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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八大门派派出的代表弟子相聚於燕丘南的仙音山,一时间,平素空灵谧静,以人间仙境著称的仙音山彩旗飘荡,行人络绎不绝,热闹喧嚣。这次的武林大会按惯例仍然是由八大门派之首的天机营执掌。
此刻,已经准备了将近一个多月的武林大会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正式开始了,天机营营主路之寒的大弟子路祁天慢慢踱出仙音阁,往外面走去。他是奉师父之命出来的,大会开始前,各个门派的弟子都会找个宽阔的地方切磋武艺,他的师父让他也出来跟大家比试比试,看看他近十八年的修行成果如何。
刚走出仙音阁,在外面的白玉阶台子上,一名云麓女弟子就在和翎羽弟子切磋武艺,不远处不少其他门派弟子在观看,路祁天也不由驻足。
云麓弟子修行的是由旱神转世的女魃传授的天书三卷,自如操作水、风、火三种元素,强大且充满爆发力,令人闻之色变,攻击之高少有人能匹敌。且习得风法的云麓弟子身体轻盈得可踏云而行,自由驰骋於天地间。此刻,这名女弟子正是悬浮於半空中,直接临敌。云麓弟子又因为继承著神仙的血统,品性骄傲而高贵,个个俊美无双,文韬武略。自女魃铺佐黄帝以来,他们门派的弟子便一直侍奉各朝君主,身任国师,位极权臣。
与之相比,攻击略逊一筹身行却以轻快著称的翎羽弟子咋看与之不敌,然而拉弓先手一记倦鸟打断其的法术,再以自身奇快无比的速度一边射箭一边绕著圈跑,让法术打不中自己,一时间,竟也是难分难解。翎羽门派出於山野之间,看似无常,其实他们的开山祖师却是当年射日的後羿。他们拥有令人惊叹的速度和命中,百步穿杨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领,因为出於山林,曾经用於捕捉猎物的各种陷阱也是他们不传於世的终极法宝。
路祁天看了一阵,知道这两个门派的弟子一时半会不会分出个结果,便没再看下去,绕过一条小路,他往另一旁走去,希望能够找到合适的人跟他比武。
不知道是不是他选择的路线不对还是怎麽,一路上除了一些小弟子和一些闲聊休息的人,他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对手。
渐渐步入一条安静的小路,正思忖著要不要折返时,竹林间传来的喝骂声让他不由得探头找寻,然後发现不远处一夥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正在围殴一个倒在地上的人,看地上那人一动不动,该不会被打死了吧?
路祁天心中一凛,立刻冲上前去,大喝一声:“住手!”
中气十足的声音不仅震住了还在打人的人,还惊飞了林中的鸟儿。那夥人扭头一看,看到路祁天浓眉剑目,挺拔俊朗,浑身一股正义的凛冽之气,立於眼前,就如同巴蜀山上伫立的仙石,令人敬畏神往。这样的路祁天让他们面面相觑,最後由一人道:“你不要多管闲事,这个人偷了我们的东西,我们是在教训他。”
路祁天微蹙眉,冷声道:“他偷了你们的什麽东西,竟让你们打得奄奄一息!”
这夥人没有立刻回答,一道微为沙哑却依然清灵的声音在这时插了进来:“我没偷。”
定睛一看,原来是趴在地上的那个人缓慢地挪了下身体後发出的声音。
“你怎麽没偷!”围在他身边的一人听罢愤愤地又踹了他一脚,让才动了一下的人又趴回地上,奇异的是此人从头到尾都没吭过一声,反而是让在一旁的路祁天更为动怒。
“不管是什麽事,把人打伤便是不对,你们快住手,不然我不客气了。”
“跟野蛮人谈什麽客气,直接打趴下就是了。”趴在地上的人挣扎著翻了个身,路祁天却仍没看清他的长相,因为他早被打得鼻青脸肿跟个猪头一般。只是他被伤得如此之重,声音却连一丝颤音都不闻,平静得匪夷所思。
“你这小偷口气还如此狂妄!”他旁边的一人听他这话,又要对他动粗,早看不过去的路祁天运气踢飞一块石子,正好撞到这人腿上,痛得他抱住大腿大呼不止。
见此,仍躺在地上的人淡淡勾起淤血的嘴角,继续放肆地道:“酒瓶放在地上,没刻名字没做标记,怎麽就是你的呢?我当著你们的面拿了酒後没跑没藏,而偷,是趁人不注意而为之跑之藏之,所以,我怎麽算是偷呢。”
听到这人的话,路祁天不由多看他一眼,心道,原来也是个无赖。
“就算没刻有标记,那也是我们的,你不经过我们同意就是偷!”
男人的话又引来众怒,眼看著如雨的拳头又要落在他身上,路祁天右腿一跨,气定丹田,大喝一声住手,这一声地动山摇,闻声者几欲震耳发聩,内力不济者甚至全力乏力。
那夥人被这道声音震得纷纷掩耳蹲下,路祁天恢复如松的站姿後扫了他们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些银两朝他们丢去。
“这些钱,就当是买了你们的那些酒,够了吗?”
一个人赶紧收起银两并连连道够了,一看路祁天就知道他是那个武功高强的人,他们这帮只会三脚猫功夫的人不会笨到直接跟他杠上。
“够了还不快走!”
仙音山平常没几个人来,但因为是一天一度的武林大会,自然吸引不少各路人马,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平民百姓,都会跑来看热闹,这些人看起来不像八大门派的弟子,那自然就是来凑热闹的人了。
那些人一听到他这话,拿好钱马上就跑掉了。
路祁天看著他们跑离的身影,一道声音在这时传来:“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麽?”路祁天看向仍旧躺在地上的男人。
“可惜了你的那些银两,岂止是买这一瓶酒,买十瓶都绰绰有余了。”男人本来没动,可视线一移到倒在不远处的酒瓶目光顿时一亮,好比猫见耗子一般扑了过去。
本来见他伤得连翻个身都难,此刻就如神助一样快速扑过去,路祁天心底大为惊讶。看这人拿起酒瓶子举起就喝,可不管男人如何倾倒,酒瓶里连一滴酒都没滴出来,男人很快便哀叫著趴在被倒出的酒水浸湿了一块的泥地上。
“哎呀呀呀,我的酒,我的宝贝命根子啊,你怎麽钻土里去了啊,我还只是喝上那麽一点点……那帮该死的犊子,居然让酒洒了……哎呀……没了你我可要怎麽办啊!”
见此,路祁天也只是摇摇头,转身就走。
这世上什麽怪人都有,像男人这种嗜酒如命的人还不算是他见过的最怪的人,所以他并没有大惊小怪。
“喂,你,等下!”
路祁天才走几步就听到那男人的声音,转过身去看,看到男人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却还把空酒瓶如宝贝般抱在怀里,被揍成猪头状的脸隐隐竟从中看出一丝狡黠,一派慵懒。
“即然你那麽想当烂好人,不如,救人救到底,你再给我一些银两,让我去买酒,如何?”
路祁天无言凝视他半晌,最後头也不回地离去,任男人在他身後骂他假仁义、吝啬、德貌岸然。
刚刚救了他没得到一声谢就算了,现在居然要向他讨钱,还如此骂他?
额头冒青筋的路祁天觉得自己没有回去在男人已经全身是伤的身上再补上一脚,已经是他的定性够好了。
2
路祁天最後还是没有自己找到能各自己比试的对手,一是他向来生性腼腆涩於开口,二是他著实也没遇上什麽人,再加上遇到了那个不知道感恩图报还对他破口大骂的男人,让他没了比试切磋的心情。最後还是在他师父路之寒的引见下,和荒火教的弟子凌息过招比试。
天机营的武功防守结合,而信奉祝融火神的荒火教的武功如火一样犀利燎人,他们追求的是强大的攻击力,无敌的身手。他们通常使用双锤长刀这种沈猛的武器,再加上他们强悍和威猛的身形,尤其擅长近身攻击,让他们的敌人望而生畏。
有人比较过天机营门派和荒火教的武功,说两者一是土,一是火,身为土的天机营的武术以稳为重,和注重攻击的荒火教好比一个盾一个刀,一个挡一个攻。
这场比武,最後路祁天完胜凌息,这个结果是他师父路之寒早预料到的,并不是凌息的武艺不堪,相反,凌息虽只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身为荒火教教主的得意门生,他十七那年就一人击退有一百余兵力的妖魔军队,和几乎没有江湖上有过什麽作为的路祁天相比,大家都看好的人是谁可想而知。
路祁天虽和凌息一般年纪,可他的武艺却已经和他这个师父难分上下,路祁天是他曾去游历时无意中发现的一名孤儿,当初他不过两岁,他看到时却大为震惊,这小儿天生异禀,骨胳奇佳,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习武奇材。於是他立刻把他带回来亲自教导,并铺以各种强身健体的药草,果然不到十年,十二岁的年纪已经把他的所有师兄弟都比了下去,十八岁时更是迫他以八成功夫相对,二十岁那年,就已经和他的不相上下。
是问,一个有著连他这个师父都不敢妄称居上的武艺的人,怎麽会不是一个小弟子的对手?
路祁天之所以一直没有江湖中有所作为,是他这个师父爱材之心作梗,怕他太早下山会受世间情事纷扰,失去习武之心,从而几乎不曾让他下过山。他要把他锻炼成一个心性意志都坚强,不容易受人蛊惑的人後,再让他下山好好历练一番,而今天的武林大会就是一个契机。
让他和其他门派的弟子切磋武艺就是为了让他多一些实战经验,多见识些其他门派的武功招术,以後下山遇到种种无法预料的事情也能冷静面对。
现在,一向以自己的武艺为傲的凌息见自己这麽轻易就输给了路祁天,也算是个武术狂的他立刻缠著路祁天,让他多与自己比试几次。而被缠得没办法的路祁天只能向一旁的师父求助。路之寒见到,笑笑,挥挥手,他对台下众人道:“诸位,武林大会就要开始,请各大门派弟子进到仙音阁内就坐。”
因为还有正事要办就没办法了,但是凌息放开路祁天时还不甘地说以後一定要再比试比试。路祁天笑而不答,慢慢走回师父身边。
当号角从远至近响起,紧接著就是震响喧天的鼓声,这一切,宣布著武林大会的开幕。
八大门派中第一个坐至席位上的是天机营营主路之寒,他的得意弟子路祁天、慕英焕随侧左右,他这两名弟子皆是英朗俊挺身手不凡,而之前才大显身手的路祁天更是引人注目。
天机营位例八大门派之首,他们的武艺相传是龙神应龙所授,注重於防御技巧和精细的战斗方法,精通於防御和盾牌的使用。天机营部众同时还修炼黄帝时风後所传授的阵法。运用玄天阵法者,能吸取天地之气,提升己身战力。也正是他们对武术的严谨探究从不松懈令其他门派佩服,因而才会被推举为八大门派之首。
第二个坐於席上的是荒火教教主洛源,随侧左右的是他的弟子凌墨,和方才与路祁天过招的凌息。站在师父身後,凌息时不时朝路祁天挤眉弄眼,荒火教武功需要的沈重的武器和强大难以控制的攻击速度令凌息的身形粗猛,咋一看还真像个大咧咧的粗人,可这会儿却这般小孩子气似的挤眉弄眼,真是有几分滑稽,就连一贯沈著的路祁天也不由嘴角抽搐,忍笑忍得辛苦。
荒火教众大部由九黎原住的苗民组成,勇武剽悍,继承了火神祝融的战技战法,秉承了苗人的生活习性,豪爽大气,直来直去,不喜欢拐弯抹角。合意的事物就会一心维护到底,不喜欢的事物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此种性格也使得他们一切喜怒哀乐都会直接表现出来,丝毫不会顾忌他人的存在。凌息自然也是如此性格,他一向好强求胜,虽输给了路祁天但却不会心生怨恨,反而由心里把路祁天当成对手和朋友,此刻不顾朝堂严肃气氛朝路祁天扮鬼脸,不正是他们自由随性的表现麽。
第三个入座的是弈剑听雨阁的掌门冷锡吾,随侧的弟子只有一名,名字是寒枫。八大门派来参加武林大会自然不会只带一两人,只是能进入仙音阁里聚集的除了各大门派的掌门外,便是各个掌门的得意门生了。寒枫能随侧左右,自然也是文韬武略。他们两人自进入厅堂来便引来不同的注目,尤其是厅里的女眷,凡是他们俩人视线扫过哪一处,立刻引来惊叹不断。
不管是年过半百的冷锡吾还是正值少壮的寒枫,也不知是得天独厚还是气质使然,弈剑门派的弟子女的冰清玉洁,男的俊美无涛,尽得剑仙广成子真传的他们时不时御剑翔游,潇洒随意。他们的剑法入神入化,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如囊中取物,他们虽有高强的剑法却与世无争,闲暇时风花雪月,对酒当歌,守著他们的师祖广成子用剑封印而成的锁妖塔,不问世事。
第四个入座的是冰心堂堂主若菱,她已是四十左右的年纪,然却不见半点老态,依旧温婉柔美,看似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随侧左右的她的两名弟子,一个是在武林上已小有名气的大弟子宣亚,一个是第一次出现在各大门派面前的湘琪。宣亚温文尔雅,湘琪俏丽可人,看面相都是才华横溢之人。
当年神农踏遍大荒尝尽百草後在江南寻得一处秘境被当地的美景所诱便停留下来,并亲自教导当地的民众医术,神农离去後,此地便逐渐发展成冰心堂。要入冰心堂,必须先保有一颗济世救人之心,才能修习冰心堂的上乘医术。以高超的针灸之术,辅以精湛的药石医理,世上几乎没有其门人不能治疗的疑难杂症。
但如果据此认为冰心堂的门人是和善可欺之辈那就大错特错,治病救人的需要,使冰心堂门人对各种毒素也有深刻的认识。巧妙地运用毒药,能够杀人於无形之中。惩治恶人,医治人的心灵,也是冰心堂门人所自承的责任。
第五个入座的便是翎羽山庄的掌门镇山,天性乐观的镇山由始至终都是一张笑眯眯的脸,已年过六旬的他因为长年带笑眼角的鱼尾纹甚是明显。据说他是八位掌门中最好说话的一位,虽然如此,他的弟子没有一个因此而娇纵放荡,反而个个武艺精绝令人敬仰。
在大会开始前,他的一名弟子和云麓弟子比武时的情景众人皆看在眼里,尽管那名翎羽弟子输给了云麓弟子,却是险输,但那名翎羽弟子超凡的速度实在让人惊叹。传说他们是林间的精灵,身疾如电,他们看中的目标绝对不会逃掉,而想要逮住他们又是如此困难。翎羽山庄的弟子嫉恶如仇,只是他们隐於林间惯了,也不太喜欢参与世事,曾经朝廷重赏之下恳请他们出山也未成功。
第六位翩然而至的便是云麓仙居的掌门无妄,云麓仙居是现今继天机营後深得历代皇朝眷顾的门派之一。不同於天机营的忠诚,云麓弟子高傲而尊贵,常年修习三卷天书使他们容颜俊美而常驻。便是今天到来的掌门无妄,亦或是跟随她左右的弟子华珂、明霄,皆是美豔动人,让人移不开目光。
就如同他们高傲的品性,云麓仙居与世独立,不屑世间的流言匪语,随心所欲。其实,云麓仙居的女弟子可谓倾国倾城,男弟子俊绝天下,只不过他们向来性格冷淡,又有些自我,著实让不少人望而却步,不敢上前追求。因此与弈剑听雨阁相比,天性浪漫且柔情的弈剑门派弟子更受人瞩目。
第七位进场的则是神秘的门派,令人闻风丧胆的黑暗门派,魍魉。坐於位上的是一身黑衣的魍魉掌门苍,两名弟子分别是子锡,宁夜。魍魉是刺客、杀手,身上沾染的血液比湖水还多,曾经这个神秘而黑暗的门派一向被其他门派避而远之,而自从百年前的妖魔祸乱後,也为斩妖除魔贡献过力量的魍魉门派也逐渐被其他门派接受,於是才会在武林大会中有一席之地。
魍魉是由黄帝的子孙魍魉创立的门派,当年魍魉被为夺帝位的兄长穷蝉迫害不得不逃避於雷泽大地,这个经历九死一生的王子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而雷泽也因魍魉的怨恨变得更加幽暗不堪,天空中充斥著他无尽的怨念。他在此成立了魍魉门派,收留这个世界上所有孤独的以及被世界遗弃的人,他们怀著对整个世界的敌意固守一方,并默默等待著向穷蝉复仇的机会的到来。
魍魉的武攻讲究高速的战斗和一击必杀,出色的爆发力,迅捷的攻击速度,高超的回避力,在给敌人巨大的伤害的同时也能保证自己的存活。配合隐遁身法,他们在最不利的情形下也能有机会全身而退。
七大门派的门派和弟子都坐定之後,路之寒看看时辰觉得差不多了,可是厅堂之中似乎少了什麽。一目扫去,望向其中的一个空位,他微蹙眉,招来一个人询问道,太虚观的掌门和弟子怎麽还未见人?
来人看了下那空处,也是一头雾水,答道:应该早来了呀,怎麽不见人?
正困惑之间,门口处突然探出一个脑袋,飞快地瞄了眼厅堂的众人後又缩了回去,引起路之寒注意,正要派人去问是谁时,不大却也不小的声音自门外传了进来,因为是大会即将召开众人也不再窃窃私语,而是气定神闲地等待,再加上在座的诸位个个武艺非凡,听力也比常人灵敏,自是把门外的声音听个一清二楚。
“喂,三师弟,代理掌门跑哪去了,大会都开始了居然还不见人。”
“我怎麽知道,我今天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著。二师兄,你说他不会嫌麻烦跑掉了吧,就这麽把我们丢下跑回去了,他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
“不可能!你忘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了?就是因为大会结束後有酒席,一听到酒字他眼睛就发绿了,只会紧紧粘上去,让他跑,还不如让他一头撞死。”
“说的也是。”
“噗哧!”
忍噤不住的笑声传自堂内,也不知是哪个定力不够的小弟子发出的,路之寒没怎麽在意,扫下了四周,看到众掌门和其弟子都依然保持原样,只有看起来比较好动的凌息不住地往门外探头探脑,想知道说话的是何人。
3
路祁天听到外面的对话,不知道为什麽,心里涌现一股不安的预感。环视一周,他轻易便知道了缺席的是何人。而这个门派在他印象里并不深,只有偶尔和师父谈天时提过几句。一个解除封印打开太古铜门,让妖魔肆虐大荒的掌门宋御风,一个投诚妖魔成为妖魔统帅的掌门师叔玉玑子,还有被朝廷遣散从国师之位跌到落魄之士的身份。这些事情虽然已经历经百年,可是百年前的打击让由云端跌入地狱的太虚观从此一蹶不振,江湖中,已经鲜少听到这个门派的事迹了。
“啊,代理掌门,你可算来了!”
门外传来的一声惊呼让路祁天收回心神,不由把注意力全移到门外。
“哎哟,凛冬你轻点。我也想早点来,问题是我全身都痛,走得艰难啊。”
“你又去哪里偷酒喝了,才会被人打得一身是伤。”
“啧,至夏,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偷酒,我是拿,懂不,拿!”
“是是是,只不过你每次拿人家的酒都会被揍成猪头罢了。话说回来,代理掌门,你这功夫我可敬佩得紧,拳头身上落酒水照样肚中穿,喝酒的时候怎麽打你都不痛,怎麽现在喊痛了。”
“喝酒的时候我心中有酒自然不痛……哎呀,我虽说是代理的,但好歹也算是一派掌门,你刚刚那种态度是怎麽回事?”
“代理掌门,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麽话?”
“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看你是皮痒了。”
“代理掌门,快进去吧,就剩我们太虚观的人没来了。”
“还是凛冬可爱。走,听你的,我们进去。”
话音一落,门口出现了三个身影,准确来说,是一个人架在两个人身上,再仔细一看,被架在中间的那人脸肿得跟猪头没两样,而他身边的两名弟子一身朴素道袍,年纪看起来都不过十五六岁,只是一名看起来圆润可爱,另一名则严肃坚毅,所谓相由心生,众人一眼就可看出这两人品性如何。可是再把视线移到中间那人一眼,大家都不由得摇摇头,这人一身狼狈,鼻青脸肿,根本看不出本来面貌,走一步呼一声痛,看起来就像是贪生怕死之辈。
从他们进来的那一刻起,路祁天就在心中叹息,没想到那个酒狂居然就是太虚观的掌门,看他那样就知道太虚观目前状况如何了。可以说,这个人给路祁天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不,是十分的不好。
路之寒似乎也和自己的徒儿一般心境,只见他蹙眉等了一阵,等这三个走到座位前快要落座时,他才扬声试探地问:“这位可是宋云山掌门?”
“不。”回答他的是那名表情严肃的弟子,“宋云山掌门留下一封书信便云游四海不见人了,书信中提到让其他弟子暂代掌门一职,现下这位是代理掌门,宋止行,正是宋云山掌门的师弟。”
“哦哦,久仰久仰。”路之寒习惯性地抱拳示礼,可是懒懒坐於位置上因为受伤看不出表情的人却淡然道,“明明听都没听过,说什麽久仰啊。”
路之寒一愣,但为人心性宽厚,只是笑笑,不以为然地道:“宋掌门说的极是。”
虽然师父不记於心上,但年少的路祁天却对此人的印象更低一层,深觉自己方才救他还真是自己多事了。这样的人就应该被痛殴一顿。
“那宋掌门身边的这两位弟子是……”路之寒看向宋止行身边的两名弟子。他问的是宋止行,回答他的却是刚刚的那名弟子,“在下是宋至夏,大师兄下来便是在下。这位是三师弟宋凛冬。”
路之寒微笑向这两名弟子示意,比起他们的掌门,他对他们两人较有好感。
这时有人提醒路之寒大会时辰已到,於是他正色向在座的人宣布,大会开始。
一年一次的武林大会除了讨论接下来一年内各个门派将如此配合稳定大荒的局面,一面则讨论如今的局势。太古铜门解开封印的这百余年,妖魔如今已经遍布大荒,现在的天下早不若从前的宁静,平民百姓深受妖魔之苦,他们的职责则是到各处斩妖除魔,把占据这片土地的妖魔赶出大荒。
大会召开,各个门派议论纷纷,大会也是各派掌门让其弟子出头的契机,如若在大会上有一番作为和见解,这位弟子将会为各大门派瞩目,近而传遍天下。而今年,最受人注意的弟子共有三人,一是荒火教的凌息,一是天机营的路祁天,另一个则是弈剑听雨阁的寒枫。
这三人皆都相貌出众,武艺卓绝,才识不凡,尤其是路祁天,虽然大会上他发言不多,但每次出口必是珠玑玉言,让人赞叹,直夸路之寒有福收了个如此厉害的徒弟。受到许多夸赞的路祁天不骄不傲,仍然如一开始那般镇定沈著,含笑面对众人。
对於路祁天的表现,路之寒坦然地欣慰而笑,他对路祁天有著太多的期待,也有一点点私心的偏坦,对路祁天,他已经不止含有师徒之情,更有父子之情,如若平顺,路祁天最後将会是下一任天机营的营主。
大会结束後,是宴请各个门派的时候,移步另一处,酒水佳肴已经呈到桌上,只待众人来品。
在宴席上,各个掌门坐於一桌,其他弟子另坐其他位置,路祁天才挪一步,凌息早瞧准机会上来逮他了。凌息手搭在路祁天肩一口一个兄弟按坐在一张桌子前,才过招一次,俨然把身手厉害的路祁天当兄弟了。
路祁天和他答笑著,在凌息给他倒酒时不由得往掌门坐的位置望去,原来是想看那人见到酒的疯样,没曾想却没见到宋止行的人。正狐疑著,就见他的师父招人来问了几句话,便举杯站了起来,对众人道:“太虚观宋止行掌门因身体不适便提前去休息了,他让我们好好痛饮一番,不要虚度此行啊。来,我先敬大家一杯,祈求天下太平不再有祸事。”
从路之寒起,大家开始各自敬酒,身为最受瞩目的弟子之一,路祁天也收到不少敬酒,不停喝酒的同时,想著师父不久前的话,心道:那人肯定是觉得人多不好畅快喝酒,自己躲起来痛快喝酒去了罢。
4
之前的大会里,各个门派都有自己的见解,唯独太虚门派就像是来参观一样一句不吭,会後大家都离席时,太虚观弟子至夏在其看似瞑思的掌门耳边一句,代理掌门该起来了,酒席开始了。那宋止行才抹嘴张开眼,直说酒在哪,看得众人又是一阵摇头。
席间,路祁天被师父叫过去一次。看到徒弟过来,正和冰心堂堂若菱在聊什麽的路之寒指著她对路祁天道:“祁天,这若菱堂门曾经救过为师一命,你来敬她一杯酒。”
路祁天闻言,立刻拿起酒杯对若菱道:“师父如父,若菱堂主求了师父一命,如救祁天一命,这一杯酒敬若菱堂主,祝您福延康安,青春永驻。”说罢,一口饮尽杯中酒。
若菱含笑望向路祁天,在他饮尽酒後对路之寒道:“你这徒弟我可真是越看越喜欢,不知可有婚配,若是没有,路掌门可不要嫌弃,让我家徒儿和他配做一对如何?”
路之寒大笑:“若菱堂主这话可是折煞老夫了,是我们天机营配不上你们冰心堂才对啊,你们冰心堂女人个个悲天悯人,温婉慧颖,可是世人欲求难得的佳偶啊。只怕我这徒儿粗人一个,你们看不上呀。”
“路掌门说这客气话做什,你这徒弟是粗人怕世间可没聪明人了。不知这样如何,让我那湘琪小丫头和你徒弟聊聊,若他们都看得上眼那便是皆大欢喜,若真不成,也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好极好极。”路之寒没有异议,连连点头。他也有这样的念头,只是还没寻思好如何开口,便让冰心堂堂主说了去。能得冰心堂女子为妻是众多男子的梦想啊,她们秀外慧中,又有精湛的医术,不但能持家安内,更能助夫婿一臂之力,实为妻子的良选。
“那我便把我那徒儿唤来。”见路之寒点头,若菱便叫来湘琪,也没明说,只对湘琪道,“去,跟你路师兄聊一聊,你们年纪相仿,应该有不少话题可聊。”
这里和路祁天年纪相仿的多了去了,独独只找路祁天,湘琪聪颖,自然明白师父的意思。看一眼对自己淡笑不语的路祁天,湘琪对他点点头,酡著脸却不过去。
路之寒看自己徒弟愣著不动,笑著推了一把:“过去呀,愣著干嘛,去,把湘琪带出去聊聊。”
受师父之命,路祁天走到湘琪身边,示意她跟自己离去,湘琪瞧他一眼,默默跟出去了。他们的师父看著他们两个,笑得合不拢嘴。路之寒更笑道:“男才女貌,般配得很呀。”
若菱点点头,只笑不语。
路祁天带著湘琪往外走,突然被一人抓住,一看,原来是凌息。见他对自己眨下眼睛又对湘琪眨下眼睛,嘿嘿笑道:“豔福不浅呀,兄弟我羡慕得很。本来想和你痛饮一番,不过呢,还是你的终身大事紧要,你呀,赶紧找个无人之地,嗯,把事情给定下来。”嗯的那一声,他挑挑眉,意思不用言表。
路祁天看著,按住他的脑袋用力推开,笑骂一句:“滚吧你这小子。”
虽然一直是凌息缠他,但路祁天对这送上来的兄弟也颇有好感,现在这般嬉笑玩闹也是自如不过。
而後,路祁天不再管凌息,带著湘琪出去了。
一路上,湘琪羞涩,路祁天腼腆,从仙音阁一直走到一里地外的小亭子前,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经过一天的忙碌,此刻已是月升露重,一直和路祁天保持一臂之距的湘琪不知道突然踢到了什麽,身子猛然一震往前扑去,路祁天眼明手快,赶紧扶住,刹那间,暖香盈怀,心中一荡,口中急道:“你没事吧?”
“没事。”低头的湘琪轻声答,站稳後便从路祁天怀里离开了。
路祁天忙道:“抱歉,情急之下,唐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湘琪急忙抬头,对上的一眼万种分情,须臾又赧颜低头,“路师兄切莫见怪,湘琪初次离开冰心堂,见的世面也少,方才只是,不甚习惯。路师兄是好意,湘琪又怎会责怪。今日在堂上路师兄风采不凡,湘琪就已、就已仰慕……”
夜下风凉,眼前女子柔美娇丽,又得她仰慕之语,是问哪个男人会不心喜?路祁天再厉害也脱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当下觉得十分受用。但自小被进行教导谦逊以礼,他只是笑笑道:“多谢湘琪师妹抬爱,祁天今日还怕出言不慎引得诸位掌门不快。湘琪师妹能与若菱掌门一道上仙音山,自然也是身手不凡,若说仰慕,冰心堂门人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不仅深得天下百姓钦佩,也让祁天钦佩。”
“我哪里身手不凡呀,其实厉害的还是宣亚大师兄。”湘琪笑了一声,如清泉叮咚,妙然之至,“大师兄十二岁就有煞阎罗的名号了,只要他想救,就一定能从阎罗手里抢人,可以气煞阎罗。我也只是有大师兄的皮毛之力罢了,对草药了解些,治病救人完全不及大师兄。”
“湘琪师妹谦虚了。”宣亚的事迹他有听过,传闻他有出神入化的医术,能把咽气的人救活。今日若菱掌门既然会带宣亚和湘琪出席大会,那麽湘琪的本事就不会就如她所言的那麽不堪。
“你别不信呀,我的确不如大师兄。”聊了些话题後,湘琪渐渐放开矜持,言行也放得开些了。她见路祁天不相信,还微微鼓起了嘴。
路祁天点点头,笑道:“但也不会太差就是。”
“不过,大师兄厉害是厉害,却有些怪脾气,连师父都拿他没办法。”湘琪往前面走去。
“哦?”路祁天随她一道前行。
“比如,他只救他看得顺眼的人,一旦开始研究医术了,就算天塌下来都不能让他挪地方。哦哦,对了,他还有怪癖,认为外头的什麽东西都是脏的,极少会在外面吃东西,就算在自己家里吃也只肯定用自己的碗筷,绝不混用。说他爱干净嘛,救人的时候,什麽脏东西他都敢碰,真是奇怪。”
湘琪走到亭子里,拍拍石凳上头的灰後便坐下了,路祁天跟著坐到她对面。
“这麽说来,也真是有些奇怪。”路祁天只见过宣亚一面,也是今日的武林大会上见到。印象中宣亚是个温文尔雅的男子,轮廓并不十分清晰,气质却很独特,清清冷冷,让人难忘。堂上从头到尾他都没说过只字半语,默默坐於若菱掌门的身後,凝神气定。
“说到怪人,今天最後出现的太虚观掌门也蛮奇怪的,最晚到来不说,一张脸还肿得看不出模样,还有一身的酒味,我离那麽远都闻得到。听声音他应该蛮年轻的吧,怎麽就当上一派掌门了呢?”
5
湘琪有些好奇,路祁天却不以为然,这人给他印象不好,只觉得是一个嗜酒无赖,一点也没有一派掌门的稳重模样,许是运气好吧,不过据说也只是代理掌门。想了想,路祁天说道:“能当上一派掌门,也许他也有过人之处吧,表面上虽邋邋遢遢,可能只是掩人耳目之举。”
从小受宽义仁慈的师父教诲,路祁天再怎麽於心中对此人不满,也不会言语举止之上轻贱对方。
“说的也是。”湘琪点头。
正谈话间,不远处传来别人的交谈声,声音时大时小,不若正常的交谈,更像是斥骂责怪。路祁天听罢不由得起身查看,湘琪也闻声而起,还未走出亭子,就有人走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夜晚看不太清楚,远远看去,只看见一个人背著一个,身边还跟著一个,边走边道:“喝,喝死你,连累我和三师弟还要照看你,都叫你先吃饭再喝酒,死都不听,空腹喝酒又易醉又伤身。你死不打紧,问题是我们哪来的钱给你买棺材。”
“二师兄,你别说得这麽严重。”身边跟著的人小声道。
“哼,难道不是吗?”重重哼了一声,然後腰一使力把背上的人向上抬了抬,“重死了!”
这时他背上的人动了动,口齿不清的声音不轻不重逸了出来:“……至夏你这混小子……厄,居然对掌门如此不敬……该、该打……厄……”
“你要打也得等自己能站起来。”背他的人仍然没好声气。
“好、好……你等著……厄……”
他们说著,已然来到了路祁天二人前面,趁著夜色,路祁天看到了他们三人的脸,正是今天出席大会的太虚观掌门宋止行和两个小弟子。本该为一派表率的宋止行掌门正醉醺醺地趴在弟子宋至夏的背上,说话间还不停打酒嗝,一副不中用的醉鬼模样,哪有半点一派掌门之锐气。
一路走著,本也没想到遇到人,至夏蓦然见到面前的两道人影,脚步不由顿下,定睛一望,原来是认识的人。虽然武林大会中他们是凑人数站在一边啥也没干啥也没说,但不代表不会听不会看,像路祁天这般受众人夸赞的人中龙凤,至夏也不由得另眼相看。
现在路祁天在他们面前挺身站立,一股浩然正气,再对比自家某个拱不上台面的人,至夏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但还是客客气气地对路祁天点点头,叫了声,路大侠。
跟在至夏旁边的凛冬也赶紧跟著叫了声,然後眼睛瞅向站在路祁天身边的湘琪,没甚意思,只是单纯的猜测这两人在此地做什麽。至夏也注意到了湘琪,眼珠子一转,顿时想起了她的身份,便又唤了声,湘琪姑娘。
路祁天看看至夏,再看看他背上的人,深觉至夏比他背上的人还比较像个掌门。
“你们是要趁夜下山?”这条路是下山的通道之一,所以路祁天便不由问道。
“是的。”至夏点头。
“你们……掌门醉了吧,怎麽不在山上住一宿,明日待他清醒些了再下山?”
“我们来的时候没想过要住这,主人家便也没安排,现如今房子都住满了人想住也不成了。本来想吃了饭便下山找地方住的,无奈我们掌门……喝了酒就忘了时辰,所以才会现在下山。”
“如此,那在下便不耽搁三位了。”
路祁天做了个请的动作,至夏颔首举步正要离开时,他背上原先脸转向另一边的人把脸扭向路祁天这边,脸上的肿伤消了些,但仍然青的青乌的乌,尤其是夜晚,看起来像块抹布,轮廓还是看不清。可借著月夜,路祁天不知怎地瞄到这人微微上扬的嘴角,几分嘲弄。
“路大侠好情致啊,月下竹林间,风清美人随,一个风流倜傥,一个闭月羞花,当真是天设一对。厄,只怕我等三人打扰你们的私语,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待你们两人大婚之时,宋某定当带上厚礼赔罪啊!到时,路大侠一定要收下,今日请不到的酒,那日一定要让宋某喝个痛快啊,哈哈,厄!”
大笑间又打了个嗝,至夏怕他继续丢人,赶紧背好匆匆走了。
“代理掌门,你都喝了大半天不够啊,又想喝酒了,喝死你!”
至夏斥骂的声音传清风飘来,路祁天蹙眉望著他们远去的方向。
“真是个趣人。”
身後,湘琪掩嘴轻笑,路祁天回过身去,半晌摇了摇头:“醉人醉语,不必理会。”
路祁天只觉得此人不旦嗜酒如命,全无正经,现下又拿他和湘琪说些调笑不当之语,只觉得心恼,语气也有几分不快。只是这一别或许两人再无见面机会,路祁天想想也不太放在心上,但他万万没料到,一个多月後,他竟又与此人见面了,且,还是他主动上门去寻他。
6
话说武林大会後的第二日,各大门派各路人马都纷纷辞行离开仙音山。天机营作为主办成员自是等众人皆离开後方才启行回中原天机营,路祁天原想陪著师父路之寒一直处理会後事宜,但路之寒听闻冰心堂主若菱将要离开时,叫上路祁天便急急赶去送行。
就在仙音桥之前数十米,冰心堂一行人和路之寒路祁天师徒正在话惜别。趁著师父和若菱堂主交谈时,路祁天朝若菱的身後人看去,只见一些小弟子牵著几匹马站在不远处,湘琪立在师父身後,宣亚却不见踪影。方才听师父和若菱堂主的话,宣亚已昨夜便向她辞行前去大荒各处寻药了。
当目光落在湘琪身上时,才发觉她正在凝视自己,想起昨晚两人交谈甚欢,又对湘琪有惜怜之情,路祁天不由对她微微一笑。湘琪一见他笑,便又酡红脸轻轻低下头去。
他们全然不晓得彼此的师父早就停止交谈悄悄打量著他们的神情,此刻眼见此景,不禁对眼会心一笑。
“祁天。”路之寒突然叫道。
“是,师父。”路祁天朝师父看去。
“你今日,就随若菱堂主一道下山,一路护送她们到冰心堂,记住,路上切记小心行事,万事以若菱堂主及其弟子的安危为上,听到了吗?”
路祁天略有困惑地看著师父,他没想到师父会突然叫他护送若菱堂主一行人下山,虽然冰心堂以医术著称,但也是有令人赞叹的武艺修为的,可以千里迢迢安然到达仙音山回去自然也能如此,何必又多此一举让他护送呢?不由得看向笑容和睦的若菱堂主,再看得显得更是羞涩的湘琪,路祁天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位长辈是想给他和湘琪更多的相处机会。
自记事以来,路祁天就在修身习武,离开天机营的机会更少之又少,上有师父循循善诱,下和师兄弟们相处也都是一本正经,男女风月之事知之甚少。昨天知道师父有意撮合他和湘琪,他自是尊师命和湘琪相处交谈,过後也觉得对湘琪有不错的印象。
没有人告知,他也不甚清楚这份感觉是不是所谓的真情,只是觉得若能与可人温柔的湘琪成为夫妻日夜相伴也算是一件乐事。一番思忖之後,路祁天抱拳对师父答道:“徒弟祁天定不负师命。”尔後又对若菱堂主恭敬说道,“祁天愚钝,一路上有劳堂主指点,如有过错,万请见谅。”
若菱堂主笑容可掬,她道:“你是护送,说有劳的应该是我们。你也不用过多拘束,就当是在自己家便可。”
“哈哈!”路之寒捋须长笑,“若菱堂主,我这笨徒弟就跟著你们一道去了,你可不要过多责难啊。”
“说得我很恶毒似的。”若菱堂主笑看了路之寒一眼。
之後又是一通辞别之语,没过多久,天机营的一个小弟子拿著一个包袱递到路祁天面前:“祁天师兄,这是你的包袱。”
“这是?”路祁天有些诧异地接过。他正想找个时间去收拾下行李,没曾想就有人送来了。
“这是为师叫人给你拿过来的,若菱堂主可等不及你再慢吞吞去取东西了。”路之寒冲他笑笑。
今天一早就跟著师父,也不知道师父什麽时候叫人给他准备的。路祁天有些无语,敢情他的师父一开始就有叫他送若菱堂主一行人回冰心堂的意思了。
最後与师父道别,他们一行人方才启程前往冰心堂,路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若菱堂主特意安排,要麽她骑马带著其他人远远走在前头,留下路祁天和湘琪两人骑马并行,要麽是走在後头,在他们身後似笑非笑地看路祁天与湘琪交谈。
其实路祁天和湘琪相处时并不是有多亲密,他极少和女子接触,也不知该如何相处,听多了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诲,他保持和湘琪的一定距离,时刻循规蹈矩,看起来反倒显得有些刻板。反而是湘琪看起来亲热些,娇笑时还会向路祁天挨得更近。
这与他们的相处环境有关,天机营向来男性居多,阳刚之气甚重,对女子有著无限向往又忠於守条法规,认为女子不应亵渎。而冰心堂则男女均和,从小湘琪便是在师兄师弟的包围里长大,加之昨晚与路祁天有过一番长谈後已然把他当好友,全然没有了一开始时的矜持。她也觉得路祁天这人不错,除了有些木讷外,人品相貌才学样样都是出类拔粹,没什麽好挑剔的。
一路长途跋涉,过了十天,路祁天等人才出了燕丘地界,进入江南界後,还要再行个十天八天方才到达冰心堂。路祁天原以为会直接随若菱堂主等人到冰心堂,没曾想,若菱堂主却笑眯眯地让湘琪带路祁天到江南各处去走走。湘琪一听到这句吩咐,眼睛亮了起来,连连点头。回去冰心堂能出来的机会就不多了,湘琪正十六七岁豆蔻年华,甚是爱玩,听闻不用赶著回去,不高兴才怪。
可路祁天闻言却轻蹙眉头,有些犹豫地对若菱堂主道他还得赶赴师命,怕路上这一耽搁会来不及。若菱堂主却笑道:“你这孩子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刻板了,你师父让你们随我们来便是想让你和湘琪二人多多相处。他想必不会在仙音山等你早回去了,就算你赶得及见到他,恐怕还被指责怎麽这麽快就回去呢。”
路祁天转念一想,觉得她所言极是,便只是笑笑,不再言语。
在这里,若菱堂主是长辈,长辈之言不得不听,纵然路祁天没什麽游山玩水的心情,也还是和若菱堂主分道扬镳,和湘琪另行一处了。
湘琪虽出来得少,可因为要修习的关系,也曾四处走动过,江南有什麽可玩的地方也都略知一二,她告诉路祁天,他们要先去云轩城龙首坝转转,然後去天下闻名的木渎镇品尝当地美食,顺便欣赏当地美景。
龙首坝兀立於在江南的正上方,把江南乃至大荒最大的内陆湖泊一分为二,自龙首坝建成之日起,它便为要塞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曾经的妖魔之乱中它一度落入魔掌,险些被妖魔炸毁导致水淹江南,妖魔被赶出大荒後,龙首坝又归皇家所有,派有驻军守卫。被毁坏的地方修葺一番焕然一新後,龙首坝俨然成为一道令世人赞叹的美景之一,来往游人络绎不绝。
其实云轩城和龙首坝是一体,云轩城宏伟绝立也是难得一见的景致,只可惜云轩城为军事重地常人不能私自入内,不过能够站在外面一睹那气势非凡的大门也是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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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湘琪兴致勃勃,虽然还有一天左右的路程才到龙首坝,但只去过一次的湘琪绘声绘色的诉说让路祁天觉得龙首坝仿佛就在眼前。赶了大半天路,眼看红日就要沈际於云海,他们二人也在找寻今晚的住所时,一只颜色花白约有一掌大小的鸟儿落在了湘琪肩上。
路祁天知道,那是冰心堂专门用来负责联络的信鸟,这种鸟儿经过长期训养,识得冰心堂每个人身上特殊的香味,可以传信到处於大荒各地的冰心堂弟子手中。
原先还一脸兴奋的湘琪在取下鸟儿身上的信件看完,脸色沈了下去,收起信,让鸟儿飞走後,湘琪转头对路祁天道:“路师兄,或许我们要晚几天去龙首坝了。师父传信来说冰心堂里有人求助,这件事好像特别严重,留守的师兄难以处理才会传信给师父。师父说事情严重,叫我们即刻赶到这个出事的地点。”
湘琪脸上难掩失望,但听到事情紧急,原本就没什麽心情去玩的路祁天很快便道:“湘琪师妹,大事要紧,我们先过去吧,等处理好了,我们再出来游玩也不迟。”
“也只能这样了。”湘琪点点头,脸色不豫,但还是调转马头,往另一条路飞奔而去,路祁天策马紧随其後。
两日後,湘琪和路祁天抵达了目的地,因为若菱堂主离此地较远,还有一天左右的路程方才抵达。他们来到的地方是一个较为偏僻的小村庄,若不是书上描写的地址详细,怕是不易找到。一进到这个村子,路祁天便觉得这里阴气甚重,不太利於凡人长住。而当他们的马停在村口时,一个原先坐在一旁看似在休息的老人看著湘琪慢慢站了起来。
湘琪身上穿的是冰心堂的衣服,这衣服青绿为主,腰间系著药篓,只是朴素平常,但这一身一穿出来,只要是个稍有学识的人都知道,这是哪个门派的衣服。
“你……你就是冰、冰心堂……”老人激动地朝湘琪走来。
湘琪赶紧下马,对老人柔声道:“老人家,我是冰心堂弟子湘琪,奉师父之命来这里为人治病的,不知那个需要救治的人在何处?”
