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群树郁郁,几乎蔽去日光,藤蔓攀着每一丝生机疯长,池沼静谧地只剩蛙声。
落在这片林子里已经不知道几日了。若惜无暇去数日头升了几次复又落下。
她已经饿得眼花,一动满眼都晃着虚影,于是只好靠在树下待体力恢复。
起初她还有力气,不死心地在林子里四处找出路,走得乏了便施个心清神明。可是腹中空空要如何?冰心堂可没有一系医术能叫人解决温饱。
眼前又晃过一片黑影,若惜并没有理会,阖眼再睁开,黑影没了,立着个黑衣的人。
可最先夺去她目光的还是那两刃锋芒。
双刀带血。
心脏几乎骤停,不待平复眼前一黑,居然就这么晕了过去。
黑衣的是个女子。
不过杀意和性别并没有关系。
被面具遮去一半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她用刀背拍拍地上的若惜,不由便皱眉。
这就晕了?
真弱。
刀上的血凌乱地沾在若惜柔白的脸上,染得猩红一片。
这样一看,还有些意思。
若惜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但仍然能看清并未刻意隐去身形的杀手。使她惧怕的双刀已经收在身后。
一切尚好……似乎也没少了哪里。
只是脸颊有些微微地疼。
但若惜并不敢动,因为那杀手的目光太盛又太冷,钉在她脸上,像最凶的鹰隼。
若惜是很怯懦的性子,一时吓得手脚发软。
“冰心堂?”声音又低又冷。
“……是,是的。”若惜没回过神对方突然开口,且才晓得居然是个女杀手,心里微微松下一口气。
“明日,随我走。”
此次任务正是寻医,眼下便有个冰心弟子,嗤,如此便不用远去冰心堂见一群聒噪女人。
“诶?可是……可是我领了师门……”一柄白刃便抵在颈上,一口气又提起来。
“我去……我去就是了。”白刃又收回去。
若惜一双眼睛委屈地红了,带了哭音。
杀手凉幽幽的目光扫过来,眼底那一点轻蔑看到她红了的双眼却不由换了兴味。真像只兔子啊。
“名字。”她一开口,兔子就一副惊得要跃起的样子。
“啊?”
“你。”
“若……若惜。”兔子纠结着还是说了名字。
确实很弱嘛。名字倒是贴切。
“凌迟。”吓得兔子膛目结舌。
不怪若惜瞬时就白了脸,眼泪珠子滚得像不要钱。谁能知道会有人以此酷刑为名。
若惜哭得不行,却见那女杀手似乎很是开心,眼尾轻挑,黑眸子里有笑意。
呜,突然更委屈了。
二
天刚亮,凌迟便要带若惜上路。
这林子路虽然杂了些,但夜里凌迟便探了个八九分,因而并不成问题。真正的麻烦是带着的这个人。
在此之前凌迟虽然知道有些姑娘家确实会让人困扰,但能称作麻烦就不简单了。
一条吐信的毒蛇便能使她惊叫,凌迟已挥刀去斩,只是不慎溅了些血到她脸上,旋即就晕在地了。
凌迟都有些怀疑这是若惜有意拖延行程。但当那醒转过来的姑娘,眼睛盈盈的水光,委屈可怜地望着她,喏喏说道“我只是……有些,怕蛇。”
她便信了,只是太弱了,还是能原谅的吧。
于是本来两日便可离开的路程,硬是拖得不知其期。
入夜最是麻烦,她没法隐去身形像往常一样栖在密林里,那只胆小的兔子,说看不见她不敢独个过夜。当她不知道么,明明早先也在林子里呆了几日了。可是有什么法子,她才要走,这姑娘便挂在腰上呜咽,啧,她那样小的胆子,却对她这样大胆。
“松手。”
“呜呜,晚上不知道还会跑出来什么,你走了我说不定便被那些蛇吃了。”
“松手。”做出个要拔出双刀的样子。
“好嘛,呜呜呜,我松。”
说起来并不是若惜当真就不怕凌迟了,她怕凌迟,可她更怕被丢下。
凌迟真的是身心俱疲。
“我未修毒经……”
“嗯?”
