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比世间任何一种毒药都可怕,你能明白吗?
壹
我起初并不叫花海心,只是五岁那年,让灵隐寺的和尚算了一卦,说我若是命里有水相助,则一世顺心如意。
我那肚子里没几两墨水的老爹自然欢喜得很,挑了“海”这一水域辽广的字眼,替了原本的名姓。后来我与灵隐寺一顽劣小僧结为挚友,日里胡天酒地,夜中对月侃谈。
他与我道,我也曾为你我占星,卦中显像我终将死于你名中一字。你说,我是死于万花丛,还是死于美人心?
我挑眉,假意拿起针囊道:不如我给你下两针,包你以后再也没本钱往秦楼楚馆里钻。
他吓得醉态全无,连连后退,大声嚷嚷道:这不成,多少小娘子还等着我这宝贝呢,你一针废了它,指不定要造多少孽。
数年后我在离他圆寂之处最近的逐日岛立起坟碑,未有刻字,只有两枚几乎没入碑身的毒针。
贰
冰心堂大多弟子济世万千,而我的针下亡魂无数。同样与我精于毒术的师兄伏枫常嫌我这身腥臭污了他的琴境,而当我染血狼狈时,他又亲自为我上药化瘀。
堂中尊称师兄一声“毒王”,师兄性情磊落,也确实担得起;而我的毒术虽与师兄不分伯仲,心思却终日游戏花丛蝶浪,他们便予我一句半是嘲讽半是戏谑的“毒公子”。
而比这更戏谑和嘲讽的,是药毒之争。
我自然不会留在门派欣赏这出自相残杀,我向来只爱在勾栏绮楼里看戏。
临行前照例拜谒堂中资历最高的毒派老辈琴若,她盘发如蛇踞,已显老态的脊背爬满在风中颤动的烛影。
“我从不后悔拒绝收你为徒,即使你的天赋不逊于伏枫。”
十年前她也是这般坐着,只问了一句话。
“为何习毒?”
我也只应了一句话。
“不为苍生。”
或许我只是不爱药性罢了。
药性相济,药派素来追崇一种药治百种病,就像他们的人一样,一寸心腔要纳容同门的百八十人,一尺胸怀要接济世间的芸芸众生。而毒性相吸,毒草丛生之处毒物必至,相争厮杀,只余存下一种幸者。
偶有醉时,我幸庆这世间还有毒性这一存在,与我的性情契合相知。
心里只容得一人,却又舍不得烟柳花丛的缠绵快活。
而夜中酒醒,我又嘲它如敝履。
呵,风流命偏生出一副忠贞心,矫情给谁看?
叁
星星点点的积雪与碎羽出现在岩角林梢时,我便知道自己记错了路。
罢了,原本也只是被龙门客栈的说书人激将,想去月影湾同那曦月寒比比,它的心与我的血,究竟哪一个更毒。
索性将错便错,江南难有雪景,此番行程权当赏玩。
前头传来稀落的人声,原是几个云麓弟子正在四下翻寻。见着了我,他们即刻簇拥过来,厉声呵斥。
“风落大人下令封锁此处,你绕到其他地方去罢。”
我轻轻扬手,墨罂粟毒雾瞬时爆发,迅速吞食着几人的生命。正逢风起,白羽缠绵着毒素耗尽的墨色花瓣,在浓稠血光里恍如昼夜轮回。
“风、风落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呵,风落大人,那是什么东西我可懒得去知晓。这世上,从来只有解不了的毒,没有杀不了的人。
又前行几步,我暗自皱眉,这血腥味似乎太浓了。我曾在堂中接手不少死人,从鼻子到发肤,都对腥味极其敏感。
看来雪林深处,还有些有意思的事情。
只是……
这腥味里有着说不出的甜美,诱着我的向那片雪地尽头的灌木密林一步步走去。
就像毒草惑引着毒物一样。
肆
在枝桠丛间初窥冷喻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看见了观音临世。
素带纱衣,只有三两点金饰增色;檀木拂尘,末端持柄处十指纤纤;青丝没膝,一道流水薄绢堪堪掩去半面花容。
清冷幽柔,傲骨天成。
我想起同样傲骨天成的被毒派弟子奉为神明的师兄,只是师兄多有刚毅孤凛之气,慑人而尊;她则是质若古玉,风华内敛,生来不掺染半分烟尘。
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
那张疏离却清隽面容忽而生动了,眼角勾起这副冰肌玉骨不应有的柔情媚意,我险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在笑?
