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章节数 | 内容摘要 |
一 | |
二 | |
三 | |
四 | |
五 | |
六 | |
七 | |
八 | |
九 | |
十 | |
十一 | |
十二 | |
十三 | |
十四 | |
十五 | |
十六 | |
番外一 | |
番外二1 | |
番外二2 | |
番外二3 | |
番外二4 | |
番外二5 | |
番外二6 | |
番外二7 | |
番外二8 | |
番外三 |
一
事实上没有外界讹传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理由。诸如高山流水宿命对手什么的。
只是因为他路过了,然后看到了,所以就这样,管上了这桩闲事。
各方面来说,天草救下金坎子所说的那番话确实义正词严,掷地有声。
随机震住了那些个试图越过他的剑痕,欲杀金坎子的追兵。
事实上,天草这个人,连幽都魔君都能交朋友的,心里对名门正道的“正邪善恶”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概念。
如果非要说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坚持,那大抵不过是内心偶尔会热血沸腾的“正义”。
说到底也无非是些冠冕堂皇又极其无聊,自欺欺人的话罢了。
不过既然能唬住在场众人,效果还勉强能算意料之内。
背上金坎子踩剑走远,身后那些追兵才多少有点如梦初醒。
居然就这么放走了十恶不赦的金坎子,真是岂有此理,追!
不过如果这么容易被追上了,天草也就不会这样大大咧咧跳出去救人了。
他是爱多管闲事,但他不代表他爱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
绕开了反抗军驻守的地方,天草将金坎子带到了皇家猎场,那地方已经被妖魔彻底占领,剩下驻守的人是极少的,他避开了妖魔和守军的视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稍微歇息下,想等到晚上再做打算。
路上颠簸了一阵,金坎子反而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环视四周,颓垣断壁的,不似是在云麓仙居附近。
当时被追杀的最后一幕,他有些记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身受重伤,大概是要死了。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倒下,硬是支撑着,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头张扬的红发。
那个瞬间,他就认为自己没有丝毫胜算了。
这人竟然能无声无息地靠他这么接近,想必底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像是一种挫败的感觉,以及无法完成师傅交代的任务的愧疚,还有让他气空力尽的伤势,瞬间排山倒海袭来,结果最后一眼留在脑海里的景象,就是黑底金边,华丽得炫目的正阳袍。
他以为自己必定是死了,然而却还活着。
金坎子尝试挪动自己的身体,但牵动了伤势,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你还是不要动比较好,如果再严重下去,你就真的会死的。”
侧过头,那个穿着正阳袍的红发剑侠就坐在他的隔壁,似乎有点无聊。
见他醒了,眼睛都亮了。
“你也不想死对吧,那就撑下去,我会带你去找冰心堂的弟子。”
“他们不会救我的。”
金坎子的声音有点冷,倒不是自暴自弃的说法,只是陈述事实。
天草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静默了一阵,金坎子打量着这个弈剑听雨阁的弟子。
他与反抗军交手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倒还真的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出手救他,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交付的了,如果是要得知师傅的下落,那么他更不会领情。
“我是不会说出师傅在哪里的。”
“哦,你师傅,玉玑子么?”天草歪着脑袋,忽然笑了起来,“你该不是以为我救你是为了打听玉玑子的下落吧?哈哈哈。”
“不然呢?你没有好心到这种地步,随手救个魔头回来吧?”
金坎子冷哼一声,言语之间充满了讽刺与不屑。
天草倒是不恼,他摆了摆手,“不啊,就是路过了,看到了,顺手而已。不过你要告诉我玉玑子的下落我也会勉为其难地听一下。但我打赌你现在也不知道你师傅在哪里。”
天草的笑容很是轻佻,语气随和又无所谓的态度,让金坎子看着就烦,最重要的是,他还真的说中了他的心事,自从反抗军攻入云麓仙居,他坚守不出一段时日,到他被追杀的这段日子,他还真的失去了与玉玑子的联系。
“你别想那么多了,真的想找你师傅,就好好活下去吧。”
傍晚时分,天草趁着金坎子又昏睡过去之际,出门找了匹骏马来。
等到入夜之后,便带着金坎子一路朝着江南地界奔去。
途中金坎子醒过来了两三次,都是安安静静地在他怀里,没多反抗挣扎。
然后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等进入酒坊村的时候,金坎子再醒过来,已经是清晨了。
天草将他安置在了间看起来还不错的屋子里,也不怕他逃跑,并为在他身上多设限制。金坎子一方面庆幸他的大意,但另一方面却也思考着如果此时此刻离开了天草,说不定就真的死在外头了。
他这一生跟随玉玑子,身为首席弟子,他未曾这样挫败过。
这种不是被蝼蚁挫伤的自尊,而是堂堂玉玑子的大弟子居然也要求得庇护。
这让金坎子心里很不舒服,又无可奈何。
因为他清楚得很,若是死了,便真的再也见不到师傅了。
天草回来的时候,金坎子就靠在床上,低垂着眉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不仅是身上的伤,他大概还有什么心事郁结在心里。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这个人看起来才是无害的。
对于金坎子的传言,天草就没少听过。
诸如大荒的叛徒,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之类的。
可真正见到了金坎子,天草又觉得他没有外面谣传的那么妖魔化。
就是整个人都冷冷冰冰的,明显带着拒绝,那种态度像利剑一样,让人三步之内生疼的。
二
两个人虽然生活在一起,可多的交谈却没有。
天草虽然总是兴致勃勃地想向金坎子打听些什么,不过金坎子通常就是冷冷地瞥了一眼,抿紧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天草不会勉强,却总是不厌其烦地问。
问得多了,金坎子无可奈何,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就这么爱打听。
倒不是怕他问出些什么东西来,天草问的事情琐碎得根本跟外面纷乱的局势没多大关系,多是问他在太虚观的日子,比如跟师傅学习什么的,修习邪影真言,等等。
就是不想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多谈而已。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实在没有办法了,金坎子只好拧起眉头,打算跟天草谈谈。
“对你有兴趣啊。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我都不图你以身相许了,问些事情总不为过吧?而且我真的没别的企图,对你师傅的去向也不感兴趣,也没有打算行侠仗义,否则我救你作甚?”
