太快太干脆，关于他的天才之名传播得极为响亮，那些原本还说他目中无人态度恶劣的同门，一时竟也消失匿迹了。
他不耐烦应付那些围上来恭喜他夺魁的同门，拧身避开御风的手，连个借口都懒得找，直言自己去练剑了，转身便走，态度可谓无礼至极。
走出去没几步，依稀还听见背后有人窃窃私语，只是御风已然是那副温和到有些温吞的态度，纵容地道：“都随他吧。”
他不是头一回听御风说这话了，但不知为何，今时今日，脚下忽然便是一顿，仿佛脚步都重了几分。
04
一路浑浑噩噩来到竹喧居，轩寒正在吹笛，见他来了便调侃他今日出尽威风。
他从前倒是粘轩寒粘得紧，有事没事便来这竹喧居守人，之后更是因轩寒选择以身镇塔而恨上所有人，但在塔底不见天日那么多年，该想的也早已想明白了。
他和轩寒，到底不是同一类人，他无法干预轩寒为大义选择舍身，轩寒也不会为了他弃苍生选择留下，强行改变，怕是反要成仇了，还不如就这般罢了。既是想通了，再见轩寒时便也没了从前那股子粘劲儿，更是随着幻境多次重复，心态愈发平稳。
只是他来竹喧居已然成了习惯，不来这儿，他也不知要去哪儿，比之其余同门，倒还是轩寒更合他心意一些，便依然还是每回都跑来竹喧居。
轩寒面上端着笑调侃了他两句，瞧着轻松写意，实则已然准备好他突然出招攻来。
毕竟这小子每回见他，都要动上几手，实在打不过才不甘不愿地收手，他倒也不排斥这样的过招，每回都控制着实力，将将压人一线，引得这孩子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还挺好玩儿的。此时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动手，反倒还有些奇怪了：“咦？你不动手吗？怎么，瞧着不大高兴的模样。赢了比斗还不高兴？”
剑琊之前干的事都惊天动地离经叛道的，区区一个翠微剑使选拔，这会儿哪里值得他高兴在意了，闻言翻了个白眼：“没意思极了，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和轩寒说话一向随意自在，没大没小，从来也不曾改过。他和御风说话也是一样，只是态度更差，毕竟比起轩寒，他对御风这个所谓的师父可谓是要多嫌弃有多嫌弃，要多看不上眼有多看不上眼，一点好脸色都欠奉。
也就御风性子好，能一次又一次容忍他的狗脾气。
轩寒说了他好几回，分毫不见他改。这小子油盐不进，我行我素，他对此也是无奈得很。“你啊你，自个儿不高兴，扭头便走了，可怜御风又不知要怎生给你收拾烂摊子。”
05
从前他说这话，剑琊只当他是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从不进心里。今儿不知为何，突然便想起御风方才那句满含无奈与纵容的话，心头便是一哽。
但他还嘴硬，不肯承认自己有些动摇，倔强道：“谁也没求着他收拾善后，自个儿老好人性子，上赶着要去担，与我何干！”
这话着实太不客气，轩寒这个经历过不少事儿的都为之哽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缓过气儿来后，轩寒决定岔开话题，免得被这小子气到心梗。“那你这会儿没心思动手，来寻我是做什么的？陪我喝酒看月亮？”
剑琊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过了，但他从来讲话刻薄，这时又不欲落了面子，硬生生挺着一副坦然的模样。见轩寒不再与他理论这话题，竟是松了口气。“酒有什么好喝的，又辣又苦。你埋哪儿了？”
轩寒一边指挥他挖酒坛子，一边好奇：“哟，说得那么清楚，你偷喝过？小子不老实啊！”
剑琊没理他，挖到了酒便抛给他，自去一旁石潭边坐着，待轩寒过来了，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只是他本就不是话多的人，聊的话题也大多数都在先前的环境中聊得差不多了，来回几次后竟是无话可说起来。
这么一来，轩寒倒显得比他还能聊了，又灌了几口酒后，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怎么？这回倒是不提拜我为师的话了？想通了？还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换成早前，剑琊早试探起来了，但这时却沉默了，片刻后方问道：“……你说，他这烂摊子，能收一辈子吗？”
没说这个“他”是谁，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你也知道你自己留下的是烂摊子啊！”轩寒被他气笑了，顶着他脑袋狠狠戳了几下，被臭小子不耐烦地打开了。叹口气，又灌了一口酒。“放心。他是掌门，旁人总要给他面子的。”
那他要不是掌门了呢……？
是不是所有人就都不必硬忍着不满，可以放肆淋漓地对付他们看不惯的人了？
