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梧伤过许多姑娘的心。
说过许多转瞬即忘自己都难相信的情话。
山盟易许,然而佳侣难成。
他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折花相赠时对方不也面红如霞,看他剑若惊鸿分明眼里也有爱慕。
他可有一分相欺?
苏堤赏荷,流云听雨,燕丘纵马。
她们可有一次不称意?
只不过临了,情到终途,或者坦言之,不过是花色尚好,但折花人已然看厌。
凤梧又提壶一口酒灌下,倒不是为解愁,不过是又有姑娘逼上门来,实在心烦。
这已不是一两回,有的未语泪先流,姿态低婉,他便好言相劝,姑娘何必痴缠,你既年华正好又何必错付不肖。
有的语气咄咄,提眉竖目,他亦无甚惜花心肠,一句情丝已断,锦书休寄,从此天涯各往。就足够将一颗尚有期待的心伤透。
遇着这样的薄幸郎,那些姑娘又能如何,至多斥一句渣男,还只得咽下满腹委屈,自己擦尽泪,否则传出去平白失了颜面。
然而此类事情最难掩人耳目,便是当事人闭口不言,亦有亲友出面口诛笔伐。
一时渣男的名头竟冠给整个门派。
听雨阁中弟子多有愤愤,对凤梧很是不满。
往日受人追捧犹是不及,一朝非议不断且屡遭白眼,弟子们仅是婚配之事就坎坷不易频频被拒。因为个人的行止差池而累及整个门派的声名,害群之马,不过如是。
凤梧思及近日之事,心中难免气郁。但他并无悔过之意,反倒觉得,弈剑听雨阁本就该仗剑江湖,逍遥天地,何必为浮名汲汲营营。
至于情之一事,啧,想取得一个姑娘的真心,在凤梧看来,不过在手段高下,心意有什么紧要。
然而世间之事,最难预料,又有风水轮转并因缘相循之说。
也许此刻你将他人心意轻掷,辜负芳心,便有一日会有人做了你的情劫。
你为她摘星揽月亦求不得,纵然摧心断肠也弃不得。
如此才知,情之一事,难参难悟,难了难渡。
凤梧初遇履霜的日子其实已经不必确凿地记起,甚至那一日的履霜究竟是着什么衣饰有怎样的神情都难确切地记得。
美人如花隔云端。
她踏一朵云,周身都隐在一种静淡的虚境中,不言不笑。凤梧后来再回想,甚至记不起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她皎月样的脸颊。
如果不是他一时失手误施了八荒地煞给她,她回目清淡地一瞥,使他望进她静若寒潭的眼眸。
也许,也许后来就不会有人再三求索却还是憾然而归。
凤梧觉得自己似乎病了,一段时日都难以安枕,杯酒入喉亦是索然无味,所有熟稔的剑招全都失了力气,再舞不出往日的风姿。已经成家的师兄很是为他忧虑,坚持告了假送他去冰心堂医治。
冰心堂那些小姑娘气性也很大,见来的是凤梧这个名声极差的弈剑弟子,皆轻嗤避开,有性直的便出言讥讽,很是奚落了一番。然而凤梧失魂落魄的样子,周遭如何他并没看在眼里。直至冰心堂年长些的师姐出面呵斥,遣开了那几个还在廊前撇嘴嗔视的小弟子,温声问他登门何故。
凤梧便照实说了。
“近日食不下咽,辗转难眠,”末了思索片刻又补一句,“抑郁于怀,喟叹终日,唉。”
诊脉的师姐收回手,笑容温婉。
“可是心里存了什么事?”
“唔,不曾,”眼前似乎又浮上个腾云的身影,那一双眼眸沉静。“只是心里总有个人……”
“嗤,相思病吧,怪不得都说他花心……”窗缝漏进几个女子的声音。
冰心堂师姐无奈起身,向他歉意一笑,往屋外去轻斥几个躲在窗下偷听的弟子。
有女子的轻笑细语声传来。凤梧都听不见了。
相思病么。
当真喜欢一个人,那些手段反而使不出。
怕她不喜欢,怕被轻易拒绝。
从前他情话说的娓娓动听,一言使人心花遍开,一言又可让那些花尽数死去。不曾用心本就没什么可失去。他全无顾忌。
可是心慕一人,万般珍重,反倒说不出话。
凤梧呆立在水云宫来往必经的路上,心绪百结。
该说些什么呢?一表心意她会否觉得唐突?剑穗配好了吗,剑匣拭得净吗?
从未有如今日这般的心情。万般忐忑,焦虑不安,新换的典藏弟子服再穿不出往日的恣意风流,总使他有尴尬的不适感。
他茫然而期待的目光掠过每个行经此路的人身上,有金色的影闪过心头便是一紧。
因此当她真的衣袂轻飘驾云而过时,他却痴若木偶,僵立不前。
几乎被自己的心跳声淹没。他有一瞬简直怀疑自己被施了云麓火宗的究极术法,如三昧真火的焰从发顶开始烧起,心里放着她的那处火势燎原。
他烧红了脸,生平第一次在一个女子面前,踯躅难前。
于是他只能眼望着她走出视线。
凤梧站了很久。这条路她来过就已值得他久久驻足。
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遇到她。但凤梧并不遗憾。
他站在她生活修习的地方,看的是她也看过的桃花和云霞。这使他仍有种微妙的幸福感。
直到一日他终于鼓起勇气,在桃林下唤住将要走过的她。
凤梧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履霜,日日夜夜自己私心里念过不知多少遍,见到她却不敢喊出。
“请……请等一下。”
履霜回过头,看到个身着玄裳的弈剑弟子立在树下,似乎很是羞涩,顶上灼灼桃花的颜色似乎染上他面颊。
她不言语,只微微偏了头,一刻不欲久留的样子。
似乎他一说完,她便要走。
凤梧更不知该起什么话头,如果只有一句话的时间,他只想对她说——
“我……心慕你……”
“我无意。”
兜头冷水。
回去的时候,凤梧失魂落魄,连御剑都忘了。
剑阁几个见了他这副模样的师兄弟不由幸灾乐祸道一句“报应不爽”。可不是吗,那些被他伤了心的姑娘,此刻的他和她们有什么不一样?