天草席地而坐,手搁在床上,托着腮,笑瞇瞇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勤学好问的学生,金坎子没来由一阵头疼。
虽然天草救了他,这些天他恢复得好,这个人前前后后出了不小力气,不光是找来灵药,照顾他起居,而且还真的不知道从哪里来拐到了冰心堂的弟子为他疗伤。可这些金坎子都不会领情的。
这些都是出自天草自愿,金坎子并没有丝毫愧疚,受之泰然。也没有要报恩的意思,天草大概也看得出来,所以从来不会谈及这些。
然而,他这样好奇着自己,金坎子总觉得厌烦。
不是平日那种想杀人的厌烦,充其量他就是想海扁天草一顿,见不着他的脸,心情大概会舒缓上许多。
太虚观奉行独自修行,哪怕是师傅玉玑子也甚少这么样问东问西的,他不能适应。简直热情得像噩梦一样,一方面他害怕着什么,但另一方面又隐约有点期待。
对,最活见鬼的是金坎子居然真的期待有一个人可以听他讲述过去。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是不怎么样。”天草歪着头,笑嘻嘻地去握住金坎子的手,又被他无情地拍掉,却锲而不舍,似乎觉得很好玩,“我喜欢听故事,也喜欢和有故事的人结交,你不是我遇到第一个有故事的人,他们总是很有趣。可是,我现在只对你的故事感兴趣,外面都说你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大概你或许是这样的没错,不过你的眼睛真漂亮,我阅人无数,像你这种第一眼看上去就很纯粹的人却很少见。”
“别闹了。”最后一次拍掉天草的手,金坎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换来对方更为欠揍的笑容,他从来没有见过人对他这样笑过,让他恨不得打他一拳。
金坎子自问自己修心养性这点做得还是不错的,清心寡欲,基本上已经是古井无波。然而遇上天草之后,他好像越来越没有办法压抑住这种发自内心的暴躁。
并不是想杀人的冲动,在邪影影响下他有时候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开杀,甚至连自己身边的人也不放过,但他已经能控制住邪影对他的影响了,即使耳边是鬼哭狼嚎,他也一片心思清明。杀人不过是为了开启师傅要走的路,不为别的什么原因。生命对于他而言,基本上是无意义的。
可对待天草不一样,他以为是重伤让他没有办法压制住邪影在他体内产生的心魔,动了杀意,然而仔细想来那只是很单纯的烦躁,更多还有恼怒。对天草的,也对自己的。
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天草的对手,目前而言,或者说痊愈之后也未必能把天草怎么样。对于这种杀又不想杀,打又打不过,天天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的,金坎子就算恨得咬牙切齿又能怎么样?
“你说这话我觉得你像是在讽刺我。”
“你不用急着像刺猬那样戒备我,事实上我对我看人还是挺有信心的。与其说你这个人罪大恶极,不如说在你内心的‘正义’跟别人不一样。能坚持自己的想法,始终清楚自己要什么,一如既往地走下去,就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我说的是这个。”
“那救下我这种人的你,不也一样吗?”
“嗯,所以你可以看成我在夸我自己。”
天草倒很是大方地承认了,金坎子对他简直无语了,只好撇开了头,表示自己懒得搭理。这种时候天草也就不会继续勉强下去,由着他自己沉浸在思绪之中。
金坎子从不过问天草在他沉默养神的时间都干嘛去了,反正时间到了他自己又会回来。他不怕天草害他,觉得这个人如果真要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就不会大费周章地救他。天草不像是个好心的人,却比较多事,管得还很宽,对于这点,金坎子还算有点认知。
“身体如果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该离开了。”
沉默了一阵,他以为天草和往常一样会出去逛下再回来,结果他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金坎子愣了一下,慢慢地回过头来看他。
“留在中原对你而言太过危险,我们要去江南。”
金坎子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不过天草知道他是不愿意离开中原的,毕竟他的师傅玉玑子还在这里,他肯定不会主动离开。天草想着就算到时候要打晕他,也要带他走。
但金坎子没有想太久就问了他一句,“什么时候?”
比起天草想到的那些,金坎子觉得此时此刻就算去找玉玑子也是师傅的负累,不如趁早养好伤。江南来往的人也多,消息灵通,离开中原倒不成问题。只是江南反抗军也不见得就少,但天草既然放心带他去了,就会有十足的把握。
相处这段时日,金坎子已经大致掌握了天草的个性,他虽然喜欢多管闲事,不过凡事也会量力而行,解决麻烦的本事跟惹麻烦的本事不相上下。金坎子想不出他到底哪里来的这么精力去管这些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可终归同这种实际的聪明人打交道总比那些空有满腔热血却自不量力的傻瓜打交道要好许多。
“就这两天吧,我会帮你准备一下,这身六祸穿在你身上实在太过招摇。赶路的话还是不要那么引人注目得好。”
“嗯。”
离开酒坊村那天,前些日子天草请来的那个冰心堂的朋友也来送了。
和金坎子见到他那一天那样,穿着那身红色的涵露,张扬刺目的颜色跟他冷着那张脸并不太搭调。
金坎子并不知道这个冰心堂的弟子的名字,天草对他放心,他就不会过问。
此时此刻,换上了弟子服的他靠在门扉上看着他们两个在前面说话。
那个人对他似乎是有敌意的,不过金坎子的仇人多得大概能从中原一直排到燕丘,对这种对自身构不成威胁的人也就更加不在意了。
“即使你这么做,他也不会领情的。”
“我知道。”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这样一个人,我看你是疯了。”
“他很有趣,这些你不会懂的,你总是这样。”
“天草,你要是栽进去,你就完了,金坎子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妖孽。”
“这是因为你不了解他,裴芝。”
“你要是死了,我不会帮你收尸的。”
“这话我已经听到耳朵起茧了,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放心,要拿我的命,至少要问过我的剑。”
不知道是过分乐观还是事实上天草跟自己同样没心没肺,金坎子总觉得看到他那种爽朗的笑容,实际上是很伤人的。那个叫裴芝的冰心最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像是警告什么的,却再也没有多说,就离开了。
天草回过头,知道他在身后却毫不在意,“走吧,裴芝这些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别看他这样,那天我跟他说要带你去江南的时候他叮嘱了不少事情。”
“我只是考虑路上的麻烦不会少。”
“不会赶太久的路,先把你带去一个地方,那里的主人很有趣,跟我一样。而且没有地方比他那里更安全了。”
天草故作神秘地凑到金坎子身边,却被对方丢来一个厌嫌的表情。
三
“只有一匹马?”金坎子看着天草把紫电牵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第一次他跟对方共乘一匹马是迫不得已,如今他也恢复过来一些了,根本不至于柔弱到连骑马都不会了。
天草看着他脸色不太好,便拍了拍紫电,笑着说,“这马是裴芝好不容易给我们从反抗军那边混出来的,脚程比较快,灵兽也比不上,我不想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
“……”金坎子不吭声了,他知道天草说的是实话,紫电是反抗军里头很贵重的马匹,专门用来传信的,这名字的由来也是因为这马跑得很快,夸张的说法就是如同闪电一般,剎那而过。要混出来这么一匹马,不是给点钱就能了事的。
可他不太愿意跟这个男人有什么过分亲密的接触。他本就不喜欢与人接触,天草尤甚,心里总觉得很奇怪,所以很抗拒。平时天草的手常常没规没矩的他都忍了,这种时候真是分外地……不爽。
尤其当看到天草彷佛是得逞了似的笑容的时候,金坎子的脸更黑了。
“搂下抱下又不会少块肉。再说了,照顾你金大美人这么久,就是给我占点便宜吃点豆腐也不为过呀。还是……”登徒子般带上轻慢的笑意,天草伸手撑在门扉上,靠了过去,神色暧昧,“你怕爱上我呀?”