“太好了,太好了,你们终於来了,我们盼了好久哇!”老人突然双眼盈泪,扑通在湘琪面前跪下。
“老人家!”湘琪吓一跳,赶紧去扶,“老人家可不要折煞湘琪,请快快起来。”
老人起来後一边抹泪一边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这下村子有救了。”
老人如此激动,湘琪想也知道可能生病之人病情很严重,於是赶紧说道:“老人家,其他事先不谈,快快让湘琪去看病人吧。我师父她过一日也会赶来,若湘琪学识不精没有办法还有我师父呢。你不要过於担心。”
“是是,我就知道,冰心堂医术冠绝天下,只要是你们就一定没有问题的。来,你们二人请随我速来,先到二柱子家,他娘病得最久也最严重。”老人说罢,赶紧带路。
敢情不止是一个人生病啊?湘琪听了不由望向早就下马候於一旁的路祁天,而路祁天只淡淡一笑,似在鼓励也似在安慰,让湘琪宽心了些。
“二柱子,能救你娘的大夫来了!”
老人走到一间小矮房前就嚷了起来,只见声音一落,一个瘦小的男孩就奔了出来,急急询问:“在哪在哪?”
“就这位,从冰心堂赶来的大夫。”老人指著湘琪道。
一看到湘琪,男孩立刻红著眼睛跪到她面前:“大夫,请你一定要救我娘,求求你。”
“你快起来,快带我去见你娘,救人如救火容不得缓。”湘琪赶紧把他扶起来,然後走进了小屋里,但趁著屋内昏黄的光线看到躺在床上的一个人时,她愣了。
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女子静静躺在床上,可她身上却结结实实捆著一道道的绳索,让她动弹不得。不明白这是哪出,湘琪回过头去想问,一见她回头,老人就告诉她:“唉,我们也是无法啊,二柱子的娘一发病就六亲不认,见谁就要咬,那架势,跟吃人的鬼没两样,村里有几个人不小心,都被她咬下了几块肉,二柱子这孩子的手指头都差点被咬断。”
“老人家,刚刚你的意思,是不是村里得这种病的人不止二柱子的娘一个?”湘琪问道。
“是的,连二柱子娘一块,共有七个人,也不知道是撞上什麽东西或吃了什麽怪食,都变这样了,而且人数还在增加,五天前,还只是两个人生了这种怪病。之前我们也请过大夫来看,可他们都没办法,才不过五天,人数一下就增加到七人,我们苦无办法,直到有位大夫说冰心堂或许有法子可救,我们才找人去冰心堂找你们来。”
湘琪走过去弯腰仔细端详被捆妇人的面容,此时她正静静昏睡,面色青中带黑,双目凹陷,形容槁枯。湘琪心中一沈,欲抬起妇人的手腕探脉时发现她手也被捆起,没多想便欲解开。於她身後的老人赶紧上前拦住:“姑娘,万万不可啊,她一发作起来力气奇大无比,五六个成年男人都拦她不住!”
“没事。”湘琪对老人道,又笑望一旁的路祁天一眼,“这里有个武术厉害的高手,别人拦不住,他拦得住。”
老人随她看向路祁天,方才注意力全在湘琪身上,现在仔细一看,才发觉这位男子双目有神,身形挺拔气度不凡,确不是泛泛之辈,想想,便不再作声,任湘琪解去妇人身上的绳子。
湘琪随意坐於一侧开始心无旁骛地为妇人把脉,盏茶功夫後,她面色深沈地掀开妇人的眼睛仔细观察,面容沈重站了起来却不发一言。老人在旁看著不由作声:“姑娘……”
但话未出口,湘琪已然说道:“老人家,这病实属罕见,可否再带湘琪去看看其他人?”
老人忙不迭地点头。
“劳烦您了。”湘琪话一说完,突然背後有风,她醒然躲开一看,原本昏睡的妇人双目瞪圆望住她不放,见她躲开,张大嘴又扑上来,伤势要咬。
“她的病又发作了!”老人家一见此景,惊骇地大叫,一直静立於一旁的二柱子哭著喊娘。
湘琪职业病发作,在看到妇人时不由多看几眼她的举止和脸色,只见这位妇人嘴中发出嘶嘶如野兽的低吼,双眼更泛著奇异的色泽,双手作爪状,嘴咧大得不可思议,而且力道出乎寻常的大,就连被她抓到的墙壁都被挖出一个浅坑。
湘琪见到此景,心中闪过不详的念头,动作也慢了些,这一迟顿呈发狂状的妇人当下朝她迎面扑来,眼看她就要迎头被抓住,路祁天身形一闪,轻易便拽住妇人的双手扭向她身後,终於制住妇人的路祁天立於她身後,防止她回头咬上自己的同时,不禁蹙起眉道了声:“力气好大。”
路祁天一臂举起千斤重物完全无碍,但这会儿制住这个妇人却不得不让他使上力,著实是有些奇异。
“路师兄,你把她捆回床上。”见他制住了妇人,湘琪马上道。
在路祁天动手的时候,湘琪先摸摸还在哭不停的二柱子的头,然後问有些被吓到的老人:“老人家,这些生病的人一天发作几次?”
想到刚刚的场景,老人手脚还在抖,但见路祁天轻易就把妇人捆回了床上,他才稍稍放了心,回道:“不一定,最多的时候一天都这样,少则一天一两次。”
湘琪点点头,沈默半晌才道:“老人家,请速带湘琪到其他病人那看看。”
“哦哦,好,姑娘和少侠请随老夫来。”老人闻言便在前头带路。
湘琪摸摸二柱子的头,让他好好照顾娘亲後,便和路祁天随老人走出小屋了。
七个生病的人全看过一遍後,湘琪脸色越来越凝重,在老人的疑惑目光下,她道:“老人家,湘琪医术拙浅不知病因,不过明日师父便会前来,到时再由她老人家亲自寻查病情,到时对症下药方有机会救治大家。”
老人听她这番话有些失望,但听闻她师父会来,又露出希冀的神色,忙道:“有劳姑娘和令师了。现在已是晚饭时间,我安排人让二位住下,吃过晚饭後再歇息歇息吧。”
在老人的带领下,湘琪和路祁天住进了一户农家里,等他们安顿好後,老人说要找人给他们做晚饭便出去了,房间里就只剩湘琪和路祁天二人,路祁天看湘琪坐於一旁默默不语,便也找个地方坐下,再看她时,仍是一脸凝重,不由问道:“湘琪师妹,是不是那妇人病得很严重?”
“也不是严重不严重,而是很奇怪。”湘琪抬头看他。
“有甚奇怪?”
湘琪深深看他,然後长叹一口气:“这些人的脉全是死脉。”
路祁天大愕,不禁道:“死脉?不是死人才这般?”
“所以奇怪。”湘琪又轻叹,“明明是死脉怎麽还能发狂咬人呢?湘琪从未遇见这种情况,确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原先路祁天还不觉有甚,现在听罢,心中闪过一丝不详预感,偏又理不清头绪。
就这麽不明所以地过了一夜後,第二天午时,若菱堂主赶到了这个小村,一来到,若菱堂主听到湘琪的话,脸色也同样凝重,待她给生病的这七人检查过後,拉过湘琪和路祁天到一个无人之处,细声对他们道:“这不是病。”
“那是什麽?”湘琪疑道。怪不得她不知道是什麽病,原来竟不是生病引起,还在想这世间之大,真有她湘琪找不出的病因。
若菱堂主半天不发一言,深思之後才慎重道:“是附魔。”
路祁天和湘琪皆为之大惊,百余年前太虚观掌门宋御风被邪影反噬心智大乱把锁禁妖魔的太古铜门打开後,导致妖魔入侵大荒造成生灵荼炭,经过百余年人与魔的战争,妖魔几乎灭绝於大荒,怎麽还会出现附魔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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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菱堂主看他二人面上的异色,长叹一声,未久後轻声道:“魔由心生,有人便有魔。”
“若菱堂主,那该如何救治这些身上附魔的人?”
若菱摇头:“如果是患病,我定然义不容辞,只是这附魔,恐怕只是力不从心了。”
“那这些人就没救了吗?”
“如若是有实体的妖魔,我与祁天你联手或许能够击退,只可能这能掌控人身的无形妖孽,只怕你我武艺再强也束手无策。”冰心堂从来都以悬壶济世为己任,让他们就这麽束手不管也是不可能,若菱面色微沈地说完略一思忖後又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能够对付世间所有妖魔鬼怪唯有一个门派,那就是太虚观。如果能请得太虚弟子前来除魔,定能万无一失。”
说起太虚观便不由忆起某个嗜酒如命的人,忆起某个嗜酒如命的人路祁天便不由蹙起眉。若菱没注意到路祁天的异样,接著道:“祁天,你能速速赶以中原太虚观那请出太虚弟子前来除魔吗?我和湘琪必须留下照看这些被妖魔附身的人,如若他们发狂还可以用针封住他们的穴位,让他们停下。”
听到这番言语,路祁天顿时收起心中对某人的不豫之情,抱拳说道:“祁天自是义不容辞。救人要紧,那祁天即刻起程。”
若菱又对他吩咐几句让他路上小心,才与湘琪送他出村口,目送他策马飞奔离去。
中原是国都所在地,曾经共有三大门派侍奉过皇朝天子,这三大门派分别为云麓仙居、太虚观和天机营,这三大门派总部呈三角方位座於皇城旁边。云麓仙居居左,太虚观居右,而天机营居下。
左膀右臂,可见居右位的太虚观当年的权势於皇朝中是如何德高望重,但於百年前掌门宋御风的事件和掌门师叔玉玑子投靠妖魔之後,朝廷便不再重用太虚观,曾经历代由太虚观弟子身位的国师之位也让给了云麓仙居,百余年後,太虚观日势渐微,时至今日,已不再是曾经那辉煌的门派。
这一次不再是游山玩水般的走走停停,因为要救人,路祁天一路上快马加鞭,但也要用时半月才赶到太虚观山下。在山下远远仰望山顶沐浴於烟雾之中隐隐约约的建筑物,赶了半个多月的路甚是疲惫的路祁天轻叹一声,正要认命的下马上山时,一道声音小心翼翼地传了过来:“路大侠?”
路祁天回过头一看,原来是那脸蛋圆润可爱的太虚弟子宋凛冬。此刻他也是一身象征太虚观门派的素蓝束冠,素蓝衣袍,宽宽的衣袖用襻膊拉起,露出麦色的手臂,手上提著一桶水,正一脸疑色的望著马上的路祁天。
见到他,令路祁天精神为之一振,立刻翻时下马後,他牵著马儿走到凛冬面前:“我记得没错的话,你是宋凛冬兄弟吧?”
凛冬浅浅地笑了,稚气未脱的脸上看去格外秀气精致:“路大侠叫我凛冬就好。”顿了下,凛冬又道,“路大侠怎麽会出现在这?”
路祁天赶紧把来意告知凛冬,凛冬听完後看了看山顶,有些庆幸地道:“好在路大侠没有上去,不然就白跑一趟了。”
“怎麽说?”
“现在我们都不住在上面了,因为吃喝上山下山都不甚方便,太虚观弟子搬到山下住都快二十多年了。”
路祁天有些惭愧:“祁天竟不知此事,还差点闹笑话,抱歉。”
“没什麽好抱歉的,就算是你师父也怕是不知道吧,反正太虚观早就没落了。”凛冬不以为意地轻笑道,随後提著水往前走,“路大侠随我来,你的事情要问过我二师兄,他懂得的事情比凛冬多多了。”
路祁天颔首,牵著马儿与凛冬走在曲径小路上,走了一段後,山林里出现了一个简陋的木屋,不是很小,但也不宽,至多能住四五个人。凛冬指著这个木屋对路祁天道:“我们太虚观弟子现在就住在这。”
路祁天听罢,不由得错愕。这怎麽看都像是寻常人家住的屋子,竟是一个门派的住所?还未等路祁天回过神来,凛冬已经冲屋内大喊二师兄有客人来了。声音落下後片刻,路祁天见过几次面的宋至夏走了出来,见到他时,宋至夏露出意外的表情。
不久後,路祁天在宋至夏的招呼下进到屋内就坐,和外面看的一样,屋里的摆设与寻常人家无异,略有不同的,便是正中挂的是太虚观祖师的画像,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坐著玄龟漂游於水上,身边有麒麟、白虎、凤凰三大圣兽相随。
在给路祁天沏茶的同时,宋至夏向他问明来意,路祁天只得再把来这的原由说一遍。宋至夏也没多缀言,直接告知,留在太虚观的他与凛冬没有一个人有能够自行除魔的能力,他们年纪太幼,功力不足。
路祁天有些失落,但仍问有谁能随他一道前往江南救人。宋至夏回答他,目前太虚观共有五人,一个是云游四海不知所踪的掌门宋云山,一个便是目前的代理掌门宋止行,另一个便是他们的大师兄了。
只不过大师兄为了能够挣钱维持太虚观的生计,四处漂泊,行踪跟掌门宋云山相似,在哪他们全然不知,大师兄一个月会回来一次,看看观里的情况,再给他们一些钱。最近他们的大师兄回来过一次,也是十天前,要再等他回来得二十天左右。
听罢无言良久的路祁天终不得不提起一个人:“那你们的代理掌门宋止行人呢?”
不知为甚,提起他时,至夏突然叹了一口气,不答反问:“路大侠知道酒坊村麽?”
“当然。”路祁天点头,“以酿酒而闻名天下的村庄,每个村民家都有自传的酿酒密术,每种酒都醇香至极,但口味各不相同,不论是哪种酒,都是天下难得一见的极品,据传他们连那的河水都泛著酒香……”说著说著,路祁天想到了什麽便住了口,然後轻道,“难道是,在那?”
至夏点头,路祁天头疼。
从江南到中原太虚观就路过酒坊村,但当时他只顾赶路没想太多,现在则又要返回去寻人了。
“快马加鞭,三四便能抵达酒坊村,届时你们可以直接从那去江南,不过……”至夏欲言又止。
路祁天不得询问,“不过什麽?”
至夏认真地看他,道:“不过你得想办法,才能让我们代理掌门离开酒坊村,让他主动离开,怕是,不可能。”
路祁天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因为救人为上,他也不再继续耽搁,而是马上辞行赶路。出门时,凛冬还在提水倒往水缸,见他出现甜甜一笑,让路祁天对他甚有好感。赶路的同时忆起曾经以为不会再见宋止行的念头,不由得摇头苦笑,世事无常,万不可轻易下定论啊。
又赶了三天路後,路祁天来到了酒坊村,在充满酒香四处种著桃树的村庄里,疲惫不堪的他也没想先去休息,拦下一个村民才开口询问有没有见过一位太虚门人,这人便立刻指著不远处的香汾酒楼道,他人就在那。
路祁天心存疑问,赶过去一看,果真见到一个身穿道袍的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喝酒!
想到太虚观就只有五人,除了他怕也没谁如此嗜酒如命,听至夏的意思,这人恐怕是恨不能死在酒坊村,这也许便是村民如此了解他的原因吧。
路祁天不用人领路,径直坐到这人的旁边,而他也不管身旁突然多了个人,依然不停捧著酒瓶拿酒。因为他脸上的伤已经完全消去,路祁天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顶多算是端正,比起长相,更加惹眼的怕是他白得近乎病态的脸色,而且很瘦,但跟被附魔的人那种枯槁的形容相比,他只能算是一根竹竿。仔细看了才注意,他的手指因为瘦的原因可以看清骨节和脉络的纹路,一根一根,青紫交纵,有些惊心。
路祁天一直看他,但他却连眼角的余光都不瞄向这边,眼前没有窗外桃花盈目的美景,也没有屋里的一切,只有眼前的酒。路祁天忍了半天,终於忍不住伸手拦住他,才终於让他把目光稍微移向他一点。可也只是这轻轻的一瞥,他便轻启没有血色的唇嘻道:“原来是路大侠,好久不见。”
一眼就看出他是谁,路祁天心中闪过一缕异样,他以为他除却酒外什麽都不记得,更何况是他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
只不过他只道这一声,便又开始捧著酒瓶喝酒了,路祁天不耐,直接夺下他手中的酒瓶,让喝酒的人面露不悦。
“路大侠,不要以为你曾经为我解围就能干涉我的行为了,快点把酒还我,不然不要怪我客气。”说罢朝路祁天伸出手。
路祁天当然不给:“我有事要跟你谈。”一个只是弟子,另一个好歹算是个掌门,两人身份的差距摆在那,路祁天原本不该如此不敬,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对眼前的人用不了敬语。
“哈!”这人抬眉,几分嘲弄,“我以为只有我有事找人,这世间怕是没有事找我了,路大侠该不会是脑子有问题了吧?要不然怎会找我有事?”
宋止行说著,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夺回酒瓶,万万料想不到的路祁天愣了愣。居然有人能从他手中夺走东西,就连他师父都不敢如此妄言,但眼前的人居然轻易的便……
原来不想承认,但路祁天心中不由得对宋止行刮目相看。
但见宋止行又开始埋头喝酒,他有些无奈,只得再次伸手去拦,并道:“我看你身手应是不凡,干嘛如此作贱自己,喝酒有什麽好,酒多伤身。”
原以为他不会答,没曾想避开他拦阻的手後,宋止行一边喝一边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爱喝酒,又没碍谁惹谁,你管得著麽?”路祁天见拦他不住,便用了十分力去挡,好在宋止行似醉了七八岁,意志虽清,举止却挫钝,最终还是被路祁天拦下了,导致喝不上酒的他大骂道:“路大侠,你有过人才华和武艺,不去江湖中大展身手你来我这拦我喝酒作甚,无聊吗?脑抽筋吗?”
路祁天只觉得额上的青筋跳了出来,忍了忍,他低声道:“宋掌门,我说过有事找你。”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宋止行只差拍案而起。
9
路祁天深吸一口气,把事情经过娓娓道来,说完後,宋止行第一个反应是伸手要酒,路祁天看他半晌,才默默把酒瓶递过去。他有求於人,必将矮人一截,不得不听。
接过酒的宋止行先喝了一大口,抹著自唇边溢出的酒液,他低声道:“我不去。”
声音不重,但话里的坚决令路祁天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因而不禁沈下脸色:“这可是事关七人生死的大事,宋掌门这番言辞未免太过草率?”
“不论你怎麽说,我不会去的。”宋止行连一眼都不留给路祁天,兀自喝酒。
路祁天见他一脸不容置喙的表情,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握成拳。但转念一想,帮不帮忙的确也是他自己的事情,自己又怎能强求,只是一开始他就没想过会有人弃人性命於不顾,会如此干脆拒绝罢了。
思忖良久,路祁天再度道:“宋掌门若能帮路某这一次忙,不管宋掌门提出什麽要求,路祁天能办到的定当竭尽所能。”
“能得身手不凡的路大侠这句话,是很吸引,只可惜,宋某除了酒已经无欲无求。”宋止行故意对他傻笑。
“我可以帮你寻遍天下各种美酒。”听他这麽说,路祁天马上道。
“这天下的美酒已在这酒坊村中。”宋止行又大灌一口酒,可是没灌满一口酒没了,他放下酒瓶对小二大声喊,拿酒来。
小二很快便把几瓶酒端上桌,并收拾起桌上的空瓶子,不多不少,足足二十个。虽喝了这麽多,意识还如此清醒,足见宋止行的酒量如何。
路祁天被反驳得窒了一下,却仍不放弃地继续道:“如若你去救人,路某必当重金酬谢。”
小二收拾东西的手顿了顿,可没有人注意。
宋止行咽下酒水的同时摇摇头,不为所动,只是若有所思地道:“路大侠,这天下人需要救的人你都救得了吗?”
路祁天一脸坚毅:“路某遇上了,就不会听之任之。”
“果然是大侠。”宋止行笑著,声音却有几分嘲弄,说完後便继续埋头喝酒,也不知他喝了多久,一身浓重的酒味熏得人头晕。
店小二把空瓶子收拾好离开前,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这一桌後,转身离去了。
看著自顾自喝酒的宋止行,路祁天好几次欲言又止,利诱他用上了,宋止行完全不受用,难不成要用武力?但一见瘦弱得似风一吹就倒的男人,路祁天觉得自己能下得去手他就不是路祁天了。说要想办法,可现在什麽办法都用不上,偏这种事情路祁天说什麽都不会放弃,毕竟是救人的大事。苦无良计之下,路祁天也只能干坐著。
宋止行喝了一阵酒,看路祁天一副不会轻易离开的模样,想想觉得这样耗著也不妥,眼珠子一转,他停下喝酒,对路祁天道:“若不这样吧,路大侠,若你能回答宋某提出的一个问题,宋某便同你前去江南,怎样?”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路祁天一听到他这般话,不假思索便道:“宋掌门请问,路祁天一定知无不言。”
“那好,我问的问题是,我为什麽要救你说的那些人?”
一句话,就令路祁天哑然。救人本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麽经他这一问,一时间就回答不出来了呢?
想了想,路祁天答道:“救人利已,若是他日你有难,别人也会救你。”
宋止行冷笑:“我不需要人相救,那我又何必救人。”
“这……”这分明是强词夺理,可偏偏他反驳不得。
宋止行又笑:“路大侠,若你不能给宋某一个心满意足的答案,宋某怕是不能同你去江南了。”
路祁天陷入苦思,一个巨硕的身影来到身边也不察,直至此人一掌拍在桌上惊醒了他,抬头一看,原是一名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只是他巨胖无比,下巴呈双,举止之下一身缀肉一颤一颤,几乎要掉下来。
这人见两人都在看他时,大声道:“我回答得出来,那便是,不去救人就没钱花,没钱花,宋倌人你,就没酒喝了。”
只见宋止行一听,脸色变了变,可这掌柜也不理他,转头望向路祁天,问道:“刚才你说若这小子去救人会重金酬谢?”
“是的。”不明所以,但路祁天还是点头。
掌柜一听,拿出放在左腕上帐本和算盘劈劈啪啪地算起来,没多久,他便对宋止行道:“宋倌人你上个月赊欠本酒楼酒水钱总共六两六十钱,这个月你还了三两,後又在酒楼赊了酒喝,现如今你共欠下酒水钱共七两九十钱,宋倌人,你是熟客,要不然我不会让你欠下这麽多酒钱,但到了八两银子後,本人断不能再让你赊酒喝了,看看,就还差十钱了,宋倌人还想喝酒的话,你是不是,该把赊欠的钱先还清了?”
掌柜眨巴眨巴小眼睛看他,宋止行眨巴眨巴大眼睛回望他,半晌,喝了一口酒。
“什麽时候欠这麽多钱了?”
“照你这样喝酒如喝水的模样,只欠七两九十钱,还是小人我特别优惠过的价钱。”
“厄……”
宋止行打了个酒嗝,然後望向路祁天,路祁天也在看他。
“那个……”
宋止行抓抓头发,在想如何开口。路祁天早明眼手快地抱拳说道:“只要宋掌门能前去救人,路某必将重金酬谢!”
於是,宋止行和路祁天一同去江南了。他的腰上挂著酒壶,马上捆著酒桶,全是从路祁天那儿拿到钱买来的。一路上摇头晃脑没停过喝酒,路祁天看他在马背上晃来晃去,真担心他竹竿身子一摔下去就会散开,奇异的是,不管怎麽晃,他的屁股都还牢牢粘在马鞍上。
10
路祁天原以为宋止行准备的那些酒够他一路喝个来回了,没曾想才走了四五天,宋止行就嚷著没酒喝了。路祁天奇异地去提装酒的两大酒桶,果然空了,不由仔细看宋止行那白得泛青的脸,有些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毕竟眼前这人是拿酒当水喝,有酒连饭都不用吃的。
路祁天对他说没酒那就忍个几天吧,现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也买不著啊。但宋止行不干了,说你不给我找酒来我不走了!
路祁天对眼前这个厚脸皮的无赖没辄,只得和他一起绕道去一个小村庄里买,也不是什麽好酒,但宋止行仍然乐得双眼发光。一路上就这麽一来二去的耽搁,本来十五天左右的路程,硬是多走了好几天。
等他们赶回原先的那个小村子时,情况已和路祁天离开时不太一样,因为还未见到村中,就见到了村口临时搭建了不少帐蓬,很多村民就住在这,若菱和湘琪听闻路祁天回来,赶紧迎了上来。
其实原因路祁天望一眼村口不远处就明白些许了,那里笼罩著青色的浓雾,隐隐发出一股奇异的味道,不仅把他们曾经进村的道路吞没,甚至还有漫延到外面的趋势。
“路师兄,你总算回来了。”一见到他,湘琪甚是欣喜地迎了上来。
“湘琪师妹,村里现在是怎麽情况?”比起两人再次相聚,路祁天更忧心村里的情况。
“因为我和师父做了些防范,发狂的人没再有增加,但是眼下的情况却让人担忧。你看,也不知道哪来的浓雾就把村子吞没了,还越来越多。这雾有毒,怕这些村民就是因为这些雾才这样的。”
若菱一脸平静,清澈的眼底透露淡淡的忧虑,她轻道:“祁天,把太虚观的人请来了吗?”
路祁天点头:“堂主,人我请来了。”
说完转过身看向身後,没曾想原本坐在马上的人已然趴在马背上酣然大睡了。
“这……”
出声的是湘琪,她一头雾水地看向路祁天,而路祁天很是无奈,摇摇有些疼的头,他道:“他喝醉了。”
酒喝多了肯定会醉,宋止行自然也会醉酒,只是他不若别人醉酒那般放浪形骸,只是在醉後安安分分的沈睡。这是与他同行这段时间来路祁天的发现。
一阵轻风吹来,某人身上浓重的酒味顿时弥漫,一阵沈寂之後,湘琪不禁掩嘴轻笑:“该不会是那个嗜酒如命的宋掌门亲自前来了吧?”
路祁天的回答是轻轻一叹。
若菱此时却不若平常那般和颜悦色,她静静看一眼睡在马背上的人,便对湘琪吩咐道:“你去熬一些醒酒药,祁天你把宋掌门扶到一边休息。”
若菱平静却隐隐紧迫的态度影响了他二人,湘琪笑脸一收,恭敬道声是便赶紧去熬药了,路祁天则轻手轻脚的扶宋止行。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这个人,原本就想著他会很轻,当到这个人完全瘫到自己怀里时才发现,居然轻得仿佛没有重量,这种体重,风吹不倒才是怪事一桩了!
路祁天不自觉地蹙起眉,但还是在若菱带领下把他放在一张草席上,放下时宋止行腰後的酒葫芦咯到了他,路祁天为让他躺得舒服些正要帮他把葫芦解下时,睡梦中的宋止行竟似察觉般手一伸就把葫芦夺了回来放在怀里抱。
见此,路祁天扬扬眉,这葫芦应该是装酒的吧,他竟是嗜酒如此,不过是解开罢了,睡著的他都还有意识地抢回去!
未几,湘琪用碗装著醒药味回来了,若菱接过,让路祁天扶他起来後亲自动手喂进去,然後用过银针在宋止行身上的穴位一插,宋止行便晃晃悠悠地醒过来了。
“嗯?”一开始还奇怪怎麽突然出现了两个大美女,再眨眨眼睛後,宋止行认出了眼前的人,“冰心堂的若菱堂主?”
“正是妾身。”若菱这才露出微笑。
见他醒来,若菱不拖延片刻地告诉他此时的情形,宋止行不插一字默默听完後便叫他们带他去看那些被附魔的人,逐一看完这些人的情况後,宋止行吐出一句:“你们想要我怎麽救?”
“当然是把附在他们身上的妖魔赶走,好让他们恢复原来模样。”湘琪自是如此答道。路祁天和若菱则点头附和。
宋止行莫名一笑,转头对路祁天说:“酒。”
除了路祁天,若菱湘琪皆是一愕,不懂他怎麽突然说到酒,只有路祁天无奈地摇头去给他取酒。因为路祁天有求於他,宋止行便不客气地随时使唤他,更多的时候是让他去买酒取酒,因此一听到他说酒,路祁天便知道他想喝酒了。
等路祁天取酒回来递给宋止行且他喝了一口後,直勾勾望著若菱,低声道:“若菱堂主,你说那些人皆是死脉,便是说他们都是已死之人,宋某又不是神仙,怎能复活他们?”
若菱脸色变了变,却无言语,路祁天则疑道:“若真是已死之人,为何又能动能咬人?”
宋止行给他一个你是白痴的眼神:“身体被魔怪占据控制,动的皆是这些妖魔鬼怪,否则人又怎会有这般想吃人的举止呢?”
“你的意思是,只要把附在这些人身上的妖魔赶走了,他们也不过是具尸体,再恢复不了了?”
宋止行点头称是。
路祁天见到後,神色有异地望向不远处,那个方向,二柱子正在给他娘擦脸,而他脸正瞪大眼睛盯住他,要不是嘴巴塞住东西,恐怕早就咬向二柱子的手了。
宋止行才不怪他们有什麽心思,只顾道:“好了,我的顾虑说了,你们是要怎样?若要我除魔我便除魔,要是保持这样我也乐得轻松。”
路祁天不再言语,而是望向一直沈默的若菱,在这里,她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他们只得听她的指示。
若菱也知道这种情况,於是又一阵思忖後,她对宋止行道:“宋掌门,你知道这是什麽妖魔在作祟,这些人会这般的原因又是为何吗?”
宋止行沈默片刻,指著不远处的青色浓雾道:“知道那些雾有毒,想必你们也猜出些什麽了,如果宋某估计得没错,那些雾的确是妖魔放出来的,这些人会被附魔也许是进了什麽不该进的地方。这地方阴气太重,容易出现魔怪,至於是何方妖魔,宋某眼下也不知道。”
“不过,如若你们要我除魔的话,我就可以去会会这只作乱的妖魔了。”如若不需要的话,他也无所谓,反正除魔麻烦得很。後面这句话宋止行识趣的没说出来。
听到他这话,若菱不假思索地道:“那若菱便拜托宋掌门了。”
宋止行听到她这麽说,嘴角似有若无地扬起,路祁天眼尖地发现他摸了摸怀里的葫芦,随後宋止行只说一句夜黑後我会动手便又开始自顾自喝酒了。
11
宋止行的到来并没有在村民的心里引起多大的波澜,他就像个不相关的人,悄然无声的来,若有若无的存在,对於救助村人这件事情,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把希望投寄在若菱她们身上。
黄昏太阳要下山的时候,一直喝个不停似醉未醉的宋止行慢慢从席子上坐起来,他挥挥手,叫路祁天给他准备纸笔、鸡血,然後叫人把那七个被附魔的人带到他面前。路祁天照办,等到那七个被五花大绑的村民被抬到宋止行面前时,他已经用笔沾上鸡血画出了数道符。
宋止行似乎是个除了喝酒就不在乎什麽的人,自然他的形象也因他的不在乎而十分邋遢,但今天他在画完符後,颇为认真的把散乱的头发全梳至脑後,完全露出自己一张清瘦的脸,一直溃散的目光在此刻也清明起来,教路祁天看了吃惊不已。
若菱上前来询问宋止行可有什麽要帮忙的,宋止行的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伸出骨节清晰的手指指住路祁天,道:“我需要他帮我。”
路祁天立刻抱拳道:“祁天一定尽力而为。”
宋止行淡淡勾起了唇:“到时候我叫你做什麽你便做什麽。”
“是。”
在正事上,路祁天一向不会含糊,更何况此刻宋止行也不同往日也是一派认真,让他怎能不严阵以待。
宋止行终於从席子上站了起来,他解开系在腰间的葫芦,用嘴咬开盖子仰首含了口葫芦里的液体,然後朝其中一个被附魔的村民走来,只见他把嘴里的东西喷到这个村民的脸上後,就把画好的符贴到他额上,随後叫人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
其他人不解,但在若菱的点头示意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这个村民的绳子,但奇怪的,以往一但松开就会发狂咬人的村民居然安安静静地站著,就像根木头一个伫立。
宋止行也不解释,以同样的方式对其他村民都贴上符纸後,满意地看一眼动也不动的这七个人,手轻轻一挥,这七个人仿佛受到指挥一样整齐的排成一排。
“你对我娘做了什麽?!”一直站在一旁的二柱子忍不住去拉异常听宋止行的指挥的母亲,可是却完全没有效果,他娘还是站在了这些人的中间。
宋止行不说话,只是含笑看著二柱子,可不知为甚,二柱子却似乎很害怕他,吓得缩到一旁。路祁天看了赶紧上去把他拉到一旁,安慰他说这个人是救他娘的,让他不要担心。二柱子看著笑得温柔的路祁天,再看看宋止行,最後含泪看著自己的母亲,有些委屈地点点头。
路祁天再次望向宋止行时,他也正在看他,依然是刚刚含笑的样子,但不知为何,路祁天觉得有些晕眩,有些不敢直视眼前的这个人,莫名其妙的。还未容路祁天深究原因,宋止行伸手递过一道符纸给他。
“拿好,贴身放著,一会儿跟著我,走丢後出了事我可不会去救你。”
路祁天照办,然後立於一旁等待宋止行的吩咐。宋止行却是静静看著即将落到山边的夕阳,不再说话。
等太阳完全落下後,宋止行终於动了,在众村民不解和迷茫的目光下,他吩咐若菱他们守好外面,如若有什麽异样立刻带村民退出去,然後,他又是轻轻一挥手,排成一排的那七个村民,整齐划一地往浓雾中走去。
“娘!”
二柱子见他娘就要走进浓雾中,不由担心地想过来拦,却被湘琪拉住了。路祁天回头时,湘琪正在安慰二柱子。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湘琪也抬头看他,静静望一眼後,轻声道一句:“小心。”
路祁天点点头,再看向宋止行时,他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浓雾里,他不再犹豫,立刻就跟了上去。
浓雾里,他们看不到十米开外的东西,宋止行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在跟在这七个村民身後走著。路祁天有一肚子的疑问,但见宋止行一副不愿开口的模样,也只能缄默。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在雾越来越浓,四周也越来越黑的时候,路祁天终於忍不住开口:“宋掌门,我们到底是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原先以为不会回答的人安静地道,“不过跟著这七个小妖走的话,就肯定能见到大魔怪。”
“七个小妖?”路祁天不由得望向前面的七个村民。
“是的,他们的灵魂早被吃了,现在附身在他们身上的不过是些没什麽妖力的小妖。要不然他们怎麽会这麽听我的话。我太虚观再怎麽厉害,也只能控制妖魔而已,可没有那种操作人心的无上法力。”宋止行平静的声音里透著些清冷。
他的话让路祁天再一次心沈至谷底:“宋掌门,那这七个人身上的妖魔消失後,他们真的就……”
“身上没有灵魂那就不过是具尸体,他们已经死了,谁也救不回来了。”
“那找回他们的灵魂再附身回去不就行了吗?”
“你没听见我刚才的话吗?”宋止行扫他一眼,“你见过吃下去的东西还能完整的吐出来吗?而且灵魂被魔妖吃可是马上就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了,怎麽找,就算是大罗天仙也没办法。”
路祁天被驳得无言,明明知道这是事实,但一思及二柱子方才的模样,就不忍接受这个现实。据说二柱子的爹早年就病逝了,现在娘也死了,这下他不就成孤儿了吗?
还有其他被附魔的村民,他们的家人又怎麽办?
一声低吼伴随而一道狂风迎面而来,深思中的路祁天惊醒,看一眼宋止行,他双眼凛冽地直视前方,原来安静走在前头的那七个人也停下来一动不动了。
“你开守护阵,把那七个人围起来!”宋止行一声令下,路祁天立刻运气打开守护阵法,但见宋止行一人立於阵外,立刻喝道:“你快进来!”
风越来越烈,但浓雾却诡异地没有散开丝毫,反而更浓了,看著就要沈没於浓雾中的清瘦身影,路祁天担心地想过去拉住他。
宋止行头也不回地道:“我进去还抓什麽妖呀,你乖乖在阵里呆著就行,若那七个小妖有什麽不对,你立刻把他们制住,一定要照办,否则我们两个就都回不去了。”
路祁天看了看身边七个静静站立的人,朝宋止行的背影点头应了声:“嗯。”
路祁天在阵里,看到大风把宋止行的头发吹乱,把他的衣服吹得飞扬而起,但他的脚就像沾在地上一样,动也不动,视线一直望著前方,他的前面,一团巨大的黑影渐渐凝聚,渐渐形成一个人脸,渐渐压向宋止行。
在阵里的路祁天跟外面的宋止行就像呆在两个世界,他开起的守护阵挡住了风,对於外面的激烈阵里完全没有影响,在这一刻异样的宁静里,路祁天发现在阵外接受狂风乱吹的宋止行也是那麽的平静。仿佛看不见眼前越来越接近的黑影,仿佛他只是惬意地在林里吹风赏春,而且还心满意足地解开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口小酒……
路祁天瞪大眼,没错,不远处的宋止行的确很随意地拿起葫芦喝了起来!
路祁天额头的青筋又跳出来了,他没想到在眼前这种他都觉得心惊的场面下,眼前这人居然还有心情喝酒!
就在路祁天忍不住想冲出去给这人一拳的时候,宋止行面前那压近的黑影突然扑了下来,张开大嘴眼看就要把他吞之入腹,千钧一发的时刻,宋止行喷出嘴里的液体,那团黑影沾上这些就像被什麽侵蚀般速度化开,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只是,大风还在持续,原先不时传来的低吼声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激昂。
宋止行擦拭嘴边的水渍,清冽的目光凝视著前方,突然间呢喃了一句:“糟糕了,居然是这麽凶狠的一个魔怪。”
他的声音不大,但路祁天的听力比常人灵敏,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话,还未有什麽反应,宋止行的身体突然像离弦的箭一样撞到了一棵大树身上。
“宋掌门!”路祁天心一沈,刚想卸下阵形去帮忙他,宋止行的声音却突然传来,“你就待在原地不要动,要不然我们都得死!”
撞到树上的宋止行挣扎著站了起来,轻咳几声後,嘴角溢出血丝,他蹒跚地迎风走去,眼底的光芒却越来越凛冽。
担忧他的路祁天听到他在不停地呢喃,他在说:“啧,果然久不动了身手都迟钝了,不过你再怎麽凶狠也好,可不是我的对手呢,呵……”
路祁天看到他用嘴角的血把手染红,还犹嫌不够把手指头咬破,似乎被血腥味吸引,狂乱的风突然间止息了,然而四周却突然压抑起来,好像有什麽在接近,巨大的,恶臭的,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路祁天在找,但他什麽也看不到,四周太黑了,他只能看见宋止行的一举一动,只能看见额上被贴著符纸的人安静地模样。
宋止行站在前方,慢慢举起被自己的血液染红的右手,路祁天发现他的身体在隐隐发光,月白色的光芒,渐渐笼罩他的身体,一直在接近的物体察觉到了什麽,停下了脚步,伺机著,窥探著。宋止行手上的血顺著手腕滴到地上,他的每一滴血液就像有生命一样,一旦脱离他的身体就开始发光,也是月白色的光芒,一片一片,逐渐耀眼,被白色的光芒覆盖的人嘴角轻轻抿起,在光芒中,他原本青白的脸色像抹了层甜蜜的花粉,粉粉的诱人。
路祁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看他在光芒中悬空,看他眉角间轻快的神色,看他舞手染血的手,看他像只随风起舞的树叶在跳动,看他轻启嘴唇在吟唱:“来自昆仑仙山,来自众神庇佑,来自浩瀚无尽的穹宇,尔等奉主西王母受命云华尊。今以血之呼唤,附吾徒之辈法力,助吾等一臂之力,出来吧,白虎!”
随著一声振耳发聩的虎啸声,一个巨大的白虎腾空出现,它就像一道奔腾的祥云斩破黑暗的浓雾,它昂首咆哮一声朝前方扑过去。
好不容易止息的狂风又吹了起来,这次伴著腥臭味的低吼声不再时断时续,像是被什麽扣住了喉咙,凄厉且痛苦,地面在震。动,原本静静站立的那七个人被震得东倒西歪,路祁天只是看一眼,看他们没什麽异样又把注意力投注在宋止行身上。
他站在地面上,身上的光已经消失了,手上的血还在滴个不停,但他却无事人一样看著前方,前面不远处,巨大的白色影子正在与一团黑影死死纠缠,虎啸声和嘶哑的低鸣声交杂在一起,让人心惊胆颤。
宋止行就这麽站著,这麽安静,安静得仿佛只是林子里的一草一木,他现在依然没有什麽存在感,青灰色的衣袍在随风舞动,完全不似主人的平静。路祁天不知道著了什麽魔,即使四处潜伏著危机,目光里就只剩下他……
12
突然,路祁天眼前的人朝他转过身来,大声喊:“小心!”
