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酒肆青玉色的旌帘下,倚门而栽的白梨一树晴雪。
“木姑娘,麻烦打一壶梨花白。”
一只酒葫芦被递到木梨的眼前,木梨顺着葫芦抬眼看过去,顾绍棠隔着酒垆,依旧是一身赛雪白袍,立在一片明丽的春光中,微微一笑。
木梨第一次见到顾绍棠的时候,是在小城十几里外的小道上。
她记得霜雪一般清利的耀目银光在眼前如辰星迸裂,意欲不轨的匪徒仓惶逃离,一个白袍的剑客反手将长剑立在身后,他微微抬起左手,中指勾住一缕发,夹在指间,手腕转了半个圈,轻轻一捋。
“顾某最厌恶的,便是不懂怜香惜玉之人。”
长剑一荡回鞘,白衣剑客逆着烂漫的春光,朝木梨施了一礼,发如鸦羽,面如冠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在下弈剑听雨阁弟子,顾绍棠。”
明朗是这般春光,却比春光更明朗一分。
木梨还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楞楞地仰望着他,剑客朝她露出了善意的笑容,逆着光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但是那一双清亮地眼里却透出关怀的神色,真诚且专注。
“姑娘,你还好吗?”
顾绍棠的声音温和且可靠,木梨听着,突然用手死死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滚烫的泪珠从指缝间流出。
顾绍棠有些伤脑筋地叹息了一声,由袖间拿出了一方叠好素帕递了过去。
“已经无事了,姑娘拎着包袱可是要往城里去,在下送姑娘一程可好?”
木梨放下了一只手,瑟缩着往前伸了伸,顾绍棠便又迈近一步将素帕小心翼翼塞进她手里,木梨颤抖着手攥紧帕子,忍住哭声胡乱地擦拭眼泪,帕子上有淡淡的皂角味道。
木梨平静了之后同顾绍棠说自己原和兄长相依为命,在兄长亡故后一个人来城里投奔孀居的姑姑,不想横遭此劫,顾绍棠听后深感同情,顺路将人送进了城,又帮着寻到了地方,只见一荆钗布裙的妇人,正是木梨的姑姑,那妇人一见木梨便同她抱头痛哭了一场,只是木梨的姑姑也不富裕,木梨便寻思在城里找一份工,顾绍棠听了她的打算,正好同这酒肆的东家有旧,便索性送佛送到西将木梨介绍来帮工,木梨犹豫了片刻,但自己除了农活也并没什么其他一技之长,便也千恩万谢地同意了。
顾绍棠因游历之故暂居城里,也时常拂照木梨一二,他姿仪甚好,风度翩翩,如此一来二往之下,木梨自然就一颗芳心暗许。
正说到顾绍棠来打酒,木梨接过酒葫芦,拿出漏斗套上壶嘴,用木勺从坛子里舀酒出来,倾入漏斗里,如此三四次,葫芦里就满了,木梨将壶嘴拧上,一面递给顾绍棠,又一面问:“顾公子今日为何不喝锦江春了?”
“所谓‘青旗沽酒趁梨花’,这株梨树开的这样应景,若不喝梨花白,岂不辜负了花开美意?”顾绍棠摸出几个碎银给她,接过了酒葫芦含笑道。
木梨没读过书,听说句简单的诗也听得似懂非懂,但她觉得顾绍棠念诗的声音好听极了,木梨默默将这句诗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莫名地心生欢喜。
两人正说着,却见店前停下了几个街头上的地痞拦住了一美貌女子的去路,当街调戏于她。
顾绍棠素来见不得这些,当即搁下酒葫芦便提了剑就上前去,三两言后就打了起来,将几人收拾了一遍。
那女子见几个登徒子被打得狼狈而逃,而那年轻剑客又十分俊朗潇洒,真真是话本一样的情景,双颊也不禁透了粉意,朝着顾绍棠盈盈拜谢。
木梨站在酒垆后,沉默地看着两人,这是多么相似,又多么不同的场景啊,眼前的女子一身罗裙,容貌柔美清丽,一行一止如娇花弱柳,尽显楚楚之态,令人心怜,通顾绍棠站在一处,真真是再登对不过,和当时粗布衣裙,发裳脏乱,还哭得满脸污脏的狼狈样子简直是云泥之别。