只差没被对方挑起下巴,左右端详,金坎子再怎么也明白,这个根本就是调戏。于是没好气地横了天草一眼,顺手将他推开,“不是要走吗,那就快点吧。”
天草倒是很懂得什么叫做“见好就收”,大大方方地顺势让开,等金坎子先上马。
一手搂着金坎子的腰,一手握着缰绳,天草还不忘调侃两句,“这腰也称得上是‘小蛮腰’了吧,比起那些爱跳舞的小姑娘简直毫不逊色啊。”
“找死吗?”
“你杀不死我。”
对于这一点,天草总是莫名地自信。金坎子甚至不知道他的自信是怎么来的。就是觉得看着生厌,哪怕这确实是一个事实。
然而,天草倒是没有多余的想法,不是特地要炫耀什么的。金坎子身受重伤,功力恢复不过一两成,完全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而且天草清楚得很,金坎子一直在利用他,包括养伤,包括躲避追兵。
这些都是事实,天草纯粹觉得不需要掩盖。
可金坎子到底是个骄傲的人,虽然形势所逼不得不低头,但心里总是暗自较劲。不过尽管如此,金坎子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讨厌说穿了是很幼稚的行为。而且事实上,天草这个人,金坎子平心而论,倒是很欣赏的。
策马飞奔,天草将金坎子又搂得更紧些,生怕他摔下去似的。
金坎子不自在地试图拉开一点距离,却发现根本不可能。
天草整个身体是贴在了他的背上,一次次撩开了金坎子散下来又被风吹得凌乱的长发,气息全会喷薄在金坎子的颈项上,让他总有一种奇妙的酥麻感。
最后天草干脆将自己的下巴搁到他的肩窝上,侧过头的话,嘴唇就会贴在金坎子脖子上的皮肤上,凉凉的,像细腻的亲吻一样。
金坎子稍微撇开了点头,可这点挣扎完全像是无用功。
反而引来天草的轻笑,“你的头发比你缠人,会挡了我的视线。”
可说话的语气很是轻佻,金坎子向后肘了他一下。
力道并不大,最主要是不想出什么意外,权当是个小小的警告。
在天草看来,这完全就像是邀请一样的挑逗。
无可否认,金坎子对他的吸引力是极大的,自第一眼见面之后,天草对许多人背后的故事都感兴趣,然而对金坎子则是连带这个人,他也十分有兴趣。
他经常会缠着他,淡漠的金坎子最初是不为所动的,次数多了,冷漠的表情就会有变化,有时候是懊恼地瞪他一眼,有时候索性是撇开头不理他,更多的时候金坎子只是沉默,安静地看着他,眼神中对他的反感倒是丝毫不掩饰。
但金坎子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讨厌他,最多就是不喜欢他总是这样地热情,或者说,只是想拒绝他的纠缠。
这种时候往往会让他觉得金坎子给他更大的挑战,他常常以逼出对方不同的表情为乐,甚至有时候不惜向个登徒子似地调戏对方,他发现这方面金坎子真的很能忍,这种忍耐的表情又激发他更大的乐趣。
有时候天草想,他或许本身就是个变态,是金坎子挖掘了他这方面的潜能。
像今天这么亲密的举动,最开始如果说只是心血来潮,此时此刻完全就是被挑动了。
他不着痕迹地改变了握住缰绳的手,然后腾出来一只手抓住了金坎子的手臂,稍微使点力气就将金坎子的身子往旁边拉开了些。
天草大胆得甚至不去看前面的路,而是侧过头去看稍微拉开了点距离的金坎子,对方的脸上有迷惑也有恼怒,他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但你的人显然更加迷人,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上你了。”
这话的最后几乎是连着吻一起停在了金坎子的唇上,他瞪大了双眼,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这么一出神,已经完全被天草主导了。这个吻的本身倒是很温柔的,并且也只是稍微停留了一下,天草的唇就离开了。
可这种事情对于金坎子而言又太过刺激,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感情这回事,只是早在他下定决心跟随师傅一样背叛大荒之后,他就将这些抛诸脑后了。别说是他从来碰过哪一个女子,他几乎连与人接触也很避免,就是不希望有什么联系,产生什么感情,更遑论是跟一名男子?!
有这么一瞬间,他真想把天草给丢打下马。但他还是忍住了。
尽管对方一再逾越,可他不能否认他需要借助天草的力量。
所以,等他冷静下来之后,又继续沉默了。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一再默许,我只会更得寸进尺哦。”
“这样对你没好处,除非你希望我在伤好了之后马上杀了你。”
“真是无情吶,我好歹也是救命恩人啊。”
“省省吧,我不会领情的,你不是清楚得很吗?”
“哈。其实你做人可以更坦诚一点,或者说,更……洒脱一点?”天草想了想,又接着说,“我总觉得你太压抑了,若是个人,怎么能做到真正的无情无爱无心无感,懂得该节制的时候节制,该放纵的时候放纵就行了,你这样简直就是有病。”
金坎子听完,又陷入了沉默,不置可否。
天草倒是不在意,两人一路无话,眼见就到江南了。
大概赶了两天左右的路程,期间只有晚上在驿站休息,清晨又马不停蹄地往天草所说的那个朋友的地方去。
那一天之后,两个人便没怎么说过话,金坎子也不会问天草要去哪里。一直到了乱葬岗附近,天草说差不多要到的时候,金坎子才疑惑起来。
“你的朋友果然很有趣,不仅有趣,还有才,居然住在这种地方?”放眼过去,乱葬岗几乎是妖魔统治的地方,笼罩在一片妖氛当中,来往几乎不见一个活人。
有些凶狠的妖魔甚至就横在路上,对着他们嘶吼,天草倒是很放松,像是笃定那些妖物并不会伤害他们。
事实上,金坎子也不是畏惧,毕竟他与师傅玉玑子背叛大荒以来,所到之处,就是见妖魔比见活人还多的地方,只是他好奇,传闻江南乱葬岗一直处于幽都魔君的掌控之中,即使天草看起来并不是什么正义凛然的侠士,也不至于是个与妖邪为伍的人。
“嗯,没有地方会比这里更安全了,对你而言的话。”经过那些妖魔的时候,那些妖魔果然还是给他们让了道,尽管看起来是稍微不留神就会被它们扑上来撕碎,可终究是那些妖魔并没有作出任何危险的举动威胁他们。
“我想不到你会和幽都的魔君也有交情。”看到这样的情况,金坎子自然也就明白过来,他冷冷冰冰地道,“弈剑听雨阁居然会留你这样的弟子祸害大荒?”
“我早就不是弈剑听雨阁的弟子了,现在该称我为‘孤鹜剑客’。”天草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声音听起来有点迷离,不过顿了顿,他又恢复了往日轻佻的语调,“我跟他自然是有交情的,不过这个是另一个故事了。要听吗?”
