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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正愉快地在江南捡天珠,忽然收到师父的纸鹤传讯,让他明日午时去雷泽回合。
太虚见此时天色已晚,遂决定走捷径穿过鬼村和乱葬岗,这样能节省小半日的路程,然后他就可以赶在师父来之前先补个眠了。
太虚还没进鬼村,就碰上好几个附近的村民。见他意欲晚上只身进鬼村,好心的村民连忙提醒他,最近鬼村和乱葬岗有不少厉鬼作祟,劝他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尽快放弃这个打算。
太虚嘴上感谢村民的好意,心里则有些不以为然。
虽然他初入师门还没几年,道行尚且粗浅,不过厉鬼这东西他倒是见过好多只了。
那些在普通人口中无比可怕的所谓厉鬼,到了他师父面前只要区区一道退鬼符就能打发,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就算他的法力比起师父还有一大段距离,不过起码自保应该没问题吧。
太虚这么想着,遂召唤出白虎跟在身边,摸了摸它的头道:“今晚我们一起去乱葬岗一趟,没问题吧?”
白虎和它的主人一样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吧它本来就是虎,当下点点头然后仰天长啸了一声。
见到自家灵兽也认可了,太虚便从包裹中摸出一块干粮就着壶里的冷水吃完,然后抓紧时间赶路。
月上柳梢头时,太虚刚好带着白虎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了鬼村。
鬼村果然无愧于它的名称,看上去比太虚想象中还要荒凉和阴森。
目光所及,到处是破败的老屋、倒塌的墙壁,以及一株株半枯死的老树。
今晚只有一弯残月,清冷的月色从斑驳树影间洒下,落在破败的街道上。
太虚清楚地看到地面上不知什么人撒下的十几枚纸钱,伴着耳旁骤然响起的尖锐鸦鸣,格外有消暑的效果。
尽管暂时还没看到半个鬼魂,太虚却已感觉到后背一阵阵发寒。
他取出背后的葫芦,拔开塞子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壮胆,自言自语道:“怕什么,不就是几只孤魂野鬼么?身为堂堂太虚观弟子要是还怕鬼,传出江湖岂非要让其他门派笑掉大牙?”
一口酒下肚,太虚觉得身上暖洋洋的,胆气也壮了起来。
他身负长剑、一身道袍衣袂飘风、左手悄悄扣了一叠退鬼符,昂首挺胸、气场十足地朝前方走去,如果忽略那微微发白的脸色的话,倒是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采。白虎昂首阔步地跟在太虚身后,和它主人一样气场十足却心底发虚。
太虚一路穿过鬼村,途中虽然遇上一些神志不清的游魂和几只四处飘荡的野鬼,不过那些游魂毫无攻击性,野鬼们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类乃是道门中人,很识相地没有过来招惹。
因此太虚就和他先前想象的一般顺利,一路有惊无险地穿过了鬼村。
出了鬼村后,再经过一座年久失修的破败石桥,就到乱葬岗了。
乱葬岗的气氛比鬼村还要阴森瘆人,到处都是无名野坟,野坟间时不时有残绿色鬼火飘过,清楚地映照出一具具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
枯败的老树上栖息着为数不少的乌鸦,时不时发出一声凄厉的鸦鸣,越发给这乱葬岗增添了几分恐怖的色彩。
太虚以前曾经听师父说过,乱葬岗某处有一只千年厉鬼,其灵力深不可测,便是他老人家也不是对手,不过那厉鬼只在自己坟头附近徘徊,只要不接近它就不会遭到攻击。
太虚在踏入乱葬岗前就小心看好了路线,确认自己走的路距离那只厉鬼的地盘颇远,绝对不会惊扰到他,这才小心地通过了石桥,沿着一条荒草遍生的小路朝着乱葬岗深处进发。
经过了鬼村的历练,太虚的胆子已经大了不少。
虽然附近时不时会有形容可怖的鬼魂经过,但是那些鬼魂顾及到他太虚观弟子的身份,并未过来招惹太虚。太虚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全神戒备的同时也没有去主动招惹那些鬼魂。
渐渐的太虚进入了乱葬岗深处,一颗先前始终悬着的心慢慢地回到了肚子里。
这乱葬岗的鬼魂也没什么可怕的,法力高深的厉鬼更是除了那只不会主动攻击人的千年厉鬼以外,半个也没见着。看来那些普通村民不过都是以讹传讹罢了。
太虚气定神闲地一路前行,忽然看到前方某座坟包前静静坐着一个白衣人影。
太虚没去仔细分辨这人影到底是人是鬼——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十有八九不是人。
当然,太虚也没怎么在意,他并没有感觉到前方人影身上有怨鬼的气息,所以对方即使是鬼魂,应该也不会主动来招惹自己。
距离坟包渐近,太虚看清楚那白衣人面前摆了几样卖相还不错的小菜,手里则拿着一壶酒。此刻那只手正高高抬起,酒壶微微倾斜,继而清冽的酒液从壶嘴中倾斜而出,随着那只手的动作慢慢地洒在他面前的地上。
看这动作,分明是在祭拜亡魂。
莫非这个白衣人影真的是人类?