而下一刻檀香四起,三道黄符穿空来袭,我掠身后撤,左右各有一箭符光贴着脸颊划过,最后一纸定身符准确地钉入我的左肩。
腥味弥漫,我不慌不忙地理理鬓角,暗道一句色令智昏,这菩萨若是吃起肉来,当真教人防不胜防。
雪似乎停了。
她的裙角微动,枯枝残叶匍伏在她足下,呻吟出细微的断裂声。拂尘借着厉风,肆虐地在她身后张牙舞爪,笑声隐约可闻:
呵,不逃也不戒备,你当我只会这一道定身符?
肩畔伤口似乎也受到她的震慑,剧烈的刺痛让我下意识地扯出一的笑,我道: 在江南时,日日都有绮楼佳丽名门闺秀要取我命,只是最后谁也不舍得让谁下手,争来争去的,我也烦神。姑娘如此心善,今日愿意了结我这条风流命,既替我省了头疼又替她们解了恨,甚好甚好。
她提腕转肘,那蓬拂尘便似通灵一般,形如白狐妖兽,倏然乖顺地伏回她臂间,先前的杀意也淡了。她腰身轻拧向后,声线与腰线一般柔媚诱人: 玉玑子,过来瞧瞧这八大门派养出的蜜口滑舌,甜得惑人心软,腻到让人发昏,杀了都嫌齁。
跟在她身后的小童默然走近,尽管面皮上沾着许多叶屑土渣,五官依旧能让人看出日后英挺模样。
她的言辞硌人,嘴唇却是一翕一合地,引诱着薄纱聚散出种种柔软的弧度: 玉玑子,让我看看你还记不记得莫非云身上的伤痕长着什么样子。
小童会意,神色淡漠地转向我,掌心凝出一团烈焰,猛然间窜起半丈高的火光,疾速刺入我的左肩。
焦糊的腥味异常难闻,而我不躲不退,从她敛回拂尘的那刻起,我便知道她无意杀我。
果然,她的手指画出一道退鬼符,却不是打在我身上,而是将那小童逼得使出风心法相抗,她再画一道郁风真诀,小童便呕出一口血来。
“没用的东西,别人如何打你,你就只知道一模一样的打回去?我看,你要报仇不必学道术了,跟着云麓仙居的那群畜牲,学畜牲咬人的样子就行。”
她轻蔑地将眼角敛起,转身间拂尘横扫,一只炎凤凌空长鸣,数十团焰球登时将小童困在火牢中。
焦兮炼狱,古经卷里属于火天罚的真正的名字。
围顿里的小童挣扎着站起来,生涩地念着太虚道诀,任凭衣物上数处焰苗灼烧着他的肤肉。
她显然很满意小童的难熬模样,裙下莲步悠然,如同春日游园。她倏而倾身,宛如摘下一朵芳庭牡丹一般取走我的药篓。
“很好,看来你明白了我的意思。来,瞧瞧这冰心堂的银针,是不是很漂亮呢?下次再让我看见你的第一反应是用仙法而不是道术,我就会把这壶银针全倒进你的眼睛里去哟。”
小童满身狼藉,一言不发。
而我的眼眸和心神,还停留在她倾身的一瞬,有几丝柔发轻巧地在肩上的伤口划过,带来战栗般的疼痛。
“随我来,如果你还想要这条命的话。”
云开雪霁,我的目光借着雪光,不可自抑地飘落在她的墨发梢,痴迷贪婪地濡透她的纱衣袖,无可奈何地滑过她的拂尘尖,心甘情愿地匍伏在她的丝履下,直至身躯碾进尘末。
那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认命。
伍
冷喻是个绝妙的女人,那些薄情无理的话总会被她以一种类似调笑的语态说出来。
“入冬的鹿血似乎没有之前鲜美呢,添些未成形的虫草大概会合口很多,你一会儿便去弄些虫草来罢。去哪儿挖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多往毒虫聚集的地方走走,多挖几层雪总能挖到的。”
玉玑子回来的时候披头散发,满面泥污,雪水和汗水在脸颊冲出一道道泥河,看起来很是滑稽,他左手抓着篓子,右臂赤裸着,被一根发带缠得死紧。
发带下是发黑的一片淤血,依稀能看到蛇牙咬啮的痕迹。
冷喻径直拿了那几株东西,随手掷进熊熊火焰中。
玉玑子看着九死一生摘得的草叶被火舌吞噬干净,神情依然很淡漠,只是指节不自然地向内勾紧,我知道他在压抑着将它们屈成拳的欲望。
冷喻道:拆了那截绳子,想活命就去外头跑几圈,多活动活动蛇毒就解了。
玉玑子很快除去腕上发带,依言向洞外走去。
待看不见他踪影,我拿起之前他装虫草的药篓负在身后。
冷喻道:你去做什么?