“似乎会比你的故事更有趣。”
“真伤心,居然这么说。”完全听不出来是伤感的语气,天草心情又变得好起来,“他的灵魂被封印在了弈剑听雨阁,做一个永远不会醒过来的美梦,而他的肉体则被遗弃在这里,独自统领着这里的妖魔。有时候他会因为太过无聊,故意放出点消息,引那些总是打着正义的旗号又不知死活的侠客过来陪他玩个小小的游戏,如果让他过瘾了,他就会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情,让你去找一个有趣人,看点更有趣的事情。而我则是慕名而来,倒不是因为他放出来的消息,而是弈剑听雨阁沦陷之后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见过那个灵魂。对他的故事很感兴趣,我就特地来这里去与他结交。”
天草所说的这个事,对于金坎子而言也是耳熟能详的,然而早在他们攻陷弈剑听雨阁之前,张凯枫的灵魂就已经被封印了。那是永世地徘徊在弈剑听雨阁里的灵魂,但他像是弈剑听雨阁里一件极为禁忌的事情,金坎子也了解得不多。
“他从前就是弈剑听雨阁里的传说,雪白的正阳袍是他的象征,哪怕是掌门也对他甚为忌惮,我不知道他在弈剑听雨阁真正的存在算什么,不过我想陆南亭会清楚,可惜,这两个当事人,一个喜欢卖关子,另一个则完全避而不谈。”
“你找过陆南亭?”
“没有,怎么可能会去找他。”天草夸张地摇了摇头,“我说了,我已经不是弈剑听雨阁的弟子了,我还去见那些同门作甚,听他们大条道理地数落我吗?”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地方,外头并没有任何妖魔的驻守,这里的妖氛却比任何地方都强大。甚至金坎子受到魔气的影响,潜藏在灵魂深处的心魔又再次蠢蠢欲动。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天草已经跳下了马,抬头发现了他的异样之后,只好伸手将他扶了下来。金坎子没有拒绝,事实上,在这短短的过程里,他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
修习邪影真言必然会遭到心魔反噬,这个是每个太虚弟子必经之路,然而他与金元术在玉玑子的教导下,早就学会了如何控制心魔,他总是能保持着冷静与清醒,不被这些鬼哭狼嚎影响他的心性。
然而,受创的身体,对他的精神不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影响,压制心魔让他耗费比平时更多的力量。他不希望自己最终是心魔反噬,然后入魔,最终疯狂地杀人导致自己死去,这不是他的意愿。
金坎子的骄傲,只允许他为他所坚持的东西而死去。
见他这样,天草索性将他抱了起来,不等金坎子出言反驳,人已经迅速掠入里面。
里头是一个像神坛一般的地方,四个角落都悬浮着美丽的妖物,中间站了个人,穿着雪白的正阳袍,像上天的恩赐一般,他拥有俊美的容颜,倨傲的神色,以及禁忌般的传奇故事。
金坎子抬头,眼前这个就是张凯枫,外头传言中,疯狂的幽都魔君,没有人猜得透他那变幻莫测的心思,他似乎对于将那些自以为正道的人士玩弄于鼓掌之间而感到快乐。
而事实上见到了这个人,金坎子唯一的感觉就是,他像是一个经历了许多的人,跟天草那种天性潇洒满不在乎不同,张凯枫那透彻一切的双眼里,包含了更多东西。
“天草,我觉得你这个人是越来越不值得交陪了,为什么你的麻烦总是要往我这里塞呢?”张凯枫说话的语气倒不像是天草的前辈,倒更加像是天草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天草笑了,那种金坎子最为熟悉的爽朗的笑容,“我是怕你在这里太过寂寞,太过无聊,才变着法给你找乐子,你怎么能说得我像是麻烦制造机似的。”
“哦,看来我还得感谢你。”张凯枫双手抱胸,冷笑三声,目光才落到天草怀里的金坎子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应该是你前些日子救下的金坎子吧?”
“既然你的消息这么灵通,想必不用我多说了。我想让他在这里住上几天,好让我能去单独办点事情,顺道给他找点灵药什么的。”
“哦?”张凯枫挑眉,意思分明是觉得天草把他这里当托管了,他像是这么好心的人吗?
“毕竟,我想不到比你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张凯枫没有说话,双方静默了一阵,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可以啊,不过你别去太久,否则我怕我对这位美人把持不住,然后来个横刀夺爱什么的。”
“哈,金坎子可不是随便调戏的,我怕他生起气来,会忍不住冲到弈剑听雨阁里头把你的灵魂打个魂飞魄散。”
四
天草将金坎子安置在一个山洞里面,虽然看起来有点简陋,除了一张石床以及周围放置了些箱子之外,里头就没有什么东西了。但石床上也铺了兽皮,摸上很柔软,也足够暖和。里头放着的那些箱子,天草说那些是储备粮和衣服什么的,洞口进来隔壁那个瓦缸盛满清水,基本上能在洞里待给三五天不成问题。
金坎子皱了皱,天草对这里的一切熟悉到就像自己家里那样,张凯枫对此也毫不过问,他不禁在想这是否是这个奇异的剑客栖身的地方。
似乎是看出来他的想法,天草将他按在床上,便说,“我曾因为养伤而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与张凯枫成为莫逆之交,也说不定什么就会过来,这些东西就备下了。我居无定所,这算是我待的时间比较长的地方了。”
随即,天草又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将些器皿弄了出来,就搁在另一个箱子上。“这些东西虽然我用过,你就将就点吧。食物在另一个箱子,都是些干粮,如果吃不惯等我回来之后,再补偿你也可以。”
“不必了。”
“似乎除了修行以及帮助你师父,你总是表现得那么无欲无求的。”天草耸了耸肩,摊开手,故作无奈。
金坎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他了。
不过通常天草都不会在意,他看了看周围,觉得一切都安顿好了,就拍了拍手,一副很满意的样子走到金坎子的身边,换来对方一个不耐的表情。
天草伸手捧起了他的脸。金坎子这张脸真是好看,尤其是眉心那点朱红,明明该是入魔的证明,却妖异得美丽,他俯下身去亲吻那个印记,金坎子再一次失神。
“雨季到来之前,我回来接你的。如果你待在这里不走出去,魔气对你的影响不会很大。等我回来。”
这种时候,天草给人的感觉总是又温柔又霸道,让金坎子有点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该给对方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便又是不言不语。
对于天草的亲近,抚心自问,金坎子并不反感,却也谈不上喜欢。这一辈子,大概也只有天草敢对他这么逾越,偏偏他又奈他不何,所以,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因为这种对方带给他的挫败让他不爽。
想到这里,金坎子便瞪了那人一眼,却换来了对方更迷人的笑容,像是故意似的,可他又不是女子,自然不会为之着迷,只是用更冰冷的声音说了一句,“要滚就赶紧吧,我暂时也不想见到你。”
“哈,有人对你说过么,你生气的样子总是特别好看。”
“……”
天草几乎是被打出来。正确点说来,应该是被东西砸出来的。
张凯枫看着他几分狼狈却明显更多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就笑了他两句。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冷冷冰冰的样子,跟那些人对峙,后来相处下来,我总觉得,如果是人的话,为什么可以做到像是无心无情的样子。结果发现他这个人原来是压抑成习惯了,就像是病一样。”
“所以,你就变着法地惹他生气?”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就像你总是喜欢用‘十八年前君何愧’去刺激那个人一样。”天草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张凯枫,对方倒是很大方地点头承认,“不过可惜,你我都无缘得见。”
“我猜得到。”
“我也能猜到啊,总是没有亲眼见到得好,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让金坎子去问问看,然后我悄悄躲在附近看。”
“接下来,该是回来好向我炫耀吗?”