木梨表面很平静,无比的平静,这些天,她小心翼翼又手足无措地喜欢着顾绍棠,并且拙劣地掩饰着,但顾绍棠从来就同木梨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顾绍棠是个江湖客,他出身名门,习得是君子六艺,练的是骑术剑法,他可能用一生行走天涯,用脚步丈量天下,木梨只是个贫穷人家的女子,每天接触的是柴米油盐,没有学过琴棋书画,更无论什么诗词歌赋,将来大概也会嫁个普通男人,相夫教子,普普通通的过完一辈子。
木梨不清楚吗?不,她很清楚,清楚到不愿意让自己清楚。
但顾绍棠是木梨的一个梦。
一个最痛苦的美梦。
木梨回过神来,眼前场景却突然生变。
不等女子起身,顾绍棠就一步上前扣住她手腕一翻,只见她手里赫然藏了一枚待发的银镖。
“这不是适合暗杀的武器,”顾绍棠取过银镖,捏在手里举到阳光下转了转,然后眯着眼冲那女子挑起眉轻飘飘地笑了笑,“哪有暗器这般银亮,青天白日里日头一照就闪得晃煞人眼。”
那女子藏镖偷袭不成,当即色变,竟从口中又吐出三颗颗铁珠射向顾绍棠眉心,但顾绍棠早有防备,用剑一抡,当当三声,铁珠便给打落到地上乱滚。
锦衣女子挣开钳制,却由不甘心,手在腰侧一摸竟抽出一柄软剑,又攻上去。
两人打在一处,皆是用剑,一时只见青光交错。
但不过多时那女子就落了下风,此般情形,顾绍棠攻意更盛,对方不敌,竟被顾绍棠一剑削下那腕上一片皮肉,险些丢了软剑。
顾绍棠见那女子狼狈,心下不忍,最后只用剑鞘往她锁骨一嗑。
锦衣女子一声痛呼,捂住被戳断的锁骨部位,足下借力跃上飞檐,往北奔逃了。
顾绍棠见此也不再追,只是将长剑收归鞘里,回身拿回葫芦,冲着木梨一作揖。
“原是我先前惹下的麻烦,早有朋友知会我有仇家买凶欲取我性命,我于此滞留也正为了解此事,只是不想又让木姑娘受惊了。”
“这些江湖恩怨我也不懂,只是刚刚真是惊险,公子你没受伤吧?”木梨不无担心地用目光检查着顾绍棠在打斗中少有凌乱的衣衫。
顾绍棠莞尔笑曰:“多谢姑娘担心,只是我早有防备,且那女子失了先机,又使剑同我打斗,所以我并未受伤。”
“如此,甚好。
子时,三刻。
街上两边的店家都已经关门打烊。
木梨站在酒肆门口的梨树下,月色泠泠,重重花影在夜色里莹莹如雪,花事极盛,盛得几乎要败落了。
平日这个时候,木梨早就归家了,但今日,她在等人。
顾绍棠今夜约人在酒楼饯别,宴罢回客栈必然会经过这里,明日一早顾绍棠就会出城离开往别处游历,所以今夜是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机会。
顾绍棠从长街另一头走来,他身上带了几分酒气,是梨花白的清淡酒香。
“木姑娘?”顾绍棠远远见树下有人,待看清面目,着实惊愕,语气里带了些不赞同的意味,“现下夜深,姑娘怎得还不归家,此举实在不妥,可是有什么难处?”
“我听说……”木梨开口,却又停下了,她面露踟躇,似乎在在说与不说之间纠结徘徊,难以决定,她垂头盯着脚尖,手藏在袖子里,却依旧能看出里面的手将袖角绞着攥得死紧,“我听说顾公子明日便要出城离去了,便想问问……问问公子什么时候归来……”
顾绍棠闻言一滞,神色复杂,却也有几分意料之中,几次欲言,终是不语。
木梨久久等不到回答,心下了然,也不敢抬头,只是用力抿了抿唇,哀哀又问:“那公子……还会回来吗?”
“我尚未想过,大概……不再回来吧。”顾绍棠侧过头,默默地将视线转向木梨身后的梨树。
木梨面上一白,大约过了半刻,她缓缓背过半个身,仰起头睁大眼望着满树的梨花,压抑着泪意,颤抖着声一字一句道:“公子,其实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只是……只是,我只是想把这些说给公子听,我不求什么,只是想让公子知道,以后便是再不相见,我也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公子是木梨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每次见到公子,木梨就觉得心里十分欢喜,木梨喜欢公子,很喜欢。”
顾绍棠沉默地听着,木梨的心思他不是不知,只是不愿点破,原想着等自己走了,时间久了,她这份心思也就淡了。
最后,顾绍棠闭了闭眼,轻声叹息。
“你是一个好姑娘……”
——!