路祁天心一沈,迅速抽刀往身後一挡,当地一声,一个身影被逼退数步,待他定睛一看,竟是原先那些额上被贴了符纸的村民!他们头上的符纸正在燃烧,烧尽之後出现的双眼泛著常人不可能有的绿光,在黑夜里,如灵火般令人胆颤。
他们绿荧荧的眼睛在瞪著他,咧著嘴,手状如爪指甲如尖锋,在其中一人被逼退的时候他们扑上来的动作停了片刻,随後又扑了上来。路祁天一个人对付他们这些空有蛮力的村民没有问题,问题是路祁天只守不攻,在足以抓破人身体的爪掌扫向他时,他只是用刀背去挡,不敢伤他们分毫。
路祁天明白,他们已经被妖魔控制,他们本人早就死了,可是他仍然下不了手。
“你傻啊,你这样他们是不会停手的!”一旁的宋止行看不下去,忍不住开口骂道,“把他们的手脚都砍断,否则你没办法阻止他们!”
路祁天长刀一挥,把逼上来的一个村民扫到一边後,趁空转身深深地看了宋止行一眼,一个身影疾速攻来,他仍然只是防没有进行攻击。
他这一眼让宋止行想直接掐死他,他早就知道天机门派是所谓的君子侠士,仁爱之心和冰心堂并驾齐驱没人敢比,但他没料到都到这步田地了,明明眼前的不过是被妖魔控制的死尸,他们仍然坚持不动手。
宋止行很头疼,没错,他喝醉了头都不会疼,但他讨厌和人交往,因为这比什麽都让人头疼,现在的路祁天更让他头疼地抓狂。
“你说过会听我的吩咐的,我让你立刻把他们的手脚砍断!再过半个时辰,如果你不能制止他们的话,他们的法力就会增加,到时,就算是整个天机营的人在场也没办法解决这件事情了!”
“你那些符纸呢?”路祁天终於说话了。
“如果有用我早用了,这里是妖魔的地盘,连在你的守护阵里都能把符纸毁掉,现在还有什麽办法!”
“那就用绳子……”
“好啊,你去找啊,去找绳子啊!”
路祁天真的想去找,可一停下来却发现这里是荒郊野岭哪来的绳子?
早被他气得跳脚的宋止行又吼道:“就算你真找来了,到时候他们法力大增,就算是一百根绳子他们都能轻易弄断!”
路祁天愣了一下,一个不慎被指甲划到了胸口,这点痛他没放在心上,但看著眼前七个眼睛泛著绿光又迅速朝他扑上来的村民,他的动作变迟钝了。他在挣扎,挣扎著是不是该听宋止行的,但这七名村民中,有一个还是二柱子的娘,她站在不远处,咧著嘴,露出尖尖的牙齿,没有一分人性,但他知道,二柱子天天哭盼著他娘恢复原状……
“唔!”一个人冲了上来,路祁天被强大的冲力撞倒在地上,刀也倒向一边,一直站在旁边的宋止行终於忍不住冲了过来拿起他的刀,为他挡下了又迎上来的致命的一击。
“废物!”
正挣扎著起来的路祁天听到谁恨恨地一句,抬起头来,他只看到宋止行清瘦的身影,紧接著,又传来一句,“还以为你能有点用,看来是我错了,你只会惹麻烦!”
这是第一次,从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他被骂作废物,就算是孤儿时受尽世人嘲冷的目光和言语,也不过是下贱卑微之类的话。废物,他算是吗?师父收留他之後,他珍惜这一切,为得到师父的赞赏同门师兄弟的认同,所作所为皆是尽心尽力,师父虽然极少称赞他,但也总会鼓励,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令其他师兄弟敬佩羡慕,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人这麽骂,真的是吗?他不过是……
“宋掌门,不要!”
专为路祁天打造的刀极重,但宋止行却自若地挥舞著它,举著这把玄龙大刀眼看就要砍下逼近而来的村民的手臂,路祁天扯住了他。
“你!”被他突然拦住,差点连宋止行也被打到,气得他瞪大双眼恨恨地看他一眼,“你想我们都死吗?”
路祁天摇头:“祁天死无所谓,但不能让宋掌门受连累。”
“木头脑子!”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路祁天不肯死心地看著他,宋止行想也不想就道:“没了!”
“一定有的。”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什麽,路祁天喃喃地道,但望向宋止行的双眼却无比坚定,那双眼睛里澄清而赤诚的光芒令人不能忽视。
在极短的时间里,宋止行也在瞪著他,他们在较量,到底谁输谁赢,宋止行用刀背砍向其中的一人回答了他。
“你总有一天因为你的仁慈而被害死!”
宋止行背对他面向眼泛绿光的七人,咬牙道。话一说完,他用刀划开左手手心,当血液冒出来的同时,挥向这七个被附魔的村民。
他们被宋止行的血液沾上後,终於停止了攻击,如同沾到了毒物般,痛苦的在地上呻吟。
“这……”路祁天讷讷地看著这一幕。
“太虚观弟子有神仙的血统,他们的血液就是最好的除魔器物。”
宋止行说著,把手上的血抹到路祁天的玄龙大刀上,当他的血染抹到刀上後,玄龙刀就开始发光,不是白光,而是如水一般透明纯净般的光,在这奇异的光芒照耀下,宋止行的脸色更加苍白,黔黑的双眼是不透光的深潭,没有一点光彩,他举著这把染著他自己血液的刀来到这七个村民前面,猛地刺入其中一人的胸口上,紧随著这个呻吟的人发出刺耳的长啸声後,一道惨绿的光芒迅速自头顶窜出消失,没过多久,他就如死了般躺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当宋止行把刀抽出来後,这人的伤口没有流出一滴血。七个人,宋止行都做了同样的事,最後的一个人也躺在地上不动时,他像被抽空了力气,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刀抽出来,然後刀因为握不住失重掉在草地上。
“宋掌门!”
路祁天在宋止行倒在地上的时候扑过去扶住了他,并迅速用内力开启守护阵把四周刮起的风挡在外面,给疲惫的人一个温暖的空间。
看著他焦急的脸,宋止行虚弱地扯嘴一笑,道:“留下全尸,这总算是行了吧。”
看他这样,路祁天莫名的觉得胸口发酸,忍不住移开视线却看到他仍在流血的左手,赶紧扯下身上的衣服撕成条为他包扎。宋止行的双手都是血,只是右手的伤口比较浅,左手的却很深,几乎见骨,路祁天为他包扎的时候,手有些发抖,他清楚自己的刀有多锋利,就算轻轻的划也能伤至筋骨。
“这个妖魔是地精幻化而成的,这林子里的万物皆被它控制了,亥时是它法力最强的时刻,在这个时辰里谁也奈何不了它,不过只要在这个时辰前击败它便没事了。白虎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它一定能把这地精吃干净的,不过要花点时间。”
宋止行有气无力地躺在路祁天的怀里说道。
路祁天知道他是在跟他解释,於是只是默默地听,并在他说完时应一声。他顺著宋止行的视线望著远处仍然与黑影纠缠在一块的白色影子,知道这就是宋止行口中的白虎。
不过宋止行也没说多少便停了,静默了片刻,他道:“我累了。”
“那你休息一下……”
“我要喝酒。”
本想让他休息的路祁天无奈,去解他早系回腰上的葫芦给他递去,没曾想他却白了他一眼:“谁告诉你这是酒了,里面可是净水,虽然除魔时用得上,但实质上不过是有苦味的水而已!”
“哦。”路祁天乖乖地又给他系了回去。难怪见他再怎麽宝贝也只在方才除魔时喝过一口,还以为是很宝贵的酒,没想到却不是。
“酒!”宋止行瞪他。
路祁天看了看四周,漆黑一片,不远处还有七个村民的尸体,低头道:“没酒。”
“我要酒!”没想到宋止行却不依不饶。
看到又恢复成酒鬼模样的宋止行,路祁天习惯性地叹了口气:“没酒。你累了吧,要不先休息一下,等回去了,你想喝什麽酒都随你。”
宋止行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哼,等出去了我一定不会跟你客气,害我这麽累,我要收双倍的钱,哼,我再不要见你了,你这榆木脑袋,什麽仁义道德,全是假的一点用都没,还没酒好喝,我要喝酒,酒……”
听他越来越小声,最後连声都没了,路祁天低头一看,原来是睡著了,籍著昏黄的光芒,他安静地凝视宋止行苍白清瘦的脸,他不知道看了多久,也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连四周的撕咬声何时停止都不知道,直至传来沈重的脚步声,他才惊醒。
抬头去看,他看到了一头泛著白色光芒的巨大白虎朝他们缓缓而来,白虎的眼睛在凝视他,像在审视他和怀中的人是什麽关系,像在确认他是不是安全的,最後,它确认他不是敌人,没有任何攻击地进入了路祁天的守护阵里,在他们旁边绕著走几圈後,渐渐消失了。
等它消失後,四周突然变得更黑暗,可是不久一道光芒从树间照射下来,路祁天抬头一看,才发现,浓雾早已散去,一轮皎洁的明月静静的悬挂在空中。
13
那一天,是路祁天把宋止行背回来的,宋止行就像许久未曾熟睡过般,一觉睡了两天。若菱堂主说,这是失血过多造成的。路祁天闻言,静静凝视他依旧苍白的脸,久久不语。一旁的湘琪看到他的刀沾著血,欲为他拭干净时,他却下意识避开,让湘琪怔住。路祁天赶紧解释说,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便行了。
湘琪笑道有什麽麻烦的,但也没再坚持,她知道一些人的武器不能随便碰,原因很多,无非是防止伤人或珍视又或是其他。
路祁天没有想太多,仅仅是觉得,不想拭去刀上的血迹。
在宋止行沈睡的这段时间里,浓雾散尽,早晨时许久不见的太阳出来了,大家回到了原本的村庄,村民的尸体被其他村民抬回来了,二柱子哭得昏过去,太阳消去曾经的阴霾,但七位村民的死讯又令村子笼罩在悲伤之中。
若菱、湘琪和其他冰心堂弟子忙碌不停,一边劝慰死去亲人的村民,一边为因过度悲伤而导致疾病缠身的其他人治病。
路祁天也很忙,帮忙村民恢复生产,因为他平易近人又有一身好武艺,不管什麽样的事村民都喜欢找他去做,比如搭建房舍,又或是砍柴伐木。但不管再忙,路祁天都会抽空去看看被安置在一间小屋舍里休息的宋止行,看他静静的沈睡,听他浅浅细细的呼吸声,然後默默离开。
宋止行醒来的那一天,七位死去的村民被安排下葬,路祁天自然前去帮忙,冰心堂的人也不会闲著,同去帮忙,就在大家抬著棺材吹著哀乐,一片哀鸿地走出村子时,一直沈睡的宋止行静静地出现在小屋门前,离得不是很远但也不近,视力很好的路祁天仅能看见他的身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似乎还很疲惫,半个身子靠在门栏,视线却是望著这边的。他在看什麽,路祁天不由得这麽想。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身边跑出去,路祁天仔细一看,是二柱子。
他干嘛去?路祁天疑惑,看著他跑向宋止行,快接近的时候突然弯下腰拣了个什麽东西,再跑向宋止行的时候,把手里的东西丢向了宋止行。
“都是你害死了我娘!”
在二柱子的哭喊声中,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砸到了连眼睛都未眨一下的宋止行额上,丢下一道血印。
路祁天心一凛,赶紧跑过去拉住二柱子,并夺下他手中第二块欲砸向宋止行的石头。
“你干什麽?”路祁天有些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对上二柱子的声音也颇严厉。
看著自己一向有好感的路祁天,二柱子眼中盈满泪水,他恨恨地指著宋止行喊道:“是他害死了我娘!本来我娘还好好的,跟他走後回来就死了!”
路祁天心情沈重地握住他稚嫩的肩膀,却没有说什麽。
村民的真正死因若菱堂主早向大家解释过了,所以村民尽管悲痛也没有说什麽,但是二柱子小小的心灵里根本想不通原因,他不知道什麽是附魔,他只清楚他娘离开前还活著回来後就死了。
路祁天轻轻拭去二柱子脸上的泪水,沈声道:“你还小,很多事情都会弄不明白,但请相信我,害死你娘的不是他,所以,不要再伤害他了,好吗,如若你娘在天有灵知道你错怪好人,会伤心难过的。”
二柱子哭得更凶,但看向宋止行的目光里不再只有仇恨,还有稚小的他还弄不明白的复杂情感。他不明白为什麽村民不怪罪他,明明是他把大家带走後都死了,他也不明白路祁天为什麽要替他说话,他看起来就像个坏人啊。
二柱子口中的坏,是宋止行带给他的不安,为什麽会对他产生不安,或许是直觉,又或许是宋止行那双从未透出过光泽犹如死物般的黔黑双瞳。
二柱子最後跑掉了,他不想再站在这个让他不安的男人面前,他哭著跑回母亲的棺材旁边,紧紧拽住棺材的边缘,哭得人心胆欲裂。
路祁天站起身看向宋止行时,他的目光似乎在看向二柱子,他额上的伤口渗出的血迹令路祁天不禁朝他走去,欲为他拭去血渍,似乎察觉他意图的宋止行收回视线,随便用衣袖拭了拭额头,然後看向他,半晌扯嘴一笑,道:“酒。”
以往听到他说酒,路祁天就会觉得头疼,无奈也焦躁,但现在,他只觉得心里空了什麽。
他默默走进宋止行睡了两天的小屋里,从床底下摸出两壶酒,这是他给他放的,知道他爱喝酒,他情不自禁地把酒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方便他随时喝。
路祁天递过去,宋止行笑著接过,他的笑不淡也不深,不让人感觉到愉悦反而有些伤感落寞的情绪。接过酒,宋止行不发一言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喝起酒来,一切,就跟平常路祁天看到的一样,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心境不同,在屋外人们的哀鸿声中,就连照在宋止行身上的阳光看起来都那麽悲伤。
看了他一会儿,发觉外面的声音逐渐远去,路祁天才转身离去,留下的人沐浴在阳光里,含笑喝酒,却分外寂寥。
“一壶酒,笑世间情仇,再一壶酒,忘天地宏荒,唯有酒,入得肠穿过心,只有酒,搅了身後尽数去。”
淡似无的声音让走远的路祁天回过头,却未停下脚步,再回来时,小屋里只留下空酒壶。
七位村民下葬後,冰心堂的人要离开了,路祁天自然也要走的,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二柱子在他听说会被一家心善的人收留後,也稍感欣慰。
去冰心堂的路上,湘琪觉得路祁天似乎变得更为沈默了,他之前虽然也不怎麽说话,但是,现在他偶尔会失神,和她聊天时,不知不觉就沈默下来。
湘琪曾好奇询问他是不是遇上了什麽事,他没直接回答,只笑笑说没事。路祁天这样,令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再如之前那麽欣愉,细腻如若菱自然也看出来了,但她以为这是路祁天见到有人死去而无能为力心生愧疚,於是没多想,就又让湘琪他们与自己分开,让他们两个照原计划到江南各地游玩,也当是散散心。
可这次路祁天却认真地拒绝了她的提议,让她颇为惊异,因为这是路祁天第一次这麽做,问其原因,路祁天则在一番深思之後,才答道他是送他们回冰心堂後欲赶去追太虚观掌门宋止行。
“若菱堂主,请宋掌门下山时祁天曾允诺过要重金酬谢,现在他不辞而别分文未取让祁天不安,因不想做失言小人才想找他履行许诺过的事情。”
听到路祁天的话,若菱颇为激赏地点点头,再次觉得路之寒带出来的徒弟为人正直坦然,也因这样,她才没有继续拦路祁天,反而问他有没有带够钱。
路祁天一听,面有尴尬,道:“虽没带多少,但若宋掌门开口,祁天必当尽力而为,祁天有一身武艺,想必要赚钱也不是难事。”
若菱一边吩咐弟子,一边笑道:“赚钱虽不是难事,但突然赚一大笔钱却不是易事,现在还不知宋掌门会要多少金额,但想必不会少。这里还有些,你先拿去用,还不够的话到时传信到冰心堂,我自会叫人送上。”
“怎能如此!”路祁天大惊,坚持不收,推托一番後他道,“就算祁天一时拿不出钱,可太虚观与天机营同在中原,到时祁天去天机营拿便行了。堂主的钱财祁天万万不能收,若是师父知道怪罪下来祁天该如何是好。”
若菱拗不过他,只好任他去了,知道路祁天还有事,她叫他不要再送他们回冰心堂,一是冰心堂也不远了,二是他们著实也不需要护送。路祁天衡量再三,最後同意先行离去。和湘琪道一声珍重後,他便掉头离开,头也不回。
湘琪望著他逐渐远离的身影,半晌吐出一句:“好像他这一去,我们就不会再相会了。”
若菱听到,会心一笑,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爱徒的额头,笑言:“你这丫头,怎麽人才走就想他了?要不得要不得,女大不中留啊!”
听著师父的笑语,湘琪只是俏然地吐吐舌头,跟著一起笑。
14
话说这头,宋止行并不是特意不辞而别,他不是那种做好事不留名的人,他比谁都懂得钱的重要性,比如十两银子可以买到一壶他从来都只能望著吞唾沫的桃花溪,至於路祁天答应给他的报酬,他想至少可以买个十壶的桃花溪吧。
那宋止行为什麽会离开呢?
我们来说下他当时的行程。
首先,路祁天明显还是低估了宋止行喝酒的速度,他怎麽能认为两壶酒可以让宋止行喝上一两个时辰呢?根本就是一刻锺都不到!所以路祁天他们的送葬队伍才离开村庄,没酒喝体力明显不支的宋止行晃晃悠悠地离开小屋找酒去了。
宋止行记得他骑来的马上还挂著两个酒桶,於是在小村里摸摸找找,还真让他找著了那匹马,当然,酒桶当然没绑在正悠然吃草的马儿背上,不过放得不远,就在马舍的墙根下,可等他过去一摇,空的,就见宋止行叹息一声,解开马绳上马离开了。
这是他的本能,以往只要太虚观里没酒喝,他就是这样连招呼不打就下山找酒去,睡了两天醒来,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光喝酒的他脑袋能够清楚才怪,就这麽迷神乎乎地策马走了一二里地,没酒喝没精神没较力气的他前身一倒,趴马背上呼呼睡了。
所以,等到路祁天发现宋止行不见时,马儿已经晃晃悠悠地背著个睡得迷迷乎乎的男人不知道走到了何处。
宋止行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睡睡了多久,他只知道睡得极其不安稳,全身都痛,但他就是醒不来,眼皮很重,身体不受控制,意识模糊不清,他知道是为什麽,每次自己失血过多总会这样,所以迫不得已去除妖时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用自己的血,更尽量不用得太多。
路祁天让他觉得麻烦,因为若不是他坚持不敢伤害那些村民的身体他不会这样,当时他可以弃他们於不顾,可若他真这般做,结果会更麻烦。
总而言之,他讨厌麻烦。
马儿驮著宋止行走在茂密的树林里,大雨倾盆而下,马背上的人被雨淋得衣服湿透也不见转醒,雨水让马鞍变得更滑,马背上的人滚了下来,在斜坡上滚了几圈才停下,宋止行仰面躺在泥地上,雨水把他身上的泥土冲刷干净,把他的脸洗刷得更为苍白,可他连眼皮都未动过,若是谁看到,准以为他死了,虽然他只是睡著了而已。
宋止行终於醒来时,看到的是渗透光芒的屋顶,慢慢坐起来後,一个人背对他正在熬药,头也不回,他却知道宋止行醒了,传来清朗的声音:“你体质虚弱,又有些伤风所以会很没力气,多休息几天就好了。”
说罢,这人转过头来,宋止行虽然表情都没变一下,却在第一眼认出了这人,他记性不错,认人的本事更了得,基本上他见过一次的人都不会忘。
“有酒吗?”这是宋止行醒来的第一句话,非常不客气,因为伤风的关系声音格外沙哑。
男人只是扯了下嘴角,兀自把煮开的药汁倒进碗里後给宋止行递过来:“没有酒,只有药。”
宋止行没有喝药的意思,男人不以为然:“我既然救了你就会一直救下去,绝不会半途而废,若你不肯喝,我有千百种办法让你喝。”
宋止行很不悦:“我又没让你救!”
“你若让我救,我可能反而不救了。”男人眼睛里闪过冷光。
男人冷漠的模样让宋止行突然抿唇讥笑:“真是奇怪,冰心堂居然会有你这样的人,冰心堂弟子不是个个悲天悯人,以救治百姓为已任?看你这样,哪里像冰心堂主的得意弟子,医术名震天下的宣亚?”
宋止行会认出自己并不奇怪,在江湖游走多年,知道他的人多了去了。宣亚被认出来也是一脸平静,更没有回答他的话的意思。感到举碗的手有些酸,而眼前的人完全没有喝药的意图,他不发一语地翻开针包,从中抽出两根细如发丝长约两寸的银针。
似乎知道他要干什麽,不想被扎针的宋止行动作不快却在针扎进身体前接过药碗痛快地把药汁一饮而尽。他不怕苦,除了酒味,他不会在意任何味道,他只是不喜欢被人强迫,但若是不接受就会惹上麻烦的话,好吧,他接受。
“你再休息一下。”
看到他把药喝完,宣亚便收回针,拿过空碗走出简陋的小屋,宋止行原本在宣亚的注视下躺回木板床上,但这一躺,他身上的酒虫子开始出来窜个不停便怎麽也躺不下去了。
他要喝酒,再不喝他会渴死!
酒瘾一上来,酒徒子失去了理智,从床上爬起来才走到门外,就被来宣亚拦住了。宣亚看著宋止行那种饿得发绿般的眼睛,微蹙眉:“你上哪?”
“我要喝酒!”
见他拦,更为焦躁的宋止行吼完,推开宣亚的身子就要奔出去,可是才走不到两步,只觉得脖子上一凉,眼睛一黑整个身子就这麽倒下去了。
宣亚慢悠悠地把银针收回针包里,才把昏倒在地上的男人粗鲁地拖回屋里丢到床上。
在床边整理有些乱的衣物时,宣亚的视线不经意间扫向睡在床上的人,其实他有些奇怪自己昨晚为什麽要救他,他是趁下雨去采某些只有在下雨天才能采摘的药物的时候,在路上发现他的。一眼就知道他没死,但见他昏倒在地上也根本没有救治他的念头,就如他方才所说,他和其他冰心堂弟子不一样,视救治百姓为已任,他只救他感兴趣的人。可他离开後不久,却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他身边,审视片刻,才终於决定救他。
到底是什麽地方吸引了他?
宣亚仔细去想,却只回想起初见他时静静躺在雨水里时,那张平静安然的脸。
醒来时的态度就像个欠教训的无赖。
宣亚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宣亚从来没有後悔过救人,因为他救人只救他感兴趣的人,但现在,他觉得,有些想杀人。
“我要喝──”
在被他用针封住穴道不能动的人第一百零九次说出这句话时,宣亚很干脆地再用一根细针封住他的哑穴。
不能说话的人只能憋著一肚子气,黑得有些渗人的眼睛此时分外清灵,什麽说不出来的话都透过双眼显示出来了。
宣亚看他的眼睛,知道他在骂他,在诅咒他,在用眼睛把他刺杀数万遍,看他原本苍白的脸被他的怒气憋得泛上一丝红晕,看他被自己无数道不出来的言语逐渐憋得面红耳赤,最後涨得青紫。
眼看他就要被憋死,宣亚及时地抽出这根针,让憋得快死去的他忘记了对他破口大骂,而是拼命呼吸新鲜的空气。见他气顺了又要说那句他快听出茧来的话,宣亚眼明手快地又封住了他的穴道。
你你你──
眼睛瞪到最大,宋止行被眼前这个明明长得儒雅手法却无比歹毒的男人气得全身发抖。
他封住的不仅是他的声音还有呼吸道,所以每过片刻他都会因呼吸受阻而差些晕眩,但又在他晕过去前让他呼吸过来,好不容易舒服些了,他却又、又──
宋止行发誓,他哑穴的位置肯定布满针孔了!
在不知道第几次差点气绝过去前,宣亚终於抽出了银针,在宋止行好不容易缓过来时眼看银针又要落下,他赶紧说:“我不说话了,我不说了!”
声音有些破碎,全是因为被宣亚这麽一来二去给弄的,要是再这麽下去,他肯定会因为穴位穿孔过多而失声。可这宣亚眼都不眨一下,冷血得宋止行全身发颤。
在终於听他这句话时,宣亚从未有过什麽表情的脸居然泛上一丝笑意。
“我治得了百病,就不信治不了你的酒瘾!”
听他这句话,宋止行差点因为气过头而吐血身亡。
15
宋止行的病,吃过药再睡一天基本就没事了,反而是前一夜被宣亚这一番折腾下来还比风寒严重些,导致第二天起来嗓子像被火燎过般难受。但受制於人,且发现宣亚看似文弱其实下手无情,宋止行憋了一肚子火也没敢当面发作。
他在酒瘾上来时就打坐默念清心诀,虽然没什麽实质效果但聊胜於无。当然,宣亚是很忙的,忙著到处采药,根本不会花一天时间陪宋止行这个酒徒无赖疯,见他打坐时还真有些修道人清心寡欲的模样,宣亚对他的态度也比昨天缓和了些,看看日头摸准时间,便背起药篓采药去了。
等到宣亚淡雅的气息一消失,上秒还打坐入定的人睁开左眼睁开右眼,确定眼前没人,嘿嘿一笑,猴儿一般灵敏下床,快速收拾好随身物件,嗤溜钻出小屋,可眨眼功夫,他又钻回屋里,笑得奸猾地从怀里摸出一道符,扒开门口旁边的泥土把符纸埋进去再把土拍回去,确认不会露出破绽,他得意一笑,转身去也。
日照当头宣亚才姗姗归来,还未踏进小屋他便灵敏地察觉到了什麽,绕到小窗望去看到屋内空无一人时,他微蹙起眉,然後跨脚走进小屋。
才走到门口,便觉得脚下一沈,眼前一花,差点倒地,稳住身子站起来时,眼前的一幕却让他脸色微变。
他所站的地方已然不是之前的那间小木屋,而是奢华喧嚣的街道,他便站在大街的正中间,人流马车在他身边穿行,吆喝交谈笑声於四周响起。
不久,街道里自如穿行往来的人们突然惊慌奔跑四处躲藏,不远处,马蹄声由远渐近传来,宣亚动也不动站在原地,当一群人策马逐渐出现在他眼前时,这些人身上的铠甲,红色的披风让他沈静的双眸闪现诧异的光泽。
无数策马的士兵从他的身体穿过,他们的身後,跟随压制犯人的囚车,囚车上的犯人让宣亚完全呆住,他想动一下,但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站在原地,任囚车穿过他的身体走过,他连扭头再去仔细看一眼都不能。
接著,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被步兵压制著前进的老弱妇孺,他们衣著狼狈,面色憔悴,双眼没有一丝光彩,更有弱者已经暗暗啼哭不止,脚步稍慢著则被紧随的士兵扬鞭抽打,突然,一个小孩脚步踉跄了一下不慎倒地,一旁的士兵不容分说扬鞭就打,小孩身边的妇人赶紧用身体去护,这一鞭,打在了妇人身上。
可打人的士兵更恼,一脚把受伤的妇人踢到一边後,狠命去抽地上不过五六岁的瘦弱小娃儿,不一会儿,便打得这小孩血肉模糊,再也动弹不得,但他们没有放过他,而且捆住他的手把绳子另一头绑在马身上,就这麽拖著这小小的身子前进,青石板路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那妇人看著这一幕,眼泪直流,下唇咬出鲜血却再也喊过一声甚至是求饶,她眼睛里是无尽的绝望与仇恨……
宣亚虚脱无力地坐倒在地上,他这一坐,却发现他又回到了原先的那间小屋里,方才的一幕不复存在,耳边再没有谁压抑的哭泣和士兵狠辣的斥骂,清脆的鸟啼不时传来,透过树梢的阳光不冷不热照进屋里,宣亚青白的脸色慢慢平复,之前那一幕难道是黄粱一梦?
视线落在还有些沈重的脚下,仔细一看发现什麽,挪开脚稍微一挖,便挖出一张折成特殊形状的符纸,看到这些,宣亚眼中闪过冷光。
符纸最後被谨慎地烧毁,宣亚已经平静的脸上,一双清滟的双眸隐隐呈现执著的光芒。
已经跑出树林走在小道上的宋止行突然打了个寒颤,但他马上恢复过来,看著身後的树林,笑得狡猾。
“嘿嘿,看到自己生平中记忆最深刻也最痛苦的场面一定吓死你,居然敢用针扎我,哼!”
说完往前走的步伐加快,渴望兴奋的神情布满他削瘦青白的脸,一双黑色的双眼在阳光下居然也灵动起来,分明是一个二十六七的大人,此刻居然有几分稚气,嘴角勾起的笑容自以为很潇洒,其实若有人看了,肯定会叹,无赖。
“酒啊酒,我宋止行马上就来了,你们可得等著我啊!”
越奔越快,远远走去的人似乎看到正向他招手的琼浆玉液,兴奋得都要蹦起来。
另一头,路祁天连赶三天路,一路遇人都停下询问并仔细描绘宋止行模样,却总是失望,再上马离去时,想到自己一路都未寻得宋止行丝毫踪迹,猜测自己是不是与他错过才会寻不到他踪迹,正在思忖要不要换条道走时,却意外听到茶馆里谈聊的人说起的事情。
有一个外地人,在不远的村庄里一日喝下百壶酒,非常豪爽,可等到酒馆的人催他结帐时,他居然找不出钱来,正被酒馆的人扣著,想著是要报官还是留下做事顶债呢。
路祁天听到,熟悉的无奈盈上心头,觉得某人此刻若真在自己眼前,他估计会一拳打昏,看他还喝!
16
找到路人所指的那个小村时已是黄昏,经过仔细询问,在一家小酒馆的後院,路祁天见到了宋止行。他醉趴在井边,老板模样的羊胡须老头正使唤一名夥计往他身上泼冷水,路祁天来时不知道已经泼了多少,宋止行全身早已湿透,流过身体的水已经在他身下形成一滩水洼,可他紧闭双眼,丝毫不见醒。
眼看夥计又要往他身上倒水,路祁天赶紧去拦,没曾想会突然冒出个人来,羊胡须老头和这名夥计皆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见路祁天身形高大,眉宇间一股英气,表情刚毅却不失和气,视线停放在宋止行身上略略担忧之色,遂明白什麽,渐渐放下心来。
“这位侠士,请问有何贵干?”老头转睛一想,迎上前朝路祁天作了个揖。
先是确认宋止行无甚大碍,路祁天才对老板道:“这人是我兄弟,方才听说他欠下酒钱被扣在这,在下是来赎人的,请问掌柜我兄弟总共欠下多少钱,且又为何这般用冷水泼他?”
见路祁天有责怪之意,老板脸色微变,赶紧道:“侠士请不要误会,只是贵兄弟醉酒不省人事已近一日,老儿这又是开店做生意,眼下就要关门歇业,一不能留下个人分心照顾,二又亟欲想拿回酒钱,这才会失礼相待,还请这位侠士见谅海涵。”
路祁天挥挥手,当做不怪,尔後又道:“这酒钱如何算,在下结了帐便把人带回去,夜风清凉,兄弟浑身湿透也要早些换件衣裳。”
“是是是。”老头急急回道,“这位公子一日饮酒共一十六壶,一壶十文钱,总共是一两六十文钱。”
“一十六壶?”路祁天微诧,“我可听外头人说他一日百壶。”
“这……”老头面露尴尬,讪笑道,“老儿之前听这位公子拿不出酒钱不免心中不悦骂了些不当之话,没曾想给外头人听去,也不知道传成什麽模样。”
路祁天略颔首,并未责怪老头,掏出银两付完酒钱,他上前一步,不顾衣裳尽湿小心抱起一直未醒过的宋止行,抱起时,宋止行一身冰冷让他不禁蹙眉,再加上如羽般的重量竟比之前还轻上几分,眉间皱成川字,老头和夥计不见他出声,只觉周围空气抖然凝结,双双打了个寒颤却不明所以。待恭送走二人时,老头命夥计赶紧关门,自己跑神龛前祈祷以後千万不要再有这般麻烦客人上门。
且说路祁天带著一身湿的宋止行没有多耽搁片刻,找了家外租的民舍入住,吩咐老板娘去烧水,路祁天独自为安置在床上的人脱尽身上的湿衣,尔後拿起干巾子擦拭,这具骨骼清晰的身体令路祁天凝起的眉未曾散过,心中暗道,这人真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
热水烧好老板娘来唤时,宋止行仍未见醒,路祁天无奈,只得裹上被子抱他走进澡房,澡房不大,放著几张椅子,中间是冒著热气的澡盆,路祁天扯下被子放在一张椅子上,把赤著的宋止行小心放进澡盆中。
热水烫手,双脚方半浸於水里只听宋止行难耐地嘤咛一声,那细弱的声音就响在耳边,暖暖的气息自耳朵传进四肢百骸令路祁天身体一僵,动作顿了下来,久久才扭头去看,不自觉撩拨他人的人却仍然紧闭双眼,睡得酣然。
路祁天压下心有躁闷,动作不失轻柔地把人放进澡盆里,一手握著他肩膀不让滑入水里,一边扯过澡巾沾湿後开始为他擦拭。
不知是热气熏还是方才那一声嘤咛作祟,之前还无情无欲地为宋止行擦身,现在不知为何,手脚不知该如何摆才好。水中泡著的身体触感变得更为滑腻,原先是青白的颜色泡了一阵开始变得桃红,那张原先不太出众的面貌,在热气熏染下,双颊酡红,一直不带血色的薄唇微微开启,添上些许颜色,竟有几分醉人滋味,教唯一的看众呆住半天。
水差不多凉了,路祁天才稍许回神,查觉自己方才的失神,只觉得是鬼迷心窍,不管如何,湘琪分明就比眼前的男子好看得多,怎地他对湘琪就无此情动?肯定是自己一时过於疲惫产生的幻象。
这般安慰自己,路祁天才觉得好过些,趁水未冷,赶紧抱起澡盆中人,擦干身子後裹上被单带回原先那间屋里了。路祁天找不著宋止行的衣裳,想想後,从自己带来的行囊里找出件干净的为他换上。这一换才知晓,宋止行身高於他差不多,但体形差可远矣,他的衣服套在宋止行身上,竟生生大出两三圈来。
路祁天心叹,好不容易折腾完毕,自己也是累极,因此不若宋止行那般讲究,稍稍漱洗一番,便在地上摊开席子铺上被子便躺下睡了。
这民舍房间不多,其他两间让人租了,只余下这间,因此路祁天只能席地而眠,好在他长年习武,更不是娇贵之人,野外露宿偶有发生,这般睡下也根本不觉有什麽。
半夜里,浅眠的路祁天觉得有人下床,恍恍惚惚跨过他欲走出门外,他翻身而起,藉月色定睛一看,不是那醉鬼宋止行是谁。
见他就要赤脚走出屋外,路祁天手一伸把他拉回来,仔细一看,才见他阖著双眼,哪有醒来的痕迹,路祁天心疑,遂低声问道:“你去作甚?”
宋止行闭眼清清答道:“嗅到酒香,院里地底三尺。”
路祁天顿觉哭笑不得,按下了这人脑袋,道一声睡吧,宋止行身子一软躺到他怀里,确认他这次真睡了,路祁天才送他回床上,可这一闹,他再无睡意,坐於床边仔细一寻思,便走出屋外来到院里,打量一番,居然真找到埋藏的痕迹,拍拍地上这明显翻动过的泥土,路祁天无奈又头疼。
第二日一早路祁天询问老板娘是不是有酒埋於地下,老板娘笑答,前不久喜抱千金,便埋下十壶女儿红,待女儿长成出嫁之日,挖出作嫁妆。
路祁天回到屋里,见那醉鬼宋止行终於醒来,笑得眯起眼,他道:“你这鼻子忒灵,人家埋了酒都能闻出来,不过你想喝也不是不可,待那方满月小女长到十七八,下订投礼娶回为妻,十壶女儿红一一奉上。”
宋止行一醒来便见他,才觉不解,又听他这般话,昨夜那般只是意识未清之举今早起来全然不记得,怎能知道路祁天这笑侃之语?转念一起昨日付不出酒钱今日又睡在这民舍,肯定是路祁天出手相助了,心中虽喜却不语,但被笑侃又不相驳岂是他所为,於是回道:“女儿红虽醇,女儿情难解,愿孤竭一生,不惹女儿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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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遇路祁天,不消他自己多言,宋止行便已做好赖住他不放的打算,毕竟他身无分文不仅寸步难行,更不用说酒瘾缠身时无法解决之苦,尽管往昔他为解酒瘾耍赖欺瞒无所不用,但能巴住一个能为自己付酒钱的人,他也乐得轻松。
更何况路祁天还说了,现下身上余钱不够慰他灭妖之劳,便只好一路护送,路上一切开支由他支付,待哪日凑够一定金额再双手奉上。
连路祁天本人都不介意让宋止行蹭吃蹭喝了,脸皮比城墙厚的宋止行求之不得呀。
於是乎,当路祁天原定送宋止行回太虚观时,他还摇摇头说不回去。难得有这随行钱庄在,他饮尽天下美酒的美梦现在不去实现更待何时?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道貌岸然地轻咳出声,严肃且朗朗道:“天下妖祸虽已平息,但仍有漏网之鱼藏於各地,身为太虚观弟子身负斩妖除魔之天职,自是不能放任一个妖魔为害人间,路祁天,你是天机营门人,伸张正义惩恶扬善为门规,你且与我一道游历,一同平灭这天下伏祸之事罢!”
他一脸正经,双眼却滴溜溜转,与他相处不久,路祁天却已然能看清这人的本质,更能把他心思猜个七八分,但也不点破,任他吹任他装,看他得意洋洋时神采飞扬的表情,看得自己嘴角微微含笑却不自知。
随後路祁天问他不去太虚观那下一步往哪走,只见这人刻意板著脸,手放在唇边掩住轻咳两声,眼珠子一转,不知道想到何处,眼儿一弯,几分狡黠几分期盼地道:“就去,龙首坝,虽然战事平息,但据闻当年妖魔战据一方曾在此设下不少魔障,让本道人且去看看,估计那些魔障就藏在湖底深处。”
“哦。”路祁天扬起眉,好笑地看他一脸正经,果然没多久,他破了正经相,几乎是涎著口水道:“当然,顺便去木渎镇里住上一两天,听闻木渎镇所产美酒也是天下有名啊!”
其实龙首坝伏魔是假,木渎镇饮酒才是真吧?
路祁天好笑摇头,但也任他由他,突然想到之前湘琪说要去这两个地方时,自己还无一丝期盼之心,怎地现在竟也蠢蠢欲动?
转念一想,路祁天又提到:“何止木渎镇,据闻江南凝香圆百花仙子采集花露陈酿的美酒更是天下一绝,长年来无数好酒之客去求却苦於无门,无人得偿所愿。”
宋止行笑得眼睛都快眯了,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这地方我早想去了,这次想办法让那百花仙子欠我个人情,不怕她不送上花露酒。尝完花露再绕去青竹林,呵呵,那青竹林族人特酿的清冽竹酒虽不是圣品,但口感是琼液中少有,饮而遍体清寒,百杯而神思梦迷啊。呵呵,江南,真是个好地方。”
说这些话,路祁天见他拭嘴不下三次,最後那声低叹几乎掩不住眼前这人恨不能飞奔而去的激动。不知为何,路祁天只觉得什麽也不做就看这人神采飞扬模样也是件趣事,再想想,若是天下畅游皆有他相伴,想必不会无聊吧。
想想著,也跟著期待他们的旅行了。
於是,这般一订下行程,在宋止行按捺不住不停催促下,不到午时,他们便起程往江南龙首坝方向赶去。
去木渎镇不一定非去龙首坝,然到江南不去龙首坝便是白到江南,江南美景甚多,龙首坝、流云渡、凝香园、明镜湖、青竹林等皆是游玩的好去处,而龙首坝更是江南众美景中的第一,可见龙首坝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
日夜兼程,不过二日,路祁天和宋止行竟赶到了龙首坝,一踏上巍峨雄壮的城楼,第一次踏上此地的路祁天眺望远处无尽湖面,心中不禁涌上雄心壮志,感叹这天下之绝。待心情平静些许看向身边之人,无奈之心油然而生,原来一路都抱住酒瓶不放的人现在完全无视眼前美景,仍抱住酒瓶不放,喝得正欢。
“这地方你来过?”
路祁天第一次来,行进之处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但宋止行却是一眼都懒得抬,於是他不由问道。
已有几分醉意的人低声道:“是来过几次。”
“你不觉得好看?”
“是好看,但看多了,也就是那麽一回事。”宋止行淡然笑道。这一路上都由路祁天照顾,他这人没甚要求,有酒便好,路祁天在这一点上极其满足他,怕他路上喝不够,自己还在身上捆了几个酒瓶好随时让他喝。
宋止行虽是个酒徒,酒瘾一上再无赖之事都曾干过,但识人之慧这事也分得清,路祁天给他多少情义,他还多少态度。这几日,待路祁天不再似之前那般不以为然,路祁天问他多少,他便答多少。
他虽恼路祁天耿直,但这一路上路祁天对他忍让甚多,也没遇上什麽让他们不和的事,这有酒便是命的人早忘了之前被路祁天恼得恨不能一口吞掉的事了。只是,他虽记不得但路祁天却记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在之前的事情中太过强硬令宋止行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一路上才会对他如此忍让。
“那,宋掌门什麽时候开始除魔呢?”
见宋止行一个人喝酒喝得痛快却对他不闻不顾,路祁天不豫,便特意提醒。
正往嘴里灌酒的宋止行闻言呛了一下,脸颊呛得微红,气息平定後眼珠子一转,他正经板板扫视四周一遍,才道:“是贫道估算错了,现在坝上有士兵驻守,阳刚之气甚重,何是妖孽能容身之地,所以,因此,咳,你还是尽情的欣赏这龙首坝美景吧。”
他抬头,迎向湖面吹来的清风,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陶醉美景之姿,本想吟颂一番,却最终吐言道:“啊,美景,真美!”