张凯枫摇了摇头,天草总是像个孩子,他很强大,可以随心所欲做他爱做的事情,所以其实弈剑听雨阁并不适合他。
即使弈剑听雨阁的弟子大多洒脱阔达,但心中对正邪善恶也有一个绝对的标准。不过,天草这种,像是天生就这般没心没肺,大善或者大恶在他看来,还抵不过“有趣”二字。凡事随性而为,随性而至,也难怪弈剑听雨阁终究容不下他。
“哈。”天草轻轻一笑,算是默认了张凯枫这个善意的玩笑,“里面的人就拜托你了,雨季来临之前我定会赶回来的,江南的雨季总是缠绵得很。”
和天草一样,张凯枫很清楚,雨季到来之后,乱葬岗就不适合留人养伤了,魔气会伴随着水汽扩散在每一个角落,包括他所在的地方。这里会变得湿冷,又压抑,对于他一具空壳或许没什么影响,对活人总是要命的。
“很少见你这么关心一个人。”
“本来可以回答你,我不喜欢半途而废,送佛也要送到西。不过,我现在确实有那么一点喜欢他了。”
“因为很有趣?”
“或许。”
天草不在的时候,金坎子也会下床走动,偶尔还会走出去。
张凯枫控制着这个地方,果然无人敢闯,他在这里很安心,却也没有长留的打算。他有时候目光会不由自主地移向外面,张凯枫问他是不是想天草了,金坎子则沉默。
其实他真的没有想过天草,反正他说会在雨季前回来的,金坎子也信了。
这点也很奇怪,玉玑子总是教导他,不要轻易地相信别人,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别人的手上,太虚观的弟子,第一件必须学会的就是,凡事都要靠自己去完成。
在这世上,大概只有两种东西不会背叛他们,一个是死人,一个就是与他们定下契约的通灵神兽。
可金坎子却总是对天草很是放心,这种放心还是没有任何疑虑的,就想着“反正是这样了”,对于这种感觉,金坎子也觉得很诡异。
而且这种下意识的举动除了信任,就还有像张凯枫说的,看着他的样子就像等待着谁回来那样,下意识的期盼。
金坎子也不喜欢身体以及感觉在他控制的范围之外作出让他自己也感到困惑的事情来。会让他有种更微妙的不快,总觉得天草对他而言,真是一个让人懊恼的存在。
不过并没有让金坎子等多久,大概五六天的时间,天草就回来了。
正好金坎子也借着这段时间养伤,连青麟都能召唤出来了,靠着青麟的帮助,他身子好了不少,脸色比这之前,也好了很多,至少,天草见到他的时候,已经不是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那种感觉了。
“既然你的身体好多了,我们也该上路了。”
天草回来之后,歇息了一晚,便又准备带着金坎子离开了。
金坎子也由着他,他并没有过问天草这些天去做了些什么,也没有对下一个目的地多问什么。说完全不感兴趣是骗人的,只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等伤痊愈了,他一定会甩开天草,回去找玉玑子,继续帮助他完成未完的事业。
所以,现在没有必要让彼此有更多的交集。
在一切都乱序之前,金坎子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杜绝天草对他的影响继续扩大。
“我们先去流云渡。”
“你想出海?”
“不,你的伤并不是真正好了,只是稍微有点起色,最好还是别在海上颠簸。流云渡几乎是江南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了,消息比较灵通,我们可以去打听点消息,然后再前往木渎镇。”天草很自然地伸手为金坎子拨开额前的头发,却被对方一下子拍开,“而且,我之前处理的事情还有点后续,到了那里就能知道结果了。”
拍掉的手,顺势便将金坎子环在了怀里,金坎子觉得这个人豆腐似乎是越吃越大,便宜越占越顺手了。瞪了他一眼,他试图挣脱,可惜武力值而言,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便放弃了浪费力气。
天草得逞了似的将人搂得更紧些,将下巴搁在对方的肩窝上,蹭了蹭。“这几天我在路上的时候一直想你。像是这样抱着你,有一种得偿所愿的感觉。”言辞之间,还带着很是满意的赞叹。
这回,金坎子总算没有失神,他在想,如果可以,能海扁天草一顿,他也会有一种得偿所愿的感觉。
“……”
五
在流云渡客栈安顿下来,天草便要出门了。留金坎子一个人在客栈,他似乎从来都很放心,甚至房间也是要了两间。像是完全不介意金坎子会逃走。
虽然金坎子暂时也没有要走的打算,天草对于他而言尚有利用的价值,他没有必要拖着伤重的身体出去跟那些自诩为正道人士的拼命去。可他总归是有点好奇。
“怕你逃走?”天草关上了房门,看着靠在柱子边上的金坎子看着楼下来往的人,流云渡不愧是江南一大重镇,不仅是江湖上的,还有王朝以及商旅,从进入这家店以来,他们已经听说关于中原不少消息的。最轰动的自然莫过于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孤鹜剑客把恶名昭彰的金坎子给救了。“为什么要怕,你现在又打不过我,自然逃不掉。”
天草总是在这种时候莫名地自信,让人厌恶的嘴脸,金坎子沉默不语,但转身就想回房。却恰好被天草拉住,“你的伤还没有好呢,安分点。”
“哼,你该庆幸我暂时没有疯狂到要一剑捅死你。”挣脱了天草的手,金坎子头也不回地进了房。
留在原地的天草无辜地叹了口气,他怎么觉得金坎子的脾气好像越来越差了?
天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出门之前让掌柜给他们留了张桌子,他选的位置比较角落,却能一眼看到门口以及整个大堂。
他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金坎子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慢慢地喝着茶,目光倒是很锐利,警惕着四周。
虽然金坎子穿上了很普通的弟子服,头发也放了下来,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许多。但见过金坎子的,却几乎是不可能认不出这张脸。
天草径自走了过去,坐在了金坎子隔壁,“点菜了吗?”
“嗯。”放下茶杯,金坎子的眼神却并未落在天草身上。顺着他的目光,天草发现他一直在盯着入门右手边那张桌子,几个穿着打扮都像是八大门派弟子的人。
“听到些什么了?”
“他们追到江南了,虽然在乱葬岗失了我们的踪迹,但看起来并没有放弃。”
“没关系,反正你的事情我管定了,要从我手上要人,就先问过我这把剑。”天草无所谓地笑了笑,转过头,他看着金坎子,“你不好奇我今天去哪里了吗?”