我熟练地给自己固本培元:去摘几株解毒药草。
冷喻哼了一声:摘个劳什子的解药,你疼他?疼他怎么不提醒他这样瞎跑只能扩散毒性,这假好心,呵。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双眸:若我提醒了,岂不是违了你的兴致?再说,你不是早料定我会为他解毒,才放心赶他去采草的?我怎能不顺着你的心思走呢?
冷喻笑了,笑得丝毫未有被揭穿心思的尴尬和愠怒。她的笑总是如此美丽,我不得不承认她就是有这种本事,明明隔着一层流纱,偏偏只用一双冶艳的眼就能教你情不自禁地想像出纱下另外半副容颜是如何娆媚。
她的面纱如杨柳垂帘,而眸心艳波流转:我有时觉着,你才应该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徒弟。
我也笑,不过我笑得敷衍异常:那真亏我那师父死得早,还能摊上个好归处。
当我从后山回到洞外时,玉玑子还在撑着一枝木棍艰难地迈步,四下里寂林幽幽,唯有这一片空地在月光下皎如覆霜。他面色发青,唇瓣酱紫,很显然蛇毒扩散得狠霸。他喘息急促,踉跄前行,几次险些跪在地上。
不远处隐约有沉重的踏地声,伴随着模糊的兽吼。玉玑子或是神智恍惚,此刻竟丝毫未觉危险将近。直至庞大的兽躯混着腥臭扑到跟前,他才如梦初醒,颤颤巍巍地挥起手中枯枝,浑沌地念起道咒。
我有些佩服他了,他对云麓仙术的掌控显然要比太虚道术纯熟强劲得多,而濒危之际,他却强制压抑了自己的求生反应,硬是使出道术。
他本就是初习道法,如今又是中毒虚脱,三四个诀术不痛不痒地滑过那只肥厚的黑熊,倒把这畜生激得狂怒,一掌拍出他几丈远去,粗壮如柱的熊腿猛然前趟,力可千钧,顷刻间就要践碎他瘦小的身子。
我只倚着树身抱臂而观。我知道那林中暗处,还有一双和我一样看着他的眼睛。
虎啸冲天而起,一道形如闪电的健硕兽影迅捷地横亘在玉玑子身前,几下撕开那团黑熊肉躯,鲜血从獠牙利爪中滴淌,染红了玉玑子苍青的面颊。
暗处又传出一声压得极低的喝令,紧接着是远去的轻微脚步声。
我俯身抱起已经昏阙的玉玑子,跟着白虎前行。雪似乎又开始下了,我看见小玉玑子额发上沾染着冰屑和残羽。
小玉玑子出乎意料地转醒得很快,面上仍是喜怒无形,只是冻得惨弱,依稀可以听到他唇内细微的叩齿声。
我不怀好意地对他勾勾嘴角: 跑得可累?
他慢腾腾地吞呕几下,终于将喉中梗血咽了下去。像是看出了我的嘲弄,他漠然道:我知道冷喻师父的话不可信,但我一定要信。至少……她不会让我死。
看来还没被毒傻,我继续揶揄他:是不是觉得冷喻很喜欢折磨你?
他已然无力,还是强撑着摇摇头。
我笑了:莫非你还觉得,冷喻做这些是为了教你一些‘不可信人,只可靠己’的没用道理?
他又摇摇头,轻声道:她不是很喜欢折磨我,她是很喜欢折磨所有人。
他抿唇顿了顿,又道:包括她自己。
陆
冷喻选择了终年落雪而人迹罕至的黑白羽森林。
她太需要雪,只有摸着这些冰冷的东西的时候,寒意钻透肤底,剧痛刺入骨髓,才会觉得原来自己的血还是温的,心还是有知觉的。
只是雪太干净,干净得会让她想起自己的身体何等污贱,品性如此残堪。
这才是她最喜欢雪的缘由。
玉玑子说得对,她喜欢折磨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我曾替她谋划,我愿以冰心堂之名接近太虚观和仙居的那两个老畜生,再将她的行踪透露一二,得了两人信任后设法毒杀。
冷喻毫无所动。
我心有不甘道:你是不愿信我,还是不愿信我的毒术?