说时迟那时快,本背对顾绍棠的木梨猛然回身暴起扑去,此一刹间,事发的太快,顾绍棠甚至连垂眼叹息的神情也才完成一半。
她手上握刀,眼看就要当头劈下,顾绍棠不及多想,即刻抽剑一挡,只听得“锵”的一响。
下一刻顾绍棠动作却一僵,喉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
原是她初做佯攻,刀剑相格的一瞬陡然收力,竟身似无骨形肖鬼魅一般,折腰顿矮下了半个身子欺近一步,同时另一手抽出第二把刀整个捅进顾绍棠左胸。
那刀不起眼的很,色泽暗沉,刀光不浮,杀意不露,此刻又是深夜,醉中乍惊的顾绍棠自然没有发现她还藏了一把刀,更不说在短短一瞬里认出她使得是魍魉招式。
而魍魉门人持刃,多成一双。
是的,她师出魍魉,魍魉从没有不合格的杀手,因为所有不合格的,都死了。
她不知道她的雇主为什么要顾绍棠非死不可,但做金钱买命的交易本就不需要知道的太多。
顾绍棠的剑法的确有其精妙之处,但他还是太过年轻了,至少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即使对方是个弱小女子,一个可怜又普通的爱慕者,也不能在对方近身时不加防备。
而她,恰恰就是算顾绍棠这分酒意下怜意中的一时不妨,如此顾绍棠既失先机,又有醉意,她却早就构想多次,所用招式只为毙命,真是好一场有心算无心。
江湖险恶,或许顾绍棠认识到一些,却还远远不够,但现在已经晚了。
因为,顾绍棠就要死了。
起风了,枝上的梨花随着风的轨迹飘旋,四散,满眼满眼的白将两人拢住,如十二月深冬飞雪乱落。
她抽出了弯刀,顾绍棠失去了支撑一样,脚下晃了一晃,然后栽进了这一地梨花雪里,风没有停,梨花也依旧纠缠在风里,似要将他如此埋葬,埋葬在这春夜最后的一场雪里。
顾绍棠最后的一眼看的是她的眼睛,她的面容还掩盖在木梨容貌平平的伪装下,但那双眼睛,却已经流露出不相称的神色了,这是顾绍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清她的眼睛,冰冷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这是一双真正的美人的眼睛,美的锋利,带着一分凌然的杀气。
真正的美人,应该和你的剑一样,是带着一点杀气的,顾绍棠忽然想起不知是谁同他说的这句话。
梨花落到剑客的胸口,莹莹的白里泛出冷冷的青,像是荒骨一样颜色浸透在血里,世界忽然变得无比安静起来,无形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将他包裹,大概是濒临死亡时的幻觉,让剑客觉得自己好像躺在流沙之上,一点一点地陷入虚无混沌之中。
在最后的最后,顾绍棠忽然有些遗憾,身前的女子用一把弯刀剖开了他的胸,刺入了他的心,取走了他的命,但顾绍棠却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想看一眼,就看一眼,无论是什么样子,都像想看一眼。
她蹲下身来,伸出手,尾指微微勾着,指尖似是掐着一枚玉兰,她将食指凑近探了探顾绍棠的鼻息。
此刻,她离这个白衣的剑客是那么的近,只要将食指往下移一寸,便能触上剑客那双微翘的唇,这双唇曾经尝过许多千金难求的琼浆佳酿,也尝过许多姝丽名伶的口上胭脂,但此刻,这双唇上只残留着几分余温,却也即将散去了。
如果她是木梨,定会心中羞煞,可惜她不再是了,从她拔出刀的那一刻开始。
所以她只是又把手侧过,按上顾绍棠颈侧脉门,没有鼻息,也没有脉动,他现在是安静的,彻彻底底的安静。
现在这是一种很美的景色,白衣黑发的剑客安静地躺着,躺在莹莹的梨花里,躺在孤寂的月色里,躺在沉默的春夜里,黑发的黑如沉默的夜,白袍的白如孤寂的月,白袍左胸的血,不,那不是鲜血,月光下,那是朱砂,是赤艳的朱砂,是染在剑客心口的朱砂。
但是她不是雅客,也无心欣赏,她只是一个杀手,一个谨慎小心的杀手,所以她只是很谨慎地在顾绍棠咽喉处又刺上了一刀,确保这一次的万无一失。
然后身形隐没了,没在了这沉默的、死寂的春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