“……哦。”剑琊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后方闷闷地应了一声。无声坐了片刻，忽得起身，“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
轩寒还没被他这么甩过脸子，一时有些茫然，反应过来后回头唤了几声，也不见那小鬼回头，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算是切身体会了一把御风的心情。
06
轩寒什么心情，剑琊此时并不在意。毕竟他清楚地认识到这只是个幻境，真实的轩寒早就不在了，而他此时的目标也不再是轩寒。
翠微剑使选拔之后，没多久便是下山历练。这日他正练着剑，便见到小师弟剑颖兴冲冲举着一份竹简向他跑来。分明是他要接的任务，但这小子瞧着比自己还高兴些，也不知道在开心个什么劲儿。
不用打开竹简，剑琊便知道里头写的是什么，顿时愈发烦躁。自打被小师弟装无辜骗进这锁妖塔以后，他见这小孩儿也愈发不顺眼，此时更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恶声恶气地赶人：“走开，别打扰我练剑！回头告诉御风，我不出门！让他别白费力气了！”
小剑颖根本不懂他所谓的白费力气指的是什么，小小孩童扛不住他师兄的冷眼臭脸，委委屈屈地耷拉着脑袋回去了，背影看着格外萧索。
事实果然不出剑琊所料，一两回的拒绝，御风并未在意，平日里偶尔见面，态度也一如既往，根本看不出什么。
看来一切终究还是得等到锁妖塔之劫发生，之后便随机应变了。
计算着时日，眼瞧快到锁妖塔出事的日子了，剑琊破天荒跑去了听雨阁。
御风还在处理门派日常事务，正专心埋头伏案书写，忽听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便有些惊讶。
弈剑听雨阁门风潇洒，治下素来不甚严厉，听雨阁中每日从早到晚也有不少弟子来来往往，总会有些声响，但也不至于连个掌门办事之所也像个乡间坊市一般吵吵嚷嚷的。
他抬头一看，却见自己日常臭着脸、几日都见不着一面的天才大弟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阁中，此时正双手抱剑、一脸不耐地蹙着眉。
这场景太稀罕了，怪不得周遭连侍立站岗的高阶弟子都忍不住，正和熟识之人窃窃私语。
御风也是惊讶，一时竟未出声，眼见剑琊因着落在身上的各种充满打量的视线而愈发烦躁，甚至开始一个个回瞪，他才反应过来，出声唤道：“琊儿？你怎么来了？快过来。”
他数年如一日地对剑琊的冷脸视而不见，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从容，甚至伸手招了招，动作自然而亲昵。
07
然而剑琊大多数时候不会理会他，斜上一眼转头就走才是他最多数时候的反应。他本是极其习惯地想要扭头，但一抬眼四周全是隐隐约约的打量，动作便是一僵。
——他是掌门，旁人总是要给他面子的。
——但掌门阁主名下却有个桀骜不驯的天才弟子。
——听上去像是一个能令人议论上三天三夜的话题。
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倒是御风，本是做好了被他嫌弃拒绝的准备了，熟料这孩子虽是满脸不情愿，却最终还是走近了几步。竟有些受宠若惊。
只是这会儿却不方便问，御风只一瞬便收拾好心情，放下手中笔墨，对身侧不远不近站着的徒儿温声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寻为师吗？”
他本想拍一拍这孩子，但他目前的位置着实尴尬，只伸手是够不到的，站起来又没有必要，因此只得罢了。
剑琊一听他说话便烦躁，也不知是什么缘由，只觉着浑身不畅快。
他爱恨都过于极端，尚意识不到是为了什么，只以为是主动来这人多的所在让自己不痛快，语气便也变得极差，呛声反问道：“没事就不能来吗？你这处是什么机密要地不成，连人来或不来都要盘问了！”
他这话一出，可谓犯了众怒，四周往来弟子目光不善，数位剑使甚至都要上前理论了，见御风摆了摆手，最终才不甘不愿地退了回去。
御风本还有些高兴，这会儿见他这梗着脖子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叹道：“罢了，随你高兴吧。”
剑琊此来是为了阻止他去锁妖塔，倒也不想在这时便把气氛搞得那么糟糕，可他性子古怪，说话从来便是这么个眼高于顶的刻薄模样，加之心情不快，伤人的话脱口便来了。
这时后悔，却也不知怎样缓和，见御风纵容，他反倒更烦乱，站在原地也不知恼个什么劲儿，最后气哼哼扭头：“要你管！”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