冷喻目光如凉水:这会儿我倒觉得,你是一点儿也不像我。
转身提腕,拂尘扫出一道符光,冷喻将洞中新生的尸鬼斩杀得利落干净。
血光烈烈,陡然燃起她眼眸最深处的狂妄放纵,火势燎原,不可绝灭——那种枯竭万物的野心,比容颜脂肉的艳媚更撩人。
我禁不住想要追逐那魔魅一般的目光,甚至恨不得据为己有:我要把那一对比任何晶石珠玉都完美的妖物收入琉璃盒,日日夜夜水浸药养,祷念奉香。
尸鬼求生无门,肢体逐渐瘫软,惨然伏地,她似乎高兴了些:我若是要那两个老畜生的死……呵,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活着,耗个二三十年等他们老死即可。
我要的,是这吞人的世道的死,我要这世间重立规则,肃清恶果……我无比地期待自己给它们陪葬的那一天。
柒
我一生钟爱的颜色,是浸泡着断肠草汁的墨罂粟在吸透汁浆后,花瓣浮起的幽柔的绯色。
那朵饱含汁浆的罂粟花朵被冷喻轻轻拈起,绯色浸染了她的指尖,鲜活明丽,几乎要榨干我对美的所有想象。
她优雅得如同妆镜前择簪而饰的富家千金,从容而柔婉:“玉玑子,把手伸出来。”
小玉玑子闻言,把袖口往后摞了一圈。冷喻单膝屈蹲,与玉玑子相对而视。她的掌心拢着那朵花,指尖穿过小玉玑子的冻伤斑驳的指间,十指交错。
毒性从两人紧合相贴的掌心里爆发开来,小玉玑子难以自制地剧烈颤抖,掌心下意识地向后挣逃,却被冷喻的手指扣得死紧,小脸一刹间几乎全白了,瞳孔也开始紧缩,似乎要昏厥过去。
冷喻无声地看着他,笑容诡异而美丽。
我开始为玉玑子施展心清神明。
小玉玑子喉间隐隐可闻呜咽之声,瞳神逐渐有了光彩,他看着冷喻因为扣紧而泛紫的指尖和悠然而甜美的笑意,咬牙逼迫自己疼得毫无知觉的手指反握住冷喻的手背。
冷喻道:“我能挨得住的疼痛,你必须挨住。”
玉玑子又忍了许久,终于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师父,我自己能握住了。”
言下之意,无非让冷喻收手,不必与他同尝这钻心毒苦。
冷喻的指间毫无所动,只是目光有些涣散,像是看着玉玑子,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其他什么人。
“人心比世间最毒的毒药还可怕,你能明白吗?”她眼角眉梢的笑意骤浓,冶艳如血。
那一刻,我的视线仿佛穿过了那一道绯红面纱,缠绵着她浮起观音般雅致从容的微笑的唇。
七日后,我在乌瓦亭和云虹光里饮尽最后一滴黄米烧酒。
酒空了,我也该离开了。
小玉玑子仰起头,眉间朱痕在雪色里冶艳如血。
“我不明白。”他说。
我弃了空酒葫,醉眼朦胧道:“不明白冷喻为何留我性命?”
“我原本以为冷喻师父是让我接触冰心堂针术与毒术,如今想起在见你之初,冷喻师父叫我‘听听你这八大门派养出的蜜嘴油舌’ ”
“所以你不明白我的言行有何值得你‘听听’ ?”
“正是。几日前我已有疑惑,只因对你有所防备,觉得多问无益。而冷喻师父不会看不透我这点心思,今日却遣我送你至此,想来是要我多问你一句的。”
“呵……”我扬起脖颈望向羽雪纷乱的视线尽头,那里云层涌动,竟有些像她行走于林间夜风时翻飞的衣袂:“我的言行啊……若我是莫非云,当年定不会死得那般难看。冷喻比莫非云更明白虚情,假面,空名头与伪道义的妙处,自然也要让你体会。”我刻意言及莫非云,企图在他脸上找出些或愠怒或不甘的痕迹。
可惜事与愿违,他情绪平静无波,神色风云不变:“你在八大门派的声名好吗?是名门大侠?义士善人?”