路祁天於一旁憋笑,撑不住终於不顾旁人在场大笑出声,被微醉的某人狠狠扫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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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暗的天空,冰冷的湖水,是谁在里面沈睡。穿著黑色衣袍的人们鱼贯而来,逐渐包围湖面平静的深潭,为首的人手持纯银的法器,口中反复呻吟古老而陌生的咒语,当法器散发冰冷的银光,如镜的湖面开始泛起涟漪,最後变得如煮沸的水,翻腾不已。
当银光停息,一具巨大的木棺已经浮於湖面,有四五个人走进湖里游向黑色的木棺把它托至岸上。
在朦胧的光芒下,这巨黑色的木棺没有一丝缝隙,手持法器的人绕它走了一圈,随後割伤手腕让血液滴到上头,只听木棺发出沈重的声音,仿佛有生命般裂开一条缝隙後,自动打开。
随著木棺开启,从中冒出的冷雾瞬间把周围的物体冰冻,围著木棺最近的几个黑袍人,眼睫已经结霜,当木棺完全开启,就连原本沈浸它的湖面也已经结冰,更不消说周围的树木青草,方圆三里之内,全冻成冰柱。
如果不是法力加身,如果不是开起守护真诀,想必这开启木棺的这些人,也冻成人柱了。
在这澈骨的寒冷中,手持法器的那个人非但没有远离反而接近,他走近一看,看到了木棺里,一个静静沈睡的人。
这人再度割开手腕的皮肤,让温暖的血液滴到沈睡的人唇上,眼睛没有移开丝毫,嘴里发出低沈的声音,似远似近,似安抚又似呼唤。
“主人,时间已过百年,到您苏醒的日子了。”
是否是听到了他的呼唤,交叠於小腹上握住极冰寒玉的手慢慢地弹动。
路祁天向来节俭,所以自己不怎麽花钱,加之这次离开时他的师父路之寒在他行囊里放了不少银两,估计是知道跟姑娘家出行花费会比较多特意塞的,因此之前路祁天从未为银两不足而担忧过,但身边带了个嗜酒如命的宋止行後,他初次感受到入不敷出的滋味。
一到江南第一名镇木渎镇後,宋止行就泡在酒馆里不出来了。喝酒是要钱的,付钱的自然是欠宋止行人情的路祁天,一天两天没什麽,但在耗了五天後,路祁天囊中羞涩了。
宋止行不管不顾,喝的是酒馆里上好的酒,就算他对饭食要求极低,甚至只要有酒连睡街边都无所谓,但银两还是像流水般哗哗而尽。路祁天是武人,靠著木柱就能打盹,一天一餐甚至三天一顿都行,可一看宋止行毫无离开之意,再看看所剩无几的银两,想到坐吃山空,路祁天咬一咬牙,加入赏金猎人之列。
路祁天师出名门,而且门派弟子世代侍奉朝廷,自天机营创立以来,出了无数英雄猛将,杀敌卫国,位居一品,甚至得到皇帝亲手写下的“定国”牌匾,可谓是名家贵胄,路祁天又是天机营掌门路之寒的得意弟子,将来极有可能成为这个门派的掌门又或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像赏金猎人这种在人们眼里为金钱舍身入死算是不入流的职业,在天机营这样显赫的门派里也是敬而远之的。
路祁天会这麽做也是无计之策,他极少下山,自然也没什麽朋友,更谈不上去问人借钱,更何况即使他真有生死之交,他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去麻烦别人。自然,路祁天也可以修书回天机营让人送些银两来,但这麽做无疑是折损他的自尊,他已经二十郎当,是一名敢作敢为的大丈夫,而天机营等同於他的家,当外出遇到事情就只想到向家人求救,又岂是一个大男人所为?
当时正为如何赚钱而苦恼的时候,路祁天走过镇上的一座衙门,看到告示牌上悬赏的犯人图像和赏金金额时,没想太多,只记得他身上的钱已不够再付宋止行两天的酒钱,而这悬赏的金额足够他们再在镇上再呆十天半月。於是他不假思索便撕下了这张告示图,向镇上的百姓询问相关事宜後,花了三天时间终於捉到了犯人并拿到赏金,并将钱急急送至酒馆,才没让宋止行被酒馆的老板赶出来。
那之後,路祁天偶尔会去看看告示牌,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赏金,一直到这样的事情做了三四件,当他再次拿到赏金时,给钱的人问他是哪来的赏金猎人,以前怎麽没见过时,他才幡然醒悟。
犹豫过,但最终还是坚持下去,一是这是最快赚钱的办法,而他也有这样的本事;二是,他觉得即使师父知道了也不会责怪,毕竟他并没有伤天害理,也没有违反门规。
时间就这麽一天天过去,在木渎镇呆了一个多月後,路祁天已然是镇上最有名的赏金猎人。他本事高,接下的案子就一定会完成,而且为人亲切。找他办事的人多了,但路祁天有两个规矩,伤天害理的事不接,离木渎镇太远的地方不接。
前面的规矩大家理解,但後面这条时间久了,人们才渐渐发觉,那是因为路祁天不想离某个人太远。
那个人也不知道是谁,穿得很朴素,长得不怎麽样,嗜酒如命,钻在酒馆里不到酒馆老板赶人肯定不会离开。
路祁天为了这个人拼命赚钱,又不肯离他太久太远,是因为他们关系很好吗?
这是大家的疑问,也是路祁天的疑问。
他不明白为什麽每次去酒馆看到宋止行还坐在原处喝酒时,会觉得担心和安心。担心他喝得太多,安心是因为他没有再次不告而别。至於为什麽会这样,他想不通,只是觉得如若哪一天回来不见他,也许会失望,非常的失望。
今天路祁天来酒馆的时间有些晚,这时酒馆已经在打扫准备关门了。酒馆里还剩下唯一的客人,正静静的喝酒。酒会醉人,宋止行也会醉,但他醉了会睡,醒了後又会喝,只要有酒就会不停的喝。
其实路祁天一点也不喜欢他喝酒,甚至是讨厌,说不上原因,只觉喝酒时他的感觉会变得很不一样。今天看他这样,仍然是如平日那般既担心又安心。
路祁天坐到他旁边,没有出声,但宋止行似乎察觉了他的到来,微微侧过头,看他,抿唇轻笑:“来了。”
“来了。”
也不知是何时形成的模式,路祁天会在酒馆关门前来接宋止行回客栈。
“回去吧。”知道他不到酒馆关门就不会走,所以即使来早了,路祁天也会陪他坐到黄昏才说这句话。
但宋止行今天没有像平日那样让路祁天吩咐店夥计给他备上几壶酒,留待回客栈时用,而是突然凑近路祁天,挪了下喝得沈重的脑袋,用鼻子嗅了嗅路祁天的身体。
“你身上有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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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祁天低下头去嗅,隐隐是有些味道,抬起头对上宋止行的双眼,他道:“我今天杀了人。”
做了近一月赏金猎人,不管对手是多穷凶恶极之人,路祁天都是活捉,并不是委托者的要求,而是他不喜欢杀人,讨厌生命终结於自己手中的感觉。
路祁天的声音较平常沈重,但表情平静,宋止行深深看他一眼,喝了口酒才道:“之前连个被妖魔占据的尸首都不肯加害,这次怎麽就杀了人?”
路祁天把手放在桌上,碰触泛著凉意的酒瓶,略一思忖後,才答道:“这人为恶一方多年,烧杀凌掠无一不作,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过千也上百。我接下委托找到他时,一对祖孙正被他加害,老婆婆被吊在树上放血至死,才十二岁左右的孙女被他──我去时她已经断了气,但这人还伏在她身上逞凶──”
路祁天没有说下去,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手紧握住瓶身,似在压抑什麽。宋止行默默不语,仍然如常地一口口灌下瓶中酒。
过了好久,他的脸色才恢复,手也松开来,只是酒瓶裂了一条缝。
“我当时昏了头,一刀砍下他的脑袋,还在他身上刺了几下。”
然後,让人安顿好祖孙俩的尸体,再把那恶人的脑袋带给委托人,但赏金他没有收下,一一处理完,回来便晚了。
“你曾经杀过人吗?”宋止行突然问。
路祁天摇摇头。
“这是第一次?”
点头。
宋止行莫名笑了:“你师父很爱惜你。”顿了下,复又道,“第一次,总会深刻些,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或者更多次以後,你的罪恶感会轻些。”
“怎麽可能,这毕竟是杀人,他──原先还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
“也许他会感激你。”
路祁天瞪大眼看著浅笑的人。
“委托你的人肯定是他的仇人,如果他落入仇人手中,只会生不如死,死在你手上,比被带回去受尽折磨好。”
路祁天记起把那颗头颅带给委托人时,那人眼中令人胆颤的痛恨,还有他起身离开时听到的话。
“把这头拿出去喂狗!”
路祁天目不转睛地看著眼前的人,他还在笑,不似平常那般带著几分嘲弄,不似醉得迷乎乎的傻笑,不是讨酒时低声下气的笑,是他第一次见的,有种超然而去般的微笑。
他道:“有时,死比生好。”
说罢,收起笑,喝起酒,那麽入迷,一切都被杜绝於外。
路祁天问过他为何那麽爱喝酒,他说酒是圣物,是忘情药,饮下可以置身於世外。问他是什麽时候开始爱喝酒,他说时间久远得已经记不清。
“怎麽样,心情好些了吗?”
正看著某人陷入沈思,却听他突然之语,路祁天愣了半晌,才醒悟过来他方才是在安慰他,於是再看向那酒鬼时,胸口难抑地隐隐发烫。
“谢……谢谢。”
宋止行转头对他笑:“要谢,就背我回去,我,醉了。”
说罢,人趴在桌子上,竟真的睡下了。
路祁天哭笑不得,这人酒品不是一般的好,刚刚平静得跟平常没甚两样,现在说醉就醉。
无奈之下,付过酒钱再吩咐夥计备上几壶酒,待小心背好这醉鬼,接过备好的酒,他这才走出酒馆,这时,日下西山,炊烟嫋嫋,该是,回去的时间了。
走在人流散尽的街道上,时不时扶好背上的人,拎在手中的酒壶发出当当的声响,微风拂来,这一刻的宁静,让心中再刚硬的男人也不禁轻柔。
脚步更轻了,脸上的表情更柔了。
第二日鸡啼声一响,路祁天便爬起来洗漱准备餐点了,待他下楼端来白粥小菜走回屋里时,一向赖床的人竟已经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
路祁天先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走到一边沾湿洗脸巾拿去给他。
“今天起得真早。”
“嗯……”用洗脸巾搓脸的人发出迷糊的声音。
“正好我端了早点上来,你先吃些,不吃不准喝酒。”
“嗯。”
路祁天知道禁止他喝酒根本没用,便只有想尽办法让他能够正常吃三餐,至少能让肤色看起来好些,别这般弱不禁风。因而一向对宋止行忍让的他,在吃的方面就绝对严厉,任宋止行如何耍赖威逼都不管用。因而时间久了,宋止行也只能乖乖听话。
擦完脸,宋止行依旧是把手一伸,让路祁天把洗脸巾拿走,自己则在床上蹭蹭,待意识清醒些才慢悠悠下床。
等到路祁天收拾好走回来时,他人已经坐在桌前,倒出暖壶里的一些白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喝一口眉间的褶皱便多一道。
“没味道。”
见路祁天看他,宋止行含著嘴里的粥,口齿不清地道。
“暖粥养身。”路祁天笑笑,自己也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碗吃了起来。
以他的大个子饭量是很大的,以往他都吃馒头当早餐,易饱不易饿,但宋止行嫌馒头难咽,往往只吃一两口便不肯吃了,於是他只好改喝粥,煮得软软的粥。
好不容易宋止行吃完了一碗,看他停了,路祁天不由分说又给他倒了一碗递到他面前。宋止行拧著眉盯著眼前的粥,在无奈动手吃下前,他说了一句:“我们今天去凝香圆。”
“今天?”路祁天错愕地看他。
“你有事?”
顿了下,路祁天摇头。
“只是有些突然。”
“木渎镇的酒我喝得过瘾了。”说起酒,宋止行眯起眼,一脸满足的表情,并不自觉地舔舔下唇,“接下来就到凝香圆的花露酒了。”
“花露酒传闻世间少有,一年仅仅酿得一瓶,依你在木渎镇这般豪饮,这酒你该怎麽喝?”路祁天有些怀疑。
宋止行摇头晃脑,一副晓理天下大义之姿:“你不懂,有些酒便应该海饮,而有些酒便是细品。木渎镇之酒便是海饮方知其味,而花露酒则当细品才知其妙。”
说到酒,宋止行就全然另一副模样,方才还为一碗粥忧忧怨怨,现在便神采飞扬,愉悦至极。
路祁天不禁笑开牙齿,为他这般喜悦的模样,竟觉得,只要能令他一直如此,这天下酒,他都可以一一为他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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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动身便动身,宋止行干净俐落,路祁天豪爽洒脱,来时东西不多去时包裹一拎。只是在牵马走出客栈後院时,有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来人恭敬送上请帖,说是自家主子有请。路祁天看一眼依然淡然的宋止行,询问他家主子是谁,请他所为何事。来人一一作答,说主子是镇上的一个大户,听闻路祁天这几日的传闻,知他是身手不凡的赏金猎人,有事相求,特送上帖子请他上门。
路祁天没有片刻犹豫,直直答道,他有要事正要离开,日前暂不接任何委托,请他家主子另外寻人。
这人一听,立刻朝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止行看一眼,大声道主子说了,若大侠能办妥他委托的事情,不但送上赏银万两,更奉上家里珍藏五十余载的佳酿玉鼎。
路祁天转头看身边人看去,不出所料看到他顿时闪闪发亮的双眼。玉鼎是贡酒,寻常人家是极少能喝的,即使能喝,也是皇上御赐所得。不过听这人一说,估计他家主子已经查过他的事情,知道他有个嗜酒如命的友人才会如此开口。也因为这个酒,路祁天觉得对方肯定是个大人物,能有御赐佳酿,身份非富即贵。
至於要不要去,看宋止行已经按捺不住心急地扯住他的衣袖,路祁天暗暗心叹,想到也许某日这人会为了酒把自己称斤卖了,他就头疼。
不过半个时辰,路祁天和宋止行在来者的带领下,牵马走过市集,走向僻静的小道,最後走进一家不算奢华宽阔,却处处透著雅致的小庭院内。
最後这人指著一个种著青竹的小院对他们道主子在里头等便自行退去了,路祁天不作他想,先走入小院,宋止行慢一步跟随。
绕过竹林,路祁天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背对他们而立的白衣人,身形飘逸颀秀,而宋止行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摆在石桌子上头的,酒。
“是玉鼎!”宋止行眼睛亮得闪人,话一落下身子就要扑上去,好在路祁天手快,一把拽了回来,才免去他在人前失礼。
“等一会儿!”路祁天与他咬耳,加了些手劲握住手中的胳膊,生怕一松手这人就冲过去。
宋止行眼睛片刻不离那壶酒,舔了舔唇:“我嗅出来了,就是那贡酒玉鼎。”
路祁天不奇怪,这人对酒的敏感已经到了隔空用鼻子嗅都能分辨出是哪种酒的地步,他奇怪的是玉鼎除了皇宫世间难寻,常人更是难求点滴,他是怎麽知道的?
宋止行白他一眼:“我知天下酒,任是这玉鼎也是开过眼界的──就是没喝过。”说罢,又盯住那壶酒,双脚不自觉又挪过去,只是又被扯了回来,被瘾虫勾去半魂又解决不了,气得他踩了拦他的人一脚。
“放开,我要喝酒!”
路祁天知道他酒瘾犯了,无奈,只得用空出的手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递给他:“先喝这酒,等我把这人的目的弄清楚了再说。”
“不要!”没曾想,宋止行却气鼓鼓地把酒葫芦给推了回来,惊得路祁天以为认错了人。
“在好酒面前,什麽酒都索然无味,我现在就要喝那壶酒,你快给我去弄来!”自己去不得,宋止行只好把人给推过去。
路祁天无奈一叹,只得把酒葫芦系好,上前几步,看著眼前一身白衣,似在瞑思的男子。
正当路祁天欲开口出声时,这人蓦然旋过身,露出真面目。他这一动,似乎风也跟著动了,路祁天只觉一缕清风拂来,眼前霍然开明,足够看清面前的人的容貌。长发如墨,面如冠玉,眼若星辰,鼻如悬胆,唇似涂脂,长身玉立,实实是一个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仙人般男子抿唇浅笑,视线在路祁天与宋止行身上来回转下便停於路祁天身上,他上前一步,朝路祁天作了个揖,朗声道:“这位便是路大侠吧?”
“正是在下。”路祁天抱拳回礼。
“果然如传闻所言,眉目疏朗,雄姿英发。”
“公子过奖。”路祁天不以为然地笑笑。这时腰间被人一拧,他吃痛表面却不作声,知道是某人在催他,令他直接进入正题不得拖延时间,便只好说道,“不知道公子找在下来所为何事?”
俊逸的男子似是看出什麽,了然一笑,请他二人坐下後,亲自拿起酒壶摆好酒杯一一斟上,随後把酒杯先递到宋止行面前,再把另一杯送到路祁天面前。
路祁天谢过但不喝,视线落於身边的人身上,见他不似往常那般拿著酒壶豪饮,而是不像方才猴急,轻轻拿起酒杯放在鼻间细细的嗅,然後再小心啜一口,让其充斥於唇舌间,含著酒液,宋止行闭上双眼,表情极其丰富,满足愉悦珍惜与幸福。
路祁天看得入迷,等回过神时发觉对面的人正含笑看著他俩,他面色一赧,掩饰地轻咳一声,也令注视他的人收回视线。
也不诸多缀言,请他俩来的人先自我介绍过後,才开始把请路祁天来的原因一一道来。
这人姓佟名羡,祖父曾经在朝为官有过不少政绩,玉鼎便是当时皇帝赐予他祖父的,後来他祖父因为受人牵累不得不辞官返乡,到他父亲这代开始便再没有在朝为官的了。他祖父辞官时留有一些家产,在江南某地买了田地开了些商号,在他父亲时佟家渐渐发迹,到他时已然是富甲一方。
听到这话时,路祁天不由多看这佟羡两眼。他觉得他哪里像个商人?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哪位隐士。随後注意到宋止行已经细品完自己的那杯酒,便把自己那杯没动过的给他递过去。
佟羡见状,却不以为意,接著往下说。
他说自己家里有个传家宝,只有历代当家才有资格见到,珍藏已有十代,他当家之後只见过两次便谨慎藏好了,不久前,他父亲卧病突然想再看看这传家宝,可等他再去寻时,这传家宝竟不翼而飞。
佟羡话到此长叹一声,眉头深锁,说父亲听闻这事,病情更重,而他们毫无头绪不知何处去寻,若是报官将这事传了出去只怕会更得其他人觊觎,苦无办法之下,便听下人说路祁天的本领高强,接下的委托一定完成,且侠义仁心极有信用,於是便将他请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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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羡话到此长叹一声,眉头深锁,说父亲听闻这事,病情更重,而他们毫无头绪不知何处去寻,若是报官将这事传了出去只怕会更得其他人觊觎,苦无办法之下,便听下人说路祁天的本领高强,接下的委托一定完成,且侠义仁心极有信用,於是便将他请了过来。
酒壶里的酒很少,少到倒出四杯便已经见底,然这样的量对宋止行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勾起了他对美酒的渴望却只让他浅尝,这是最要命的。宋止行在喝尽壶里的酒後,真恨不得伸舌头去舔,眼睛盯著酒壶,快要发出绿光。
於是,在路祁天说他们准备动身去凝香圆的时候,宋止行暗地里狠狠踩上他的脚,当路祁天说这类的事情还是找官府比较妥当,他一个粗人办不了这样的事情时宋止行在他腰间用力拧了一下,最後,路祁天只能改口,说,佟公子,我尽力而为吧。说罢长叹一口气,并悻悻看了身边笑眯眯的人一眼。
佟羡虽然长得不像商人,但他的行为却十分商人,因为他用酒钓住了宋止行,令路祁天不得不接受他的委托。
於是乎,宋止行和路祁天的凝香圆之行,不得不延迟了。
决定接下委托後,佟羡把画有他家传家宝的图纸交给他们过目,接过一看,原来是半块玉壁。据说玉壁的材质是极其难得的羊脂白玉,约有一掌宽,从图上看,这半块玉上雕著的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龙,栩栩如生。
“这玉怎麽只有一半?”宋止行不解地问。
佟羡答道:“当初这玉壁传到我手上时,我也曾问过父亲,听他说玉壁原本是一个圆壁,一边雕龙一边雕凤,佟家的祖先是一对双胞兄弟,在灾荒时逃难被迫分离,为了往後让各自子孙相认,他们把玉壁一分为二,哥哥拿著龙壁,弟弟拿凤壁。只可惜时过境迁,那个弟弟拿著半块玉壁从此不见踪影,更不消说子孙相认了,佟氏一族千百年来没放弃过找寻,但依旧一无所获,最後也渐渐放弃。而这玉壁也成了传家宝代代相传,只是如今……”
佟羡不禁长叹。
路祁天看完後把图纸交给宋止行研究,他对佟羡问道:“发现这玉壁不见时,你藏宝的地方可有什麽疑点?”
佟羡摇头说除了藏玉壁的东西被翻过外,房间里的其他没有丝毫翻动过的模样。想来这贼人肯定熟悉他家里的一切,对偷这玉壁许是蓄谋已久。
“会不会是内鬼?”
佟羡又摇头:“当初我也曾如此猜测,但那藏宝的地点日夜有护院把守,除了当家的人其他人都禁止出入,所以,应该不会是内鬼。”
再问他最後一次见玉壁是什麽时间,他答道是半年前,第一次见是一年前他当家後,第二次见便是半年前,随後又妥善放置原处。那地方私密得很,若非特意去寻,一般人不会知道。
什麽时候丢的不知道,最後一次见是半年前,发现玉壁失踪的时间是三日前,那失踪的时间跨度极大,又毫无头绪,这让路祁天为难。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止行提出要去藏宝的地点看,佟羡犹豫片刻,点头同意了。
後来他们走出这个小庭院,乘马车出了木渎镇,走了近大半天,才到了佟氏真正的家宅。路上佟羡解释因为路途远,怕他俩嫌远不肯来,他才会去镇上的别苑里与他们会面。
到了佟府,站在门外的宋止行和路祁天才了所谓富甲一方的感觉,白玉貔貅守象,朱漆大门,白灰的高墙一眼望不到边。
若是一般人看到了,一定会为这富华景象呆若木鸡,可惜路祁天自小生长的天机营与之相比更是气派庄重,自没有多大感慨,而宋止行则除了酒外,能吸引他的东西基本没有。
没在门外停留多久,两人便进了屋里,在大的不可思议的庭院里弯弯转转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走过多少个亭台楼阁,看过几个水池轩榭,等觉得双眼发晕时,佟羡才道,就是这。
定睛一看,和其他的屋子没甚区别,雕梁画栋,精美雅致。
步入其中,看到书案书架笔墨纸砚,才知道原来是间书房。佟羡脚步不停,走到书架一头转动上面的仙兽象,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通道,里面漆黑一片。他找来一盏灯点上,然後持著带他们进去。
狭长的通道走到尽头,是一间暗室,里面只摆了个神龛,而佟羡把神龛挪开,里面空出一块,再从中取出一个盒子,打开一看,空的。
“这原本就是放玉壁的盒子,只是现在盒子仍在,玉壁却无影踪。”
路祁天欲接过却被宋止行抢了先,他看了看便没什麽表情地丢给路祁天,黑黑的眼睛看著所处的这间不大且昏暗的暗室。
路祁天低头看,手中的盒子是乌木制地,雕得异常精美,手感顺滑,一看便知十分昂贵,打开後里面空无一物。看了又看,实在没发现什麽,便笑笑还给了佟羡,跟著宋止行来到神龛前观察有甚异常。
待了约半柱香功夫,他们实在没发现什麽,只好和佟羡退出暗室。佟羡看他二人脸色知道他们无甚收获,便只好叹息道:“路大侠,我知道此下情况硬要你一定要找出玉壁实属为难,但眼下父亲病情一日日加重,佟羡还是希望路大侠能够尽早寻回玉壁,若一月之内路大侠未完成委托,佟某只好收回令请他人,还请路大侠见谅。”
路祁天还是那句尽力而为。
这一来二去,时间已到黄昏,佟羡说现在再回镇上恐怕太晚,便留下他们住一晚,并备上酒席。
路祁天看向宋止行,见他点头同意後,才决定留下。
接下来是晚餐,晚餐後是洗漱,等到路祁天和宋止行在下人的带领下在客人房间里各自休息时,已是月明星稀。
路祁天在房间里稍微收拾一下便拿出今日佟羡留给他的图纸仔细研究,他虽不是自愿接下这桩委托,但既然接下了,便会尽全力完成。
可才看不久,一个身影自半敞的窗口钻了进来,路祁天嗅到清风传来的气味,只略略抬头看眼前这半夜不休息钻人家窗户的酒鬼。
“想喝酒了?”说罢,路祁天放下手中的图纸,欲取过他放在小案上的酒葫芦。没想到半夜像鬼般钻进来的人动作更快的拦住了他。
“跟我来。”宋止行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跟上来,尔後也不管路祁天会不会跟上,便径自从来时的窗口窜了出去。
路祁天虽困惑,但仍然跟上。
宋止行在前走的身形飞快且轻盈,看得路祁天微微诧舌,本来上次除魔时就见过宋止行的身手,但这段时间他又恢复无赖酒鬼模样,他都快忘记他也是身手不凡。
“小心不要被人发现。”在进入护院较多的地方前,宋止行停下来在他耳边小声警告。路祁天颔首。尽管不知道他要去做甚,但他莫名的就是信任此下这一脸正经的人。
紧随著宋止行在大得离谱的院落里转来转去,最後他们停在一个有著水池假山的院子里。
“就是这。”
路祁天记忆力不错,一眼便知道这就是他们白天来的那个书屋外面。他颇讶异宋止行怎麽才过来一次就把路记得这麽清,连他都有些模糊,他却不偏不倚的一下就走到了,且时间似乎比佟羡带他们来时要短上许多。
似乎察觉他目光里的讶异,宋止行解释:“白天是那姓佟的故意绕了一个大圈子带我们来这的,所以时间上会比较长。”
路祁天眼睛瞪大。
宋止行接著说:“这屋子建得蹊跷,布有五行遁甲之术,一般人进来肯定会迷路,可惜在我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他说罢嘲讽一笑。
察觉路祁天愣愣的,他不禁白他一眼:“怎麽,你没察觉这姓佟的有问题?”
路祁天乖巧地点点头。
“呆子!”宋止行看他如此听话,忍不住轻笑嗔骂。
月夜下,这人一笑如风,竟有飘逸般美感,路祁天不自觉又呆住。
宋止行也不理,拉了他的手朝一边走去:“来这边。”
握在一起的手传递温度,微凉过後温暖,自手传自心田,路祁天看著眼前的身影,久久移不开视线。
突然间,折射月光的路祁天的眼眸一凛,他拉著宋止行急急躲至一处假山後,然後在他发出疑问前,低头在他耳边轻语:“有人来了。”
不知为甚,被路祁天压在身下的人浑身一凛,可惜路祁天专注於外面,没察觉到,更忽略他话尽後宋止行瞪他一眼後,轻轻捂住那只耳朵,以及逐渐发烫的双颊。
那一身黑衣的人似乘风而来,轻巧地立於湖面里的假山上,再一跃便立於亭子里。他不是过客,因为他闲散地坐到凳子上,欣赏著皎洁的圆月。
这人的动作十分之轻盈,若非路祁天这样的武学奇材,不消说远远之外就察觉到,或许连他到眼前了都不曾发觉。因此,宋止行不由得抬头看一眼专注看著前方的人,不得不承认这人的确承得起当日武林大会时众多掌门人的褒赞。
不久,一个白衣人出现,衣袂飘飘如谪仙落凡尘,待近些,才看清是今日招待宋止行他们的佟羡。
只见佟羡来到黑衣人面前後便谦卑万分地跪到他跟前,哪有今天在下人面前孤高清冷的模样。
“主人。”
佟羡恭敬地低声道。黑衣人过了片刻才道:“事情办得怎麽样了?”
“回主人,很顺利。目前为止已经找到近二十名赏金猎人,骗他们去找玉壁。”
“唔,二十人,够了。这次,你办得很好。现在,你便不用做什麽了,静等一个月後的结果。”
“是。”
黑衣人不再作声,而是再坐了一会儿站了起来,似要离开。
“主人。”见他要走,佟羡提高声音。
“有事?”
佟羡顿了下,才略微羞涩地道:“属下,请求侍候主人。”
黑衣人意味深长地看他一会儿,才坐回原处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看他的脸,尔後才道:“我已沈睡百年,当年侍奉我的是你祖父,醒来时没注意看,现在看来,你和他真像。”
“是。佟羡自小就明白生是主人的人死是主人的鬼,也清楚自己的身份。”虽然脸颊泛红,但目光坚定。
黑衣人似乎看了下,蒙著脸让人看不清表情,但眼睛弯了些。他说回手,只低声说了句:“那你知道怎麽做了?”
佟羡用力点头,随後跪著移至黑衣人腿间,解下腰带稍稍拉下裤头露出里面的东西,有些停留後,才低头含上。
宋止行正看得入味,察觉身上的路祁天猛然震了下便抬头一看,正好对上他惊慌失措的眼神。
错愕,惊讶,不可思议。
这个目光让他突然明白路祁天肯定是个未经人世的小鬼,宋止行嘿嘿一笑,小心按下他僵硬的身体,不说话,只示意他继续看,且不要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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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二人回到原先休息的房间,宋止行一进屋中看到路祁天放置的酒葫芦便走过去拿起,坐到床上打开塞子畅饮。
喝不到贡酒玉鼎便只能喝些自木渎镇带来的米酒解瘾,饮到一半眼睛瞥见路祁天僵坐在一边半天不语,脸色阴晴不定。这般失措的样子宋止行还是头次见,知道是今天所见之事震到了他,宋止行不知想到什麽,狡黠一笑,拿著酒葫芦走下床来到他面前。
“哎,木头。”宋止行伸出一指点点他的额头,见他不为所动,笑道,“看你这般模样,不会是连巫山云雨之事都未曾听过吧?”
路祁天依旧不语,宋止行不以为意,挨在他僵硬的身上,一边饮酒一边邪笑道:“也是,天机营教导做人的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太过死板,看你这不知变通的木头便知道了。就是不知等你们天机营弟子成亲之时,该如何芙蓉暖被下翻红浪?”
被他一再调侃戏弄,路祁天再木讷也忍不住动火,只见他看一眼紧挨他的人,一把扯下搭在肩膀下的手,把他推离。
“天盛地极,阴阳相调,男女结合留下子脉,为万物传承。这些师父是不说,书上却有写,祁天再不睿也浅晓。但方才那些事──他们明明都是男子!”
宋止行後退一步,看他一眼後旋身走回床上坐下。
“是啊,像你们这样守著大道理一板一眼成长起来的人何以知道情之所动,何以知道身不由己,何以知道一眼万年。”
路祁天抬眼看他,还是那般洒然无事,哪像说这种沈重言语之人,不由嗤笑:“你又知道?”
宋止行长饮一口酒,放下时才道:“知或不知,一酒下肚全然不知。”
说罢再瞄一眼路祁天,见他面色仍然不豫,暗自好笑,今日所见,佟羡与那黑衣人不过品箫则止便让他如此,或是真进行到最後一步,不知他该当如何?但想想,他连男女情事都是从书中窥见,一上来便见龙阳风月,会如此不奇怪。
想来想去,他换个话题:“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发现那佟羡有问题的?”
一说正事,路祁天顿收心神,临襟危坐看向宋止行:“这倒是了,这一日来我都未曾发觉有异,你又是如何察觉的?”
“你聪明不假,但你历世太少,过於相信片面之事。你一定是觉得佟羡长相不俗性格便一定正直,因而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一些疑点也没察觉出来。”
被说中心事,路祁天一顿,略略尴尬,尔後道:“那你又是从何时发觉他不对?”
“一开始他没甚不对,话也说得条条有理。我开始觉得有疑问是在他带我们来佟府的路上,当时坐於马车中,帘子也拉下,他带我们从哪条路走又去何处全然不知,可是当时山路陡峭,帘子随风而起时我却瞄见马车竟然围著一面墙打绕。待下了马车,才醒觉是佟府围墙。”
“尔後进到府中佟羡又带我们兜兜转转乱绕,我就在想他是不是在拖延时间。至於为什麽拖延时间,我估计当时他没料到我们会提出亲自到玉壁失踪的地点察看,便拖住时间找人回来赶紧找个地方准备一番。”
“你看到那玉盒时可察觉什麽不对?”
路祁天听他一问,便仔细一想,过了片刻,他猛然抬头:“是了,那玉盒太新,根本不像是长年收藏之物。”
宋止行点点头:“既然是藏传家宝,那玉盒便至少也有些年头,我们看的那木盒精美不假,但太新,一点尘灰都不留,肯定天天有人珍惜保养,哪像是一放就半年之久不动之物?”
“再者,书房,神龛还有放置盒子之处也是一点尘埃不留,想必也是经常有人打扫才会如此洁净。而佟羡却口口声声说无人进入,更无人知晓,怎麽会不令人起疑。”
路祁天不由用另一种眼神看向条条分理清晰的宋止行,再一次觉得他深藏不露,明明一天都因为只能喝几口玉鼎而神色仄仄,其实却一眼眼皆看尽且於心底辗转存疑。
“我想不通,我们和他并无任何关系,他为何要如此呢?”
宋止行一口一口饮酒,想了想才道:“也许是你这段时间闯出来的名气,他要利用的便是这。方才偷听知他们不止只请了你一个,另外还有二十名赏金猎人,由此说明,玉壁失窃是假,要寻玉壁是真。之所以一个个设套,大概是不想让你向其他人说出玉壁之事。”
说罢抽出路祁天不久前压在床底的图纸仔细看。
“这玉壁也看不出什麽稀奇处,不知寻来有何用。还有一事,听说那人沈睡百年才醒来,这世间竟有此奇事,不知用的是何种办法。”
“百年,百年前不正是妖魔祸乱之时?”路祁天不过二十,百年之事在他心底不过是个传说,只知道当时天下大乱,妖魔当道,民不聊生,而造成这一切的便是太虚观掌门宋御风,一个传奇人物。
“当时妖魔当道,人魔势不两立死伤无数,英雄枭雄尽出,也不知这人是英雄还是枭雄。”
“他是人?”路祁天疑道。
“是人。”辨别妖魔是太虚观弟子与生俱来的本领,不会连这都看不出。
“可他居然可以一睡百年。”如果是真的话。
“没甚稀奇,百年前人魔共存什麽奇异之事都出现过,也许这人学的是龟息大法呢?”
“只是不知,这人寻这玉壁有何用?也不知道是正是邪,希望不会又引起天下动荡才好。”
宋止行说罢又继续喝酒,在路祁天以为他终於起怜悯之心时,他又说了句:“要真是这样便不能痛快喝酒了。”
路祁天顿时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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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止行对这件事本身无甚兴趣,但却对酒兴趣十足,虽不知佟羡与那黑衣人的真正目的为何,但他让路祁天继续追查玉壁,送了玉壁拿了玉鼎後再走人。
路祁天驻留不回天机营的原因已经写成信请人交给路之寒,路之寒派人来说他赞成路祁天跟随宋止行,并且趁此机会游历一番,不求闯出名气,只为开广见识。因而路祁天并不著急回天机营,又因身负债务,对宋止行惟命是从,只好他说什麽便是什麽。
至於路祁天到底答应给宋止行多少报酬,他没提过,宋止行也没问过,路祁天心甘情愿的付出,宋止行理所当然的享受,何时是个尽头,目前无解。
第二日草草吃过下人送来的早膳後他们提出辞行,佟羡身为主人自然前来送行,并送上委托的订金,再次希望他们能够尽快找到玉壁。佟羡今日一身月白衣裳,如玉容貌在晨光下更是飘逸,只不过路祁天不知为甚,跟他说话支支吾吾,从头到尾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委实令人疑惑,唯有一旁的宋止行,盯著他尴尬的表情,笑得狡猾。
这次佟羡一样让他们坐马车离开,他们没有拒绝,马车行进的时间和昨日一样,待下车时,他们已经身处木渎镇内。
让送他们来的人离开後,路祁天与宋止行研究下一步该如何做。虽然宋止行向来懒散看似无为,但经过一段时间相处,路祁天觉得他实则深藏不露,毕竟是一个门派的掌门,见识不会差到哪里去。
宋止行一边灌酒一边思忖,片刻之後,他侧头问道:“你知道虎印消遥堂吗?”
路祁天点点头:“位於九黎建木的虎印消遥堂赫赫有名,号称天下没有他们不知之事,只不过,问他们的一个问题就得用自己的一个秘密来换。你的意思是?”
“目前我们对这玉壁的了解全来自佟羡,现在知道这人不可信,那自然得自己想办法知道玉壁的真正来由,否则我们就得多绕弯子。至於这虎印消遥堂,当然就是最佳的知道玉壁来由的地方了。”
路祁天点头,可想想又蹙起眉:“可是九黎离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太远了,一个月来回都有点勉强。去找虎印逍遥堂问消息的话,有点不现实。”
宋止行抿起唇,莫名一笑:“去不得,难道不会让他们自己来?”
“啊?”
“花非花可不是能长期窝居的人,她的兴趣是四处游历,咱们运气好的话,或许碰到她正在江南玩呢。”
花非花正是虎印逍遥堂堂主,自虎印逍遥堂创立以来,每一任堂主在接下堂主之位时也继承花非花的名字。现在虎印消遥堂堂主已经继任三十余载,不止身份高贵辈分也在宋止行路祁天之上,可宋止行这般直接叫出她的名号,令路祁天不赞同的蹙眉。
“就算知道她不在九黎,那我们又该如何寻到她?”
“什麽寻她?是让她自己来。他们这个逍遥堂的人都有个毛病,爱听别人的秘密,如果告诉她这里有秘密交换,她肯定兴冲冲地自个儿跑来。”
“那怎麽让花非花堂主来找我们呢?”
“简单得很。”宋止行说罢,把酒葫芦塞给路祁天,自己捋袖坐势要蹲下,可方找来石子准备在泥地上画什麽时,他抬头挑眉问道,“哎,你可想好没,是用你的一个秘密交换,你问的事情越重大,她问你的事情可就越秘密哦。”
路祁天搔搔脸,想想後道:“我可没什麽秘密不能说的,她要问便问吧。”
看路祁天一脸坦然,宋止行难得地愣了愣,随後自嘲一笑:“没有秘密的人,是幸哉。”
秘密越多的人活得越痛苦,没有秘密,是幸运,可以活得坦然。
路祁天不甚明白他为何这般说,但见他低头认真在地上画东西,便没追问,只认真看。过一会儿,他看到宋止行在地上画出一个花的图案,非常简单,却有些奇怪的图。
“你想找虎印逍遥堂的人,便在有人走动的地方画上这图案。尔後,他们的人便会自己寻上门来。”
画完後,宋止行方向他解释。
“竟如此神奇?”
“你就等著吧。”宋止行丢开石子,拍拍手站起来。手一伸,路祁天便把酒葫芦递回他手中。
果然,在他们才走进镇上宋止行之前所待的那家酒馆,一个人便走来向他们递过一张纸条,上头写到,何事?
宋止行笑笑,伸头过去在那人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後,这人点点头匆匆离开。
“你和他说了什麽?”路祁天在那人离开後方问。
“说,我要见你们堂主。”
“那她什麽时候会来?”
“这就不知道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一年。”
“要等麽。”
“我们只等三天,三天内不见人,就再想办法。”有酒壶宋止行便不会用酒杯,说罢他拿起酒壶仰首灌下。
花非花没让他们等三天,第一天的晚上,花非花便来了。
先是一缕异香飘来,然後是银铃般的笑声。
花非花蒙著脸,但露出来的眼睛媚若秋潭,身形娆娇如少女,实际上,她已年过半百。
见到平静喝酒的宋止行,花非花笑声更响了。
“老朋友,多年不见了。”
“是很久不见了。”已经喝了大半天酒的宋止行只点点头。
“找我的肯定不是你,因为你怕麻烦,也有很多不能出口的秘密。那麽便是,这位小兄弟喽?”
花非花看向另一边的路祁天,只一眼,她便道:“路之寒的得意弟子路祁天。”
“晚辈路祁天见过堂主。”路祁天赶紧向她施礼。
“果然跟你师父一样一板一眼的。”花非花声音里依旧带著笑,“找我什麽事?”
路祁天看向宋止行,见他点点头,便从怀里拿出佟羡交於他的图纸。
“请堂主过目。”恭敬送上,并道,“晚辈想知道玉壁的来由。”
花非花接过看一眼,便随意找个椅子坐下,正巧在坐於桌子旁的宋止行对面。花非花不笑了,她原先弯弯的眼睛变得平静,身上的气息也变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平静地把图纸交还路祁天,并道:“我不接你的问题。”
“这?”路祁天微愕。
花非花的眼睛弯了些:“因为你没有能够交换得起这个问题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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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花非花话锋一转,眼睛瞄向宋止行,笑道,“如果是宋掌门要交换的话,我可是非常乐意的哦。”
宋止行放下手中酒壶,礼尚往来地笑道:“可惜要问这问题的人,不是在下。”
“的确是可惜。”花非花的声音里充满遗憾,“若是妾身在世时能得知一二,足能死而无憾了。”
宋止行未再回话,继续低头喝他的酒。
自花非花的那句老朋友起就不解的路祁天平静地看著他们二人,他虽有诸多疑问但却不亟於知晓,如果宋止行不想说,他可以让这些疑问烂在肚子里。
眼看事情就这麽僵持下去,路祁天觉得花非花这边行不通,但唯有麻烦一些另寻他途了。
可这时花非花又开口道:“看在宋掌门的面子上,我给可以这小子一个机会。如果他能通过我的试炼的话,我会回答你们的问题。”
“什麽试炼?”一听,路祁天眼睛不由一亮,然,宋止行却不著痕迹的蹙了下眉毛。
花非花自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说道:“这是牵魂丹,是由建木所独有的奇异植物遥香的花瓣与叶子密制而成,吃下它的人会陷入沈睡之中,若在六个时辰内没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和勇气战胜梦魇,这人就会长眠不醒,成为活死人。”
听到她的话令宋止行不禁勾起唇冷笑道:“你的兴趣永远都这麽奇怪,好好的堂主不做偏喜欢四处游玩弄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呵,总比某些人不负正业只顾埋首喝酒好多了。”花非花不客气地反讽。
他们这般你来我往,关系似乎非同一般,著实令人惊讶。
说完後花非花看向路祁天,问他敢不敢吃下去。路祁天想了想望向宋止行,而他连一眼也不看他,只道:“随便你。”
路祁天只犹豫片刻,便用坚定的目光直直望向花非花,慎重地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的确是一个试炼的机会,试炼自己的意志够不够坚强,却丝毫不畏惧失败的下场。
这是天机营的教训,若是认为值得,就要不顾一切去做。
花非花眼里的笑意更深,她从瓶子里倒出一粒赤色的药丸递给他,并说道:“吃下去後便躺到床上,一刻锺左右便会睡下,记得,若你六个时辰内醒不来,你就只能一直睡下去直至死亡。”
路祁天拿过药丸仔细看了看,便昂首吃下去,接著合衣躺在床上,等待入梦。
房间里的两人一直没说话,等到约一刻锺,花非花起身去查看,知道他已经入睡,却对房间里另一个仍在默默吃酒的人道:“他是信任你还是信任我?居然就真的吃下去了,若我给他的是毒药呢?”