“以你的个性,除了多管闲事我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哈,我该说你这么了解我,是我的荣幸吗?”天草歪着头,金坎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目光,“救你之前啊,我本来是去中原劫囚的。有一对兄弟,弟弟被个狗官栽赃陷害了,哥哥为了救这个弟弟东奔西走,后来呢,就遇上了我。救了弟弟之后,我将他托付给一个要出海的朋友,让他将他送出去。然后回头路上就遇见你了。前几天我就是去安排把哥哥也送出去和弟弟团聚的。”
“哦,你讲这个事情是为了表现你居然是个古道热肠的大侠吗?”金坎子抬眼,笑容有些冷,像是嘲讽一般。
“有趣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哥哥和弟弟的故事打动了我,你知道吗,这对兄弟曾经是反抗军里头的一员,哥哥甚至是反抗军里威望不小的一位将领。然而,他却甘愿为了被妖魔所伤的弟弟,放弃了他的战功,他的荣耀,他的一切。到头来,却因为一个欺压百姓的狗官,而让弟弟身陷死囚,他却无能为力。如果他当时还是将领的话,或许弟弟就不需要遭受这些了,虽然面对战争,和妖魔相比。似乎人类更为可怕。”
“事实如此。”
“但有一点总是不会变的,哥哥认为,如果他足够强大了,那么未来面对的无论是什么,也无法伤害到他所想要保护的人了。”
“在这样的世道,只有强者才会让人屈服,而弱者,或许还是死了比较好。”
“强者不是让人屈服的,而会让人折服。”天草想了想,“而弱者,只要有心,他终究会成为一名强者。”
金坎子侧过头,看着他,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天草是个奇特的人,他似乎在一遍遍地经历不同的人生,藉由他人的故事,可永远看不透这个人究竟是追求什么。“你想成为一名强者吗?”
“不,显然的,我已经是了。”
“……”
后来几天,天草时常会离开客栈,金坎子则闭门不出。天草上次带回来的药材确实对他的身体有所帮助,他发现不仅是他的伤势有了起色,好了大半,连功体也渐渐复原。大概再过些时日,他就能摆脱像现在这样困窘的状况了。
和天草分道扬镳,是一早注定好的事情。
虽然至今也不明白天草救他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不过金坎子觉得他也不必去了解。
反正他既然说他是路过了要多管闲事,那么金坎子也不认为自己欠他什么。
足不出户的日子,像是回到了昔日在云麓仙居。那时候他镇守这座空城,总有企图夺回门派的人不断闯入,他并不喜欢总是浪费多余的力气,所以就藉由一层层地守卫消耗那些人的精力,等闯到他的房前,几乎已经是不用多费劲就能清除掉了。
那段日子,他总有很多空余的时间。他对云麓这个门派完全一点感觉都没有,镇守这里,只是为了师傅的交代,也从来不会认为那些被禁锢了的灵魂可怜,到底是可利用的工具,否则连灵魂也不需要存在了。
但他还是会稍微逛一下,权当宅得久了,稍微舒活下筋骨。
可心里最惦念的地方,仍然是最初的太虚观。
他从不承认他和师傅是背叛了太虚观,他坚持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太虚观而努力。
至于大荒的其它人,他们的死活似乎跟他都没什么关系。
有时候,连天草都会觉得,金坎子是个冷酷无情到了极点的人,然而很快又会否决了这个说法,因为与其说他冷酷无情,不如说其它的一切,都不如他心中所坚持的东西那样重要。
所以,为了他所坚持的坚持,金坎子能利用身边的一切。
他们两个人都清楚的很,彼此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恩情不恩情的,天草心甘情愿,金坎子理所当然。说到底,都是各自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罢了。
然而,总有那么一些时候,金坎子的想法也会出现了动摇。他到底是个活着的有心跳有情感的人,对于天草,他常常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矛盾,以至于他见到这个人就觉得莫名地烦躁,却并不是真正地讨厌。
“帮我做件事情吧。”吃饭的时候,天草笑瞇瞇地托着腮看着他,精灵的目光里似乎狡黠地算计着什么,金坎子皱了皱眉。“这个事情只有你才能帮我。你放心,不会有危险的,而且你会看到很有趣的东西,怎么样?”
“……”金坎子没有搭腔,他不满天草的地方还有这一点,这个人似乎有管不完的闲事,虽然并没有过问天草这些天都出去是因为什么,但对于他的了解,金坎子还是有点自信,八成也是遇到什么闲事皮痒了。
可这种终归是别人的事情,金坎子自然无权过问什么。然而如意算盘打到他的头上来,则另当别论了。
什么时候他金坎子有闲心到会像天草那样没事吃饱了撑着了?
“真的不难的,你只需要去见一个人,然后跟他说一句话,就可以了。”
金坎子挑眉,“你怎么不自己去?”
“咳……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与他见面。”天草笑容稍微僵硬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过来,“反正你没事也是待在客栈里,不出去晒晒太阳,小心发霉啊。”
“不劳费心。”
“哎,谁叫我救了你呢,总是要尽心尽力把你照顾得好好的,我才不会和我的良心过不去呀。”
天草一副“我很好人”的样子注视着金坎子,金坎子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按奈住自己想要暴打天草一遍的心,冷笑道,“哦,那我还要感谢你的‘尽心尽力’了?”
“谢就不敢当,你就去那个人面前帮我带句话就好了。距离这里也不远,前面东海之滨就是了,当出门散个步怎么样?”
“……”
“别这么看着我,我会以为你爱上我的。”天草笑嘻嘻地凑过去,蜻蜓点水地在金坎子唇上留下了个吻,这下,金坎子终于没忍住,一拳就砸在了天草的脸上。
结果,金坎子还是跟着天草去了东海之滨。天草一边骑着灵兽一边捂着嘴角,大概就是抱怨着什么“打人不打脸”“金坎子你真暴力”什么的,不过全程金坎子都冷着一张脸,没去搭理他。
其实金坎子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抽了才会一大早在天草过来自己房里找他的时候,就糊里胡涂应下了。他归结于昨晚天草对他一直死缠烂打的请求,导致他连睡觉都做了个噩梦,睡眠不足造成的。
总归一切的错都是天草这个人的错。金坎子一边自我厌恶,一边对天草咬牙切齿。大概功体完全恢复过来了,他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让天草清楚,玉玑子的首席弟子之所以是首席,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冷静下来想了想,他以前不至于这么管不住自己的脾气。
金坎子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冷静淡漠的,他不知道自己原来还能有这么暴躁的一面。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他意识到即使自己刻意控制过了,但有些东西还是照样脱轨。
等到了天草所说的地方,金坎子愣是自己出神了许久,也没反应。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草已经不见人影了。虽然知道对方肯定是在附近的,但金坎子放弃寻找。
他既然不愿意见那个人,自然就不会出现。
认命地走上前去,打听了一下陆南亭在哪里,便有一位身穿玄嚣袍的弈剑听雨阁弟子向他走了过来。
这人看来谦和稳重,身边跟着两名弟子又那么尊敬的样子,想必就是天草要找的陆南亭了。金坎子稍微打量了一下,如果说天草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那么陆南亭更像一把内敛的神兵,尽管他周遭的气息都是平和的,但隐约之间还是被他察觉了出来。
“不知这位朋友找陆某何事?”
“有人托我带一句话给你。”
陆南亭的脸色稍微一僵,却仍是十分客气地问,“不知道是哪位朋友的嘱咐?”
