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天虞岛很少下这样的雨。
张凯枫到时,正值人间晚膳过后,阖家团圆叙话之际。盛夏已过,天暗得越发早,又兼是雨天,此时已黑尽了。龙津山庄与周边佃户家门前的灯光映进河里,被天水打碎,混成一湾看不清轮廓的散碎影子,变得颇耐雨打风吹。
他从没来过这边,手里只有一张破旧地图,记着弈剑新驻地的大概位置。送地图的犬妖是带着陆南亭生病的消息来的,多年前把这犬妖派去天虞岛盯情况,如今还是第一次用上。
天色实在不好,雨下得不大却细密,剑上滑得很,身自在便也没那么好用,堪堪落在一片稻田之中。不知哪里来的花妖竹精感觉到危险的气息,避之不及地四散退开。张凯枫觉得有趣,追了几步,进到一条竹子搭成的窄廊里。
铺路的石板很洁净,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竹林簌簌作响,似乎有风流过,送来些女孩子细碎的笑声。他沿路向前,百步之后豁然开朗一片洼地,积着浅浅的水,被周围竹木映得碧绿。几条小舟随意地系在一侧,还有大丛他不知名的白色花朵,无风自动。
石砌水廊在他面前曲折展开,莲花底座的六角石灯是他很熟悉的形制,举目一望,依稀是从前北斗廊的模样。远处木廊的檐下聚着不少女孩子,分成几堆,围在一起不知在看什么,笑得很是开心。忽而有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师兄你看,那边好像有位穿白衣的同门。”
张凯枫神情一动,快速闪进竹林里,紧接着便听见男声说话,“师妹看错了吧,那里只有竹子,哪有什么白衣的同门?”
“哎?”女孩子有些惊讶,“我方才分明见到有人,以为是天上星君下凡来为师姐妹们送巧,还特地换穿我弈剑服饰,不曾想是我看错了?”
“想必是央儿你看错了,”男子笑着接话,“星君哪是这么容易就能见的?不过今日既是乞巧节,你准备了什么?”
“我自然是有准备的,”女孩子也笑,转眼把那不知真假的白衣同门抛到脑后,“不过要等师兄对上我的句子才能给你。”
男孩子俯首帖耳去听她说话,两人便躲开同门亲热去了。张凯枫不太懂这些,没有在意。廊下的女孩子们猛地哄笑起来,嚷着得巧之类的话,拥着其中一人回去。楼外再无人迹,四周复又静寂下来。
雨渐渐小了,不如他刚到时那样密,写着弈剑二字的灯笼挂在室外木廊檐下,红得很招摇。他有些后悔没在龙津山庄附近寻一处地方避雨,也好过如今在竹林里弄得浑身湿透。他要寻的人不在这里,他来的时间错了。
夜深仿佛是眨眼发生的事,女孩子双脸含羞把刺绣的荷包塞给身边人转身跑掉。龙津山庄打更的声音传不进这边的山谷里,雨虽未停,月亮却出来了,照得水面一片雪白。名为翠微的楼阁里灯烛渐灭,飞檐轮廓依稀旧时温柔。御剑而行,弈剑听雨阁的山门在沉默的夜里望着他,繁星清晰而分明,看来明天会是好天气。
他在夜空下朝看上去最大的建筑飞,锁妖塔顶法阵投下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山谷。门上的匾额端正镌着紫微二字,窗口挂了薄竹片编成的竹帘,在微风中发出轻微的声响,清脆而绵长。几乎一瞬间,张凯枫就确定陆南亭一定住在这里。
正门没锁,轻轻一推便开,里面也没有守卫的气息,大派掌门,总要艺高人胆大些。竹帘没有全落,月光肆无忌惮地进到室内,照亮他脚下的路。房子形制不太规整,内间勾连着,看不出哪间很像寝室。约是前厅的地方摆着架屏风,白绢上是墨色的“剑”字,字迹有力,不知是否掌门手书,他也并不认得陆南亭的手笔。
张凯枫放轻脚步缓缓走过前廊。外面的雨越发小了,真正的静谧涌上来,被踏足的木质地板发出很细的鸣声,他隐约感觉到了另一人的气息,在那堵墙后面,正安宁而平和地运行。那是他想要见的人,此时此刻,却忽然不想去见了。