宋止行喝酒的动作停下了,淡淡说道:“他是个呆子。”
耿直,心软,死脾气,好说话,有些傻,曾经把他气个半死,偏偏又能和他呆在一起这麽久。
无微不至的照顾,虽然不赞同但还会默默送上酒,生气时也不过是转身离去,连句大声些的话都没冲他说过,不管做赏金猎人时遇上多大的困难都未曾向他吭过一声,为了能让饭菜吸引他至少能多吃一些什麽美味都送上自己却啃馒头……
花非花静静看他喝酒,不知道看出了些什麽,突然说道:“若他真醒不过来,你该如何。”
“送他回天机营。”宋止行答得飞快,似乎於心中把这个顾虑思考了上万次。
“你已经因噎废食了吗?”花非花坐回原处。
宋止行沈默片刻,才静静地笑:“是啊,因为差点噎死了,所以现在只喝酒。”
花非花望向躺在客栈床上静静安睡的路祁天,喃喃道:“可是为了活下去,饭却是不能不吃的。”
“虽然这小子木讷无趣,但却令人安心,希望他能令宋掌门变回曾经的宋掌门。”
宋止行不说话,一口一口灌著酒,目光变得更为黯淡,落在窗外的明月上,若有所思。
四周迷蒙一片,路祁天身处其中一直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他只是不停地前进,然而不管怎麽走,四周都是迷蒙一片。在他终於走累了打算停下来歇一歇时,前方出现了一道身影,定睛一看,他的师父路之寒从浓雾中缓缓而至。
“师父?”
路祁天如见明灯一样喜悦地朝他小奔过去,可才迈上两步,就听得大喝一声:“孽徒,不要叫我!”
路祁天愣下,傻傻地看著从来都是威严中带著慈爱的师父一脸厌恶的表情。
“如果你不能放下,那你永远都不要回来,也不要认我做师父!”
一脸凶狠的路之寒说完转身就走,路祁天想追却怎麽也追不上。
“师父、师父,你不要走,等等祁天,师父!”
看著师父的背影逐渐消失於浓雾中,路祁天焦急地不知如何是好,不明白师父怎麽会这样骂他,他做错了什麽吗?
他拼命地追,突然脚下一空,他失重地往下掉,接著扑通一声,掉进水里,身体往水里一点一点下沈,窒息的感受加剧,他极力地往水面游去,终於浮在水面上时,他大口呼吸著得来不易的空气,无意间眼睛似乎瞄到了什麽,仔细一看,居然是个人飘浮於水面上。
他一惊,立刻游到这人身边翻过身一看,顿时倒抽一口气,是宋止行!急忙手伸在他鼻下探了探,知道还有气他才松一口气。
“宋、宋掌门,你没事吧,醒醒!”他拍拍那张苍白的脸,可怀里的人毫无反应。
路祁天四周看了看,便拉著昏迷不醒的人往岸边游去,尔後把他放躺在岸边。正欲想办法施救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傻愣在怀里的这具身体上。
宋止行现在只穿著薄薄的纱衣,经过水的浸泡,纱衣紧紧贴住身体且略显透明,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凹凸有致的锁骨,和胸前红色两个小点,视线往下,看到的是紧窒细瘦的腰和胯下软伏的器物,以及细长得似乎没一点肉的双条长腿。
喉咙干涩,路祁天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察觉怀里的身体动了下,急忙收住目光抬头一看,看到了正张开眼睛的宋止行。
“宋掌门,你还好吧?”
怀里的缓缓地眨了下眼睛,一声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逸了出来:“冷……”
“冷?”路祁天抬头四处一望一片浓雾,再低头看看彼此都湿透的衣服,有些泄气地道,“你再忍一下,我去找找看有没有……”
“抱我。”他怀里的宋止行挣动了下,“抱我就不冷了。”
“什──”
路祁天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人忽然抬起上身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身体紧紧相贴。或许真的有些效果,两个人的体温逐渐传递,原来有些冷的路祁天觉得身体在渐渐发热,贴在他身上的人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重重敲在他胸膛上,越来越大声,到後来仿佛有谁在他耳边敲大鼓般,震耳欲聋。
“祁天。”然就在这份可怕的嘈杂声中,一道清明的声音传进耳里,有些柔有些眉,不可思议的诱惑。
怀里的人慢慢抬头看他,露出一抹路祁天第一次看见的笑容,没有丝毫杂质,纯净美好。
“宋掌门……”脑子一片空白的路祁天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格外低沈,可话才出口,便被人伸出一指挡住。
“叫我止行。”勾起嘴角,媚眼如丝,路祁天的身体软了下来。傻傻地看著眼前的人,他喃喃道:“止行。”
下一秒,他的唇被温暖柔软的东西覆上,睁大眼睛看著於眼前突然放大的脸庞,路祁天过了半晌才意识到他被吻了。
25
鼻间传来淡淡的清香,奇异的香味,自鼻间入百骸,体温逐渐升高,路祁天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怀中的身体。
吻他的人离开,身子软软地往地上躺去,路祁天睁著泛红的眼睛盯著全身上下无一不在散发引诱气息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身体里仿佛点燃了火把,一遍遍焚烧他的意志和身体,他需要做些什麽来抹平这份难耐,当手碰上眼前的人,才觉得好过些。
他拼命忍耐又一片茫然的模样似乎愉悦了另一个人,只见他轻笑一声,蓦地拉下他的上身,任他压在自己身上。
身体再次交缠的那一刻,路祁天的意志终於崩溃,完全遵从於本能,紧紧地抱住怀中的身体,吻上每一处吸引他目光的地方,不一会,他们就褪尽了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丝隔阂的相拥。
当鼻间的香味越来越浓,路祁天的行为越来越粗鲁,最後近似於一个发狂的野兽,只顾发泄嘶咬。可是承受的人却诡异的没有露出一丝痛苦,反而笑得更柔更媚,更加欢喜。
他开口,蛊惑人心的声音柔柔传来,一遍一遍:
“祁天,要我……”
“祁天,在这里。”
“永远不分开。”
“留下。”
路祁天张开口,几乎就要应承下来,对上眼前媚笑得越来越陌生的人,他的脑袋突然刺痛起来。咬著牙缓过去,再对上眼前的人时,他泛红的眼睛却透出一丝清明。
“祁天。”
那个人又环上来,路祁天猛然地把推出去。
“滚!”
他大声喊。可是身体那浓烈的欲望却仍在与他作对,浓香而至,他的意识差一点又崩溃。他把下唇咬出血,维持最後的清明,艰难地立起身跑进水里,整个人沈下去。很快,冰凉的水平息了身体的燥热,待他慢慢浮出水面,岸上只留下一片浓雾。
回忆方才的一切,路祁天深吸一口气,最後倾力大喝,似在发泄,似是挣脱,也似在痛苦。
床上的人突然震了一下,一直坐在桌子旁的宋止行迅速移至床边,看到沈睡的路祁天拧紧眉一脸痛苦,他顿了下自怀中摸出一张无字符折好後小心塞进路祁天的怀里,然後手放在他胸前,喃念了一道法咒,须臾,路祁天痛苦的表情才渐渐散去。
“啧,还以为你对这小子真的不管不顾呢,看来还是那般刀子嘴豆腐心。”
以为早就离开的人从房梁跃下。
宋止行没有回头便知道此人是谁,只道:“过了几个时辰?”
“四个。”
宋止行悠悠行身:“我累了,要去睡会,你看著吧。”
“你不怕我对这小子下手?”花非花吹熄了桌上的油灯,此时已经不需要点它了,因为天亮了。
“你不会。”
宋止行打开门走了出去。
留下的花非花看著他留下的空酒壶,笑得莫名:“明明守了这小子一个晚上,还装做漠不关心的样子,哼,口是心非。”
视线落在床上的人身上,花非花过了片刻才移身会到宋止行刚刚坐过的地方上,仔细打量他的长相。
“青年才俊。”半晌,她出声评价,“性子耿直木讷,看样子应该很会照顾人……跟那个精於算计自命风流的小子一点也不像,是你的话,应该可以吧?”
话落之後,她拍拍路祁天的脸。
“不过,也要你起得来才行啊,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哦,路祁天。”
日头偏西时,路祁天慢慢睁开了双眼,待他看清自己身处的环境,再转念思索片刻,方忆起事情原委。
他熬过六个时辰醒来了。
从床上坐起时,全身无力,他缓了片刻才有了些力气。视线环顾一周,没看到房间里有人,却在桌子上看到了酒壶。
路祁天无力地一笑,心想那酒鬼八成又待不住跑到酒馆喝酒了吧。
果然,待他身体无佯时跑到宋止行常去的酒馆一看,看到了正在酒馆角落畅饮的某个酒鬼。
路祁天到来时,宋止行奢侈地看了他几眼。
“醒了?”
“醒了。”
“吃过饭没?”
“没,一醒来就来找你了。”
“想吃什麽自己叫。”
“哦。”
结束这段平常人都会说的对话後,路祁天唤来店夥计,叫他端来一些吃食。吃东西的期间,路祁天问道:“花非花堂主走了?”
“走了。”
“那件事……”
“她给我留了字条,回去给你看。”
“哦。”
路祁天继续吃东西,他们的气氛似乎和平常一样,但他们彼此却敏感的察觉,有什麽地方在悄然改变。
路祁天一吃完东西,宋止行就说要离开酒馆了。他走得比什麽时候都早,叫夥计准备的酒自然比什麽时候都多。回去时,宋止行递给路祁天一封信,路祁天看完後,久久不语。
“天心壁。”
半天,路祁天沈重地吐出这三个字。
太古铜门是隔绝人与魔的大门,而天心壁则是打开太古铜门的钥匙。
天心壁人人皆知,但见过天心壁的人,能有几个?
“那麽,是找还是不找?”路祁天问比以往都要沈默的人。
宋止行灌了一口酒半天不说话,不久後,他转过头,期盼地望向路祁天,道:“你觉得你的武艺怎样?”
不甚明白他为何这般问,但路祁天仍老实答道:“没有太多实战经验不甚清楚,但师父说在江湖中能排上前二十名。”
宋止行眨了下眼睛,再轻咳一声,声音放轻了些:“那你做了一个多月赏金猎人,打探功夫应该不错吧?”
“还行,行行都有自己的门道,我顶多学了个门面。”
“咳,那个……你知道……那玉鼎……藏在……什麽……地方吗?”宋止行故意说得吞吞吐吐,并不是他觉得尴尬,而是他怕路祁天不够厚脸皮。
路祁天眨眨眼,再眨眨眼。
他不笨,他只是受师父沈著以对的教育久了凡事喜欢先思忖才行动,看起来有些慢半拍罢了,听到宋止行如此说,他确定以及肯定他想让他做什麽了。
偷酒。
路祁天什麽也没说,转身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宋止行看著头也不回的路祁天,搔搔脸颊,有些无奈:“难道要我自己动手?可是收收妖怪我是在行,难不成我去收人?”
宋止行讨厌麻烦,现在宁愿偷酒也不愿意去找那半块玉壁,看来这件事的确比偷酒还麻烦。
晚上,也不知道为什麽生闷气的路祁天沐浴前脱下衣服时一样东西掉了下来,捡起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道折好的无字符。想起他於梦魇中四处受困正绝望时,那一个一直在前方引路的模糊身影,路祁天目光一闪,手不禁紧紧握住这道符纸,久久不放。
26
月黑风高,不只是适合杀人,同样适合偷东西。
不论中间经过多少波折,只要是到过一次的地方,宋止行都有办法随时再来,至於是什麽办法,那只有太虚观弟子才知道了。
原先是用来追踪妖魔的法术,此刻被宋止行用来偷酒,若是太虚观的师祖知晓了,一定会哭的。
宋止行的武艺虽不及路祁天,但爬墙偷盗这种事却做得十分顺手,咳,主要是偷酒偷得多了。此夜,当他来到戒备森严的府邸外时,原本挂著的佟府匾额已然换成宁府,见此,宋止行勾起唇淡淡一笑,佟羡估计也不是那人的本名吧,算了,反正已经决定不参与此事了。
最後,他选定一个地方,从参天大树爬到墙头,趁人不注意时跃到墙角。
一跳下便立刻环顾四周,现在他所处的位置估计是一个小花园,四处种著密密麻麻的果树,鼻间传来淡淡的花香。
这怡人的香味却令宋止行苦恼,因为花香阻碍了他用鼻子嗅出酒香进而辨别藏酒的地方。无奈之下,他只能谨慎地先步出这个小庭院。
再走了一段路,宋止行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些地方他都没来过,即使设有五行遁甲,但对於精於此道的他而言就如同摆设,只不过,他现在却越走脑袋越沈重。
当他终於察觉空气中不时传来的淡淡馨香其实是可以致人昏睡的迷香时,他已经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皮沈重地缓缓阖上,最後陷入黑暗前,他自嘲一笑。
虽不为酒生,却极有可能为酒死。
可恶,拜托死之前也让他喝上一口玉鼎啊!
路祁天发现宋止行不在房间里时,是清晨去敲他门唤他吃早餐却得不到回应推门进去只看到整齐的床铺时方知晓。
路祁天顿了片刻,忆起昨晚那个的话,额头上传来久违的青筋跳动。
那家夥,肯定是自己去偷酒了!
“那个死酒鬼!”
客栈里传出抑止不住的怒喝声,惊飞了枝头的小鸟。
似乎听到了路祁天的怒骂声,宋止行几乎是惊醒了,可他睁开眼睛後,却怀疑自己没睁开眼睛。
一片漆黑。
伸出手掌到眼前,才模糊看到一根根手指头的影子。
“这里是哪?”他下意识地问。
“地牢。”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宋止行愣了愣。
这里没有妖怪的气息,因此和他说话的自然是人。
“你是谁?”
“和你一样被关进来的人。”
宋止行微微侧耳,他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熟悉。
“我,是不是认识你?”
随著一缕淡淡的青草香而来的,是略带凉意的手指拂上宋止行脖子,不知道想起什麽,宋止行顿时全身僵硬,接著身体猛然弹至一边,瞪大眼望向刚才的方向,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怎麽会在这里?”
宋止行惊弓之鸟的态度似乎愉悦了男人,只听他低低一笑後方道:“被人捉来为某个人看病,我不肯便被关在这里了。”
“你居然会被抓住?”
宋止行难以置信,这人看似儒雅无害,心里却无数诡计,於他心底就是个披著羊皮的狼,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被人抓进来关了!
“我再厉害也是人,人都有疏忽的时候。”
宋止行摸摸脖子,刚刚被他碰到的感觉依然强烈存在,他吓出的鸡皮疙瘩也没落下。这人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想不害怕都难。曾经他差点就被针扎成马锋窝。再加上他偷溜前摆了一道,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中计。
摸了一会儿脖子,宋止行想到一个问题:“你能看到东西?”
这里黑糊糊一片,他连对方的影子都看不出来,那人竟然能够准确地摸上他的脖子。
“长年试药炼药,我的眼睛比常人好些。再加上在黑暗里呆久了,适应後多少能看见些形影。”回答了他的问题,男人又道,“你是怎麽被关进地牢里的?我想你应该没有什麽值得人胁迫的事情吧──难不成,你是来偷酒被抓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关久了,宣亚似乎话多了许多。说完後地牢内陷入难捱的沈默中,宣亚顿时明白过来,再忍禁不住笑出声来。
“我该感激你的酒瘾才是,正在想以後怎麽逮住你好报你给我设迷障的仇,现下,你却因为偷酒被人逮住自动送上来了!”
听到宣亚的话,宋止行更是毛骨悚然,正想摸黑爬到离某个恐怖的人最远的位置,他的脚踝却突然被人抓住猛地往後拉。
“不要啊啊啊!”
黑暗里,传出某人吓破胆的声音和另一个低沈含笑的声音。
“无聊的牢狱生活总算有所改善了,趁著这个机会,我刚好研究研究人体各个骨节,把他们全拆了再装上。”
紧接著随著骨节松动的咯吱一声,某人的惨叫声更是剧烈。
等了大半天仍不见人影,路祁天不安的感觉更甚,终於他再按捺不住,离开客栈去找宋止行。当找寻一遍他们平日会去的地方皆找不到人时,路祁天来到了他与宋止行第一次见佟羡的地方外。
木渎镇上的一座小别院。
他敲门後不久有人来开门,他道之要找佟羡,开门的人让他候在屋外急匆匆去传讯,过了半晌这人才回来说,主人不在。
路祁天不甘心地追问佟羡何时回来,开门的人顿了顿才道可以给他留个口讯,若主人回来会告诉他,并问他暂时的落脚处,然後请他先回。路祁天无奈,只能先回客栈等候。
另一头,一名下人从鸽子脚下的小竹筒里抽出一张纸条,连看都不看匆匆走进一间点著檀香挂著纱帘透著淫奢之气的屋舍之中,然後跪在一张锦被大床旁边,举著纸条对隔著纱帘睡在床上的人轻声说道,左护使,有飞鸽传信。
稍顷,帘内才缓缓伸出一节白皙的藕臂让下人把纸条给他。
再过片刻,床上的人才淡淡道,你先出去。
是。
下人轻巧地退出去,留下一室宁静。
偌大的床上,含著一缕情事留下的余韵裸身侧躺在床上的人拉过锦被至鼻间,嗅著某个人独有的麝香,唇角不禁露出柔柔一笑,并呢喃一句,主人。
此刻若不是还留下这些气味,方才那般销魂蚀骨的交缠就如梦般不真实。
眼眸一瞥,似是在枕上发现什麽,躺於床上的抬起上身,小心从枕上抬起一根黑长的发丝,这根发丝与他的及肩长发不同,长度足有五尺,得到丝发,他拿出枕下的一个锦囊把发丝小心地放进去。
再休息半个时辰,他方平定情韵起床净身穿衣,走出奢豔的房间时,已然恢复成之前路祁天和宋止行见到的那个脱俗如仙人般的佟羡。
方才那般美豔动人,倾绝天下的媚姿已完全不见。所有的柔情只为一人,就连活著,也是为著那人。
27
路祁天在客栈里等了将近三个时辰,等到掌灯时分时他再也捺不住性子正要出去找人,却只听门外传来敲门声,店夥计於屋外高喊道,客倌,有你的访客。
路祁天急忙前去开门,一眼,他便看到了站於夥计身後玉树临风的佟羡。佟羡见到他,自然先客套一番,见路祁天神色不对,才询问他找他所为何事,是不是寻玉壁时遇上难事?
路祁天心有琐事,加上今次见佟羡怎麽看怎麽心存芥蒂,竟也失了礼数没有先让人进屋。现在听佟羡这般问,路祁天也不绕弯,想想後便答道,一直和他在一起的宋止行,佟公子有无见到?
佟羡顿了下才道,自前天一别,并无见过。
路祁天於心底冷笑,道,佟公子明人不说暗话,宋止行嗜酒如命,昨夜酒瘾上来不管不顾就私自去了你府上盗酒至今未归,为什麽会如此,我想佟公子自是心知肚明,如果宋止行冒犯被你扣下还请给在下一个薄面,请放了人,损失照赔。
路祁天态度不佳,佟羡也不为意,依然笑脸盈盈,只见他拂了袖负手至自後,悠然自得地道,路大侠,你口口声声说我扣了人不放,可有证据?
路祁天愣了愣,随後道,他昨晚告之过在下行踪。
佟羡笑道,那你可有亲眼见他进佟府?
路祁天不语。
又或是你亲自送他进的佟府?亲自见他被我扣下不放?佟羡口语咄咄。
路祁天面露难色,佟羡见此,笑意更甚:“路大侠,你甚至不明确昨晚他是否真到过佟府就如此向我质问,不觉得失妥吗?”
说罢,见路祁天依然不语,佟羡冷了下脸色却速度收起,依然笑道:“路大侠是为佟某办事之人,佟某定当以礼相待,就算你的朋友到过府上盗酒,佟某见到了不但会双手奉上美酒,更会好生招待过後再送人回来。”
看著从头到尾一脸笑容的佟羡,路祁天欲言又止,最终仍是只字不语,佟羡不以为意,作了个揖道:“在下还有事,先行告退,路大侠若有需要在下的地方,请告之,在下一定竭力而为。”
说完转身离开,留下路祁天目送他的身影,一脸郁色。因为过於担心宋止行,他乱了方寸,方才被佟羡一通责难,他才醒悟。尽管佟羡说得头头是道,但仍不能消除他心中的疑虑,曾经被骗过一次经宋止行提点後,他觉得佟羡这人不可信,自然不把他的一番话听在心里。
当佟羡的身影消失在楼下,路祁天神色平常地步回屋中并带上门,再过片刻,一个黑影自黑暗中悄然贴近这个未掌灯的房间,然後自半敞的窗户偷偷查探屋中情况,屋里一片漆黑看不清楚,再待仔细些查看,一记手刀直接把黑衣人击昏在地,原先应该呆在屋内的路祁天则站在昏倒的黑衣人跟前,冷眼看著他。
把这个昏睡的黑衣人拖至屋中不让别人看见并惊动後,路祁天速度施展轻巧飞跃至客栈顶楼,左右一看,不远处的一条街上,一辆马车正消逝於黑暗中的转角处。
路祁天想也不想,施起令人惊叹不绝的绝顶轻功,悄无声息地飞身跟上去。
路祁天一路上尾随马车,保持在离马车约有十来丈的距离,不被察觉又刚好能看到,马车很快出了城,走了近半个时辰走进山林,山林里小路纵横交错,马车兜兜转转,路祁天好几次差点跟丢,暗惊自己是不是被发现行踪才会如此时,马车停在一处空地上,驾车的人自车上站起,抱拳喊道:“不知哪位大侠一路跟随,不知有何事,不妨出来说罢,也好过这般偷偷摸摸。”
路祁天心惊,因为在天机营里他的轻功连师父路之寒都自叹弗如,且听师父说过世间能强过他轻功的人绝无仅有,虽然他不甚自信但也对师父的话信疑参半,现在才跟了一个多时辰便被发现,著实是打击不小。
“出来就出来,老子怕你不成!”
可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现身时,一个似曾听闻的声音突然震彻林间,不只惊飞林里早就酣睡的鸟禽,更让听到的人耳鸣半天。
随声而落的是一个矫健的身躯,定睛一看,路祁天愣了愣,他记性极好,加上这人更曾和他称兄道弟,他怎会不知道。
这一身火红肩杠大刀站在马车前的人,正是当日在仙音山被路祁天打败的荒火教弟子凌息!
凌息站出来後,马车里的人才站出来,正是一身白衣如雪的佟羡。
见到如神人般负手而立的佟羡,凌息眼里没半点惊豔,反而嗤笑一声,道:“我还道是何等高手,原来是个身娇体贵的公子哥儿。察觉我跟随你们的不会是你吧,是你多少还有些本事,还是我轻功真如此不济?”
说完,凌息纳闷地摸著下巴思索。
佟羡依然是那抹不淡不浓的笑:“少侠的功夫自是高竿,只是你性子太急,好几次捺不住性子透露了气息,这才让佟某察觉了。”
佟羡一声少侠让路祁天不由摸摸自己的脸。
叫凌息少侠叫他大侠,难不成他看起来比较老成?
犹记得凌息还比他大三四个月呢。
路祁天这般郁闷却不知他和他那师父路之寒一样长年板著脸故作老成,个性不像个二十上下血气方刚的青年人,沈稳厚实得更像个三十左右的壮年,人家看错他的年纪也不为怪。
“说的也是。”凌息了然一笑,“我直来直去惯了,叫我偷偷摸摸的我还真是不习惯。”
佟羡笑道:“不知少侠为何要跟踪在下。”
凌息顺了下一头火红似血的头发,坦然笑道:“没什麽,奉师父之命来查一件事,查著查著就找到了你头上,觉得你可疑便想跟著你看看你半夜三更的想干嘛。”
“不知少侠在查什麽事?”佟羡的目光闪了下。
“那就是你不应该知道的了。”
佟羡顿了下,依然一脸笑容地道:“那可否请少侠不要再跟随在下?”
“跟不跟,那是我的事了。”凌息一脸痞子样。
“少侠到底想怎麽样?”
“不怎麽样,你可以继续赶你的路,我嘛,就继续跟我的。”
“在下一介本份生意人,自认光明磊落,少侠请不要苦苦相逼。”
“光明磊落?”凌息以嘲弄的目光自上到下从头看了佟羡个遍,冷笑,“这话,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调查了这麽多天,是你自认隐藏得很好,还是相信我没本事找出什麽,佟大商人,哦不,谭阿谭祭司。”
一听到最後的话,佟羡猛然摘下了脸上的笑脸面具,露出一脸森然,顿时,马车周围陷入一片冷寂之中,只有凌息还是那份自得。
“你找死!”
一脸冰冷的人低斥一声後,身形蓦地一变,瞬移一般逼至凌息跟前,只见当的刀剑相交声响起,再仔细一看,白衣如雪的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形状怪异的武器,似剑却极短,似匕首却又稍长,且泛著萤萤冷光。
路祁天盯著这奇怪的武器看得出神,随即又被不远处的两人打斗的场景给唬住。
是的,凌息的武功不如他,但实战经验却胜他数倍,自十二岁起就被他师父丢出来混,十七岁时已经是战功赫赫人人耳目能详,和天天闷在天机营里的路祁天一个天一个地,加上佟──不,谭阿狠辣阴毒的身手,两人打斗的场景看得人目瞪口呆。
28
路祁天和师兄弟们过招基本都是点到为止,但眼前这两人过招看得他不自禁屏息,就怕呼吸稍大些就会成为不小心落入他们打斗范围里的那片树叶,刹那消逝得无影无踪。
凌息一招一式威猛霸气,谭阿则阴柔洗练,长刀对仅七八寸的短武器,看似大象对蚂蚁,但在谭阿极敏捷如豹的身手下,凌息并没有占上风。但两人的力气和身形是摆在那儿的,在过招近百,他们周围的树木皆一片狼藉时,谭阿明显体力不支,动作稍钝。
这便是实力,长期对战和受过极端训练的凌息依然保持速度,且在他知道谭阿的情况时,更为加快速度,就在明月被云朵盖过的刹那,凌息长刀一挥,从谭阿手臂上滑过,要不是谭阿闪避得及时,这一臂铁定是废了,只不过,皮肉仍是被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
凌息的确有骄傲的本钱,在平日他就是个吊儿郎当喜笑喜闹的粗人,但一对战,他的爆发力和战斗力就绝对令人胆颤心惊,如祝融之火,一旦肆虐,不焚灭一切绝不罢休。
现下谭阿手臂受伤动作又慢下几分,凌息节节逼近,好几次险些都能制服谭阿,却又被他躲开,看来谭阿的确有几分能耐,只可惜现下对上有如神力般的凌息,被俘不过是早晚之事。
没错,尽管凌息刀刀霸道,但却刀刀手下留情,不意取人性命,而是留下活口,但谭阿似是洞悉对方念头,下刀更是狠辣不要命。
“小子,爷不想取你性命,你却自来送死,当真不怕?”
凌息可不是那种捺得住性子的人,被逼得缠斗几百招见制不了对方已是焦躁,但见对方手臂上的血流个不停动作却越来越狠,连他也堪堪受了几刀,更是忍耐不住,几次想狠下手来。
谭阿凤目一眯,冷道:“你既已知道我真名,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嘁。”凌息唾了一口,狠道,“罢,你要取我性命,我也不必手下留情,大不了这事我就不查了!”
说罢,挡下迎面而来的一刀大力挥开,身形一翻,刀刃划开朵犀利的刀花直逼向谭阿胸前,动作之快刀气之猛,令路祁天心头一震,方才被挥开的谭阿别说躲开,甚至尚未看清,刀刃便已然逼至身上。
眼看就要当场命丧凌息刀下,林子里突然射出一光,当地一声弹在刀面,不仅将刀弹开连凌息也被弹飞撞到一边。
正被凌息致命一刀震住的路祁天一见,又骇然,凌息这威猛一刀如是他也绝不能挡下,但现在凌息的武器不但被弹连人都被震飞,天下之中,竟有人有如此功力?!或者,不是人?!
“主人!”
谭阿见状脸色一变,对著林子喊了一声。随著他声音落下,一个黑色身影自暗处飘然降落。
一见到他,谭阿不顾身上的伤立即跪下,之前驾车的车夫也随之来到黑衣人跟前跪下,并喊了声主人。
黑衣人负手而立,看了看受伤的谭阿又看看不远处勉强站起的凌息,淡言道:“我久等你未来,想你是遇上什麽事便来看看。”
谭阿一听,几欲是趴在地上,言语惊慌地道:“属下不济被人跟踪又被伤让主人久等,罪该万死。”
黑衣人没有说话,而是望向站在不远处,用大刀支撑方才站立的凌息,凌息自那一击後,便对这黑衣人畏惧不已,仅仅一击,他便看出这人的武功怕是天下已无人能敌。
凌息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渍,问道:“你是谁?”
黑衣人静默片刻,才淡淡回答:“我是谁,你去问阎王吧!”
说罢身形一动,举掌逼至凌息,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伴随龙啸生生插进黑衣人与凌息之间,强大的力量恁是黑衣人也被逼退,待金光消逝时,凌息已不见踪影。
黑衣人站在原处冷冷凝视,半晌吐出一句:“龙飞欲翔,天机营!”
一听到黑衣人这麽说,跪趴在地上的谭阿赶紧道:“难不成就是那个路祁天,据闻他是路之寒的徒弟,身手了得。”
黑衣人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只道:“初生牛犊不怕虎。”
“是的,再怎麽厉害,在主人面前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这人的朋友宋止行昨夜偷潜进府中,属下因不知他意欲为何便把人囚进地牢之中,今日便是想向主人禀报此事。刚刚和属下对打之人据属下猜测,应该是荒火教弟子凌息,他似乎在调查什麽,现在竟已知道属下的真名,属下认为此人绝不能留……”
说著说著,却发现气氛不对,小心翼翼抬头才发现黑衣人的注意力并不在此,而是直直看著他血流不止的手臂。
“主人?”谭阿困惑地道。
只见黑衣人手掌举起,泛著柔柔青光,稍弯下腰拂手至谭阿手臂上的伤口,青光散尽时,原本深至见骨的伤口竟消失不见,手臂又恢复成凝脂白!。
“受了伤就不要逞强,任血这麽流尽,大罗天仙都救不回来。”
黑衣人言语淡漠,看不出半点关心,却仍让谭阿欣喜无比,即刻跪谢。
“多谢主人爱护关心。”
黑衣人点点头方道:“方才你说的那些事是小事,你自行处理罢。至於他们在调查什麽,我可以猜个一二,我逆天而行沈眠百年,现在苏醒星象必是有所显示。看到的人便能察觉,於是便来调查了。你寻个幌子骗骗他们,我现在功力只恢复三成且进展缓慢,暂不想生事。”
“是。”顿了下,谭阿道,“主人,我前不久寻来一人,他医术了得,属下想若能让他为您诊治,或许能尽早让您功力恢复。只可惜这人脾气古怪,不管属下威胁利诱皆不为所动,现在同那宋止行一并关在地牢中,您看……”
“外力刺激或许是个法子。”黑衣人颇认同地点头,“只不过这人的医术必须臻至极境。”
“主人放心,这人的医术已是出神入化,据传连死人都能治活。”
“哦,这人叫什麽?”
“他是冰心堂弟子,名宣亚,亦是前朝国君之子,姓慕容,只不过,这姓氏他已不再用。”
“慕容宣亚,慕容、慕容。”黑衣人喃喃,若有所思,“不过百年,却已改朝换代,这天下沧桑倾手能覆,这伦理纲常又是为谁而存,只可惜,你永远看不开。”
谭阿垂首不语,眼中闪过一缕沈痛。
他为他而存在,可他的主人,却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沈睡百年。
29
凌息以为自己死定了,可当疾风掠过再停息时,他安然地处在一处僻静之处。抬头一看救他的人,他愣了下随即笑著拍打这人的胸口。
“路兄弟,竟是你!”
路祁天回以微笑。
“路兄弟,怎麽这麽巧刚好救下我呢?”
顿了下,路祁天把自己为何会跟踪谭阿并救下凌息的来由告知他。
“这麽说,你怀疑你那位朋友是被谭阿给关了?”
路祁天敛起笑容,沈重地点点头。
凌息正欲开口却先捂胸咳了数声,路祁天急忙查看他的伤势并问他伤势如何。
“内伤。”咳了几声咳出一缕血丝,凌息不以为意地抹去,“不是很重,调养个一天两天便没事了。只是……”凌息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那蒙面黑衣人究竟是何人,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功力,望眼天下,怕是只有八大门派的掌门联手才能敌得过他。”
想起之前在佟府过夜时与宋止行偷听到的对话,路祁天便告之一二,并把他的疑虑说了出来:“宋止行说他是人,但既是人,又为何能够沈睡百年後再醒来,实在是令人想不通。”
“是了,当时我师父派我出来时一脸沈重地对我说,主西方的煞星蛰伏近百年之後於近段时间又重新显现,他觉得这或是预示天下大变的凶兆,仔细一算便派我来到此处附近调查一二,後来就查到了这谭阿身上。”
“为何会查到他身上?”路祁天不解。
凌息摸了摸身边的大刀,低声道:“来到此地时我也毫无头绪,在江南此地待了数月之久才遇上一些怪事,我留了心眼便明察暗访,寻了一个月余才查到些线脉。这谭阿化名为佟羡,装成一名商人看似正经做生意,实则却伏下不少人力在江南各地,起初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後来才知晓他是在找某件东西。谭阿不仅自己派人寻,还请了不少赏金猎人帮他寻,我便是在他这些偷偷摸摸的行为中看出端倪的。一开始我只奇怪佟羡一个正经商人为何要这麽做,於是去查他的底细,结果一查,查到不少事情。原来他的真名是谭阿,是某个不名组织的神法祭司,看来,今天这个黑衣人便是这个组织的真正头目了。”
路祁天听了微感疑惑:“竟然是神法祭司,为何今日和你交手时,没有用上丝毫法力?”
凌息也困惑:“我也奇怪,和他交手时一直防他动用法术,但他从头到尾只以短刀相博,实在是令人不解。”
想了想,仍是想不通,凌息便甩甩脑袋不再想,他这人一向如此,不适合多想,一想多了头就疼。
凌息坐於一块石头上,抬头看著站在一旁的路祁天,见他脸色沈静,便道:“路兄弟不如和我一道吧,恰巧我也在查谭阿的事情,或许能一并救出你的朋友。”
“有劳了。”
路祁天向他抱拳致谢,胸口却生生接了凌息一拳。
“你再如此客气我可不理你了!”
凌息大笑,看他一贯的豪爽姿态,路祁天了不由笑笑,但一思及某个不知所踪的人,脸色又沈了下来。凌息见了,颇感惊奇,却不知路祁天心中百转千回。
本来希望今日就能找到人,可是中途却起了波折,下次再跟踪谭阿想必更不容易,目前还不知道谭阿手段如何,希望宋止行落入他手里不会有个好歹。
想著想著,一声叹息禁不住逸了出来。
这方路祁天为宋止行担忧不己,另一头宋止行则动弹不得地躺在冷冷地上大骂路祁天。
“都是你不肯帮我偷酒害的!”
宋止行咬牙切齿痛骂出声後,立刻龇牙咧嘴痛呼出声。
听到他的声音,某个身上带著淡淡药香的人靠近过来,微冷的声音里伴著几分戏谑:“怎麽,酒瘾犯了?要不要我帮你治治。”
宋止行恨不能立刻封了自己的嘴。
他已经深刻领教了此人眦睚必报的性格和心狠手辣的手段了,他的全身骨头都被这个人生生折开再脆生生地接了回去,过程的痛苦光是回忆就能吓得他牙齿打架,更不消说再重复一次。
当然,他一个大活人怎麽可能任他随手拈来?他当然有企图逃跑!问题是这是地牢不是自家後院,再有问题是这儿一片漆黑他伸手都看不清五指而对方却能看到他,再再问题是他这长年浸酒的瘦身板怎比得过人家长年浸药的结实身躯,於是乎,就这麽轻易地被他抓在手掌心里折腾来折腾去,差点折腾得去见祖师爷。
对於同在一间地牢的某位太上皇,宋止行早做好了识时务的准备,无奈发泄似的一句咒骂又引火上身,怎能让他不哭不悲!
在一只微凉的手摸到自己身上时,宋止行想到自己接下来的悲惨处境,忍不住低泣般地呜了一声,摸在他身上的手一停,接著黑暗处传来一声轻笑,下一刻,他的小瘦身板被人轻轻拥入怀里。
“这麽胆小,才摸一下就哭了?”
宋止行一惊,艰难抬起骨头被折过又装上的手摸了摸眼角,顿时大叫出来:“我才没哭!”
“是是,你没哭,你只是痛得呻吟罢了。”对方顺著他递过来的梯子爬下,末了又加一句,“不过,那也是你活该。”
“我怎麽活该了?”宋止行不痛快地推开抱住他的人,“明明是你先作弄我好不好,把我的脖子都扎成马蜂窝了!”
“我那是给你治病呢。”停顿了下,才接著道,“治你的酒瘾。”
“有人这麽治病的吗?!”宋止行气得眉倒立,恨不能揭竿而起。
“有啊,我不就是?”没想到这人还挺自得。
“你你你──”你了半天,宋止行突然没气儿了。瘫回地上,觉得跟某个人吵架真是浪费精力。
虽然看不见,但他躺下後,感觉到那人也躺到了他身边,尽管什麽都未做,但紧紧相依,於黑暗中,竟有一丝奇妙的安心。
宋止行有些难捺地翻了几个身後,难不住开口道:“你说,我们什麽时候才能出去?”
“你想出去了?”
宋止行胡乱地应了声。他现在焦躁得紧,之前宣亚同他闹他没时间想,一静下来,酒瘾就上来折磨他了。
“可我突然间就不想出去了。”
“为什麽?”宋止行不解。
黑暗中,那人没有立刻回答,宋止行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正在专注地看著自己。
“……只是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挺好的。”
温润的声音首次不再带著冷意,平静得近似温柔。是黑暗让人产生幻觉,还是幻觉令人怀疑真实?
30
地牢里的一切对话外面的人都一一听在心里,通过禀报给谭阿後,谭阿莫名一笑。
看著不远处的黑色身影,谭阿恭敬地立於此人身後,低声道:“主人,属下有一计,或许能让宣亚不得不听命於我们,为主人恢复功力。”
“哦,说来听听。”
谭阿再上前一步,贴近黑衣人後以耳语的声音细声把自己的计策一一道尽。
黑衣人听罢,略一沈思,便轻轻颔首。
黑暗的地牢内,宋止行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不停地翻来覆去,酒瘾上来,他如万蚁挠心,全身难受得厉害。
离他不远的宣亚默默看著他,半晌说了一句:“中毒了。”
“谁中毒了?”正和酒虫交战的宋止行居然还能听进他的话,且为之一惊。
“你。”
“我?”宋止行立刻摸遍全身,想查找异样,“我中什麽毒了,会不会死?”
“不会死,只会在发作时像只狗一样不停打滚。”
宋止行愣了愣,终於明白某人在拐著弯骂自己,他是想生气来著,无奈现在连发怒的力气都没了。他焉焉地又躺回地上,滚了几圈後,道:“唉,咱们什麽时候能出去啊。”
因为一片漆黑,宋止行没有看到宣亚勾起的一抹神秘的笑容。
“也许很快,也许是一辈子。”
这不是废话嘛!宋止行朝他所在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又难耐地滚了几个圈,宋止行皱著眉说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虽然成长环境让宣亚对异味较为敏感,但却没有宋止行得天独厚的灵敏嗅觉,过了片刻,他才嗅到宋止行所说的香味,停顿片刻,他突然大喝:“该死!”
声音向来平淡的人突然如此暴喝,宋止行著实吓了一跳,正欲问怎麽回事时,宣亚已经扑了过来用手捂住他的口鼻。
“唔唔!”被捂得莫名其妙的宋止行自然努力挣扎,结果在宣亚一句你不想死就不要动的话给制住。
难不成这香味有毒?
宋止行於心底思忖,可他对毒药知之甚少,想了半天没想出个头绪,却被捂得头晕脑涨,就在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捂死想扯住宣亚的衣服提示一下时,却发觉全身无力。
他的身体开始发热,像一把火在体内焚烧,血液逐渐都在翻滚,为消灭这份燥热,他情不自禁地扭动身体,并发出一声嘤咛。
捂住他的手松开了,被憋得难受的他用力的吸进一口带著香味的空气,然而这空气里伴著油,一吸进去,他烧得连意识都不剩。
宣亚退了几步,眼睛盯著沈浸在黑暗中的那道身影,看著他痛苦地在地面上挣扎滚动,并发出一声声低沈的呻吟。
虽然不常见,但宣亚却很熟悉,这股香味其实是一种药草烧尽後散发出来的味道,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月醉。
传说,月醉是一名专门采阳补身的淫魔化身成为的植物,它只生长在极寒之地世间难寻,若凡人吸进了它烧尽後散发出来的香味,就会变得非常淫乱,且无药可解。若在淫病发作时的半个时辰内不与人交欢,就会全身血管爆裂而死。
宋止行吸进了月醉的香味,所以他才会如此难受,而宣亚则因为自小就浸药成长,可谓是百毒不侵,就连这种淫药,也对他产生不了影响。
宣亚看著在地上挣扎滚动的人,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在宋止行欲要向他这边挪近时,下意识地退开。
吸进月醉,人就会变得非常淫乱,为解体内的欲火,只要是活物,他们都会抵死纠缠。月醉,令人闻之色变的东西,非常的稀罕,只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一向冷静的宣亚难得的无措,在宋止行又一次向他挪过来时只能闪开。黑暗中,他虽然看不清他的位置,却凭借中了淫药後更为敏锐的感知察觉。只是,已经被淫药控制意识的他一次次扑来又一次次扑空後,发出了尖锐的叫骂声。
“啊!你混蛋!你想我死吗!你这个冷血鬼!”