太虚遂凝神细看,就见凄清的月光照在白衣人身上,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有影子,看来真的是个人。
这人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深更半夜在这到处都是孤魂野鬼出没的乱葬岗祭奠亡故亲人。
心里这么想着,太虚下意识又朝那白衣人看了一眼,只见他瘦削的身影在这暗沉夜色中,有种莫名的萧索落寞。
会在这么晚的时间一个人守着一座孤坟,眼前这个人应该也是个可怜人吧。
只是这地方真的不是普通人应该来的地方,尤其是这个时间段。
只要随便一个心存恶意的厉鬼留意到他,他就死定了。
一念至此,太虚疾步走到白衣人身后,好心提醒道:“这位仁兄,这乱葬岗时常有厉鬼出没。为了性命安全,还望仁兄尽快离开此地,以免被厉鬼所害,枉送了性命。”
太虚口中说着话,目光无意中扫过白衣人影面前的坟包,只见那坟包上荒草丛生,也不知道究竟多久没人来扫墓。坟前竖着一座石碑,大概因为长久的岁月侵蚀,石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根本看不清楚墓主名讳。
听到身后语声,白衣人慢慢站起身,转过身来面对着太虚。
只见他修眉俊目,容貌极其俊逸,一双黑眸神色却十分清冷疏离。
白衣人看了看太虚和他身旁的白虎,牵起唇角露出一个充满嘲讽的笑意:“鬼有什么可怕的?有些人枉披了一张人皮,做出来的事却远比恶鬼还要可怕。”
太虚眨了眨眼,不太能理解白衣人的话。
他涉世未深,太虚观内师兄弟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因此根本不懂所谓的人心险恶。
白衣人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空地,道:“看你装扮当是道门中人,想必不怕鬼。正好我一人在此地坐得无聊,你可有兴致坐下听我讲个故事?”
太虚想了想,反正师父约的是明日午时,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于是走过去在白衣人指的空地上坐下,道:“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白衣人执起酒壶送到嘴巴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开始讲起了故事。
他讲的故事发生在一百多年前,某地有两名年轻士子,一名孟清章,一名沈沐风。这两人俱是当地有名的才子,也是私交甚笃的同窗好友。
某年新科会试,两人约好了一同上京赶考,待得高中之后一同报效朝廷、为国出力。
结果两人到了京城,临近考期时,沈沐风患了一场重病,直到大考当日仍旧未能痊愈,只得抱病参加。结果病体虚弱当场晕倒在考场,以致名落孙山。
和他同期赶考的孟清章则因为一篇锦绣文章被主考官赏识而中了头名状元。
放榜那日,孟清章春风得意,沈沐风自是因落榜而郁郁寡欢。
孟清章见好友心情不佳,特地带了酒菜前去安慰失落的沈沐风,让他不要因为落榜而懊恼,凭他的才学,三年之后必然能金榜高中。
经他开解,沈沐风似乎也想开了,遂陪孟清章一同畅饮,一醉方休。
一个月后,吏部尚书周诚因为看中孟清章的才华,遂托孟清章恩师说媒,要将自己独生女儿许配给他。
能做礼部尚书的成龙快婿,日后仕途定能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如此好事,孟清章自然一口答应。
于是没过几日,孟清章就备齐聘礼,带着人敲锣打鼓热闹喧天地上尚书府上提亲,此事很快传遍京城,羡煞一众新科士子。
这日,孟清章接到沈沐风书信,信中言道自己要回乡继续攻读,约他明晚在城中最有名的醉仙楼一聚。
孟清章自是欣然前往,却不知自己要赴的这场离别宴,竟是和这个人世的离别。
孟清章于赴宴当晚呕血身亡,死因是中毒。
一个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就此英年早逝。
沈沐风则不知所踪,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
故事到了这里便宣告结束。
太虚听得正入迷却发现没了下文,忙问道:“难道是沈沐风下毒害死孟清章?可是他为什么要害他?他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也许,是因为嫉妒吧。”白衣人道:“嫉妒会使一个人丧失理智,做出原本不可能做出来的事。”
“是这样么?”太虚挠了挠头,一脸费解地道:“可是他为什么要嫉妒自己的多年好友呢?如果是我的话,看到最好的朋友能高中状元,一定会为他感到高兴的。”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白衣人垂下眸子,掩盖住双眸中蓦然涌起的激烈情绪,却遮掩不住声音中流露出的一丝激愤,“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想当面亲口问沈沐风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虚被白衣人突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忍不住抬头去看他,却见那人愤然起身,却因为动作太猛,头从脖子然上掉了下来,骨碌碌滚到了自己的脚边,大睁的双眸正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愤怒和仇恨。
太虚的大脑当即就短路了,身体反应超过大脑地向后跳出八尺开外,口中磕磕巴巴地道:“公、公子,你、你的头掉了……”
“抱歉吓到你了,”白衣人头的双眼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太虚,毫无诚意地道歉,“毕竟是随便找的身体,不怎么合用,头每天都要掉上个七八次,真是恼人。”
说话之间,那无头的身体已经走到地上的人头旁边,弯下腰捡起人头反手扣到了脖子上,并顺便调整了一下方向,以保证它是朝着身体正前方的。
太虚怔怔地看着白衣人将头安放好,俨然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被刚才突变吓跑的神智终于回笼,一面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摸退鬼符,一面颤声道:“你、你是鬼!”
“是啊,你终于发现了。”白衣人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我不但是鬼,而且还是上百年的厉鬼。我生前的名字,叫孟清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