“太晚了我不敢自己去取水……”
“……”
凌迟真的想不到能有人这样,这样的弱。她甚至坏心肠的想如果她没来,或再晚些来,此刻若惜应当已是具尸首了吧。
抹净双刀,凌迟望向漆黑无月的夜空。也许这样的人去了魑魅会,呵,第一关便是死。
这日终是出了雷泽密林,日色正好,金晖遍洒。
若惜欣喜万分,整个人都雀跃起来,脸上一直挂着的那点又忧虑又委屈的神情也收了起来。
但过分灿烂的日头却并不能使一个杀手振奋,习惯黑暗使凌迟此刻很是不适,身后那片无光的林子反而好像使她更自如。
当然,杀手应对自如的并不仅止于此。
比如往日仇家旧日恩怨。
比如此刻箭如雨落,陷阱密布,而皓天湛湛,身无可躲。
这种情形凌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杀手见得实在够多。
强攻催命,凌迟眼里是冰冷的杀意。
歃血狂影,飘零血刃。疾影一剑,七杀绝刃。
杀手的本能已经足够凌迟脱身,然而箭矢破空而来,所向之处,还有个弱的难以自保的她。
凌迟本已周旋退开,残影一闪又急急跃至身陷其中的若惜身旁,她脸已白的没有血色,有箭锋擦破她右颊,虽然眼里全是慌张,仍强作镇定为二人清明逆转。
终于护她离开此地时,天将暮色,若惜一路都沉默无声。
她并不知道如何表达那一刻的深深惧怕,还有,当凌迟的双刃为她挡下箭簇,好像要把生命交给她的那刻,若惜突然觉得,万顷日光,好像全照进了自己心里。
那些在门派日夜尽勤修习试炼,堂前喂鹤廊下看花的日子,那些独处寂寥登楼又下的往日时光,突然浅薄得失了颜色。她的内心从没有像此刻一般生动鲜活过。
“别怕,”凌迟见她愣怔地跟随却无一句话,只当她尚有余悸,难得温和地放轻语气。
“都死了。”似乎实在不知再说什么,思索片刻,又吐出一句。
若惜抬眸只看着她,还是懵懂的神色,却很专注。
就是这个人呀,最凌厉的杀手,却也能是最温柔的朋友。
下个歇脚地一到若惜执意要为凌迟看伤。
“无碍。”黑衣也许看不出,血却分明浸地湿了几处。
“这怎么行,你伤了不需瞒着,我是冰心弟子,自然要为你医治。”语罢就去强拉了别人衣袖一一验看。
“伤得这样深,呜呜,你怎么一声都不说。”血肉翻卷,伤了的那个未曾言语,医治的人却先落了泪。
“习惯了。”
“会痛吗,上药可能疼了些。”
“不曾。”
那只挨近的绿色袖子便也粘了血,若惜全未在意,她眼里都是心急与痛,捧着凌迟那只方上了药的手臂,珍重异常。
凌迟自己抽出手,毫不在意,只是捧着刀。双刀被擦了又擦,她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良久,“你回去吧。”脸上看不出神情,眼眉都是一贯的冷冽。
“为什么啊!你不喜欢我跟着吗?我虽说没什么御敌的本事,可是……可是我还能为你治伤啊。”凌迟不需要抬头都知道会看到一双委屈要掉泪的眼。
怎么告诉她呢。和杀手一起,除了危险别无其他。也许一朝不慎便会送了性命,她这样胆小,定然又怕得不行。
况且,只是寻医罢了,哪里没有。
“呜呜,师姐原来说的都是假话——”
“明明说喜欢谁就跟着她,给她施固本润脉,清明逆转,谁见了便都会喜欢的……”
若惜就蹲在地上抽抽噎噎,眼泪擦了又擦,却觉得像天都塌下。
“跟着吧。”语气里有明显的无奈。
擦泪的人便飞快抬起头绽开一个灿然的笑。
三
还是考虑不周。凌迟想到。
杀手本都是隐匿身形不轻易现身,她如今却带着个冰心弟子,无异于将自己公之于众,若惜简直似个活生生的定位,仿佛无时不刻不在传达这样的讯息:快来看啊,这有个魍魉杀手。
唔,算是自找了麻烦。
麻烦自己并不知道,很是欢喜,总是笑意吟吟。
因为不日便抵魍魉门派驻地,没去过的地方总有些向往,且难免好奇杀手们的栖身之处。
潜龙殿并不明丽堂堂,整个魍魉驻地都像处在一片沉寂的影中,邪气森森。
许多弟子隐在暗处,并不肯轻易现出身形。只是也非所有魍魉弟子都似凌迟这般。
阶下侍立的子晴子落谈兴很浓。
“啧啧,凌迟越发像个男子了。”
“是啊是啊,这是带了媳妇回来吧。”
“锃!”一片白刃擦过子落的耳际,直没入身后的石墙。
说话的二人僵立当场。凌迟携着若惜已经走远。
任务已毕,便能歇一段时间。
“想去哪吗?”凌迟垂头问她。
若惜眼睛亮了亮,期待又小心地问:“能和我去看看梅花吗?”