听著宋止行带著哽咽的骂声,宣亚愣了愣,却是这个空隙,宋止行终於扑到他身上,紧紧纠缠,再分不开。
“宣亚,我好难受,帮帮我,帮帮我。”
宋止行变成了一只小猫,努力地钻进宣亚怀中,扭动,厮磨,并发出一声声嘤泣。
宣亚亟欲扯开他,但这时他的力量却大得惊人,已经被封了武功的他用尽全力都拉不开丝毫。
就在他们的纠缠之间,宋止行突然咬上他的唇,宣亚一怔,随即长臂一挥,重重甩到那人脸上,力道之大,甚至把人给甩到地上。
当身上的重量离开,宣亚心中产生一丝後悔,而地上的人静了片刻之後,突然歇斯底里地哭著大喊道:“你恨我!你恨我!你恨我!”
宣亚似被人重重一拳击在胸口,身体无力地靠在墙上,他在回忆自己是不是恨他,恨这个叫宋止行的人。
可是想来想去,他回忆起的,仅仅是第一次见他时,他睡在雨中却宁静安然的那一张脸。
不知何时,那个中了淫药变得不可理喻的人又缠了上来,他摸上宣亚的裤头用力扯了下来并准确的含上了胯下那软垂的物事。
这一切在须臾之间,宣亚反应过来时已经太迟,只能用力扯著他的头发喊道:“你会後悔的,你会後悔的!”
回答是什麽呢?
黑暗的地牢,两声难耐的低吟。
宣亚有洁癖,那是岁月留下的伤疤,幼时家里惨遭横祸父母在自己眼前被车裂,破裂的身体还有洒满一地的鲜血,就如一颗恶瘤永远留在他的心底。
宣亚从未让任何人如此近的接近自己,宋止行是第一个,他以为自己会恶心得想吐,但结果,陌生的炙热很快就占据了他的身体。
罢了罢了。
在意识变得迷茫的那一刻,他放弃内心的坚持,只想就此沈浸。
两人不知何时褪尽了衣物,赤裸的身体紧紧纠缠,宣亚摸尽身下柔顺的身体,心中一片炽烈。
从未有过的强烈,从未有过的渴望,从未有过的甜蜜,从未有过的迷茫。
快些快些。
黑暗中,是谁在催促诱惑,瞬间点烧欲火,再也无路可退。
当完全埋进那份可以焚烧尽一切的火热地方时,宣亚摸上那张发出呻吟的唇,带著无尽柔情,轻轻吻上。
那一刻,抛弃一切,抵死缠绵。
31
路祁天一夜难眠,第二日清晨正欲起床,窗外传来的声响令他心头一凛,赶紧去查看,果然在窗外看到了一只赤翎鸟。赤翎鸟识人,窗口一开便飞落在路祁天的手中,任他翻过自己的身子取出系在脚上的信筒取信。
赤翎鸟是天机营掌门才有资格训养拥有的传递信件之物,因为数量稀缺,且飞得快又认得主人,赤翎鸟在天机营传递的一般都是十分紧急的信件,因而路祁天在听到赤翎鸟展翅的声音时,才会如此紧张。
看完信件,路祁天头疼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上头只有四个字,要事,速归。
若是平日,得到师父如此紧急的命令,路祁天自当是立刻动身半点不缓,但现在,他却头疼欲裂。
一边是宋止行行踪不明安危难测,一边是师父紧急召回,若不是发生重大事件,师父路之寒不会用这般口气。
路祁天一直在犹豫,直至睡在隔壁的凌息过来敲门。
“路兄弟,你起来了吗?”
收拾好手中的信件,路祁天前去开门,凌息一见他阴沈的脸色不禁疑道:“路兄弟,你怎麽了,脸色这麽难看?”
一夜因担心而睡不安,一大早又接到师父的召回命令,路祁天脸色能好看才奇哉。
略一思忖後,仍不知如何是好的路祁天把事情告知凌息。
凌息听罢,大笑一声拍在他肩上:“路兄弟,你师父紧急召你回去,肯定是天机营里出什麽大事情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别忘了这里有我呢,放心,你朋友便是我凌息的朋友,只要能把人找到,凌息万死不辞。”
听他这麽说,路祁天遂安心不少,无计可施之下,也只能同意凌息的安排。
师父口气紧急,路祁天再不容半点拖缓,收拾一些干粮衣服坐上马儿,向凌息道别後,便策马而去。
走到路口时,路祁天回过头看一眼沈浸於晨雾中的木渎镇,微微一声叹息。
地牢已经不再黑暗。
在宣亚把昏迷的人用衣物裹好紧紧拥於怀中时,便有人举著灯火进来,点燃墙壁上的油灯。外面的人似乎洞悉了地牢里的一切,算好时间才进来的。
宣亚抱著宋止行坐於角落,一声不吭地看著把地牢点亮的这两个人。他知道他们只是下人而已,问他们肯定得不到回答,所以没问,纵然心中有无数疑问。
进来的人点亮地牢,把水和食物放在地上才退身离开,随著一声沈重的声响,地牢的大门又被牢牢锁上。
因为有了灯火,宣亚才得以看清那张清瘦的脸,寂静的地牢里,宣亚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眼前的这张脸庞。
只是一张勉强算是清朗的脸而已,对於见过无数俊男美女的宣亚而言,这样的长相完全没有半点可以吸引他的地方。
若要说有什麽在意的,便是和他在一起时的感觉吧。就像坐在林间小溪边,宁静舒服。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平淡而温和,若不是之前的那件事,或许,这一辈子他都未想过去拥有。
怀中的人动了一下,须臾,宋止行一直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先是困惑地眨了两下,再次看向宣亚时,眼底才有几分清明。
“怎麽有火光了?”漫长的缠绵导致现在声音沙哑,仅说了一句话,他便咳了几次。
宣亚稍微松开他,伸长手臂取过水壶小心喂他饮下,过程中另一只手不停的轻抚他的背。
“他们刚刚把灯点上了,也送来水和食物。”还很丰盛,之前只是丢一两个硬了的馒头进来,连水都很少出现。
“咳,他们到底想干嘛。”近半壶水喝下去,宋止行的声音恢复了些,但还是沙哑。
“不知道。”
说话间,宣亚又把怀里的人抱紧了些,宋止行却挣扎著想离开,但才动了一下,便龇牙咧嘴地躺了回去。
“别动。”
宣亚用了些力气按住怀里的人,制止他再乱动导致伤口裂开,虽然已经很注意了,但他还是弄伤了他。
宋止行听话地不再挣扎,任由自己被宣亚紧紧搂在怀里,头枕在他的胸口,平静的心跳一声声传来,望著不远处的灯火,宋止行幽沈的眼眸里光芒甚微。
“我中了什麽药?”
“月醉。”
宋止行呆了片刻,才嗤笑道:“一直以为是谣言,没曾想还真有。”顿了一下,他又道,“喂,那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声音固然平静却隐隐透露命令和坚持。
宣亚搂紧他,笑了一下。
“不行,我办不到。”
若没发觉就不会下定决心,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再松开。
听到他的话,宋止行像全身被抽光力气般,无力地躺在他的怀中。那一刻,自他身体里溢出的无限阴暗绝望的情绪令宣亚心中一紧。
他想说些什麽,但怀里的人却紧闭双眼,一副杜绝一切的姿态,宣亚犹豫半晌,轻声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宋止行一动不动,就像死去的人,毫无生息。
宣亚只觉得浑身发冷,尽管怀中的人还在呼吸,但眼前这具比死还宁静的身体吓到了他。
嘴巴开了又合,最终,他苦涩地道:“好,我答应你。”
宋止行终於再次张开眼睛,并朝他微微一笑,随後挣扎著从他怀里出来。
“哎呀,我还真饿了。”宋止行裹著衣服的身体向食物挪过去,看到丰盛的食物时双眼一亮,赶紧抓过一只鸡腿咬了一口,又拿起旁边的水壶灌了一口,随後又嫌弃地放下,“啧,如果有酒就更好了,有好菜没有美酒真真是浪费这麽多好菜。”
宋止行还是从前那个酒鬼无赖,只不过宣亚看著他这副样子却不再似从前那样不以为然,他方才那副死寂的模样深深烙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明白,宋止行心中有个底线,只要这个底线一被人跃过,他就会死去。
令他心中发寒的发现,却无能为力。
宣亚位於角落一直静静看著他,久久不语,他们之间的气氛,第一次如此尴尬冷凝。
一日三餐,餐餐丰盛,偶尔还会送进来一壶米酒,虽然不是什麽佳酿,仍然让宋止行视如珍宝。
灯火不曾熄灭过,然而他们之间,一个继续装疯卖傻,另一个则越来越沈寂,现在的宣亚,如若宋止行不主动和他说话,绝不会再吭一声,即使是和宋止行说话,也只是能简则简。
他们现在,比第一次见面相处还更像是两个陌生人。
一直在等待什麽的人似乎按捺不住了,那一日,在宋止行抱著酒壶欢快地睡过去时,地牢的大门被人打开,出现的人不再是送饭的人,这个人宣亚从未见过,四五十岁左右,八字须,样子恭谦。
“宣亚公子。”他一进来就向在角落打坐的宣亚作了个揖,“我们当家的,请你过去一见。”
宣亚静静看著他,不禁冷笑。
受困於人,还说一个请字,真是笑话。
不过,困於心中多时的疑问似乎终於能有个结果,宣亚自然不会拒绝,便点头同意,在这人的带领下,走出地牢,离开的时候,他未回过头看过躺在地上的人一眼。
地牢的大门一关,原以为熟睡的人静静睁开双眼。
宣亚见到了把他关进地牢的人,在一间小厅里,那人白衣如雪,长发如墨,出尘洁美,和被关了一段时间不能洗漱略略狼狈的宣亚天地之别。然而宣亚淡然的态度自一开始就没变过,似乎被关了这麽久只不过是睡了一觉。
白衣人目露欣赏,客气的让宣亚坐於一旁。
“不知道在下这段时日的招待可否令君满意?”一身白衣的谭阿含笑问道。
不跟他打弯弯,宣亚直接进入正题:“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谭阿仔细看一眼他,道:“因为在下有求於人,无奈宣亚公子滴水不进,见你与那个宋止行似乎颇为交好便心生一计,让宣亚公子多个牵挂。”
宣亚目光一寒:“若是我不买帐呢?”
“无妨。”谭阿不以为意地笑笑,“死一个宋止行对我们而言不过是死了一只蚂蚁。”
杀一个人不过是翻手之力,但若有机会就不妨试试。
宣亚垂下眼帘,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谭阿自宣亚平静的脸上看不出破绽,想想後,便笑道:“原以为公子你经过那一夜後会与宋止行的关系更为交好,可是这几日下人来禀报来说,你们反而渐渐疏远,颇令在下不解。宣亚公子可是贵客,若公子真容不得这个宋止行,在下不介意为你除去他。”
说完後再看宣亚,仍是一副沈静模样,谭阿轻轻抚摸光滑的抚手,勾起一抹嗜血笑容:“这几日,宋止行所饮的酒皆下了毒药,不是什麽急毒,只不过喝多了身子会越来越疲惫,最後就这麽睡死再醒不过来。”
“你们到底想怎麽样?”宣亚猛地抬头,黔黑的双眸透著几份寒意。
谭阿摇头:“不是我们想怎样,而是宣亚公子想如何。若想让宋止行死,便这麽放著不管,若是想救他……”
一言未尽,却意味深长,宣亚知道他们想干什麽,他刚来捉来时便知道了,他们想让他为一个人恢复功力,只不过他讨厌被强迫而拒绝了。
不管宋止行中了什麽毒他都可以解,前提是要有足够的药物和器材,可惜他现在身无二物,等同於一个废人,根本无法为他解毒。
宣亚低头沈思,谭阿没有打扰,虽然下人传来消息说那一夜之後两人开始疏远,但不管如何,他还是觉得,宣亚在意宋止行。
宣亚百毒不侵他是知道的,一个正常人若正要拒绝一个意识不清的人不是什麽难事,若真的没有半分在意,便不会管对方的死活。在世人眼里,女阴男阳,阴阳相调才是正道,男子之间不得有私爱更不能交合,否则视为不伦,会受天罚,在这样的环境下,宣亚愿意去与宋止行交欢,这证明什麽?
不管事後他们关系如何,只要这件事成功,他的计策便算完成了大半。
谭阿给了宣亚沈默的时间,他有耐心等,但宋止行却没有时间等了,所以他不怕。
谭阿的手段固然阴狠,但无疑是成功的,身陷囹圄,宣亚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他同意了。
得到他的首肯,谭阿非常满意,高兴之余给了他上宾的招待,不再送他回地牢而是送进一个院落,有池有花有亭,还有漂亮的屋子,跟地牢天差地别,但宣亚却思念地牢,因为那里还住著宋止行。
知道他念头的谭阿笑笑,只半柱香时间,昏睡中的宋止行被人扶著进屋,直接送到屋子里那张雕花缎被香枕的大床上。
待谭阿意味深长一句好好休息後,谭阿领著下人离开屋子,不过宣亚依然一脸阴静,因为院落外,仍然有无数人把守,他们插翅难飞。
等屋里只剩他与宋止行二人,宣亚走到床边为他把脉。
他要求谭阿先为宋止行解毒,谭阿说只会每隔一段时间给宋止行吃下抑制药性发作的药,等到大功告成,才会送上解药,并让他们离开。所以他要查看是不是毒性强烈的药,会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若是,便绝不会让下毒之人好过。
诊了一会儿脉,知道脉像颇为平稳无甚大异常,宣亚才心定了些,但仍不放心的仔细查看宋止行的脸色,翻开眼皮和掰开下巴看看舌头。经过一番查看,确定宋止行是中毒,不过不是什麽毒性强烈的药,但若放著不管便会慢慢消损脑中经脉,让人於昏睡中死去。
这种毒药很常见,若是最後谭阿不肯给解药他也不担心,他对付这种毒,易如反掌。
宣亚坐在床边,俯视躺在床上的人,一股淡淡的酒香味传来,他不禁轻轻蹙眉,似嗔似笑地道:“总有一天你会因酒而死。”
他的话自是得不到答复,他不以为意,只静静凝视沈睡中的人,手从他的脸上移到脖子的血管上,感受那些微温的跳动,久久不挪开。
32
宁静中似乎蕴含动乱,在不知不觉间,改变天下格局。
一路快马加鞭,半个月後路祁天终於抵达位於中原腹地的天机营,一回来,路祁天便被得到消息的路之寒带到屋後书房,告之与他速去西陵城与云麓弟子汇合。路祁天不解,问是作甚。
路之寒叹息一声,说皇宫里传来消息,星象师夜观星象洞察天机,这天下不久又将陷於祸乱,皇上忧心不已,遂命云麓和天机掌门速去面圣,谋个解决之道。
路祁天闻言,心中一凛,不禁把凌息说过的话和天心壁的事情告之师父。路之寒一听,捋须长思,半天不发一言。
盘古开天劈地,累极之後身躯化为不周山,众神为权力而战,水神共工败於火神祝融,怒极之下一头撞向不周山,令它一分为二。不周山一断,天塌下一角,人类遭遇灭顶之灾,女娲牺牲自己补天遏制灾害,然不周山之祸远不止如此,自太古便存在的一座铜门任何神力皆开不得的铜门竟自行打开,不为人知的世界呈现於眼前。
原来混沌之初,天地元气因两极之分,流动不均,不但孕育出有神识的神祗,同时还由浑浊之气造就出拥有“魔识”,法力通天的“妖魔”。妖魔只懂杀戮残虐征服,如它们随神祗一起苏醒,世间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好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妖魔一诞生便被天地元气和地气所形成之“天元地极锁”镇封的铜门锁住,不论是人、魔抑或是神,不论法力再高道行再深都无法打开,妖魔界也就此成为不为人知的存在。
不周山的断裂冲击撞开太古铜门,早伺机以待的妖魔在其统治者幽天魔帝的带领下试图击败和自己同时出现的“神”,取而代之一统天地。而这时,华胥氏之子伏羲应完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劫数,飞升登天成为天帝,四神诸神在其统治之下,并在伏羲天帝率领下与幽天魔帝的妖魔军队展开决定天地命运的一战。
这一战,诸神竭力而战,死伤无数,但仍大败幽天魔帝,五方八部六天妖魔损失殆尽。魔帝被迫率众退回妖魔界,第一次的神魔之战以失败告终。为了防止妖魔再次出来祸害,天帝合众神之力,再次封印太古铜门,并在其上加注十三道黄土封印,以增厚地气,加强“天元地极锁”功效。
此外,天帝更派土神後土永世坐守太古铜门,防止妖魔的再度侵入。同时,天帝在九天之上用巨大法力建起天宫,为诸仙神居所,作为人间界大荒的庇护者和统治者,仙界正式形成。
神魔之战也给大荒之地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人类了解到自己身体内原来蕴涵有惊人的潜力,於是一些人开始进行修行,试图象伏羲一样,飞升成仙。道术 仙法的修行激发出他们体内的天地元气之力,让他们拥有如同仙神般飞天遁地,负海担山的能力。另一方面,妖魔也打开了人心中邪恶的匣子,种种以前不曾有过的劣根性都显露了出来。
权谋、诡计、奸诈、自私、邪恶的心性让许多修行之人走火入魔,堕入魔道成了妖魔,也让大荒之上充满了争斗和杀戮,原来的乐土不复存在。妖魔退去之後不足百年,人间界立刻爆发大乱。
其中,炎帝的神农部落和黄帝的有熊部落战况最为激烈且影响深远,不满天帝伏羲统治的火神祝融把自己的离火神兵借予炎帝,而因共工之败,早对祝融不满的雷神雨师则采首山之铜,为黄帝姬轩辕铸就了天下第一神兵──轩辕剑。
得到神兵的两人率领军队,在阪泉展开决战。炎黄二帝在九天之上,以神兵进行惊天动地的对决,最终王道之剑胜过了五金之精,离火神兵断为两截,散於人间,消失无踪。而炎帝军则大败,被黄帝赶到南方偏远的九黎之地,苟延残喘,黄帝姬轩辕成为了人间界中原大荒的统治者。
尽管战争中黄帝最终胜出,但战乱灾害对人类造成却远未有人预料,离火神兵与轩辕剑的对决,带来巨大能量冲击,不仅对人间界造成巨大损害,毁灭地上无数人的家园,而且在西蜀之地,巴山之上劈开一个巨大裂口。被称为“万魔渊”的裂口因天地元气异变而成为连接妖魔界的通路。
借由此处,妖魔不需要通过太古铜门就可以来往於人间妖魔两界,一时间,妖魔又大有蠢蠢欲动之势。黄帝之师广成子见万魔渊魔气冲天,不忍人间生灵涂炭,於是舍全身法力,将自己肉身和佩剑化为锁妖塔,沈入万魔渊中,封住了裂口。更命自己弟子後人在巴山上建起名为弈剑听雨阁的剑派,永远镇守万魔渊。
万魔渊虽被广成子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所封印,但因充斥其间的天地元气太过杂乱,仙界已无法将其修补。修炼出关的天帝对此结果大为震怒,将祝融打下人间界,经七世轮回,才可重回仙界,并下令关闭人间界与仙界的通路,严禁众仙神与人随意进行接触,从此人神完全隔绝。然而,世间的动乱还并未走到终结之地……
历经世世代代,太古铜门依然伫立在大荒之界,岁月的摧残,即使是这道由众神守护的铜门也开始腐朽,从妖魔界透露出的腐气渐渐向大地漫延,百年前冰心堂的掌门紫荆为救治世人到太古铜门附近采药被腐气所伤一睡不醒,深爱她的弈剑听雨阁的掌门卓君武则遍寻大荒为她寻求解药。
正在这时,太虚观的掌门师叔玉玑子胸怀野心,为谋求更高的权位,欲偷被视为禁忌之法的邪影真言\法卷修习,不料功力不足被邪影反噬导致走火入魔。关键时刻宋御风及时赶到,用毕生功力将正在吞噬玉玑子的邪影赶出体外,不料被邪影反噬入体,待玉玑子清醒,宋御风已不再是从前视仁义道行为根本的宋御风,他变得阴狠狡诈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恶言相向。太虚观的弟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宋御风消失了。
紧接著,太古铜门开,卓君武也随之不知所踪。妖魔的入侵屠戮令人们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而原先和宋御风一同消失的玉玑子居然坐地生魔成为妖魔统帅,带领妖魔大军欲夺取天下霸主之位。人们岂能容这等妖孽统治大荒,经历百年人魔相战,费尽万苦千辛才再次把妖魔赶回太古铜门後,化魔的玉玑子也随之被关进永恶之地。
战争经历沧桑终以止息,人们回过头来看到底是谁用了何种力量打开了由後土所守护,加注了十三道黄土封印的“天元地极锁”锁住的太古铜门。经过一番查寻搜索,人们发现了一样东西,一样被後世人称之为“天心”的玉壁。
“天心”诞生於大荒之中心,经千万年灵气蕴养,更有传闻它是盘古之心变化而成。它长眠於地底,神魔与人类之间的战争产生的怨气,死去人们的血肉等等的恶腐之气慢慢浸入,逐渐变成一块拥有不可思议之法力的玉石。不知是谁发现它,并倾注法力雕琢而成一块玉壁,这块玉壁看似与平常玉壁无甚二样,但它恰好可以放进太古铜门正中的那一道缝隙之中,奇异的力量再加上法力催注,被众神守护的太古铜门便因此而打开!
战乱之时,这块玉壁自行一分为二,皆不知所踪,人们遍寻不著,疑虑是不是打开铜门时耗尽法力令玉壁就此消失了。可在这个念头渐渐强盛,天心壁也渐渐成为传说时,居然有人开始寻找天心壁。
不管这人的目地为何,天心壁於世人眼底,只能是可以消失却不能够存在的东西。一旦被谁利用,好不容易才得到宁静的天下又将陷水深火热之中。
听到徒弟的话後,路之寒更为忧虑,当下不再二话,命令路祁天稍作休息第二日便赶赴西陵城。
快马加鞭,不出七日便赶到西陵王城,天机营掌门路之寒与云麓掌门无妄久别数月再次聚首,这一次两人不似在武林大会仙音山那样踌躇满志,满面笑容,对面而坐,相视一眼,眼底皆有隐隐的沈重。
妖魔出一次,天下动乱数百年,大地萧条,生灵涂炭,百余年了,妖魔灾祸留下的阴影才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星象却预示一场惊天之灾,让人怎能安心。准备面圣前,路之寒把有人寻找天心壁的事情告知了无妄,这一向冷清之人,竟也久久不语,身边的法杖隐隐发光。
尽管没有人亲眼所见,但当年大家都认为,是被邪影反噬的宋御风打开了太古铜门,唯有他才有这个能力和可能。加上身为国师的太虚观掌门师叔玉玑子坐地成魔,使原本被皇朝视为尊者的太虚观一门便被遂出皇城,现在,侍奉皇朝的门派只剩下云麓仙居和天机营。
路之寒此次来皇城,他的大徒弟也正是如今的镇国将军方远一得知消息正欲来迎,可方出镇国将军府,便让恰巧赶来的路祁天给拦下了。
“方远师兄,师兄吩咐说这次进京不比往日,万不可惊动百姓,你一个大将军去接怕不惊动满城百姓?”
方远想想也是,便拉了师弟路祁天回府换上寻常衣服,路上见路祁天脸色沈重,不由问道:“师弟,你脸色怎麽这麽难看,是不是师父出什麽事了?”
路祁天勉强一笑,道:“师父没什麽事。”
“那你这是为何?”
路祁天不知忆起什麽,脸色又黯下几分。
“师弟,你有什麽事便跟师兄说,师兄虽然在朝为官身居要职长年不回天机营,跟你们的关系也不似从小到大的师兄弟亲切,但总不会不管你们的事情,说来或许师兄能够帮得上忙。”
路祁天甚为感动,但想想眼下更重要的不是此事,却只略略说道:“没什麽大事,只是一个朋友行踪不明,祁天有些担心而茶饭不思罢了。不过已经有人去寻了,想他一个大活人估计也不会出什麽事。好了,方远师兄,你快去师父那吧,他正等你。”
听他说得简单,加之师父有命,方远便不再追问,赶紧换上一身衣服,带上路祁天赶去路之寒的暂时落脚处。
他们到时,路之寒仍与云麓掌门无妄密门相谈,几名云麓弟子守在门外,见路祁天他们到来便稍稍示意,然後让方远进屋,让路祁天留在外面,说这是两位掌门的吩咐。路祁天闻言留在外面,与这几名云麓弟子共处一室却相对无言。
路祁天生性腼腆,不善言谈,几名云麓弟子生长在云顶之端的云麓仙居,个性淡漠少言寡语,就算是与自己的同门相谈,话语也是寥寥,於是便造成现在这种稍微尴尬的局面。
那一方路祁天一人坐在椅子上,兀自沈思,那一方长相容貌皆是仙人之姿的几名云麓弟子或站或坐,或似在瞑思,或似在观察什麽。
其中一名脸蛋稍圆,眉间一点红痣,柳眉凤眼,长相美豔又有些纯真,气质高傲又著些顽皮的女子从头到脚把不远处的路祁天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时不时抿唇笑笑,眼中更添几份好奇。
路祁天俊朗的长相在他们云麓门派顶多算是中人之姿,不论是女子还是男子,好看得让人屏住呼吸的人多了去,但不知为何,这名女子就是看路祁天,且越看越觉得趣味──明明这人还沈著一张脸,时不时叹息几声。
待路祁天察觉有人看他抬头望去时,正对上这名女子,而她趁机朝他微微一笑,这一笑,天地黯然失色,任是路祁天这般心定之人,也不由得呆了呆。
路之寒和无妄、方远走出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路之寒宽容的一笑,无妄却轻轻蹙了下眉,方远眼中有羡慕之色,毕竟世间能得云麓弟子倾心的人极少,他们一个个绝美动人又高於云端,让人心动不己又无计可施。
路之寒宽容是明白自己的徒弟不过是一时迷惑,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岂能不知他性情,只要这个徒弟真的锺情於谁,那麽便会倾心所爱,终生只系於一人。因此路之寒希望那人是冰心堂的弟子湘琪,这姑娘不但有冰心堂弟子的悲天悯人又有高超的医术,个性纯良温柔俏丽,怎麽想都是妻子的好人选,路之寒待路祁天如子,是真的希望他好才会如此安排。
也不知是女魃和应龙的爱情悲剧使然,云麓弟子和天机营弟子不甚往来,长年来竟也没有两个门派弟子的私情传闻。这两个门派表面看似相安无事,其实因为龙神和旱神的爱情连绵丝缠,斩不断理不开。
进京面圣回来後,路之寒派路祁天再度前去江南,彻查出黑衣人的身份,并赶在这人之前找到天心壁。得到消息,路祁天还未来得及高兴,又因一件事而蹙起眉,那个微微对他一笑的云麓女弟子莫乌也要跟随他一同前去。
临行前,无妄趁人不注意时拉过路祁天意味深长地说:“云麓弟子要麽不爱,一爱便死心踏地,我不会劝她,也劝不动。你接不接受莫乌无所谓,我只要你记著,即使你死了,莫乌也不会离开你。”
路祁天闻言半天不语。
无妄不再理他,径自走开。这注定是一场悲剧,与女魃和应龙的爱情不同,他们不是相爱而却没办法相守,路祁天的心在别人身上,虽然他没有说,但她看得出来,人虽然在这儿,心却不在,整日忧虑恨不得飞身离开,一听到要去江南,一直黯然的眼睛顿时亮了。
但也正如她所言,云麓弟子一爱便至死不渝,她劝不动,即使莫乌是她锺爱的弟子,她也只能让她和路祁天一同前去江南,至於他们的结局如何,四个字,听天由命。
33
淅淅下了一场雨,池塘里翠绿的荷叶承接雨水凝成珠,盈盈数粒,如天地之粹,洁净透明。
宋止行无视屋外的雨後美景,在华美的屋内不停喝酒,饮到醉,醒了饮,似梦似真。美景当前,他可以视而不见,似是为酒而生,也会为酒而死。
宣亚进屋时,他正醉趴在桌子上,日渐苍白的脸上仍然是曾经的淡漠,只不过黑色的眼眸中藏下不易察觉的黯然。
慢慢踱步於屋内,站在趴在桌上休息的人跟前,凝视片刻那张从不见血色的脸,才伸手扶起被这人推倒的空酒瓶。一一扶好,便坐於他身旁,静静闭上双眼,沈浸在无声的宁静之中。
时间在他们之间静静流淌,待屋外的天色逐渐黯淡,似是察觉的宣亚才缓缓张开双眼。
身边的人还趴在桌子上沈睡,因为睡姿的不适导致眉间微微耸起,宣亚见状,情不自禁伸出手欲为他抚平,却在快要摸上时收住,呆了片刻,才慢慢收回手,最後凝视一眼,起身离开。
宣亚离开的脚步轻快,也未回过头看一眼,并不知晓他转身离去时,有一个人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离去的身影。
楼台轩榭,小池凉亭,假山花卉,翠竹青松,到处呈现华美且大得不可思议的府邸的後方,有一处自山上接水蓄成的湖,长约七八十丈,宽大无比,一眼望去让人不禁惊叹。湖中建有一屋,附近无桥无船,只有散种在湖边的密密青竹。
再一次被谭阿带到这里时,宣亚仍然只是面无表情地看著湖心的屋子。谭阿则如往常那样,当目光落在这间屋子上时,双眼带著几分迷离。随後他提紧宣亚的衣物,施展蜻蜓点水向湖心飞跃而去。
并不需要什麽高技巧的轻功,若不是内力被封,宣亚也能点水而行。
方接近湖心的屋子,寒意便侵入身体,人被放在屋外的走廊上时,宣亚仍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太冷了。
比腊月天还冷上几分,谁待在这久了都觉得刺骨难受,然,有个人就住在这。
谭阿上前轻敲一下门,片刻後屋内传来低沈的声音让他们进去,谭阿示意宣亚跟上,便推开屋门带头走进屋内。
屋内比屋外更是寒冷,没有任何装饰的屋内,唯一的装饰便是奢侈无比的夜明珠,悬挂於四周,令屋内如白昼,一览无疑。一身黑衣的人盘腿坐於屋中,围绕他的空气化为冷雾漫延。
黑衣人眼睛也不睁,在他们接近时淡淡地道:“又到施针的时辰了?”
“是的,主人。”谭阿恭敬地跪在地上。
黑衣人终於缓缓地张开眼睛,瞳孔接近白色的一双眼睛停注在宣亚身上,脸上似乎带著笑意,但看人的双眼却令人全身冰冷。
“那就麻烦你了,宣亚医师。”
宣亚默默朝这人走近,每走一步,脸色便更白一分。待走在这人身边时,双手竟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被寒气冻的。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这人的眼睛也似平常人般是棕黑色,可每当他的功力回来一分,眼睛的颜色便淡一分,身上的寒气也逐渐加剧。
黑衣人睇一眼宣亚微颤的手,忽然闭目凝思,须臾功夫,身上的寒气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可不想你在施针的时候因为发抖扎错地方。
这是黑衣人的解释,宣亚不以为然。然後面无表情地在黑衣人褪去身上衣物的同时,打开自己的针包,取出适合的银针。
第一次见到黑衣人并知道他的体质时,身为医者的宣亚其实非常的激动,黑衣人的体质非常之特别,被封印在其体内的强大力量连向来不动於色的他也震惊半晌,黑衣人没有任何正常人应有的衰老功能,就连武功被封印的原因也诡异不已。
他为了解曾问过他武功被封的原因,黑衣人淡淡地说是他自己弄的,唯有把内力封印於体内守护,才能让自己长年沈睡而不会衰竭而死。若要恢复功力慢慢调息一段时间便可以了,但现在他却等不了如此长的时间,因此才会需要医术高明的人以外力刺激。
当宣亚取出一根银针时,黑衣人已经褪下了上身的衣物,露出略微透明的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功力过於强盛还是寒气造成的,黑衣人的皮肤似一层薄薄且有些透明的膜裹住身体,可以隐隐看见体内的血管和经脉。
这具奇异的身体,让宣亚产生几分探究之心,与一开始被迫不同,现在他开始期待这人功夫完全恢复後的样子。所以现在他施针,并不是完全的不情不愿。现在他最想的,其实是想彻底解剖观察这人,好了解他身上许多未解的秘密。
找准穴位,一针飞速扎进去时,宣亚的胸口似乎被人重击一拳,随後让人全身发麻的寒气自心口漫延,他忍不住地捂住胸口。
虽然外面感觉不到寒气了,但是被全部封印在体内的寒气却丝毫未减,银针扎入这人体内必定有所泄漏,自银针传出,握针的他便直接被冻伤了。
待宣亚扎入第三根针松开手时,他轻咳数声,嘴角慢慢溢出血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为黑衣人施针的这半月,几乎每一次他都会被寒气伤得呕出血来,脸色也是因此而变得苍白。
好不容易终於施完针,宣亚缩著身子倒在一旁,谭阿走过来向他施入的内力,身体里渐渐传遍的热气让他的身体好过不少。并不是他们好心,而是他们还需要宣亚的能力。
当宣亚终於能够站起来时,谭阿向黑衣人说了一声後,便带著他离开了这间屋子。紧接著,屋内原先止息的寒气瞬间逸出。
宣亚被送回他居住的地方後,立刻整个人泡进热水里,可是才进去不到片刻,原先还冒著热烟的水竟变得冰冷,目睹此景,宣亚咬一咬牙,只能站起来更衣。
他渐渐被黑衣人的寒气反噬,但他并没有黑衣人那种诡异的内力,甚至现在内力还被封住,不能借此驱寒,因此他现在整个身体如一块冰柱,不但浑身冰冷,日子久了,他的内脏会先冻竭然後由里到外冻住,最後冻死过去。
唯今之计,只有尽快令黑衣人恢复功力,到时候希望他们能如约放他们离开,只要离开,他有的是办法解决现在的问题。
忍著身体上的寒气,宣亚走到另一间屋子,现在已经接近子时,他原以为那人已经睡著,可走到未关上的门外一看,宋止行仍坐於桌边不停喝酒。宣亚目光一黯,正欲无声无息离开,宋止行却突然出声道:“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34
已经转身的人脚步一停,侧过身看屋里的人一眼,迟疑片刻才步入屋中。宋止行抬头看看他,眉头轻蹙,指著身旁的椅子,道:“坐过来。”
命令一般的语气,若是日常,宣亚定冷嘲热讽一番,但现在他丝毫没有这个念头,宋止行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肃穆且威严。面对他,就如一位长者在斥责晚辈,令他难以违抗。
宣亚缓缓坐下,宋止行眼睛一直盯著面前的酒瓶,在他坐定时蓦地伸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他速度太快,宣亚避之不及被抓个正著,惊愕之余抬头一看,看见眼前的宋止行脸色一变。
“混蛋!”
宋止行狠狠甩开他的手。
手被甩得有点痛,宣亚用另一只手轻轻揉捏,碰到手臂的时候,一股寒气自指尖侵入。连自己都感觉到寒冷,更不消说外人碰触後会怎样了。宣亚微微勾起唇角,目光落在宋止行脸上。
察觉到他的注视,略略失神的宋止行抓起酒瓶灌酒前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是在关心我?”
呯地一声,酒瓶被宋止行重重放在桌子上。
“我不想你因我而出事,我不想欠人情。”
“那是我自己愿意。”
宋止行猛灌了几口酒,才接著道:“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们什麽?”
“我为一个人恢复功力,事成之後他们会让我们离开。”
“你相信他们?”
“现在仅有相信这一条路可走。”
“你身上的寒气是怎麽回事?”
宣亚想了下,才回答:“那个人一身寒气,为他施针时不免被牵累。”
宋止行打了个酒嗝,有些难受地撑额支在桌上,沈默片刻才低声道:“那人有什麽特征?”
“一身黑衣,皮肤通体白净近透明,脸,裹著人皮面具不知真相,听声音,应在三十上下,离奇的是,他身上没有丝毫衰竭之相,似时间在他身上静止,无法继续衰老。”宣亚仔细地回忆,再一点点说出来。
宋止行阖上眼睛半晌,才缓缓睁开,手边的酒瓶被他轻轻推到一边,自身上的衣物里艰难地扯下一块布,随後咬破手指,在布上画出几个奇异的符号,再慢慢叠好放在手中递到宣亚面前。
“我身上的东西被收走,没有符纸便只能用布将就,你收好放在胸前,可以抵御部分寒气。”
宣亚顿了片刻,才伸手过去,碰到他的手时,情不自禁地停留。宋止行似是察觉什麽,翻过他的手掌把东西放置於他的手心里,双手离开时,轻轻道:“那一天的事,根本不算什麽。”
停了片刻,又道:“你无须介怀,就当它从未发生过。”
宣亚用力抓住手中的东西,久久方出声:“或许忘了是最好的,但若不失忆,我便忘不掉。”
宋止行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又开始变得不正经:“你莫不是第一次?是了,第一次,总会难忘些。不过,等你以後遇上了合适的人,经历多了,便觉得这些都不算什麽了。”
看他恢复回来的那副酒鬼的无赖作态,宣亚冷冷一笑:“看来宋大侠经历颇多才能如此不以为然。但你错了,宣亚不是别人,并不是什麽人都能令在下在意。”
宣亚说罢,起身拂袖离开,宋止行面上无半点尴尬,笑看摇头看他离去,嘴中不断喃喃:“你太年少,太年少。”
因为年少才能如此轻狂,因此年少才能如此自信,也因为年少,才能如此笃定。
宣亚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冷著脸离开,那块他交给他的东西,一直紧紧握在手中。
这一夜依然平静,只不过两人皆是若有所思,辗转难眠。当夜,谁也没料到第二日,因为宋止行这块以血画成的符会为两人带来横祸。
血是生命之源,带有独特的气味,人们不会错闻血的味道,对血敏感的人而言,不管这个味道再淡再少,总能轻易察觉。
再次为黑衣人施针时宣亚方接近,一直沈静的黑衣人突然变得暴躁,不容分说一掌拍在宣亚胸前让他飞身撞到墙上,倒地不起。
一旁等候的谭阿大惊,急忙询问是怎麽回事,黑衣人狠瞪倒在地上的宣亚,吭出一字:“血。”
血?谭阿困惑。主人并不畏血,曾经他和凌息对战时也曾受过伤,还是主人为他冶愈的,且,之前宣亚也因寒气过重而呕血,那时他也不见动静,怎地现在会对血如此敏感,或是宣亚在其身上动了什麽手脚?
思及此,谭阿望向宣亚的目光充满狠辣。宣亚捂住胸口慢慢坐起,对上谭阿残忍的目光依然平静如昔,只不过过重的内伤让他的脸色青白,难看非常,忍了又忍还是止不住咳嗽,血从嘴中涌出,瞬间染红手掌。
未给宣亚太多喘息时间,黑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至宣亚面前,在他胸前摸了几下,掏出一个东西。宣亚眼见他把这东西拿走,想抢回来却被赶上来的谭阿把手狠狠踩在脚下,痛得他咬住下唇才不至发出声来。
黑衣人拿到这张叠成一个特殊形状的布,目光闪过阴狠的光芒,他质问倒在地上的宣亚这东西是哪来的?宣亚不知这人意图,并不回答,黑衣人索性问谭阿宣亚有和谁接触过。谭阿马上回答说宣亚被软禁在府上能接近他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宋止行。
黑衣人略一思忖,问宋止行是太虚观弟子?谭阿回答是。
声音方落,谭阿同样被打飞至一旁,不过黑衣人对他手下留情,不至於像宣亚那般站不起来。
你居然不告诉我这件事!黑衣人的声音降下几分。
属下以为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更何况宋止行嗜酒如命,看起来一点本事也没有。谭阿跪在地上惊慌地解释。
他在哪里?黑衣人又问。
谭阿赶紧说了个地方,黑衣人听罢,一手轻松拽起动弹不得的宣亚,不理谭阿,飞身朝屋外而去,谭阿赶紧追上。
这厢宋止行一醒来便埋醉酒中,虽然不是名酒玉鼎,但在被软禁的时候还有酒喝他已经识趣的不敢奢望太多,正喝得痛快,一个黑影逼至,还未反应过来,一个东西被丢在他脚下,低头一看,竟是满嘴是血显得痛苦不己的宣亚!
仍是再怎麽世事淡泊的宋止行见状也不禁大骇,赶紧想去扶他,却被一股力量打飞至一边,虽然撞得头昏脑涨,但却没受内伤,显然对方没有下重手。
你是太虚观弟子宋止行?
还未站稳,宋止行便被人拎起前襟冷声质问,睁开眼睛去看,只看到一个面无表情,但长相却不怎麽样的男子,直视进这人的眼睛,他不禁浑身一凛,这双眼睛太过於冰冷无情,不似正常人所有。
宋止行转开视线,看到这人握在另一只手上的东西,正是昨晚他交给宣亚的布,想起什麽,他无奈的勾起唇角,说他就是。
你为什麽会画这道符?黑衣人眯起眼睛道。
宋止行微微困惑,老实回答说太虚观弟子基本都会画。不料黑衣人冷笑一声拽紧他的衣襟,几欲令他窒息。
你以为我是笨蛋?像这种高深的符术,一向只有太虚掌门所有,你一个普通弟子能习得?
没料到这人如此熟悉太虚观的规矩,宋止行微微瞪大眼,随後又慢慢垂下头,无力地道,没错,他其实便是太虚观现在的掌门,不过是代理的,真正的掌门云游去了,丢下一堆烂摊子给他。
黑衣人丢下他,突然发狂般大笑,不禁吓到宋止行,也让跟上来的谭阿不明所以。
太虚观、太虚观!
黑衣人每念一次,口气就更为阴狠,眼中的光芒更为残酷,待他终於止住笑望向宋止行时,眼底的嗜血甚至令宋止行呆住。
“太虚观的人都该死!”