木门被轻轻拉开,外界的气息涌入室内。素色的寝帐没有落,确实有个人影躺在上面。应是用来束发的蓝色布带很随意地搭在边上,绕着一缕雪色发尾。陆南亭侧身睡着,张凯枫看不见他的脸,不过此前见过。比起虚无记忆里年轻时黑发的陆南亭,眼前这个虽不算老也不年轻的身影,倒更让他开心且真实一点。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陆南亭翻身坐起,有些零散的意识还停在昨夜的梦里。浅淡的竹香自他鼻尖掠过,还有龙津河水的味道——昨夜睡前还没有的。
有人在他睡着的时候来过紫微阁。
知道归知道,想找出是谁却难于登天。他晚上从不锁门,有时寝帐也懒放。假如来人有办法潜入而不惊动他,那么从理论上来讲的确谁都有可能趁他睡觉闯进来。同时,这也就说明这不速之客并非弈剑弟子——至少不会是待在门派里的这些。
天色尚未全亮,每日轮值守卫的弟子要过一会儿才来。陆南亭起身穿衣束发,洗漱的同时思索稍后早膳吃点什么好,自从搬来天虞岛,负责膳食的弟子手艺越发精进,连江南的点心也从冰心堂学了来,养得他口味刁钻,俨然是数位掌门里最会吃的。在南海时碰见宋御风,对方也许是看他吃得好,托他照顾宋屿寒,大概年轻时没少被太虚观没有油水的伙食摧残。
紫微阁里没什么要紧物事——陆南亭想。他从寝台上下来,想找点能润喉的东西——仅有他的一些杂物,陈旧的剑匣,刻过字的短剑,少时的纪念品,诸如此类。这类东西每个年龄大些的弈剑弟子都能翻出一堆,不该看上他的。
冰心堂的医师想来不会这样做,翎羽山庄一群穿硬甲的家伙只怕刚进来他就醒了,至于龙津山庄,更不可能有如此胆量失礼。他拉开门,木料摩擦发出轻而喑哑的声音。整个弈剑听雨阁也就只有这时候最安静,脚下有片未干透的水迹,应该是夜里的访客留下的。他没有多想,打算与故人道声早再去用早膳。
然而前厅已经有其他人了。那人站在窗边,手中提剑背对着他。是个挺熟悉的身影。
“是你啊。”陆南亭很轻地说话,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张凯枫后背一紧,迅速转过身来,眼神里十足戒备,他看到陆南亭,极短地恍惚了一下。这人不像生病的样子,但神色有些憔悴,想来人类至多不过百年的寿命陆南亭已过了一大半。他把剑收回背后的剑鞘里,用一种颇显生分的称呼叫他,“陆君。”
“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弟子嘴馋,夜里跑来我这翻吃的。”陆南亭对称呼没有提出异议,张凯枫对大荒门派不以为然,自然不会尊他掌门一类的身份。他语气有点不明显的笑意,同时也避免让面前的人因为他的话觉得自己很可笑。
张凯枫没有回答他,反而从窗台上的数尊木偶中取了一个,顺着不算太精细的发纹,用指尖很轻地抚摸。那是尊女像,身上衣物是弈剑弟子常服的形制,眉目不太清晰,仅能辨别轮廓。
陆南亭看他的动作,顿时觉得很不好意思,有种身为长辈颜面顿失的感受。他不知道张凯枫现在会怎么看他,但追根究底,他和她的事情其实与张凯枫无关。只是他分明刚饮过冷水,竟然又觉得喉咙干得有些难受。
“江……她被我葬在了夜安城。”张凯枫说。
“我知道,”陆南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点头,“很久之前,曾有弟子误入北溟,看到过为惜月立的碑,回来以后告诉了陆某。陆某当时得知此事,思虑再三,便觉应是出自魔君之手。”
张凯枫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他侧身去看陆南亭,外界的光被他挡去一些,陆南亭的脸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陆君知道?”