凤梧第一次知道,被拒绝的滋味这样难过,心花万顷尽数死去,不过如此。
他一日都提不起精神,被拒绝了总不能像个姑娘似的哭哭啼啼,于是复又饮酒,酒入愁肠,皆是相思太苦。
凤梧又开始往水云宫去。
盖因师兄一番宽慰,说姑娘家都心软,时日久了自然会打动她。
凤梧想到师兄之前苦苦追求的那太虚观女弟子,今日二人已成佳侣,不由就信了。心里存了几分希望,他于是去的更勤,还要带用心准备的礼物和琢磨数日才能落笔的书信。
翠微楼新出的翠竹叶夹在信里,笔墨深浅写平生所见所闻。从江南初返带了此时节的新茶,还有小小纸鸢绘了传奇典故人物。想来修行不易久居此处也是无趣,还自拟了大荒时事趣闻撰个册子题题画画,供她消遣。甚至此次他带了自己初入剑阁持的第一把剑。
他恨不得把心捧给她,使她知道那里除了她再放不下其他。
履霜并不接他那把很有意义的剑。也没有问他以为会有,而早准备了答案的问题。
因此“我愿以此剑护你生生世世”的话,他便失了机会说出口。
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他,虽然蹙着眉。
“从前我就知道你,凤梧,你太出名。”
凤梧眼里浮上喜色。他已经忘了他出的不过是浪荡花心的名。
“所以我从未想接受你。”履霜仍是孤冷的语气。
凤梧嘴角那一点笑还来不及收回,只能大睁着眼目色惊痛。
“蜜语甜言,殷勤百般,实则是玩弄真心的游戏一场——”
“不,不是的,我不是……”
“不是吗?你冷眼看那些女子步步入局,为你情深心陷,你便即刻厌倦。”履霜一笑,冷而嘲讽,一个骗心的人并不值得她同情,“倘使我一早答应了你,今日许是……”
凤梧面色灰败,哆嗦着唇,“请你……别再说了……”第一次,她对他说了这么多的话,却字字诛心。
“那么,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有什么能为自己辩解的呢?
说过一次假话,都再难被相信真心。
他又要如何告诉她,也许年少轻狂说了许多谎,可这一次他真心不假。只是谁还信呢?
他自水云宫离开,远远望着那条他等她许久的路。他曾怀过期待与喜悦,也遭了许多仙居弟子的白眼,被再三拒绝后失意而返,又重怀勇气反复来找她。可是此刻,他看着那片碧霄之上的殿宇,和她踏云去后难以挽留的衣摆,突然再没了力气。
霄壤相悬,而他无从步趋。
他的前半生做了太多错事,因此留不住今日一片云。
说世有九变,一为心死。
凤梧宁愿心死,可他做不到。白日尽力奔忙,疲惫不堪才可使心内得一息余暇。可夜来,她就入梦。
又回到他在水云宫等她的日子,他等的心焦,却看见她那一朵云急急趋近,不似往日冷淡无言,今天的她,竟含了些微的笑意。
“凤梧你可真是个呆子,等很久了吗?”
凤梧怔在原地,痴痴望着她,不敢出声,怕惊破美梦。
“你只看我是作甚,是累了吗?”履霜微微垂目有些羞涩。
凤梧望着她皎月似的脸颊,一时喜得真要落下泪来。
“我不累,我愿意等你,一直等你。”
“真是傻。”
忽而眼前景况一变,凤梧忙伸手欲拉住履霜,生怕失了她。
转瞬已是战火纷飞之景,各大门派弟子都在此处,凤梧先着急环顾四周,看到履霜立在他身后才默默舒一口气。牵过她的手抵在唇边。
“凤梧,虽说成婚之日你许我以剑相护之诺,但仙居的荣耀就是每一次踏着死亡的起舞!让我和你一起去。”
梦境的最后,火天罚焚尽所有虚妄。
美梦到此结束。
凤梧睁开眼,是青色的床帐,一室寂然。
分明曾在梦中握过谁的手,就此结发了一生。现实却清醒得叫人难堪,得又失之,足使人肠断。怪梦太真么,将求而不得都演成荒唐好梦,还是该怪醒得仓促,与她脉脉柔情的片刻未能重温。
凤梧不甘地阖了阖眼,却再难入梦。
许多事情并没有所谓结局,只是太渴求一个结果才常常妄想故事未完。
凤梧很希望他的一生只是捧卷的人闲看的一个故事,合上书他就没有往后漫漫余生。他就能剑阁听雨在故事里一夜老去。而不是今日,与某个人各自生活,走所有再不会有牵扯的往后。
遇到一个人,从此天下失色。这是凤梧的情劫,他不想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