黑衣人凝息伸出一掌,大喊一声後朝他挥去,其力道之强,若宋止行接下肯定必死无疑,无奈现在功力被封,这人动作又快,待宋止行反应过来时,已经避之不及,只能绝望地闭上双眼承受。
然,等待他的不是致命的一掌,而一个人的身体重重倒在他身上,强大的力气让他连同这具身体撞飞至墙上,待宋止行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宣亚无声息倒在他怀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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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白如纸的宋止行瞪大眼呆了片刻,颤颤伸出手想去碰一碰确认他是不是还活著,但又害怕知道结果一直悬在半空,好不容易终於落在那张染血的清俊脸孔上,眼前一黑,黑衣人再次袭来。
黑衣人一心想取他的性命,这次已经没有人保他,眼看宋止行这次真是凶多吉少,可就在生死一线的刹那,宋止行身上冒出红光,黑衣人手指如被炭灼,不得不收手退了几步,眼睛仍死死瞪住宋止行。
“凤凰护体,没想到你竟然还有如此本事,什麽代理掌门,根本是骗人的吧?能得凤凰护体的人,连你在内太虚观历来也仅出现过三人!”
一个是太虚观祖师,一个是宋御风,另一个就是眼前的人。
听到他的话,宋止行惨然一笑,嘴角一丝血痕溢出。
“什麽凤凰护体,我根本不知道,我只是叫出了我的召唤兽,凤凰而已。”
话一落,宋止行手掌摊开,不知道何时破开的手心冒出血液,一阵火光自其中骤然升起,熊熊业火瞬间吞没一切,黑衣人与谭阿不得不退出屋外,随著一声尖锐的鸟鸣,一只巨大的火鸟浴火而生,展翅飞逝,只留一串长长的火光,待业火熄灭,屋内,再无宋止行和宣亚身影。
是凌息及时救下了宋止行和宣亚。
路祁天离开的这段时日,他并没有闲下,在允诺尽力寻找宋止行後,他花了无数心思去查找谭阿他们的真正落脚处。几日前,他就查到了某个地方,木渎镇外林间的一个木头小屋舍,外面看来不过是间小院落,但其实这是障眼法,只要进了小屋,就会惊讶地发现小屋居然变成了宽大奢华的府邸。有青砖砌成的高高围墙,有汉白玉雕成的石像,有厚实的朱漆大门,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房屋和美仑美奂的庭院。
发现这件事後,凌息错愕了半天,有这等能力的绝对不会是人,住在里面的不是神便是魔,或者是妖。
这个发现让凌息更是小心翼翼地守在外头,未探清情况前,他不敢冒然进去,可守了三天後,这个外面看来平凡甚至简陋的小屋里居然冒出一团火光,向山里飞去,凌息立刻去查看,等到他赶到,便看到了倒在一起浑身是血的宋止行与宣亚。
宋止行凌息认不出来,但他认出了宣亚,大惊之下立刻带上他俩赶至山下。
也许是他们命不该绝,当凌息安顿好他们正要出去寻个大夫回来看看他们的伤势时,竟在客栈楼下遇上正要投宿的若菱和湘琪!
宋止行身上无甚大伤,只是强行解开被封住的内力消耗太多的精力而导致暂时昏睡,但是宣亚的伤势却让若菱白了脸色,更让湘琪咬住牙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水。
宣亚的伤势一句话足以说明,九死一生。
但这也仅是对若菱这等医术卓绝的大夫而言,若是其他的大夫,只能摇头叹息回天乏力。
宣亚不但身受寒毒胸前的一掌几乎震碎了内脏,可恰好是这寒气令宣亚得以一息尚存,寒气凝结了血液让其不至流损过快,也在内脏被震碎时堪堪护住了心脉。救人如救火,一得得宣亚的情况,她们立刻开始施行救治。
好在这次他们来时准备充分,需要用的东西都很齐全,经过三个多时辰的施救,换了几盆血水後,湘琪才疲惫不堪地走出房间,凌息问她怎样了,她虚弱地回答,目前还算稳定,师父必须时刻盯著,若能熬过八个时辰,才算是有所好转。
湘琪坐了一会儿脸色好些後,似忆起什麽问道,宋止行呢?
早醒了,现在在隔壁。
一得到回答湘琪立刻朝另一个房间走去。
我去找他,问问到底是怎麽回事,为什麽宣亚师兄会伤得这麽重!
湘琪的口气甚是凌厉,凌息看她的背影产生错觉,她似乎非常在意这个师兄。
湘琪推门进去时,脸色苍白的宋止行斜靠在床上,手里拿著酒壶,许是他醒来时叫客栈夥计拿来的。
湘琪走上去,直接问:“宋掌门,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师兄为什麽会伤得这麽严重?”
宋止行一眼也没看她,连续喝了好几口酒,接著呛到咳了好一阵,他受伤的手掌裹了绷带,酒洒了些在上头,混著渗出的血缠在一块。
眼看他止住咳却又要继续喝,湘琪不得不上去拦他,口气急躁:“宋掌门!”
宋止行终於看她,却也只是一眼,忽而抿唇笑笑,眼神迷茫地告诉她,说你师兄是为救我而伤的。
怎麽可能?!湘琪不信,她师兄在冰心堂乃至大荒都是出了名的冷漠,曾经冰心堂内一个师弟误食毒药当时仅师兄一人能救,但他却不闻不问,看得人心寒,最後还是师父外出回来後才救了这名师弟,虽然过後师父有叫师兄去说了一番话,但对众弟子,却解释道宣亚出身其他人不一样,他会如此也是年少遭遇亲人变故所致,让大家不要怨恨於他。也是因为这件事,大家对他的态度非常复杂,但心底却是同情他的悲惨身世的。
因此湘琪的怀疑并不奇怪,试问,一个连自己的同门师弟都不施手去救的人怎麽会舍身去救宋止行。
接下来不管再怎麽问,宋止行皆不开口,湘琪怒极之下打碎他的酒瓶跑出了房间。
凌息看她一脸怒色便问是怎麽一回事,湘琪一一作答,凌息便把他知道的告诉她,说路祁天和宋止行的事,说宋止行被抓起来的事,也说他们一起逃出来的事。
最後,他劝慰道:“你宣亚师兄能如此舍命相救,怕是把宋止行当成了知己,你不要乱想,这段时日也不知在他们身上发生过什麽,既然宋止行不说,那就等你师兄醒来再谈罢。”
没曾想一听到最後的话,湘琪的脸色更是黯下几分。
“师兄的伤太重了,师父都没把握他一定能醒……”
说著,眼眶又红了,蹲下来嘤嘤哭泣。
凌息看她如此伤心,只能摇摇头不再说话。
六个时辰後,若菱堂主面色惨白的走出房间,看著屋外一脸期待的凌息和湘琪,她艰难地摇摇头。
“师父,难道师兄他……”湘琪瞪大红肿的眼。
“没死。”若菱不敢看她,“但和死差不多,他再醒不过来,变成了活死人。”
湘琪推开师父冲进屋去,看著面色安宁似在沈睡的宣亚,哭著喊了好几声他皆不应,最後抑止不住痛哭出声。哭到无力时,湘琪不知想起什麽,冲到隔壁把喝了一夜酒醉得整个身子发软的宋止行给扯了过来,指了指宣亚,对他大骂:“我师兄再醒不过来了,你却还有心情喝酒,他是为救你才会这样,你却、却连经过都不敢说出来,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宋止行怔怔地看著床上的人,呐呐地道:“他醒不过来了?”
“是的,他这一生就这样了,睡在床上也死在床上,你满意了吧!”湘琪已经哭得语无伦次。
宋止行看著沈睡的宣亚苦笑一声,接著双眼一闭倒在地上。若菱赶紧去查看,片刻对一旁的凌息道:“他醉了,送他去休息吧。”
凌息应一声,把他扶起,离开前看一眼湘琪,她哭倒在床边,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宣亚。凌息眼里隐隐有几分明了。
湘琪开始守著宣亚,片刻不离,若菱告诉凌息,她们是来寻宣亚的。数月前宣亚不再像往常那样定期和冰心堂联系,她心有疑虑便让冰心堂专养的识人气味的鸟儿去寻,只知道他在木渎镇附近,但为何一直不与她们联系便不得而知了。
後来这一直在木渎镇徘徊的鸟儿突然叼回了一只虫子,这是一只吃了少量毒药的虫,是宣亚研制出的一种毒。平日就藏在指甲缝里,若不慎被人抓去搜尽身上的药物,也可从中挖出一点喂给虫蚁,药的香味是虫子最爱的味道只要放出就会去吃,而经过训练的鸟儿若是发现这种虫就会叼回来,告之冰心堂弟子自己的处境。
知道宣亚被人捉了,她这个当师父的自然不放心,宣亚何其聪明他会被抓住证明事情定然棘手,因此她决定亲自前来,後湘琪知道宣亚有事也吵著要来,於是她便和湘琪一块来到江南了。
听完後凌息一阵唏嘘,叹道世事无常自有天命,若是她们师徒早到,又或是宋止行他们晚些出事,情况或许又会有所不同。
凌息把自己这段时间来所查的事情告诉若菱,也说了发现宋止行他们前他所看到的事情,若菱一番沈思後,觉得谭阿和那位黑衣人的确可疑,但现在她需要把宣亚带回冰心堂,虽然宣亚已经成了活死人,但她不甘心放弃,她要再试一试,倾尽冰心堂之力再试一试,看能不能让宣亚醒来。
路祁天和莫乌赶到江南时,若菱她们东西已经收拾好正准备启程,看到躺在床上沈睡不醒的宣亚,路祁天心一惊,再问宋止行人呢,没曾想包括凌息在内,皆不知他所踪。看到凌息一脸愧疚,路祁天拍拍他的肩膀似在安慰,随後向他说一声便自己去寻,莫乌也想跟随,被路祁天留下,脸色不怎麽好看,但她没有再跟上。
路祁天在宋止行最爱去的酒馆找到了他,一见是他,店夥计露出喜色,急急上来说这客倌都在这吃了一天一夜的酒,不停的喝,我们关门他就躺屋外喝,一开门又进来接著喝,我们掌柜的都不敢给他喝,怕他醉死,但一不给他喝他就发疯,胡言乱语其他客人都不敢进来,无奈,只把接著把酒给他端上。
路祁天去拉那个已经神智不清的人,他头也不回,软软地甩开他的手接著喝,路祁天有些生气地扳过他的肩膀让他看看自己是谁。宋止行睁著迷离的双眼,醉醺醺地笑道,你长得好奇怪,竟然有三、三个头。
他是真醉了,路祁天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像个真正的醉鬼,不可理喻,疯言疯语。
路祁天眉头一皱,付了酒钱後,不管他大骂还是踢打,硬是把他扛在肩上带回了客栈,路上引来无数人旁观。回到客栈把他丢在床上吩咐夥计装备热水和醒酒汤,按住他挣扎著想要去找酒喝的身体,灌了几大碗醒酒汤,再狠狠地擦拭他的脸,他身上的酒味熏得路祁天头疼。
许是被他折腾得厉害,宋止行最後趴在床沿头朝下吐得够呛,一开始吐的是刚灌下去的汤汁,後来是酒液,再後来是胆汁了。
路祁天一边心疼一边拍拍他的背,嘴里不停的骂:看你还敢喝,看你还敢喝!
吐了一阵,宋止行无力了,但也清醒些了,看到路祁天,先呆呆地问,你怎麽才来?然後沈默下去,手一伸扯住路祁天的衣服,声音沙哑地道,他是因为救我才这样的……都是因为救我……一直都是这样,大家都是因为我才会出事……都是我……
这是宋止行第一次提及自己的事情,竟是如此悲恸,不知道压抑了多久,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全都带著绝望。
路祁天说不出话,不顾他身上的臭味,把他搂进怀里。
宋止行下巴靠在他肩膀上,目光幽幽,他告诉路祁天他被关进来时发生的一切事情,包括那一夜的纠缠。听到时,路祁天抱住他的双手收得更紧。
对不起。
宋止行听到他这麽说,他轻轻摇头,说:不,错的都是我,都是我,要是我没有去偷酒就不会遇上这些事,一直都是我……
宋止行越说越绝望。
他们说酒能忘却前尘往事,所以我不停的喝,喝得离不开,喝得上了瘾,若是没了酒,以前的那些事情又会回来折磨我,好难受。以为沈浸在酒里就可以逃开了,只要有酒一切就会好起来,可是……可是……仍然有人因我而死……我仍然,是个祸害……我早该死了……为什麽还要活著……为什麽……
宋止行睡著了,路祁天把他轻轻放在床上,凝视他的眼睛充满哀伤。
莫乌一直守在房间外,眼睛看著紧闭的门口,若有所思,手指卷起自己黑黑的长发接著松开,然後再卷起来,一直机械地重复。
36
路祁天开门出来,走廊外站著湘琪,莫乌不知踪影。
“路大哥。”
“湘琪。”先把身後的门关上,看到她一脸憔悴,路祁天的声音不由放轻。
湘琪视线落在他关好的门上,幽幽道:“我和师父明天就带师兄回冰心堂。”
路祁天顿了下,才道:“湘琪,需要路大哥帮你们做什麽吗?”
湘琪抬眼看他,口气有些重:“路大哥,听说你和那个宋止行是朋友,他有告诉你我师兄为什麽会变成如此吗?”
路祁天目光略微黯淡,思忖片刻,便隐了一些事情,把事情大概告之於她。说宋止行与宣亚被关在地牢里,算是患难相交,而後宣亚受制不得不为某个人恢复功夫却因此受了寒毒,宋止行好心给他抵御寒气的符却因此引来杀身之祸。
路祁天不擅於欺骗,虽然他只是隐下部分事实,但表情仍然迟疑飘忽。湘琪把他的一切都看在眼底,等他终於说完,湘琪冷冷一笑:“怕不仅仅是如此吧?”
“湘琪?”
湘琪一脸苦涩地看著他:“路大哥,宣亚师兄在冰心堂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极其冷漠,就连师父他都不放在眼里,其他同门有时候他连多看一眼都不肯。他那麽特别心肠又那麽硬,为什麽他还能留在以济世救人以己任的冰心堂呢?是因为他的身世,我听闻师父当初把他带回来时,他一身是血奄奄一息,师父和冰心堂里所有医术卓绝的前辈花了三天三夜时间才把他救回来,养伤的时间就足足用了一年。
他曾经遭遇过什麽,很少有人知道,但只要他一脱下衣服,看到他身体的人绝对会惊叫出来,太多太多的伤痕遍布整个身体,即使没看见也能知道他承受过多大的痛苦,心软的人甚至会哭出来。师兄伤好後就一直是那副淡淡的性子,大家都是理解,从未抱怨过。
虽然师兄有许多怪癖,对同门也不放於心上,但他仍然是我们的师兄,高超的连师父都惊讶的医术,淡漠飘逸的性子,师兄他是我们眼中崇拜敬仰的对象,孤傲卓绝,难以接近,只要能看著他,就算是远远看著也好……”
“这样的师兄,我从来都不认为他会把谁放在心上,也不相信有谁能令他舍命相救,所以从来都不奢望,就这样当他的一个小师妹,能够时常出现在他面前便好。”湘琪话里带著哽咽,路祁天只能无言地看著她。
“可是为什麽?!”湘琪抬头直视他,“为什麽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有什麽好,不止是你,连师兄都这麽在意他。真是荒谬,师兄居然为了这样一个人再醒不过来。不止如此,师兄舍命相救後他居然一眼都不过来探望,还有心情喝酒,他凭什麽啊!”
湘琪红著眼眶忍了又忍,才没让泪流下来:“明天我们就要带师兄回冰心堂了,路大哥,请你转告那个宋止行……”湘琪的视线透过路祁天看向他身後,目光带著强烈的恨意,“我,湘琪,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说完,她转身离去,路祁天转过身去,门口不知何时开启,一脸苍白的宋止行立於门後。湘琪离开了好久,他才回过神般转身往屋内走,路祁天跟上,他有所察觉头也不回地道:“我要喝酒。”
路祁天不再听从他的吩咐,一直走到他的身後,正要伸出握住他的肩膀,他却蓦然转过身推了他一把并喊道:“去给我拿酒!”
“你再喝,身体会受不了的。”路祁天目不转睛地看他。
“但不喝,我的心会受不了!”宋止行的眼里只有绝望。
“你……”
“我要喝酒!”
他低低地喊,路祁天没动,他索性自己去拿,却被拦住。他彻底被激怒,用力地喊:“路祁天,你算什麽,凭什麽管我!”
路祁天怔住,宋止行趁著空档甩开他跑出去,可很快又被路祁天拉回来。
“不要再喝了,你会受不了的。”皱紧眉头的路祁天声音带著一缕乞求。
“路祁天,你不要逼我动手!”
听闻他话里的决绝,路祁天心一抽,忍不住道:“好啊,你要想出去,就先杀了我!”
宋止行停下,深黑的眼睛静静地看向他,突然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冷声道:“杀你?路祁天,你也配!”
路祁天彻底呆住,愣愣地看著宋止行跑出房间,可他的脚才跨出门栏,屋外火光一闪,他的身子软软地倒下,莫乌出现在屋外。
“你对他做了什麽!”路祁天紧张地跑过去查看。
“放心,只是让他暂时昏睡罢了。”莫乌的声音如她的美貌,悦耳动人。
仔细一看,果真如此,路祁天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莫乌在一旁看不明白。
“他明明如此伤你的心,干嘛还对他这麽关心?”
路祁天把宋止行抱起,送他回床上躺下。
“他是故意这麽做的。”虽然听到那句话时,灵魂像是突然被抽掉,整个人呆住了。
“你刚才去哪里了?”路祁天问她。毕竟他们是一起来江南的,他有责任照顾她,不让她出事。
“去看那个宣亚了。”
路祁天沈默片刻,才沈声道:“他怎样了?”
“伤得太重了,能留下一条命算不错了,想醒过来,很难。”
路祁天仔细地为床上的人掖好被子。
看著他细心体贴的样子,莫乌眨眨眼睛:“他就是你心中的那个人吗?”在来江南的路上,路祁天告诉过她,他不会和她在一起的。她问他心里是不是有人了,他沈默半天才说,算是吧。
路祁天愣了愣,看著床上明明和自己一样的男子。是的,他承认这个人比谁都令他在意,对他产生的情感是陌生且奇异的,想留在他身边,想一直看著他,尽管很多时候都做些令他头疼的事情,却从未真正放在心上,反而更尽心尽力去讨好他。其实心里早隐隐察觉到这是什麽,他是没经历过但他不是傻子,可是,这又於世俗不合,是悖德是禁忌的,怎麽能如此?
可是,宣亚与他,他与自己……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想那麽多干嘛?”莫乌似乎知道他是为什麽而沈默,“我们云麓弟子只要喜欢上,不管他是人是魔,是男是女,都会不顾一切去追求。世间的许多苦果,都是因为迟疑害怕而种下的。”
听到她这一番话,路祁天放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放,他想起与宋止行相遇相识的种种,一点点的入侵,到最後的情不自禁,还有吃下牵魂丹时梦里的缠绵与他的指引,一切都是这麽温暖且难忘,他可以口是心非,却抑止不了自己的心意。
视线落在那麽苍白睡不安稳的脸上,路祁天坚定且郑重地道:“是,他便是让我放心底的那个人。”
终於得到他的答案,莫乌目光一黯。她逼他,是希望他否认,所以他此刻的坚定令她失望。
路祁天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便走出屋外,遇上凌息,他说谭阿那帮人似乎要撤离江南,他要追上去。路祁天让他先去,说他安顿後这边的事情便去寻他。凌息也不诸多废话,道一声保重後即离去,路祁天看著他离去才走向另一间屋子,他想去看看宣亚,这个愿意舍命救下宋止行的人。
“祁天。”
路上,路祁天被走出房间的若菱叫住。
“若菱堂主。”路祁天站在她面前。
若菱先是仔细看一遍他,才轻轻叹息一声:“方才湘琪把事情跟我说了。祁天,你不要怪她,我一直以为她对宣亚只是敬慕,没曾想……也怪我看不清,硬是想撮合你俩。”
“若菱堂主千万不要自责,我和湘琪只有兄妹之情,就算没有这件事,也不会在一起。”路祁天赶紧道。
若菱点点头,随後又道:“听说之前你回去天机营了,是不是你师父出什麽事了?”
路祁天略略想了下,才把事情由来一一告诉她,若菱听完思忖片刻,方道:“冰心堂也得到了一些消息,不过武林盟并没有派人传来消息,想也许目前还不会出什麽大事,你就听从你师父的命令再仔细调查。宣亚的身子不宣停留在外太久,我想赶紧带他回冰心堂,那里有足够的条件让他得到更好的治疗。”
“宣亚他,就真的从此长眠不醒?”路祁天慢慢地说。
若菱侧过头看向安置宣亚的那个房间:“我不想回答是,但他要醒来的希望很微渺。不过,毕生之年我都会想尽办法医治他。”
“我听说冰心堂前掌门紫荆也是长眠不醒……”
“两者不同,紫荆掌门中的毒吞噬的是魂魄,一点一点消损,最後成为一个活死人。而宣亚却是内脏尽裂,只能依靠药物和外力勉强维持生命,却难以醒来。”
话尽後,两人长久不语,最後,路祁天轻声道:“若菱掌门,我想去看一看他。”
“去吧,湘琪也在。”
说罢,若菱转身下楼,路祁天走到门前,先轻轻敲下门,得到湘琪的应答,才推门进去。
路祁天看著宣亚,第一次看得如此仔细认真,如果不是脸色过於苍白,如果不是湘琪的提醒,他会以为他只是睡著了。脸上没有一分苦楚,安宁祥和的,就像在做什麽美梦。
路祁天突然觉得有些羡慕,在发觉自己的心情时,他不知所措,什麽伦理道德世俗纲常瞬间淹没他,致命他活在痛苦与愧疚之中,面对宋止行,只能竭尽全力把不该有的情感深深埋藏。为了宋止行而死,不仅能够在那一刻倾尽心中的情意,也能够连同身体一起毁灭这不该出现的爱,这样的方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所以他羡慕。
师兄一直都在受苦。
湘琪在用湿巾轻轻擦拭宣亚的脸,神色幽黯。
觉得空气分外压抑,路祁天很快便退出了房间,一出来,莫乌眨著水润的双眼告诉他,宋止行跑出去了。
你为什麽不拦他!路祁天忍不住冲她吼。
我为什麽要拦他?莫乌一脸无辜,若不是眼中闪过精光,她的外表很容易骗得人去相信。
路祁天心急,也不同她诸多废话,直接奔出客栈找人。宋止行常去的酒馆,常去的地方他都找了一遍,那里的人都说没看见他,路祁天找人的范围从镇上渐渐转扩展到小镇外。
在太阳变成咸蛋黄黄挂成天际时,路祁天才找到他。
木渎镇外有一座大湖,叫明镜湖,湖水清澈,湖面平静无波,甚广甚深,宋止行泡在湖水里,眼睛盯著变成咸蛋的太阳,一边往嘴里灌酒。路祁天走近才看清,他脸上有几处肿伤。他出来时身上应该没有银两,此刻会有酒喝,八成又是去抢了。
路祁天走过去,想拉起坐在湖水里的人,可手一摸上他冰冷的肩膀,就不敢动也不知道该说什麽了。沈默中,宋止行剧烈地咳了起来,他的左手紧紧抱住酒瓶不让它掉进水里,右手却软软垂在身侧,咳嗽之间,他面前的湖水染上几缕红丝,路祁天惊讶地抬起他的脸,才看到他一嘴的鲜血。
“你!”路祁天去抓他的肩膀,却见他露出痛苦的神色,再仔细一看,他的右手已经脱臼难怪刚才咳得再厉害都没用手去捂。
“谁打的你,竟然伤得这麽重?”
路祁天心痛得都要说不了话,看得出来打他的人应该是下了狠劲往死里打才会如此。
“谁?”宋止行迷迷糊糊地道,“咳……没,没谁……对了,酒……他们说只要打不死就给我……”
宋止行瘫倒在路祁天怀中,路祁天直视进他的眼睛,内心不由一凛,这样空洞的双眼,竟是第一次见,宣亚的事情,竟令这人如此在意吗?
把湿後贴在他脸颊的发丝撩到他耳後,再看他时,他已昏睡过去,只是左手还紧紧抱住酒瓶,怎麽也松不开。路祁天先用衣袖试去他嘴角的血渍,再轻轻把他从水中抱起,清风一拂,怀里的人不自觉地缩起,他便更把他往怀里带,用健壮的身子为他挡住凉风。
回到客栈,路祁天让闲著没事的莫乌去请大夫,莫乌有几分不愿但还是去了,在此期间,他为湿透的宋止行换下湿衣,当看到他一身乌紫,路祁天几乎咬碎银牙。若菱她们还在客栈里,甚至整个木渎镇的大夫也没她们医术高明,可路祁天不敢去请她们,也觉得宋止行若是醒著也不会让她们来为自己医治,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愧疚。
年迈的大夫来了,为宋止行上药接好右手收下诊金便走了,这次路祁天一直守在宋止行身边,看他昏睡中皱紧的眉,看他难看的苍白脸色……
“路祁天,他看起来在意那个宣亚更甚於在意你。”自送走大夫後便一直没有离开屋子的莫乌在一旁看了许久,终於忍不住出声。
“我知道。”路祁天仍然目不转睛地看著床上的人。
“那你干嘛还对他这麽好?”
“情不自禁。”
是啊,情不自禁,自发现自己的情感起就努力去逃避,却避不过他一举一动所带来的诱惑,轻易便让他乱了方寸。
莫乌轻哼一声:“宣亚醒不来他便这样要死要活的,你拦得了他一时,拦得了一世麽?”
想摸上熟睡的人肿起的脸,又怕让他痛而生生停下,想起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时心中的痛,路祁天坚决地道:“只要一息尚存,我绝不会再让他再有这般自虐的行为。”
“他可是个大活人,要想他不再出去除非绑著捆著,但你舍得?”莫乌看他一脸痴傻样,忍不住泼他冷水,“再说了,你日夜伴在他身边,你师父交待你的事情你还去不去办了,又或是你要为了私情罔顾你师父的命令?”
路祁天果然双眼一黯,收起双手垂放回身侧,为难著也在痛苦著。
见他这般模样,似早在等这一刻的莫乌眼睛一眯,带著笑来到他身边:“只要让宣亚醒过来,宋止行不就会恢复正常了吗?”
“醒过来?”路祁天转身看她,“若菱堂主都没这般自信。”
“哼,她没有是她的事,而我,或许有办法让宣亚醒过来哦。”莫乌眨眨眼睛,看路祁天一脸困惑,嘻笑道,“不过,你必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离开宋止行,从此不再见他。”
37
路祁天先是深深看她一眼,然後像是什麽都没听到般别过头去。莫乌被他不以为然的态度惹得一脸不快。
“你不相信?”
听出她声音里的恼怒,路祁天无奈地道:“莫姑娘,这种时候你不要再来和我呕气了好吗,我现在心情很乱。”
“谁叫你不相信我!”莫乌瞪他。
看她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路祁天索性不再理她,没有人应和,她一个人也唱不起戏来不是?
莫乌瞪他半晌,突然噗哧一笑也跟坐在床沿,看一眼睡得深沈的宋止行,她上身微微倾向路祁天,笑容可掬地道:“你看我刚刚像不像个坏女人?书上不都这麽写的麽,坏女人呢,就是用尽一切手段拆开有情人,让他们永远也不能在一起。”
此刻,路祁天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没好声气地道:“你表情再凶一些,态度再恶劣一些,就更像了。”
莫乌玩弄自己的长发:“谁叫你不配合,我还以为你会很紧张地追问我到底是什麽办法呢。”
路祁天没有回答,任时间在沈默中流逝无数後,他才淡淡地道:“我一开始是想相信你的,但若果相信你的结果是离开他,那我宁愿不去相信。”
莫乌愣了,顺滑的发丝从她停顿的指间滑过。
“看你挺老实的,结果却是狡猾在心底。”莫乌莫名一笑,“不过听了你这麽说,我心里才算有个底,一开始只知道你心里有人,没曾经你已经陷得这麽深了。”
“莫姑娘,祁天配不上你。”
“那你认为什麽样的人才配得上我?”莫乌冷笑。
路祁天无言,许久才道:“你值得更好的人……”
“不,再好的人如果我不喜欢他就不配,配得起我的人只能是我看上的人。”
路祁天怔怔地看著睡在床上的人。
莫乌看他半晌,突然说出一句:“要想我放手,除非你死。”路祁天似没听见她的话,仍然维持著发呆般的姿势,莫乌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们似乎陷进了一个死局里,谁也不甘妥协,若宣亚就这样成为活死人,宋止行就会一直半死不活地过活──路祁天,我刚刚说的是真的,我的确有办法救醒宣亚,不过……”
“你应该听说过这个故事吧,美丽的女神女魃爱上了龙神应龙,为了救下身负重伤的应龙,女魃把他身上的浊气全转移到自己身上。”
路祁天慢慢转头看向莫乌,难以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
莫乌从床上站起来:“这转移之法如今只剩下书中的寥寥几字,不过我曾经因为深感兴趣而长期研究,已经掌控了一些诀窍,操作起来应该有五六成把握。”
话音一落,路祁天已经来到她面前,面色凝重地道:“这麽做的话,那宣亚身上的伤不就是转移到你身上?”
莫乌目不转睛地看他,最後重重点头:“是。”
“那我不准你这麽做!”
“你是担心我?”
路祁天深吸一口气:“这麽危险的事情,谁做都不行!”
莫乌一笑,笑中有几分寂寥。
“那你就希望宣亚一直沈睡下去吗?就让宋止行因为宣亚的伤一直生不如死的生活下去吗?”
路祁天语塞,痛苦的目光自莫乌身上移到床上的人脸上。
长思之後,路祁天平静地道:“莫乌姑娘,宣亚身上的伤,可以转移到我身上吗?”
莫乌苦涩地笑:“这麽危险的事情,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做吗?不,还是说为了宋止行,你什麽都可以去做?”
路祁天别过脸,不敢看她。
他是自私的,他羡慕过可以为宋止行去死的宣亚,当知道有和宣亚同样的选择时,他才会毫不犹豫。这份不能说出口的爱,这份或许永远也不被接受的感情,如果能随著身体一同毁灭,何其幸哉。
灰暗的房间里,莫乌平静地声音缓缓响起:
“好,如果你选择为宋止行去死,那我成全你。”
宋止行睁开眼睛时,以为自己在做梦,眨了眨眼睛,确定眼前的人没有消失,他先是错愕地瞪大眼,在眼前的人将要离开时,蓦地伸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宣亚……”沙哑的声音艰难地逸出喉咙,眼睛不敢眨一下,就怕刹那之间会就错过。
然而被他抓住的人却挣开他的手,一脸淡漠地对他道:“你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睡了这麽久才醒主要是因为心力憔瘁导致,万事想开一些,也不要喝太多酒就没事了。”
说完,宣亚起身离去,宋止行呆呆地看著他的身影渐渐沈浸於屋外的耀眼阳光中,最後消失。
屋外,传来湘琪温柔的声音:“师兄,宋止行醒了吗?既然他没事了,那你也算是完成对路祁天大哥的承诺了,师父说,没事的话我们今日就回冰心堂。”
湘琪的声音渐渐远离,宋止行半天回不过神来,直至打开的门外出现一个玲珑有致的身影。
是莫乌,一脸平静地走进屋中。
“宣亚醒来後,便不记得你的事情了。”
“记不得了?”宋止行喃喃重复,最後松一口气地躺回床上,“醒来就好。”
“你不好奇他是怎麽醒过来的吗?”
“……是若菱堂主救的吧?”
“哼。”莫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你是谁?”宋止行总算记起了这件重要的事情,“我记得你是跟路祁天一起来的,对了,路祁天人呢?”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路祁天走了。”莫乌盯著他看,宋止行闻言只是淡淡地应一声“哦”,连表情都未变丝毫。
“就这样?”莫乌提高音量,“不问他去哪里,不去追他?”
“为什麽要去追他?”宋止行淡淡地笑,仿佛她在说一件奇怪的事。
莫乌看著他沈默半晌。
“宋止行,你会後悔的。”
冷冷地丢下这一句後,莫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师兄,你在看什麽?”
乘著马车离开那座沐浴在雨色中的小镇,车铃叮当的响声中,湘琪发现自己的师兄宣亚的目光一直落在车窗外。
宣亚渐渐收回视线,看一眼自己睁开眼睛後第一个看见的人,他的师妹湘琪。
“在看那个小镇。”
湘琪也跟著一起看,虽然不是春天,但雨後的江南小镇笼罩在蒙蒙雨雾里,竟有几分三月烟雨的意境。
“是不是很美?”湘琪看著师兄干净端正的侧脸微笑。
宣亚不再说话,而是默默放下帘子,头靠在一侧静静阖上双眼。
他们走了,他记得那个瘦得身上没几两肉的男人仍待在那间客栈里,他们走时,他站在二楼,目送他们,黑黑的眼睛里,无限苍茫。
莫乌走了,宣亚他们走了,路祁天不知哪儿去了,原先还热闹非常的客栈似乎一下子空了,宋止行走下楼,淋雨走在街上,走到已然熟悉的街道中时,一道声音把他叫住:
“宋公子,这雨下得这麽大,怎麽出来不带伞?快进来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别著凉了,小的这就给你准备你最爱喝的酒去。”
原来是宋止行常来喝酒的那家酒馆的夥计,他热情的招呼却没让宋止行像平日那样走进酒馆,而是失神地发呆。
“怎麽了,宋公子,怎麽不进来?”
宋止行缓缓地道:“我没带银两。”
“咳,还以为是什麽事,你的那位朋友,路祁天路公子已经预付了不少钱在我们这了,足够你喝上好几个月了!”
夥计说著直接过来拉人,把失神的宋止行按坐到他常坐的位置上,不过片刻功夫又给他上了热过的酒。然,宋止行几杯下肚,却不知其味。望著屋外的沥沥雨水,他一杯接一杯。
宋止行喝醉趴睡在桌子上,睡梦中似乎有人在抬起他的身子,迷迷糊糊中,他叫了一声,路祁天。没有得到回应,努力睁开眼睛,却看到不认识的人正把他扶进一顶轿子里。
怎麽回事?
看他一脸困惑,扶他的人赶紧解释:“宋公子不要怕,酒馆要关门了,我们这是送你回客栈休息,对了,还给你准备了在客栈里喝的酒,全是路公子吩咐的,你在客栈住多久都没关系,钱他全给付上了。”
宋止行累得不想动,但却再也没半点睡意。客栈里,夥计的服务很周到,上热茶热水,还问他要不要洗澡换下的衣服他们可以帮忙洗,宋止行皱眉一摆手,让夥计离开後,坐回桌子前继续喝他的酒。
他想起若菱堂主离开前说过的话:不知道路祁天用了什麽办法竟让宣亚一夜之间醒来,不仅如此,他的内伤竟如被转移一般,已经无迹可寻,可待我想找祁天欲详细问明原因,他已不知去向。
“你会後悔的!”
莫乌离开前丢下的狠话让宋止行手一松,“!”地一声,酒瓶掉在地上,碎成一块一块,透明的酒液染湿他的下摆和地板。
38
十天时间里,宋止行醉了醒醒了醉,最後一天醒来时,他仔细地打理自己。一向随便披散的头发打了个髻用墨蓝色发带束於脑後,在铜镜前看了一遍自己平凡削瘦的脸,才走到脸盆前仔细漱洗一番,擦干净後,就连手指头,他都一一清洗过,仿佛沾染上什麽不洁之物,认真又谨慎。
随後,他坐於靠放在窗前的椅子上,叫客栈夥计送来笔墨纸研,夥计把东西送进来时,见到一脸肃穆的他端坐在窗子前,不由愣了愣。
夥计以为自己看错了,眼前的人哪是那位嗜酒之徒,面黄肌瘦不说,一身被酒熏得扑鼻怪味的衣裳十天半月都不见换,邋遢得与路边的乞丐没两样。而现在这人,沐浴在自窗外融融照射进来的暖光之中,那瘦却不是枯瘦,乃是清风道骨,那平淡的五官却有脱俗之美,一身墨蓝素衣再合适不过,似仙人一般快要隐隐化去。
宋止行叫夥计候著,自己拿过墨研上,取下笔点黑,在展开的纸下随著他行云流水的动作,苍劲有力的字迹一笔笔落下。
未几,他把写好的书信收好并连同一块铁牌交给夥计,让他交给驿站代为传送,等到客栈夥计办完这一切再回到这个房间时,早已人去楼空。
整洁的房间无一丝那人留下的任何气息,是不是,那个一身蓝色素衣的男子,真的就此仙化而去?
半个月後,位於太虚观山脚下的茅草屋里,一封书信交到了太虚观弟子宋至夏手中,宋凛冬著急地询问是谁的来信,至夏看完後,一脸凝重。也不向紧张的凛冬解释,速奔进屋内取出一个竹筒,对著天空打开盖子,只见一个黑紫色的雾状东西迅速窜出,消失在空中。
这是他们用来紧急叫回原掌门宋远山的幻兽,不管宋远山在何处,用他的血养成的幻兽一定会去到他身边,宋远山离去前留下的,说是非紧要关头不能打开的贵重东西。
在凛冬气得跳脚时,至夏才赶紧向他说道,代理掌门修书一封说要辞去代理掌门一职,让原掌门宋远山重新接掌太虚观,他本人自此不再与太虚观有任何关系,任何行为皆与太虚观无关,随信带回来的,还有掌门令牌。
看到至夏拿出来的掌门令牌,凛冬愣了半晌。
看起来就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铁板,然只有真正的太虚观掌门人带在身上,这块铁牌才会变化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掌门令牌。
山间的一座草屋,脸色苍白的路祁天疲惫地坐於门槛上,背轻轻靠著门框,半阖双眼望向前方的景致。
他想著那日的事情,莫乌成功的把宣亚身上的伤转移到了自己的体内,然後命令他开起天机营独有的守护阵法守护自己的身体,把伤势全部压制在某个不甚重要的脏器上,这才令他还能保持清醒,且看起来有常人无异。
“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天机营的人能做,你们门派继承自风後的守护阵法真是个不得了的东西,不过,你必须不间断的开起守护阵才能压制住这些伤,如哪日你的体力消耗殆尽,你也就……”
尽管莫乌没有把话说完,路祁天也明了她的意思,其实不用说他自己也能感受,体力并不是无穷无尽的东西,每当体力因不间断开起守护阵而消耗一分,被压制住的重伤便漫延他的内脏一分,经过这段时日,转移自宣亚身上的伤势已经漫延至之前的一倍。
他一直不敢休息,休息时精力就会松懈,守护阵就会解开,被压制的伤势瞬间就能吞噬自己,让他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睁著眼睛看尽眼前这一切。
莫乌把他安置在这片灵气充足的地方,让他可以不用休息也能维持一部分体力,她还怕路祁天会出什麽事,於是安排了一个人留下来照顾他。莫乌走之前,让他一定要坚持到她回来,她一定会找到办法救他。
想著莫乌离开前坚定的表情,路祁天淡淡地勾起嘴角,她是一个好姑娘,莫不是先遇上了他,或许……
忆起了那个终日买醉的人,路祁天一直黯淡的双眼亮了些。
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宣亚醒了,他也不会那麽难过了。离开之前,在客栈和酒馆里垫了他身上所有的钱,不知道能够让他喝上住上多久?已经交代夥计要好好照顾他,在酒馆关门前送他回来休息,免得睡在街上著凉。他醉了後,就什麽也不管不顾,那时,有没有人帮他换下衣裳,有没有人为他擦脸,有没有人在他踢被子时为他盖上……
越想越不安,果然还是自己动手才能放心,可是……
罢了,在没遇上他之前,他不也是过得好好的?也许他的离开对那个人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只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他心底留下一缕痕迹,偶尔能令他想起?
正想著念著,眼前就出现了那道他日夜不忘的身影,他就站在竹篱外,安安静静地凝视他,眼睛如往常那般黔黑,素蓝的衣摆随风轻拂,清瘦的身子似乎下一刻也跟著风飞逝。
路祁天在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害怕去揉眼睛,怕眼睛一清明,他就再也不见他的身影。只能痴痴地望,痴痴地看。
看那人向他走来,看那人停在他面前,近得似乎能嗅到他身上萦绕不去的淡淡酒香,鬼使神差地,他想去抓住他,似乎只要抓住了,他就不会再消失,但手才举至眼前,眼前那人便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有些凉的体温让路祁天瞪大眼。
“不是幻觉?”
“不是。”
宋止行微微笑了,如此近的距离下,路祁天甚至能够看见他眼角淡淡的笑纹。
“……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你不是常说我是木头脑袋麽,看到有人受重伤,我怎麽会不闻不问。”
“是啊,你真是一块木头。”
“你怎麽找到我的?”
“我有的是办法,以後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揪出来──你怕不怕?”
“不怕。”如果能陪在你身边死都无惧,又怎会逃。“你什麽时候离开?”
“等你的伤好了。”
“……可是,这里没有酒。”
“你以前不是希望我能戒酒吗?”
“你能戒?”
“为什麽不。”
那天,等到在外屋照顾路祁天的人走到屋前,看到两个大男人小孩子般并肩坐在屋槛聊著天,时不时相视而笑,淡淡而隽永,似那透明的清酒,越陈越香。
宋止行现在不热衷喝酒了,他热衷给路祁天灌药,每天天不亮就出去采下一大堆不知名药草,熬成汁命令路祁天喝下,然後让他脱去上衣盘腿坐在床上,自己双手画上咒文贴在他身上,不一会儿,路祁天身上发出淡淡的蓝光,快要消耗尽的体力又恢复了许多。
每次事毕,宋止行的脸色便白一分,路祁天不忍,但他脸上的坚毅让他开不了口劝。宋止行说,连冰心堂主都没办法医治的伤他自然也没有能力去治,现在只能是想尽办法拖延伤势漫延的时间而已。
路祁天微笑,他所求不多,此刻他们之间的相互扶持,已足够令他至死不渝。
39
尽管有宋止行相助,但长期不休息导致路祁天体力流逝得飞快,又过十天,他已经憔悴得脸色惨白,一直陪著他的宋止行暗暗做了个打算。正在这时,一只被训化後的幻兽传来掌门宋远山的书信,宋止行平静地看完,左手一点,信纸自燃而烬,等候传命的幻兽得到他的示意,扑哧一窜,消失在林间。
宋止行走回小屋前时,路祁天坐在屋外,平静地看著他,短短二十多天,他整个人瘦了不止一圈,本来高大矫健的他此刻竟与清瘦的宋止行没两样,风一吹,似乎就会化去。
他坐著的是一张可以靠背的太师椅,简陋的小屋本来没有这张算是奢侈的椅子,是宋止行特地跑到山下买来的,每天天一亮,他就搬出来,然後小心扶几乎站不起来的路祁天坐在上面,然後为防止他著凉又在他身上盖上一张兽毛毯子。
问宋止行哪来的钱,他神秘一笑说,你预付在酒馆客栈里的钱全让我给退了。
有时候路祁天会感叹,他们现在的情况反过来了,需要照顾的对象由宋止行变成了他自己。
看到宋止行朝自己走进,路祁天想开口说什麽,但一张口就拼命地咳嗽,宋止行轻轻拍打他的背,待喉咙的腥甜涌出来他方好过一些,仔细一看,他接住的竟是一滩血。
虽然能够感受自己身体正在一点一点被压制住的重伤吞噬,但亲眼看到仍然如此震憾──原来,死亡已经离他如此接近。
路祁天正在发呆,没有察觉宋止行渐渐停下於他背上的轻拍,待他的声音传来,他才回过神。
“莫乌大概会什麽时候来这?”