梅花拥径,香远益清。
凌迟并不知道看梅花有什么别样的意趣,但若惜照着那梅瓶里的数枝梅花已经描摹了一个上午。
她化血隐匿在梅林,像幽影纵身花枝,踏落一地雪样的花朵。
太久了些。若惜目光都不曾移开,就那几枝花。
不过是几枝花。
凌迟使了个暗器,纵锋刃顷刻便折碎那数根枝条。
“你,你这是做什么?”若惜满目惊疑抬首望她。
凌迟却不言语,就在那棵梅树上支一条腿把玩手中双刀。
若惜便又要铺纸。
“为什么。”
若惜笑起来,“呐,听说你们有种武器叫‘梅花匕’,我且画几枝梅花,回去看看可能配得上。”
“……”这都有什么关系。
正此时起一阵风,纷纷扬扬撒了漫天的白花,仿佛是场丧葬礼。
多了一个人的感觉,对于凌迟,除过多了陪伴,更像是把命门暴露人前。
然而弱点一事,最是藏不住,你越怕人晓得便越宝贵,越宝贵便越难免显露。但凡心念一动,细枝末节就都会显露。
因而这条回去的路还未走完她们便被堵在半途这事更像是早晚会来。
而更像是为了要验证谁的决心,最锋利的刀刃都架在最弱的那人身上。
像是料定如此凌迟才会束手。
凌迟很怕。
她的双刀再快,也不能保证那些那些寒气森森的刃不会先落下伤到她。
她不需去看若惜眼里是不是又带了泪花。
解体卷,也许魍魉中许多人一生都不会去用,但并不表示会遗忘。
凌迟并没有选择或迟疑,她只是自然地用了最能解决的法子。
所以气血逆流,经脉暴胀的最后一刻,凌迟望着若惜,还想给她一个安慰的笑。但是唇角却牵不出任何情绪。
若惜并不是含了眼泪像以往一样娇气地要哭。她睁大眼睛望过来,眼里全是乞求。
求你,求你留下你自己的命啊。
太惊动的死亡,只是血肉之躯,却似乎静了整个大荒。
若惜伏在地上,想找什么,却什么也没找到了。
四
冰心堂有个没医好自己的弟子。
听说时常精神恍惚。
最初的那段时间,若惜时常闯到忘川去,那座奈何桥前,阴魂哭号。她不闻不看。
面目狰狞的鬼差来挡。
逝者已矣,生者留步。
可是,我不能去哪,凌迟,就在桥的那端。
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
有时一梦方醒,还是风晚林朝霞碧水,一切像梦一般。
仿佛惊痛过的死亡从没发生。
那折了梅花复又摇落一地的人,她还在梦里。
只是若惜醒得太早。
一死容易,独活尤难。
五
身为冰心堂弟子,见惯生死,却更畏惧。
冰心堂救治过数不清的病患,为情所困而一心求死的年轻女子,生途多舛坎坷难续的末路之徒,但更多的却是你无能为力只能送他往生的人,世上情缘未了,他却先你一步,去的人已不知苦痛,活下的那个却如刀剜肉。
起初魍魉门中许多人都不喜她。
凌迟是极出色的杀手,万人重围她亦能脱身自如,但是带着她,她身法出众,双刀如影又如何,遁无可遁,杀难杀尽。
还是怪她拖累了她。
后来便也淡了,不是对她有怜悯,只是入了魍魉门下,生生死死,早有所料。
凌迟,不过早了一些。
又是清明时候,冰心堂的哀思尤其重,医或不医,都是小事,只是医者担了这个职责,承受的总比别人来得多些。
若惜看着几个新入门的弟子,欢欢喜喜结伴去莲池看花,浅碧的裙子漾成水样的波纹,干净清新。
可是呢,这些新绿的颜色,有一天会沾上伤者的血液,大滩大滩的红色,心肠柔软的还为着人家的病痛心里煎熬,怕治不好,怕药抹得痛了,怕自己医术不济而世上苦厄太多。
总有一天,她们要忍着百倍内疚,望着绝望却期待的人说,对不起,我救不了。自己心里苦得快要哭,却先去擦别人眼里的泪,绿的衣袖被浸得湿透,然而这还不是最后,衣袖干了还会再湿,因为这世上的生死之别,太多了。
所以凌迟,我不后悔,不悔自己只是个冰心弟子。
曾想过如果自己是和你一样杀伐果决的杀手,哪怕是其他,只要有一战之力也好,我就能与你并肩,不再是负累。
然而即使重来,我还想入冰心堂,心疼那些你自己都不在乎的伤口。
最后就是,让我留下,我见惯了生死,不怕送一人先走。
哪怕,送离,留下的人其实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