“都不是。”我勾唇一笑:“我招尽了毒派长辈的白眼,她们却精心传我一身毒术;我夜夜笙歌,大摆淫宴,把师兄主殿弄得乌烟瘴气,而师兄却仍旧在我遇险重伤时,为我上药驱毒;我惹事生非,广开杀戒,冰心堂却不曾逐我出师门;我寻花问柳,多情浪荡,被我辜负的姑娘们还是盼着我念着我...这就是我的本事。”
他低下头,似乎在计量我方才所言虚实。直至我已转过亭前假山,才听他声线极低的一句多谢。
捌
离开黑白羽森林的一段岁月里,我常常记不清时辰,晨初昏睡,近午困乏,夜里梦魇不绝。配了七八副药草仍是无济于事。
白日里租来只青楼画舫,嬉闹不到半日又有倦意袭来,日头正盛,阖了眼便是一片猩红。
听我言及巴蜀雪地的姑娘们推搡调笑着,要我带她们一齐去瞧瞧那鹅毛纷扬的胜景。
我当然不可能真把这群娇莺软燕带往那等贫瘠之地,只将她们载去了芦花坞。
那日风紧,芦絮漫天,倒不像是飘雪,而像飞羽。
大荒中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地方不止一处,而散落着飞羽的地方却只有一个。
那晚未有依红偎翠,只仰躺在空荡的芦苇丛中,任飞羽似的白絮落了满身缠绵。再醒来时,只觉得精神出奇的好。
披着一袍芦絮,我再次策马北上。
或许是想她了,或许不是。
少时曾有疑惑,断肠草毒性最烈,而被奉为至毒的却是墨罂粟。
如今明白,毒最可怕之处,不在于它如何毙绝人命,而在于它能诱人上瘾。
玖
她的拂尘横在平日里炼毒的石台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积灰,仿佛笼着一圈轻柔的光华,宝相庄严。
我只看到一座光秃秃的石碑,上面是恩师冷喻之墓的字样。
我不知当日是如何强迫自己抖如糠筛的手指一点点挖开泛着青灰的腐土,只知洞中常年蕴积的尸毒借着腐土渗入指尖,手心肿烂如蟾背。
棺中只有一具纱衣。
烛光流淌,绯色夭夭,仿佛还能想象当日它们的绝色。
数日后的黄昏,我独身一人在西陵的百炼坊,将拂尘的丝须纺编入扇面。
木柄作扇托,熔了玉环金勾打出一副扇饰。
握在手中,用掌纹细细摩挲。
硬质,冰凉,而润厚。
后来我逐渐听闻了太虚观新晋高徒玉玑子,成名始于斩杀白骨魔女。
我并不惊奇,亦无所痛愤。她果然培养出了个人物,于正道有心,于世事明心,于自己狠心。她渴求了一世的翻天覆地的一天,即将在她呕尽心血的徒弟手中铸就。大愿将至,我应该要为她庆贺,替她欣悦的。
只是……眼中怎的忽就模糊了,这般模糊,都快看不清台上戏子的云裳水袖。
拾
我以为自己会被那一袭娇媚的梦魇缠绵一世。
而某日酒过三巡,我终于再记不清那双魔魅冶艳的眼和云水流纱,只有那些零碎的言语依旧可忆。
我听到她在洞中,一遍一遍的重复——你能明白吗?
你能明白吗?
究竟是在对玉玑子说,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她自己?
我离开了江南,浪迹中原。
我走过一半繁华一半败墟的西陵城市坊去凑比武招亲的热闹,也走过鼎湖剑意大会给不相干的后辈解毒相助。
我最爱穿着见羽纱衣的舞娘,每当大朵大朵轻纱云袖浮游翩跹,我就会想起曾经眼中模糊的感觉。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似乎学会了她的笑。
潇湘楼的歌姬纤腰柔媚,怡红阁的妓子巧靥夭夭,我玩女人,也玩男人。我在绮楼酒坊中肆然地笑,我的眉眼本就细长,一勾一挑皆是春光潋滟。
他们总说我笑得很好,收尽了江南桃李的绝色,敛全了纨绔浪子的风流。
而我越来越习惯这笑。我总是带着这笑,用折扇轻挑某个路过的妙龄姑娘或是年轻公子的下颌。
“美人儿,你知道么?这世间百物皆可为毒,而人心,最毒。”
后记:
构思这两个人物之间的联系,不过是因为冷喻的那一句人心比毒药更可怕,以及花海心总说的人心最毒。
这两句不似又相似的话,就让我忍不住的猜想他们之间的可能,于是就有了这篇毒与美人。
毒,既有毒性之意,是花海心与冷喻,与伏枫的媒介;而毒美人,则是四个,一个天生毒性薄情的花海心,一个历经世事修成毒性的冷喻,一个精于毒术受制于世道的伏枫,一个继承了冷喻和花海心两人毒性的玉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