路祁天艰难且缓慢地摇头:“不知道,她只说一旦找到救我的办法便回来。”
於他身侧的宋止行轻轻抬起他的下巴,扯住衣袖在他嘴边擦拭,离开时,他洗得有些泛白的素衣沾染了血渍,莫名地,这些血渍让路祁天的心在微微发烫,有些话,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此刻就算死了,祁天无憾。”
说了才後悔,带著些懊恼垂下头不敢去看,却不知宋止行的双眼一直在凝视他。
“再问你一次,为什麽要这麽做?”
突然冒出来的问话,却令路祁天明白他问的是什麽,他问的是为什麽要承受宣亚的痛苦。这一次,路祁天没有回答。
宋止行给了他约莫半柱香时间,一直等不到回答,他才移开视线落在别处,淡淡问道:“你要不要跟我走?”
听到他的话,路祁天看看他,脑中闪过无数疑问,跟他走,去哪?他为什麽开口让他一起走?他现在的身体只能是他的负累,他可以去吗?……
然而无数的问题,最後都化为了一个“好”字。
拼命地坚持著活下来,不为别的,只为能在还有意识的时候继续想他。死,或许已经是注定的事情,能够多一刻与在他一块,便留多一刻吧。
宋止行很快便找来了一辆马车,拆开了坐板,铺上几层厚厚的棉被,再准备足够的食物,最後扶路祁天躺上去,自己则负责驾车。路祁天要走时,莫乌安排下来负责照顾路祁天的人死活不肯,宋止行也不诸多废话,而躺在车内不能动的路祁天原先还听到这人的唠叨声,下一刻这人就如凭空消失般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路祁天有些惊讶,虽然心里想著宋止行不可能下狠手,但忍了又忍,还是按住发疼的胸口,艰难地开口:“止行……”
似乎知道他想说什麽,马车外传来宋止行清冷的声音:“放心,只能让他睡上一觉罢了。”
路祁天一听,安心地躺回去,马车动了起来,车里虽然存著厚厚的棉被,但路祁天不由地惊讶宋止行驾车技术之高竿,即使没有这些棉被,想必在也不会造成多大的震荡。
因为顾忌路祁天身上的伤,马车行进得很慢,因为车驾得稳,自己又是躺在车上,已经多日不能休息的路祁天好几次险些堕入睡眠,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把手腕放在嘴边用力咬下去,最後他的手腕被他咬破了几个伤口。等到马车停下,宋止行进来察看他的情况看到时,沈默一阵後,告诉他,你睡吧。
路祁天激烈的摇头。
他不敢,他一睡就会醒不过来了。
宋止行向他保证他一定会醒过来。路祁天只是瞪著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他,没有同意。
“你不相信我?”
这是一句狠话,就好比在质问路祁天对宋止行的感情是不是虚情假意一般,一直僵硬的路祁天默默软下身子,宋止行把他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轻轻抚著他的头发,嘴里喃喃念著什麽,似咒文又似吟唱,沈静且催人入眠,疲惫不堪的路祁天几乎是立刻就睡下了。
一直在等待这一切的宋止行伸出不知何时扎破的手,任血液滴到路祁天身上,同时念著咒文,随著一道青光,巨大的圣兽麒麟立刻挤满小小的车厢,半透明的麒麟穿透过路祁天的身体,伸出舌头轻舔宋止行的脸颊。
“守护他。”
宋止行命令,麒麟通人性地点点头,身子向宋止行滴下的那块血渍逐渐消失。
等麒麟消失,宋止行低下又苍白几分的脸,对沈睡中的路祁天露出淡淡的笑。
麒麟是瑞兽,守护、治疗,只要它在,路祁天就能安然无恙,只是需要血来召唤的圣兽,又需要多少血才能维持住它的存在?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路祁天醒过来了,宋止行果然没有骗他,自己没有一睡不醒,马车还在前进,马车外时不时传来熟悉的喊“驾”的声音,让他禁不住勾起嘴角,露出柔情的笑容。
九月初四,星象剧变,八大掌门再次聚首,江湖中不时传来的消息让他们坐立不安。天心壁已出,凤壁与龙壁已经合并,妖魔余孽蠢蠢欲动,天下各地不时出现天灾,似是预示著什麽,为防止太古铜门大开,八大掌门带领得意弟子亲自赶赴太古铜门守阵。
太虚观久未出现的原掌门宋远山这次也终於出现,只是他较其他掌门更显得忧虑忡忡,被他召回来的大徒弟和两名小徒弟宋至夏、宋凛冬随侧身後,同样面色深沈,再仔细一看,之前的代理掌门宋止行不在此次队例之中。
暴雨持续下了五天五夜,山洪暴发不知吞没多少村庄农田,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家破人亡,似乎在片刻之间,原先还平静祥和的大地就成为了地狱。
宋止行就是在这样一个宁静得诡异的雨夜里敲开了一户农家的门,因为这个村庄地势较高又比较偏僻,洪水没有淹到这里且又没多少难民涌进,所以难得的还保持一些宁静。
因为这户人家已经睡下,因而过了许久,才有人点灯开门,穿著蓑衣的宋止行赶紧向他解释自己连夜赶路又因大雨不能前进不得不借宿的原因。
主人犹豫,宋止行看准时机在他手里塞进一些碎银,他才终於点头让他进屋,宋止行一听,赶紧把马车上的路祁天包好避免雨水淋到,然後抱他进了屋,并向狐疑的主人解释这是自己生病的弟弟。
主人给他们腾了一间房,并给他们烧了些热水,宋止行先安置好路祁天,一番忙碌後,他才终於能够歇息。床只有一张,宋止行脱下衣服二话不说躺在路祁天身侧,已经在马车上睡了一天的路祁天没有睡意,默默看著他为自己忙碌。
他是可以休息了没错,但是身体因为压制住的内伤不断的漫延下,仍然是越来越衰弱,现在甚至连翻个身都变得十分困难。当宋止行躺在他身边,他看著他日渐苍白的脸色,心里愧疚无比。於心底默默说了声,对不起。且开始怀疑自己再跟著他是不是错误时,已经阖眼的宋止行突然说道:
“你不用觉得愧疚,我会带上你,不过是想找到治好你的办法而已。”
听他说著冷漠的话,路祁天仍然觉得温暖地扯嘴一笑,原来,是为了救他啊。
宋止行突然张开眼,正好看他的这一笑,沈默片刻,伸手在他苍白没有肉的脸上捏了捏,小声骂:“笨蛋。”
40
路祁天越来越瘦,清醒的时间逐渐减少,原先是期望他能够休息,而现在,他似乎真的会一睡不醒。
脸白如纸的宋止行的表情越发冰冷,他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风雨无阻。为加紧时间,他甚至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路祁天被清脆的鸟啼吵醒了,费劲睁开双眼,一眼看尽的仍然是马车车厢,由车窗缝隙穿透进来的,是金色的阳光。
这里是什麽地方?
车外鸟儿的鸣叫声声如天籁,是他未曾听过的,停留在这儿,原先沈重不堪的身子竟有了一丝活力,让之前连翻身都难的他得以抬起手臂,拉起上身後缓慢揭开马车的车帘,先进入眼睛中的,是宋止行侧躺在马车外侧外的身子,见他无声无息,路祁天不由得心一紧。
“宋……咳……”只逸出一字,就如同耗尽全部力气,重重咳一声後,他无力地倒回马车中。也是这一声沈重的倒下,躺在马车外的人动了一下,逐渐醒来,待察觉周边情况後,宋止行第一时间去查看路祁天的情况。
见他日渐瘦弱的脸,宋止行没有说什麽,只是他已经滑到腰际的被褥再盖至他肩上。
“你……咳,刚刚怎麽了……”缓了些力气地路祁天艰难地开口。
“没什麽,有些累就休息了一下。”宋止行随意地道。
路祁天安静地看他的脸,末了轻轻摇头:“你在骗我……你难色很难看……”
“你不好奇这是哪里?”似乎不想纠结在这个话题上,宋止行换了个话题。
“哪里?”
虽然刚刚的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却也有瞄到那如同仙境的美景。
宋止行露出一个淡淡地笑容:“凤梧森林。”
路祁天瞪大眼。
那个传说中栖息著凤凰的凤梧森林?
之所以用传说中,那便是在世人眼里就如同是虚幻的难以接近无处可寻的地方,凤栖梧桐,凤梧森林里就居住和培育著神鸟凤凰。无数人为了能亲眼见一见这种神鸟,踏遍天下寸土,耗尽一生精力,连凤梧森林的影都没见到,久而久之,大家都说这个地方是人们虚构出来的幻境,无处可寻。
可是宋止行却说,他们就在凤梧森林之中!
宋止行似在告诉路祁天自己所言非虚,伸长手揭开帘子挂在钩子上,露出外面似晚霞坠地的绝美景致,绿的金的红的梧桐叶铺满视野,缤纷得无法言谈,时不时自林间传来的鸟鸣,声声悦耳,配著这极美景致,就是仙境天籁。
难怪身处此地,感觉精力在渐渐流进体内,在凤凰出生地,灵力多得连神仙都羡慕,连日来疲惫不堪整日昏昏欲睡的倦怠也逐渐消散。
凤凰、凤凰,传说中的神鸟,今日他可以亲眼目睹吗?
路祁天竟隐隐有所期待。
“凤凰可不是那麽容易看到的哦。”宋止行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露了个笑容,“人世间的浊气会让凤凰退避三舍,就算有人误闯进来,也看不到。”
也不知是宋止行会读心术或是路祁天不会掩饰心事,相处的这段时间来,每每路祁天心中有所想法,他都能看出来。
“不过看不到也没什麽,因为我们不是来看凤凰的,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是凤梧森林的深处,青鸾巢穴。”
这下路祁天脑子一片空白,连想法都没有了。
若说凤凰还算常见的话,那青鸾可是开天劈地以来绝对珍贵的神兽了,世间独一无二,火凤为父,青鸾为母,盘古开天劈地後上千年,天上世间的凤凰皆为青鸾所生,凤凰是神鸟,万鸟之尊,那青鸾就是凤凰一族的祖宗!而青鸾火凤在第一次妖魔大战中涅盘至今没再出现,而它们的凤凰子孙的法力也因和其他种族交配而日渐削弱。
说了这麽多,就是想告诉大家,凤梧森林都这麽难找了,那找寻凤凰之母的巢穴不就是件难以置信地事情吗?
路祁天呆呆地看著宋止行,看他眼睛里的坚定光芒,就什麽疑问也说不出,嘴唇开开阖阖,最终说道:“去那做什麽?”
是啊,青鸾已经涅盘,去那个没有主人的巢穴做什麽?
“凤凰一族有重生之术,他们不会死,只会涅盘,青鸾是凤凰之母,重生之术的奥妙她最清楚,就算她早已不在,她之前的住所也一定会遗留下线索。”
路祁天此刻终算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是打算让我像凤凰那般涅盘重生?”
宋止行深深看他一眼,说道:“当年女魃把应龙身上的浊气转移到自身上,那些浊气以数倍之力瞬间吞噬她的意志。这种转移之术并不是谁想来弄一下都可以的,每移一次,受伤的程度就扩大数倍,若不是你体力过人且武艺高强再加上我──”顿了下,他才继续道,“你的遗体恐怕早下葬了。”
“你这样的伤势,要想治好,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置之死地而後生,没错,那就是危极之时的涅盘重生。”
路祁天呐呐:“重生……重生……可是,怎麽可能,怎麽会有这种事……”
“到底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不管什麽办法,我都要试一试。”宋止行走出马车外,拉起缰绳,拍马继续驾车前行。
九月十八,太古铜门外乌云密布,八大掌门镇守门外,各门派弟子守在外侧,连日来的天灾预示著即将到来的一切,冤魂四散,百姓哭号。能够打开太古铜门的天心壁落入不知名的人手中,那人是谁仍不得而知,八大掌门只能守住太古铜门,不让邪恶之人打开大门。只是,能放进天心壁的孔隙在发出光芒,似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若太古铜门要开,谁也挡不住。
九月十九,查探消息凌息负伤赶来,告之持天心壁之人已经接近太古铜门,众掌门相视叹息,该来的终究会来。天机营掌门连发数封信给弟子路祁天,一直没得到他的回复也不见他赶来的身影,不禁心中大凛,怀疑徒弟路祁天已遭暗算。
九月廿一,莫乌出现在太古铜门外与师父无妄汇合,路之寒询问路祁天去处,莫乌摇头一脸难色,路之寒以为路祁天真的在查探时死於敌手,不禁黯然而去,咬牙下誓不杀死那持天心壁之人誓不为人。
九月廿五,那个一身黑衣的人出现在太古铜门外。
41
人们不能去往仙界,只能猜测幻想神仙居住的地方有多美,如若他们看到了青鸾巢穴,一定会惊叹,仙境又岂能如此。
路祁天记得之前宋止行和他说过,其实凤凰一族居住的地方是介於天界与人间界之间的空间,人们之所以遍寻天下也不见其踪影便是如此,若不是在机缘巧合下,没有哪个凡人能闯进这个地方。
路祁天问他为什麽能进来,且看起来像个熟客,在这个到处充满奇幻的地方如过无人之境。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宋止行身上有太多秘密,每次他在前方驾车,躺在马车上的路祁天看著他的背景,,余光散落在他身上,飘渺的似乎下一刻就会腾空而去。看著这样的宋止行,路祁天不断地回想起他初识那天起的宋止行,那个颓废邋遢嗜酒如命的他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尽管笑起来只会带著淡淡的嘲弄,尽管看到酒就会像个疯子……
然而现在的他,越来越淡,越来越淡,表情、态度、言语,变得少之又少,像个无情无欲的幻像,让他感觉越来越不真实,包括他的体温,每次他扶他背他时,都冰凉如水。
不,连水都比他的身体暖和。
路祁天现在就躺在清澈的水里胡思乱想,他的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镂空的鸟巢,从穴口照射进来的被它拦截,变成一道道光束斑驳地射在他所躺的水面上。一条从山顶流出的瀑布似一条白绸,无声无息地流到下面。
这些就是他所看到的景象,他却只能形容大概,眼前的美让他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所有的词语找出来也全被他否定。
没有词语能够形容这些美的万分之一。
光线在这儿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与布满整个洞穴的绝美植物相得益彰,折射出美得动人心魂的光芒,白色的瀑布与一束束的光芒各有各的美,谁也没有夺去对方的出众,静静的呈现,温和的展现出最美的一面。
青鸾巢穴,美得无法形容,传说青鸾那一身青色的羽毛伴随著夺目的光芒,每次一出现都会让众神屏息,如它的主人还在,它是不是仍然如此宁静的美丽著。
宋止行把他抱进来放到水里泡著人就不见了,听著逐渐远去的急促脚步,路祁天只安静地凝视眼前的美景。死之前能够看到这一幕,还有什麽可遗憾的呢?
阖上眼睛前,路祁天觉得身心都格外宁静,纵然他从生下来到如此都未曾做过什麽事情,但能够知道倾心所爱的感觉便足够了,或许,他生下来就是为了见一见,那个人而已。
宋止行急喘吁吁地跑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阖上眼睛一脸安详的他。他稳住了呼吸,才木然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把他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
虽然抱著一线希望,但他找遍了整个青鸾巢穴都未能找出有关涅盘重生秘术的任何痕迹。
宋止行轻轻抚摸身下这具已经没有呼吸的身体,难以言状自己如今的感受,只知道什麽重要的东西似乎不见了。
宋止行用力阖上双眼,那一声声严厉的指责尤如在耳。
孽障,你可有七情,可有六欲,太古铜门开妖魔四出,天下众生深受荼毒,你空有一身强大法力却袖手旁观?
他是异子,不周山下盘古余下的灵力孕育而生,自诞生缺少情窍欲窍,唯有打入凡间,经历三世轮回,受尽七情六欲之苦才会懂。
打他下凡!
让他尝受世间疾苦!
打他下凡!
打他下凡!
宋止行张开眼睛,原本黑漆无光的眼睛变成燃烧一般的火红色。
他咬破下唇,含著血液对著路祁天的嘴,哺下自己口中的血,不过片刻,路祁天周身泛起红光,约半柱香时间後,火光嘎然而止,随著一声声响,宋止行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水面上,再没有半点意识。
在被一道道阳光照得斑驳的水面上,他们的身体紧紧依偎,他们就像是在沈睡,在宁静的仙境里,没有谁能够吵醒他们。
宋止行嘴里溢出的血丝凝固在嘴角,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火红的凤凰腾空而出,慢慢把他们包裹在自己巨大的羽翼之下,等它消失於眼前时,他们的身体也消失不见了。
42
从前,有个小孩自生下来就不会哭也不会笑,三岁多了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他的父母怀疑他身染怪病,一直想要把他丢弃。他的父母共有七个子女,他是最小的一个。连年的灾荒,无休止的疾病让他们所在的地方贫瘠穷困,能留下来的人只能是在这种恶劣环境中生存下来的人。这个奇怪的小孩,他的父母认为他长不大,为免多浪费一份粮食,一个深夜,他们趁这个小男孩熟睡时,把他扔在了深山里。
男孩在父亲把他放到地上时就醒了,他睁著黑黑的眼睛望著父母离去的身影,独自呆在漆黑的山林里一声不吭,日出夜落,他没挪动过地方,後来他饿得昏过去,临死之至,一个来到此地的人发现了他并救了他。
这个人便是当时太虚观的掌门,他说那是上天的旨意,否则他怎麽会跑到深山老林中,又怎会如何凑巧救下奄奄一息的小孩?
是的,那是上天的旨意,摸著小孩瘦骨嶙峋的身体,等待许久终於等他张开双眼时,这名道长激动莫名,连连叹息:“信之为慧,自然天生,得汝为徒,太虚之幸也。”
所谓慧根,有人需要历练才能产生,而有些人却是与生俱来,摸著小孩的身体,看著他黑亮的双眼,这位掌门甚至预想到了太虚观往後的辉煌。
小孩被带进了太虚观,由掌门收为徒且亲自教授,起名赐姓,小孩十岁那日,掌门又收了一名徒弟,年方七岁,是朝堂大官之子,任性妄为淘气刁钻,人人头疼。
“悟性却是极好的。”掌门看著这个小徒弟,抚须说道。
两名师兄弟却从未相见,掌门师父让师兄於一所秘地修炼,除每月十五去看他一次知他当时情况外,其他时日却对之不闻不问,只专注传授小徒弟,一点点磨他的任性,一点点折他的傲气。
师弟对这位师兄好奇却不得相见,问过师父,只得一句让他自己练便罢,自以为师兄不得师父所爱,暗自心喜,越发专心修炼,这孩子,玩心大野心也大,他以为,太虚观往後便会由他主持。
只是,除掌门本人外,包括太虚观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掌门对这个大弟子的无尽期盼和疼爱,让他独自修炼,是自他十岁以来,他已经没什麽好传授与他的了,只能让他自悟更多天缘,达到更高的境界。
时间逐渐流逝,眨眼师弟便十五岁了,随著成长,他心中的野性更大,与师父的日夜相处中,聪慧的他自己悟到那个未见过面的师兄於师父心中的地位,他强烈的想见这个师兄一面,即使师父说过师兄一满十八便让他出现在众人面前。但师弟明白到时就太晚了,因为这个师兄出现人前的那一天,太虚观掌门的位置便不再是他的了。
他相信自己如今的实力,相信自己有本事在这个师兄夺中他梦寐以求的掌门之位前可以除掉他。於是某月十五,他悄悄尾随师父身後,来到了那处秘地,待师父离开之後,再独自进入。
那个地方,绿树围绕湖面如镜鸟啼声声犹如仙境,那个人,一身素衣长发垂腰倚树而立垂眼低思,一只青鸟落於他肩上歪头细看,是否也不忍惊扰这人的长思?只一眼,只这一眼,偷看的人倾尽天下。
玉玑子回忆著往事,慢慢抬起沾染鲜血的右手,还未干涸的血液自手指头滑下顺著手腕滴下。
他想起,当那人身著青衣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看到那人多看紫荆那女人一眼时,奉师父之命娶妻生子时,对他说他只是师弟时,他的心也一定如这般,一点一点地在滴著血。
紫荆是他下毒的,本想让她就此死去却在冰心堂倾尽解救下变成後来的长眠不醒,他奉师命娶妻生子守护太虚观,他便一点点瓦解这个可恨的地方,他不做他的师弟,因此他投诚魔道,杀尽天下苍生,倾覆天下,让他再无理由拒绝自己。
是的,只要能得他回头一眼,即便覆了这天下又如何,立定成魔又如何?
太古铜门在抖动,似乎能听到玉玑子的心声,这关闭了上百的大门亟欲於打开,让蛰伏在门後许久的恶魔妖怪们冲出来占领他们梦寐以求的土地。
玉玑子冷笑,代表力量的长发垂到地上,在强风的吹动下时不时翻飞如泼墨,他拿出已经合而为一的天心壁,手中的血液一沾染上,天心壁即刻发出冷冷的光芒。
拿著玉壁方朝前走一步,身後便传来怒喝声。
“你这个妖孽,当真要弃天下苍生於不顾,一定要打开太古铜门?”
玉玑子侧过身,黑发黑衣随著飘飞,出声的人是肚子被他开了一个洞的天机营掌门路之寒。虽然武力远不及他,但耐力却是挺好,流了这麽多血,却还能这麽大声说话,掌门包括他们的弟子早趴在地上,死的死,昏的昏,总之是连喘息都艰难无比了。
这一眼,玉玑子眼中只有嘲讽。
不过百年,人类就已经退化至此,虽然他武力也有所增强,但他们却不支到在他手下竟撑不过百招。想当初,那帮老头虽然损了命,却让他不得不利用假身逃窜,然後在重伤难愈下选择长眠调养。
“你知道我是谁吗?”玉玑冷笑著问道。
路之寒自然回答不出,他们想象不到功力与法力如此强大的这个人是谁,连八大门派联手也敌不过他弹指挥间,几乎是当即覆灭。
“小老儿,你听说过玉玑子这个人吗?”
路之寒一愕,再细看眼前应该都有二十上下俊美无比的男子,突然之间,他大悟,含血恨道:“你便是那个投诚魔道的玉玑子?你不是,不是应该……”
前八大掌门舍命才能把这个恶人关进太古铜门後,以为他将永不能再出现,为什麽,为什麽现在又出现在这里?
玉玑子伸出染血的手,仰首长笑。
“我玉玑子怎麽会这麽容易就顺你们的意消失?在没达到目的前,我不会消失,绝不会!”
收住笑眼睛往太古铜门外看去,一向嗜血的双眼竟隐隐含著柔情,双脚一步一步走近。
“风,我来了,我知道你就在里面,抱歉让你久等,我现在就去找你。”
犹记得为让他一起化魔,他设下层层机关,让他以为自己修炼邪影真言反被噬在解救他时自顾不暇趁机让他走火入魔。後来的一切如他所愿,他看著他打开太古铜门并进入其中,本打算完成倾覆天下霸业时去找他,没曾想被八大门派的人拦在路上,让他深受重伤不得不长眠休养,再醒来已过百年。
一百年,太久,太久了,他已经迫不及待,只想快些见到他。
路之寒看著玉玑子走到那巨大无比的大门前,举起围绕著冷光的天心壁,在预知结果却无能为力的此刻,他能做的仅是用力闭上双眼。
可就是玉玑子把天心壁放进那个圆圆的缝隙前的那一刻,一道清冷的声音自他身後传来:“师弟。”
43
一声师弟宛若惊梦,任是疯狂如玉玑子,也震得无法动弹。呆立许久,他垂下手中的天心壁,缓缓转过身,这一刻,思绪翻飞。
倾心爱慕的师兄终於出现在众人面前,师父拉过他说这是你师弟玉玑子时,温润如玉的他轻轻一瞥,嘴角微微勾出一个弧度,笑得极淡却极美好,清得见底的眼睛里无波无澜,只这一瞥便移开目光再无关注,十五岁少年满怀热忱的心浇了个冷透。
师兄,御风,什麽才是你最重视的东西?那我不顾一切夺来双手奉上,你那双清澈的眼里可会有我?
掌门之位甘心退让,世间奇珍千苦求来,天下异兽一一送上,可是他从来不为所动,连一笑都吝於给予,收下的认为理所当然,不要的全数退回,不管面前的师弟如何心伤,他是不懂,还是装傻?
那一年他重冠华服接管太虚掌门之位,七大掌门来贺,年轻俊雅的弈剑掌门卓君武携美名天下的爱侣冰心堂掌门紫荆前来,他们伉俪情深,如胶似漆,他曾经连多一眼都吝於给予自己的目光定定落在沈浸於情爱中面含媚意的紫荆身上,那一刻,他完全被黑暗吞没。
或许,在爱上自己的师兄的那一刻,他便已经踏入魔道,求不得不能求,心中的苦痛狠狠吞噬他,让他疯狂。
原以为只要待在他身边便能守得云开,然让他恨不能咬碎银牙的事情却一件接一件,先是紫荆,接著他在奉师父之命娶妻,对方是他完全没见过面的武林世家之女。
他痛苦不堪却没有任何立场反对,在他答应成亲的那一晚,借酒装疯闯入他的住处,质问他明明连妻子的面都未曾见过为何要答应娶妻。
这是师父之命,不是吗?他却反问自己。
难道只要是师父的命令不管什麽你都要做吗?!
师父救了我,养育教导我,对我有再造之恩,难道我不该听他的话吗?
他一双暗色的眼睛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波,半醉半狂的少年仰首大笑久久不止。
师兄啊师兄,除了师父,你眼里还有谁?
少年头也不回离去了,眨眼数月,太虚观弟子宋御风娶亲前的一天,他们的师父太虚观的掌门却等不及爱徒的成亲大礼突然仙逝,婚礼只能暂缓。头七方过,少年在灵堂前找到他的师兄,淡淡问,师兄,师父不在了,你还要听他的吩咐娶妻吗?
一身麻衣白衫的人的眼睛里依然只有平静。
这是师父的遗愿,他让我娶了这名女子,执掌太虚观,只要太虚观仍然在,此生我都不会弃它而去。
少年凝视他的身影半晌,决然离去,此後,太虚观再不见少年的身影。
当少年再到太虚观时,他已经是一名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的男子,且他身份早不同凡响,他如今已是位极权臣受万人敬仰的当朝国师,他的师兄,太虚观现今的掌门见了他也要以礼相待。
国师此番是荣华而归,但他因为微笑弯起的眼睛在看向他师兄身後的妻子和孩子时,眼里的冷意能刺人心骨。
国师说要修炼,在他曾经的住所里闭门不出,太虚观掌门宋御风偶尔见他却察觉他面色暗沈周身含戾气大感困惑,某夜偷偷看他在屋内修炼,才惊觉师弟玉玑子竟在修炼被太虚观门人视为禁忌的邪恶法术邪影真言。
後来的事情就如同人们传说的那样,发现他将要走火入魔时宋御风赶来相救自己却被邪影反噬心神俱狂。事情的大致没有偏差,只不过当时的他是故意引得师兄在门外偷看,然後装成走火入魔之态,令他前来相救,再趁他自顾不!时,让邪影吞噬他的意志,一头黑发瞬间变白。
一切如他所料,被邪影占据之後,他的师兄暂时陷入昏迷,醒来後性情大变,不但对他唯令是从,且不再待他冷漠。
那一夜,他终如愿以偿把他搂入怀中久久不放,他问了他很多问题,问他为何待自己如此冷漠,他说自己从小如此,就算是救他一命的师父,他也不过是多看几眼。
问他知或不知自己的心意,他点点头,说,懂。
那你为何不理不应?!他甚是恼怒。
而他一心爱慕的人无比柔顺却残忍地回答,男子之间相恋,世间不容,你这份爱不该出现。你爱,我无法阻止,但我可以不予理会。
他抓住他的双臂,心如撕裂痛不堪言,然他却不可抑止地大笑不已。
现在我让你爱我,你可会爱?
爱。
现在我让你离开太虚观,你可会听?
会。
既然这天下不容许我们相恋,我们就覆了这天下,可好?
好。
是啊,心上的人如此听话,尽管表情空洞双眼虚空,但已坠入疯狂之境的他也甘之如饴。
他命他去打开太古铜门让早伺机以待妖魔大举入侵,自己则利用职位之便在国内鼓动百官黎民投诚妖魔。
他的师兄打开太古铜门後便不知去向,但他知道,他一定进入了太古铜门的深处,坐定成魔的他在一场又一场人神魔的血战中逐渐巩固自己的地位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他需要无上的权力和无边的法力,他要随心所欲再没有人胆敢反对阻拦自己,眼看他就要成功了,眼看他就要修成无上的法术,但神与那些凡人却趁这个时候联合起来把他打成重伤,太古铜门也被关闭,在不得不长眠调息养伤时,他发誓一定要找回他,那个他愿意覆尽天下也要在一起的人。
是的,他是如此断定那个人就在太古铜门後面,但此刻这个熟悉的声音为何自身後传来。
那道冷冷清清的声音,即便过去百余年,他也能听出来。
转身看去,那道他朝思暮想的人真的就站在不远处。
“风。”玉玑子痴痴地看他,满含爱意的声音不掩丝毫逸出。
对面的人微微一笑,唇角有几分苦涩,不知是不是玉玑子的错觉,百年不见,为何现在的他多了一分人性?
出现在玉玑子面前的宋御风一袭白衣,自被邪影吞噬後变成白色的发此刻也黑了回来,临风而立,有几分脱世之感。他朝玉玑子走来,玉玑子一动不动,痴痴看他。
“主子?”
“放肆,谁准你过来的!”
立於一旁等候的谭阿见他神色有异,不由上前几步,被面色一冷的玉玑子隔空打飞至一处倒地难起,只能一边呕血一边担忧地看著对空气痴痴凝望的主人。
没错,在谭阿等旁人眼里,只看到玉玑子却没有看到他面前有谁,他疑惑是不是玉玑子离太古铜门太近被腐气所染产生了幻觉,可惜他此刻不能再出声,自然也不能提醒玉玑子。
“风……师兄,你为什麽会在这里?”
在宋御风离自己仅五六步时,玉玑子终於能向他开口问道。
前进的人停下脚步,微微垂下脸似在回忆往事,片刻才轻叹道:“在被邪影吞噬自己的身体後,虽然身体不受控制但我还是有意识,知道自己都在做些什麽。那日打开太古铜门,我的身体便因承受不住强大的腐恶之气倾刻消毁,但不知为何,我的魂魄却跳出身体一直游离於世间。”
“不可能!”玉玑子难以置信地瞪著他。
宋御风又是一叹:“尽管我被邪影吞噬了身体,但我本身仍是肉体凡胎,根本经受不住万恶之源,所以,没有不可能。”
“那麽你现在……”玉玑子猛然上前几步,伸手一摸,自己的手竟从师兄身体穿过,他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宋御风的双眼透过他看向紧闭的太古铜门:“身体消毁魂魄还留著,我看到了太古铜门打开後世间的处境,无数人在我面前遭受厄运,我眼睁睁看著却毫无办法,好不容易天下太平,师弟,我是断断不会让你再重蹈覆辙。”
玉玑子瞪著他狠声道:“师兄,凭你如今这样又如何拦我?”
他此刻只是一缕幽魂,玉玑子只要略施法术便能抓他於手中随意处置,到时候让他附於别人身上重生也未尝不可!
“师弟,听我一劝,可好?”看到师弟的疯狂,宋御风陷入哀思之中,“若是你怪我当年的冷漠,我不会求你原谅,只求你听我一言。”
玉玑子稍稍挑眉,冷声道:“师兄,你当了百年游魂,如今倒真比从前沾了不少人气,说话也不在那麽冷冰冰了。”
“不,我当游魂只一段时间,这一百年,我曾轮回过一世。且,你也曾见过我。”
“什麽?”
“不知你可还记得曾经差一些被你打成重伤的太虚观弟子宋止行?”
“难道?”玉玑子脸色一变。
“没错,那便是我的转世。而为救我而被你打成重伤的人,就是卓君武的转世。”
想到他们之间曾发生过的事情,玉玑子顿觉血液倒流浑身冰冷,久久无法言语。
“虽然我一直极力避开,没想到最终还是害了那个人。”宋御风面色黯然。
“我不懂。”
宋御风不知忆起什麽,涩然一笑。
“当年我打开太古铜门身体即将被消毁的那一刻,弈剑掌门卓君武恰巧赶到,为了救我自己也一起被腐气所毁,而当我成为游魂之时,他完全无影无踪。再相见竟是第二世,只是当时他相貌全然不同我一时认不出来,後来才知道,冰心堂弟子宣亚便是他的转世,而湘琪姑娘,便是紫荆转世。”
“当年紫荆被你下毒所害,虽然看似昏睡其实早已死去,而卓君武的转世宣亚这一世对我仍然是一救再救,前世今生的恩情我无以回报,知晓他是谁的转世之後,我一直避免与他在一起,因为我们在一起便会遭受大难大死之劫。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我终究害了他。”
宋御风说罢长长一声叹息。
玉玑子咬牙道:“那个宣亚令你如此在意,我只恨让他死得太痛快!”
宋御风抬首望他,目光幽邃哀伤:“师弟,你一直怪我待你太冷淡,殊不知千年前我於东海之畔诞生时,是连话都不说一句的。我原本是深海巨蚌肚里的一颗珍珠,历经千万年孕育而成,後遭遇祸乱自母体中脱落而出被泥沙包裹,正巧当时一股自地底逸出的强大灵气同时被包在其中变成一块石头被浪花冲到岸上受天地灵气培育,时过境迁之後便有了意识,最後幻化成形破土而出。
尽管有了人形,但一颗无心的珍珠孤独的在无人之地成长,又如此懂得情爱,天地神魔大战之时,我眼见无数生灵遭受荼炭空有一身法力却无动於衷,天神怪我无情无义,天帝为让我拥有慈悲之心便打我下凡投胎,经历三世三生轮回方才重拾法力。而我喝下孟婆汤暂忘往事後投生的第一世,便是宋御风。”
“虽没了记忆,但重生後的我仍然留有成仙时的性子,於是才会这麽冷这麽淡,且下意识时又渴望知晓什麽是世间情感,师父救我收我为徒,我以为事事依他就是回报恩情,当日卓君武紫荆夫妻二人前来道贺,我听人说他们彼此情深意重为天下夫妻之楷模,便注意起他们,看到紫荆一脸幸福,便好奇多看几眼想知道何为爱情。”
听到这里,玉玑子脸色一变再变,他想过千万种可能,偏偏没料到原来事实竟是如此。
想起一件事,玉玑子略略急切地问道:“既然你想知道何为情爱,但为何我的心意你却置之不理!”
宋御风轻叹:“你的心意当年师父也有所察觉,师父告诫说男子相恋不合理法,天地不容,让我视而不见对你疏离,日渐久之,你必会淡忘。”
“师父竟也知道我对你……”玉玑子错愕地喃喃,遂想起什麽严厉地眯起眼道,“难不成师父如此著急让你成亲也是因为我?”
宋御风看他良久,才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玉玑子咬牙,蓦地侧过身一摆手,不远处顿时山石崩发,等碎石沙尘终於停息,地面上留下了个大深坑。
待一切平息,玉玑子的滔天之怒也似乎停息,他一双冰冷嗜血的眼睛望向宋御风,眼底却蕴含掩藏不了的炽热,他狂傲地道:“那如今,你待如何?”
宋御风又上前一步:“师弟,不要打开太古铜门,不要再让天下百姓陷入苦海。”
“我为何要听命於你,对我又有什麽好处?”玉玑子冷哼一声。
宋御风陷入一片哀寂之中,他幽幽道:“宋御风死非正轨,众神忙於补救无暇顾及我,而我化为幽魂後虽记起前尘往事却因无人引导只能终日游荡,那段时日,正是妖魔入侵之时,已经在世间活过一遭的我看到世间死亡无数,哭喊震天,血流成河,妖魔横行,可恨自己只是一缕幽魂无法阻止,想到这一切是自己打开太古铜门所造成,更恨不得就此灰飞烟灭。
不知过了多久,妖魔才逐渐被逼回铜门之後,而有一天,一个神仙发现了别人看不见的我,当时他不多说什麽,只道我这样再过不久便会完全消失後,只眼前一闪,我昏睡後再醒来,已经投胎第二世。
我生身父母因穷困在我生下後不久就把我交给如今的太虚观掌门,因我没有喝下孟婆汤记忆便还留著,在我懂得说话後,我把一切告知他,他觉得这件事不宜宣扬便一直对外隐瞒,连太虚观弟子也不得而知。这一世,记得前世种种的我生活在悔恨之中,便每每埋醉酒海,恨不见远离尘世就怕自己再带来祸乱,只不过後来……”
不知忆起什麽,宋御风眼中闪过异光,不再言语。
“现在你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你……”死了这个词玉玑子没有说出来。
“是的,是因为这一世的宋止行死了。”
“为什麽会死,当初不是有人替你撑了一掌吗?”
宋御风淡淡地笑:“是因为我活得太累了,主动放弃再活下去。”说完後话锋一转,他对玉玑子道,“师弟,我说我是故意死去然後赶来见你的,你信麽?”
玉玑子一直冷凝的表情似乎划开了一条裂缝,但又迅速被他补上,他一脸不信:“师兄,两次转世,你都学会油嘴滑舌了。”
宋御风只笑,他上前几步,距玉玑子只有一臂之遥方停下:“师弟,别再犯错了,好吗?”
玉玑子冷著脸不应,也不看他,垂在身侧的双拳在轻微颤抖。
宋御风轻轻一叹,伸出摸上玉玑子因在水底沈睡百年不见天日而白得不寻常的脸上,尽管摸不到,他仍细心画著玉玑子精致的轮廓,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近自己这个心思深沈的师弟,所以就算玉玑子平日再如何冷静,现在也是一脸错愕。
“师弟,宋止行活在悔恨之中,不仅是为那些受苦受难的生灵,同时,我也知道,我负你许多,不管怎麽偿还都不够。师弟,我现在只是一缕幽魂,下一世,我期望你能陪在我左右。”
玉玑子呆呆看他,忍了又忍,想摸上他的手却扑了个空,看著他透明的身体,玉玑子久久不能言语。
“我要怎麽做……”他哑著声音问,“怎麽做才能抱住你。”
宋御风静静看他,眼神幽深,他低下头在玉玑子耳边道:“师弟,我们一起重生吧,去投胎,做凡人──下一世,我不会再负你。”
玉玑子抬头,迎上他的一脸笑容,久久之後,用力闭上双眼。
“好。”
那一年在太古铜门外目睹一切的人都难以置信原本即将发生的浩劫结果竟然什麽都没发生。
那个一脸冷戾却俊美无比的男子在属下的凄厉叫喊声下突然举掌自尽,临死之际,望著天空露出温柔的笑,无声地说出等我二字便阖眼倒下。他的气息一停,身体便在瞬间化为灰烬随风飘散,仿佛他的存在真的只是一场风,吹来後在树间撩动一番便无声无息消逝。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却又不能不相信,一场即将发生的浩劫就这麽落幕了。
岁月依然流逝,转眼间不知道又过去多长的时间,在一片连绵不绝的苍翠山麓之间,有那麽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口小村庄,昔日里,村庄里的村民们以打猎采药为生,彼此关照爱护日子过得平静祥和,而今天,村庄里的一户陈姓男子,他的妻子正在屋里辛苦生产,痛苦的喊声一声一声自简陋的草屋内逸出,揪紧了丈夫的心。
而他的第一个孩子,一个一双眼睛滴溜明亮的男孩也早迫不及待地踮脚趴在窗上往屋里不住地探看,当母亲发出一个尖锐的叫喊声後不久,一个娃娃的哭声让屋外的人都愣了一下。
孩子终於生出来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趴在窗上的孩子,门口才被人从屋内打开,他便已经哧溜一声钻进了屋内。开门的人一见是他,只笑著摇头,直道这小家夥可比他爹还急。
小男孩一钻进屋内,先看一眼疲惫不堪的母亲确定她无甚大碍後便拉著产婆的裙摆,急著想看看被产婆抱在怀里才出生不久的婴儿。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是弟弟还是妹妹?”
“你这小东西,小心些哦,不急不急,来来,婆婆这就给你看弟弟。”
“是弟弟?”男孩眼前一亮。
当终於看到那个还在小声啼哭一脸皱皱的婴儿时,男孩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师弟……”
半晌,紧盯著婴儿的男孩似有若无地喊了下,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不知是否听到他的声音,一直啼哭的婴儿终於安静下来,不安地动了动小身子,嘴角似乎扯了一下,也在笑。
“阿洛阿洛!”
屋外,一个同样童稚的声音渐渐传来,屋里的小男孩抬头正要回答,却被产婆赶紧捂住。
“别叫别叫,婴儿娇贵得很,大声叫喊对他们不好。是小童来找你了吧,一定是听说你娘生了宝宝来看呢,快出去同他说。”
对慈祥的产婆笑著点了点头後,六岁多的阿洛赶紧跑了出去,他们都没注意到,他的离开让繈褓中的婴儿微微蹙起了眉。
阿洛跑出屋外,看到了已经站在院子里的从小玩到大的夥伴,笑著朝这个敦实憨厚的男孩奔了过去。
“小童,我娘生了个弟弟!”
宁静的小村庄,今天也是这般宁静,多了一个小生命,也不过是在平静的湖水里投了一颗小石子,泛著涟漪一层层扩散,再不久,就又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