“是。”陆南亭走到张凯枫身边,木制地板被他压得直响,早就无所谓稳重或体统了,“这件事陆某一直很感谢魔君,不过在南海的时候太过匆忙,始终没找到机会说。早些日子我还在想,假如魔君始终不来,陆某想说的,是否会一同埋入地下,”他拿起另一尊江惜月的木偶,指尖拂过那同样不甚精细的眉眼,“毕竟,陆某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寻魔君。”
他这样说,张凯枫就有点不知道该接什么。他并不十分相信陆南亭的话,只是能言善辩只会在他有绝对把握的时候出现,显然不是现在。他也不愿让陆南亭看出他的软弱或破绽,就把手中的木偶放下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后面的另一尊。草草一眼过去,陆南亭在窗台上摆了两排多应是江惜月的木偶,只有一尊与众不同,身形像个孩童,却没有刻出五官。他知道那是谁,他不敢去拿,他毕竟有些恐惧。唯一可庆幸的是,他始终没有面对陆南亭,也就没有人能看破此时的张凯枫。
他站在初生的日光里,白衣白发,竹帘挡去大部分的光芒,剩下的那些刚巧落在他身上,令他整个人看上去白得发光,没人能接触,也没人能打扰。
“是,许久不见陆君。”张凯枫低声回应道。
“我也很久没见到她了,”陆南亭自顾自说起话,“之前的时候,我很想把她记得清楚一点。我没有能力把所有牺牲弟子的脸都记住,只好要求自己无论如何得记住她的,以免活得太过理所应当。”
“陆君……”张凯枫叫他,又迟疑一会儿,换了一下语气,“你是不是有病?”
他问得一语双关,但陆南亭好像只是单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略有些手足无措地把江惜月的木偶放回去,“怎么?”
“我真是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张凯枫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像是想起什么,声音又低下去,“总要让自己活在愧疚里的人。”
“哈,”陆南亭笑了一声,“不说别人,北溟把魔君放出来那一年,魔君找了那么多各门各派的人来问陆某‘十八年前君何愧’,陆某被那么多魔君问得日思夜想,怎么好若无其事?”
但那都是假的。张凯枫不无恶意地想,他现在也许谁也不恨了,他认识的每个人,对他的一举一动都那样有道理,甚至比他本身的存在更经得起推敲。陆南亭这几句话多半掺了水分,这个人仿佛天生就能让人心甘情愿跳进他的圈套里。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他。”陆南亭突然说,“可我也没法把你和……诸如鬼江,方天道彰这类相提并论。”
他语速不快,显得很有条理,平白让人觉得可信。只不过表象在张凯枫眼里站不住脚,更不在乎真心或假意这类东西。像他们这样的人,真心或假意,早就和无关的事情联系得密不可分。而那些事情本身,说是无关,但这样许多年过去,也都无法肯定是否真的无关了。
“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我倒真该羞愧自裁。”张凯枫给陆南亭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陆君当我是什么?”
陆南亭失笑,“是,张魔君恶贯满盈,他们穷凶极恶,自然差远了。”
回答他的是陡然离开的白色身影,晃得他眼花,但仍及时伸出手去把人拉住了,“你就这么出去?别忘了我当时是怎么保下你的。”
“我从未‘求’陆君保我,”张凯枫甩开他的手,内心想到陆南亭的脸面这一层,更乐意给他弄点乱子出来,“我这样出去,你弈剑弟子也没半个敢动我。”
陆南亭还没说话,门口适时传来今日值守弟子的声音,“掌门,您起身了吗?”
房间里骤然安静,只余下两道浅浅的呼吸声,果不其然地平静绵长,谁也没有把方才说过的话当真,应是早已习惯这样了。
“我起了,”陆南亭稍微大声回应门外的弟子,只是一眨眼,他又变回弈剑掌门,悄悄向张凯枫示意,让他回最里间的寝室去暂避。后者斜他一眼,扬手掀起前廊尽头的竹帘从窗口跳出去,马上就不见踪影了。
陆南亭知道张凯枫不会就此不告而别,尽管他没多少把握,但他确实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