“十八年前,君有何愧?此话出自谁人之口,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只见陆南亭脸色变得糟糕起来,甚至可以说是霎时间面若死灰,身旁的弟子向他投来凛冽的目光,像是警告。却因为陆南亭什么都没说,便识相地闭嘴不谈。
良久,陆南亭才缓缓道,“谢谢你帮我传话。”
“不必客气。”才说完,金坎子扭头便要离去,心里对天草这种行径实在嗤之以鼻,这种表情如果都能算是有趣的话,那么天草这个人,简直是相当地恶趣味。
六
离去的时候,金坎子忍不住回过头,陆南亭仍然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倒是他身边的弟子,向他投来了不善的目光。
金坎子也不放心上。八大门派对他心怀怨恨的人多了去,这些人还不入他的眼。
反正再多的恨意也不会比他亲手杀死的那些人来得多。
走回去的时候,路上就遇到等他的天草,闲散地靠在石头边上,阳光底下,他整个人大半个身子都笼在了石头的阴影里,金坎子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
金坎子站定在他的身边,天草侧过头去看他,笑容和平常无异,只是感觉目光有些游移,“怎么样,他的表情是不是很有趣?”
“无聊至极。”
“诶,怎么会?”天草故作夸张的表情,一副“我绝对没有欺骗你”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金坎子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冷,又带点睥睨,“你这个人,无聊至极。”
“哈哈哈,怎么说,你还是见到了。”天草歪着头,想了想,“你知道为什么他对这句话这么在意吗?不是因为他真的做了对不起张凯枫的事情,而是他这个人一直都很听话,他是师傅的好弟子,从来都是。”
“我没兴趣听你说门派的秘史。”
“你从来都不关心别人的故事,你真是一个很自我的人。”
“……”金坎子沉默了一阵,确实,这么多年,他对外界的事情总是不闻不问,他始终是玉玑子引以为傲的大弟子,是太虚观里同门仰望的典范,以前他一直潜心修行,现在他一心一意为成就师傅的宏图霸业。这条路上,他总觉得他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可以分出来给任何的人。但第一次有人提出来,他是个很自我的人。“或许,是因为你希望从别人身上找些什么,而我不需要。”
这一次,换来天草认真地审视眼前这个人。金坎子不是他见过最冷漠的人,但他总是很好地将全部的好奇都收敛起来,只关心他所关心,专注他所专注,以至于看起来总是那么漠然。事实上,又有一些不同,某程度甚至可以说,金坎子即使在这个天下大势朝着傻瓜型方面前进发展的时代里,仍然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
又静默了一阵,天草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好摸了摸鼻子,说“回去吧”。
金坎子召唤出了白泽,回过头,原先跟在陆南亭身边的几个弟子已经追了过来,他皱了皱眉,难道这点小事还值得特地追出来问?看陆南亭的样子,似乎他不会是第一个问的,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问的。
见他愣在那里,天草有些疑惑,“怎那么……”话音未落,那些弈剑弟子都率先将他们两人给围了起来,人数不多,就是这么五六个,为首的是个穿烈风袍的弟子,大概都是陆南亭带上来的。
金坎子低垂眼睫,穿着一身洗得干净的灰白弟子服,散下来的头发恰好掩去了他眉心的那点朱红,他看起来到真像是温和无害的普通太虚弟子而已。
事实上,他已经暗自思付,是不是要让这些人血溅三尺了。可惜,天草肯定不会让他这么做,这个人从救他的第二天开始,就很明确地说过了,他的事他会管到底,但在他面前杀人就绝无可能。
天草显然也不会是个特别正义的人,但他总是有他可笑的坚持,比如像这样的,为了那些无辜的人,也为了减轻他的杀孽。
天草回过头,惊讶的反而是为首的那个弈剑弟子,“师叔?!”
金坎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眼神里也闪过一丝动摇的天草,这场意外的重逢,总是让人觉得比那些无聊闲事来得要更有趣些。
天草自云麓仙居救走他的消息,几乎已经传遍了反抗军。想必即使是东海之滨的弈剑弟子也略有耳闻,金坎子毫不意外地看到那些弈剑弟子从惊讶到憎恶,惊讶是给天草的,憎恶却是给他的。
“师叔,你当真要与妖邪为伍?!”
天草并没有回答,却稍微站前了一步,不着痕迹地将金坎子挡到在了身后。
这种保护者的姿态让金坎子感到了不悦,他觉得他完全没有虚弱到连几个后辈都不如,然而他很快地就发现了,与其说天草是保护了他,不如说是维护那些不长眼睛的弟子们。
比起会手下留情的天草,杀人不眨眼的金坎子才是真正可怕的存在。
“师叔,当初你离开弈剑听雨阁,我们从来没有将你当作叛徒,可是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你的师门吗?作为弈剑听雨阁的弟子,不是应该匡扶正义,除魔卫道,你居然救了金坎子这个大魔头,还与八大门派联合的反抗军为敌,你是疯了吗?已经忘记你作为弈剑听雨阁弟子的那份责任了吗!?”
面对指责,天草一直沉默,却收起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不算是认真肃穆,就是让人隐约感到气愤有点凝重。等那些人数落完一轮,天草才慢慢开口,像是苦笑着说出来的话,“……我已经不是弈剑听雨阁的弟子了。”
“你是铁了心要背叛师门?!”
“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如此而已。”这话倒有几分是说给天草自己听的,不过在那群孩子听来,却是大逆不道。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许多了,谈判不成,只好开打。
以天草的实力,对付这几个人根本就是不费吹灰之力,但天草都没有下重手,只是稍微让他们昏迷过去,就算了。
召唤了灵兽,天草第一次催促金坎子速速离开此地。似乎连流云度他也不少久留,一进客栈,他已经准备收拾东西要再上路了。
金坎子默默地看着他所做的一切,这种程度都称得上是落荒而逃了。
天草看来并不是这么容易就选择逃避的人,弈剑听雨阁那几个小弟子所说的话,带给他的打击,看来还真的是蛮大的。
“我们去桃溪,那里清净些,村民们也很热情,我们可以在那里待到你伤好了,去中原,或者想去幽州,都可以。”
见金坎子进来,天草便跟他说了一下大致的行程,金坎子没有搭话,只是坐在一边。
天草对他这个举动似乎有些意外,笑了笑,“怎么,今天金坎子也有兴趣陪我?”
“你在弈剑听雨阁发生了什么?”
金坎子问得很随意,他的目光甚至流连在窗外的树枝桠上。
然而天草却出乎他意料地沉默,金坎子回过头,天草看着他,敛起了笑容,甚至有些微微拧起了眉头。
结果他还是笑了笑,很随和的笑容,就和平时一样,还带了点轻佻,“哎,总算想稍微增进一下彼此的了解吗?”
