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白棠隐隐觉得无印对她越来越冷漠疏离,这种认知让她有些错愕。
她从小就知道,他是要心怀天下普度众生的,自己只是他心存慈悲的一缕善念,哪怕一株花一只兔子他都会以最大的善意去对待,自己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白棠想要有点不同。
靠近她床榻的屏风外侧那一整面墙上,挂满了丹青,或美人戏水,或倚栏看花,或静坐品茶,每一幅都生动传神,每一幅画上的人都是她,若是细究这画工笔法,也能看出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便是白棠最贪心的地方。
自从发现无印善丹青之后,白棠便多了一点小心思。她央无印每年为她作画两幅,除夕一幅,生辰一幅,成全她可以亲眼见证自己成长的小心愿。
善良温和的无印当然不会拒绝。她想,他在画着她的时候是不是会更加用心的多看她几眼,把她的一颦一笑都记在心里呢。
白棠小心翼翼的藏着心里的这点小心思,不敢让无印察觉,维系着这看似和谐融洽实则如履薄冰的关系,她觉得自己已经很知足很满意了。
可是,他为什么还是对自己越来越冷漠了呢。她有些生气,又有些难过。但是她又觉得她不应该这样,他本应不染红尘,她不能将他拖入这千丈软红万劫不复。
她又想,只要他能好好的,就够了。
指尖轻轻在丹青上划动游走,唇边溢出低低的笑声,若是真到了分道扬镳的那天,有这些画也足够她用来寄托一下情怀了。
只是未曾想这一天来的是那样的快。
她最后一次见到无印是在两年前的寒山寺。
不同于灵隐寺的幽静祥和,湮没于云海中的古寺到处可见红漆斑驳青苔遍布,宏大的佛音响彻虚空,金钟之声连绵不绝。
她不懂无印为何选择了这条路。那时的她惊慌失措,追着他一路来到了寒山寺,她拽着那只曾经握过很多次的衣袖,骄傲又卑微的求他不要把自己扔掉。
他却只是淡淡的一瞥,温润有礼,“阿弥陀佛,施主,你失礼了。”
那一年,白棠十八岁,无印二十三岁。
六、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秋季的江南在一片烟雨朦胧中苏醒,毛毛细雨并不能打扰到木渎镇上的人对节日的期盼。少男少女们早早就起床梳洗打扮,期待着能在七夕的花灯会上遇到自己命定的情缘。
一番吵闹声将白棠的思绪拉回到当下,她撑起一柄胭脂色的竹伞,沿着街边小巷缓缓走着。
得到无印的死讯是在一年前,印象里也是如今日这般的蒙蒙细雨,看着悲伤又眷恋。
她记得灵隐寺的方丈交给她无印遗物的时候眼中的了然与慈悲。遗物不多,只有一支笔和一个卷轴。这支笔白棠认得,是他作画时常用的那一杆。细心的打开卷轴,见画中女子一身红衣在海棠树下翩然起舞,宛若惊鸿。大朵大朵的海棠花层层绽放,依稀可见眉目间点点深情,旖旎缱绻。这正是十七岁的白棠。
突然忆起,那年正是海棠开的最盛的一年,自小她就喜爱海棠,一时间竟沉醉在这一片粉色的迷梦中。事后同无印要画,他却只是淡淡道了声已丢失。从未想过,这幅画竟然被他画的如此传神,精心装裱,稳妥收藏。
她终是没忍住,失声痛哭。
听闻当年无印主动请缨前往幽都战场,她以为他终于实现了守护大荒的心愿,却未曾想这背后竟是隐藏了如此匪夷所思的秘密。
隐隐中,似有神祇微微叹息,都是妄念。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抹殷红色的夕阳照在西山上,风吹皱河面泛起层层涟漪,反射出千万道殷红的光。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当年一起放花灯的河堤边,卖花的少女提着篮子自身边欢快地走过。
故地重游,心底盘旋着团团惆怅。时光轮转,一瞬竟是十年。
十年间,她对无印盲目且执着。白棠想起十年前的七夕,她就是在这里将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蓦然有些失笑,但是一瞬间笑容就消褪了。
“你怎么能爽约呢……”
话音随着悠悠的晚风消散在河堤边,白棠静静的站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没有说过。
落寞的转身,却发现身后两步外伫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银丝如瀑散在身后,面色苍白而清冷,神色淡漠,目光冷睇,颇有一种睥睨众生之感。墨色的衣袍在风中飞舞,脚下似有泼墨绘彩,墨染缠绵,身后背着一杆巨大的银色毛笔,点点冰花围绕之上,寒气逼人。
许是见白棠不语,来者上前两步,“你可曾见过一位爱穿红衣的姑娘,身量与你相仿,发间坠一支海棠步摇,是我早些年间送给她的礼物。”
话音刚落便自身后提出一盏灯,烛火摇曳,竟映得来人的样貌五官与无印别无二致,只除了面色太过苍白,眼角处少了一丝温和多了一份妖娆与狂傲。
白棠有些失神,眼中泛起水光闪烁。
风乍起,青丝与华发在风中飞舞缠绕,丝丝缕缕,蔓延丛生。
她听见那人说:“若你见到她,替我告诉她,今年七夕,我未曾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