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眷夫人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大清早在门前唱曲儿。
声如黄莺,唱醒了半个宫廷的人。
夏王宠爱眷夫人,大家都是知道的,但远远没有武观爱得那么深,毕竟本质上那就是两种不同情感。这个聪慧却单纯的王子还不知前途多难。
他的母妃对此很是满意,用她的话来说,一个恋母的家伙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彼时仲康正拿银匙搅着他的早膳,闻言一口燕窝险险呛出来,心道也不见得你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能弄出什么出息,王城里他的兄弟一二三四五明日何其多,他虽是仅差一位成为儿子,但未来宫廷倾轧,何等艰险的成王败寇生杀……
仲康忽然一凛,生生压下了那未冒出来的“夺嫡”二字,低头喝他的汤。
母妃依旧叨叨着他得做好准备,绷着脸不让人看出她因眼角细纹而日渐消磨的恩宠,过了会,又道,你的兄弟们,都是这修来福分投的皇家好胎,但有没有这足够硬的命,谁要跟谁走着瞧呢。
还要好几年才满弱冠的仲康咬着勺子点头附和,其实母妃的话,他是能领悟个七八分的,至剩下三分不懂,亲身体会一遭后就不能更懂。只是以仲康那时的傲,就没能明白,世上究竟能有多少次机会,一语成谶。
天亮的时候,仲康把武观“抱”去看了日出。
自然不是在那个“家”中看的,西陵城的王宫是够大,但容不下——或者说容不了一轮曜日,王城势力里的一切都带着战战兢兢的氛围,跟家花不如野花香差不多一个道理。
仲康在忘了到底十几岁的这天,带上他的弟弟在宵禁中溜出了君主势力所及的范围外,冒着被揭发的隐患去爬了山。
“你看将军府。”两个孩子两双脚,就一路穿梭在夜露朝露里,等登高时,天也差不多要破晓,武观拉了他的袖子,两人齐齐回望,整个西陵虽不能说尽收眼底,但十之四五还是可以的,再往高往远,就是连天下之主都无法触及主宰的,未知而危险的地方。
当时巳年夏,春知天恩乖觉带百花去,杨柳倒发得茁壮,满山绿衣绿得比冰心堂弟子还生机勃勃,来时的烟中一线路逐渐清晰,其对比让两人觉得昨晚走的路一定是遇见了鬼打墙。
仲康划木剑一扯,勾出草丛里一株幼苗,掐下薄荷苗最嫩的一点尖儿塞到他弟弟手里。
武观把那片苗塞到嘴里,薄荷本身的凉意,跟晨间爬上的低温,以一种好似要沁入五脏六腑的强势席卷而来。
武观几不可知地打了个寒颤。
“定老将军今年也要过五十五大寿了。”他们止了脚步暂歇下,絮絮在背后议论着定家满门栋梁,从定远定勇到还没出走的定娴。
“大荒千秋万代,由君主统领,但山河国土,却是将军镇守的。”小小的武观看似伤感,说的话却很有道理,像个小大人了。
大荒的血是永远流不干的,繁荣江山,河山待定,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和平背后一向是对战争的妥协,那时外是幽都虎视眈眈,内有国师立场不明,怎么看都是不容乐观的样子。仲康想着这些心思,抽着草叶子无精打采嚼着。并排坐的姿势,只能看见武观的一半小脸,嘴唇不似平时润红,甚至微微哆嗦着,仲康看了一会,默默扯了压在身下的衣服,做出张臂的姿势。
下一秒,武观就跳进了他怀里。
看完日出偷溜回宫的当日,武观果不其然就病倒了,风寒高热,苦汁子是喝一碗吐一碗,眷夫人几乎要哭哑了嗓子,守着她病怏怏的孩子,唯一的知情人仲康似乎没脸见他,几日都不亲临榻前。
但武观到底跟小狗似的生机勃勃,居然还是挺了过来,这病好直到那年冬,当那孩子能重新活蹦乱跳在雪地中时,恰好又是大了一岁。
仲康抱着手炉,想,他这个弟弟,真是太硬的命了。
他慢慢收紧手指,拢化了一把雪,手中只留下很淡的水渍,武观在远处向他招手,仲康笑容得体,颔首回应。
——既然老天不让你先死,那我就先顺了他的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