金坎子皱着眉头,他不喜欢天草总是用这种态度来对待他,有时候他觉得是调戏,现在则是敷衍。虽然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就想问了,不过他也不是什么扭捏的人。
见金坎子没有想搭理这话的意思,天草也没继续自讨没趣。
“自我懂事以来,就待在弈剑听雨阁了,我以为我会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可总觉得不合适,哪里不合适我以前说不上来,后来离开了才发现,大抵只是看起来大家的理念差不多,事实上各自有各自的坚持。”
天草将剑取下来,用毛巾慢慢地擦拭着,金坎子看着他的动作,觉得这一瞬,天草的表情变得柔和下来。
“弈剑听雨阁不适合我。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彻底的对与错的概念,我觉得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善恶之分,正义与否也只是看自己坚持的是什么。比如在你看来,完成你师傅所做的,就是你的正义,而除魔卫道就是弈剑听雨阁的正义那样,都没个准则。”
天草摇了摇头,神色变得迷惑起来,他看着金坎子却又不像在看着他,目光一下子落到很远的地方,连声音都显得有点迷离,“大概我一直就在找属于自己的准则?”
最后,他把擦完的剑,放到一边,然后再侧过头去看金坎子,神色已经恢复到和往常那样,只是笑容里多了些什么,金坎子看不透。
“我觉得你今天和平时不一样,在担心我吗?”
并不是需要答案,天草此时看起来心情像是比方才好了很多,他甚至从容地站了起来,向金坎子走了过去。这种居高临下的俯视让金坎子觉得自己并不喜欢,不过天草已经俯下身来,手撑在椅背上。
金坎子本能地觉得这个人男人全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可天草巧妙地封锁了他所有的退路,“如果是安慰我的话,我觉得你有更好的方法。”
七
金坎子并没有动,甚至在天草凑近,几乎鼻尖相抵了,他也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
天草有些轻佻地挑起了金坎子的下颔,他笑道,“我给你一次拒绝的机会。”
平时相处,天草时不时开这样的玩笑,金坎子总是由着他,反正他很清楚什么叫见好就收,但看现在天草的意思,似乎并不只是一个玩笑。
他皱了皱眉头,“你想做什么?”
“想要你……”天草故意靠得更近,金坎子稍微后仰了一下,“安慰我。”
“你认为你现在还需要别人的安慰吗?”
“是不需要。”天草倒是十分大方地承认了,如同耍赖,“但需要你的安慰。”
金坎子一脸懒得理他的样子,伸手就要将人推开。
天草却更快一步地抓住他的手腕,“别动。”
“你到底要做什么?”瞪着天草,金坎子眼中闪过了一丝杀意,他讨厌这种被控制的感觉,尤其是对方是天草,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是真的看这个人不顺眼,但总有这么些时候,他会觉得很烦躁,想杀掉天草。
对于金坎子毫不掩饰的杀意,天草倒不放在心上,他只是觉得很有趣。金坎子恼怒于他的行为,却由始至终都不明白天草此时此刻内心真正所想的——他想拥有这个人。拥有这个眼底里都没有太都欲望,对于这个世界一直那么纯粹执着的人。
天草和金坎子不一样。
他在这个世间总是显得漫无目的,但他向来遵从自己的欲望,也大概是从来不受这些东西的束缚,他才可以这样子。金坎子同样不受世间是非黑白箝制,但这个人总是压抑自己,压抑得快忘记了,其实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所以,天草还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他去解金坎子的腰带。
一勾,一拉,一扯,洗得泛白的弟子服腰带就这么落在了天草的手上,金坎子的弟子袍也随即散开。
金坎子先是对于天草行为的一愣,就在这出神之际,天草就已经迅速擒住了他的双手,绑了起来。尽管是一个活结,不过金坎子肯定解不开。这是天草的自信。
“你怕我杀了你,还是怕我逃走?”
“都怕。”天草正经八百地回答,然后他居然将金坎子整个打横抱了起来,丢到了床上,“如果你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的话。”
金坎子固然是对天草的行为表示疑惑,却仍然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信任着天草并不会伤害他,直到天草将他按在了床上压上来的瞬间,他承认,他对着天草,仍然是放心的。
“你……?!”第一个吻落下的时候,金坎子终于意识到天草究竟想做什么了,尽管他确实不曾接触过这种事情,可他还是知道,但显然,之前一系列的行为,或许在男人的眼中已经成了他默许他这么为所欲为了。
金坎子已经不是恼怒,他觉得天草平时如果只是玩笑也就罢了,可这种事情简直就像来羞辱他一样。他并非女子,不是给天草来泄欲的,如果眼神是刀,或许天草就在这个剎那间死几百次了。
可并没有,金坎子被人按在了床上,这个人却温柔地覆上了他的唇,不同于往日那种浅尝辄止的吻,男人含吮着他的唇,用牙齿轻轻地啃咬着,牙尖制造出一种细细的麻麻的感觉,金坎子只觉得要推拒,想用舌头顶开,却正中对方下怀。
天草用舌尖顺着撬开了他的牙关,然后霸道地探住了他的舌,一种更为深入索取的姿态,逼着他与自己唇舌交缠。
心里头一发狠,就咬上了对方的舌头,口腔之中,立刻蔓延出淡淡的血腥气,可天草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他,一边以侵略者的姿态深入,一边又像情人一样温柔安抚。
金坎子无法抗拒之下,呼吸变得急促,这个没完没了的深吻甚至将他整个人都要吞噬了一般。直到这一刻,金坎子才明白,难怪天草平日那些看起来像玩笑般儿戏。
天草的吻,真的会在缠绵之间,让人觉得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金坎子一方面抗拒着,另一方面又难以抗拒地沉沦,他的心头不禁感到一阵慌乱。
天草只是用一只手拥紧了他,另一只手伸到层层迭迭的衣物里头,抚上了金坎子的肌肤,他的手指很灵活,被他触碰的地方像是被什么燃烧了起来一样,金坎子觉得整个身体里都莫名地开始发热。
被吻得呼吸都变得更加凌乱,他不禁低哼了一声,天草才稍微地放过了他,双唇分离之际还拉出了暧昧的银丝,金坎子想推开他,或者质问他的时候,却意识到自己的手是被绑起来的,而天草又凑过来,接着还是绵长的一个吻,彷佛是要榨干他肺部的空气。
八
像是一场惨烈的决斗,金坎子已经耗尽所有力气。他趴在了天草的身上,头枕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当是依靠,平缓着自己的呼吸。
天草侧过头去看他,这人一向淡漠的瞳孔里弥漫开涣散与疲惫的神色,他怔怔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天草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黑色的长发,指尖穿梭在柔软的发间,没有问他。
金坎子没有因为这个事情而生气,尽管不排除其实他现在只是没有生气的力气。
不过天草还是决定享受一下彻底占有了这个人的余韵。
安静了许久,金坎子忽然他抬头看着天草,这个男人有一种俊美的脸,和一头肆意又张扬的红发,他总是带着满不在乎的表情,连笑容都漫不经心。却在这一刻,他沉默而温柔地搂着他,给他理顺乌黑的长发,他似乎正闭着眼,眼睫下投下一片阴影,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他顿时觉得,他气不起来。
无论对方出于何种的目的,又或者一如当日救他那样,就是想做便这么做了,金坎子心中多少的不甘与愤恨,在这一个瞬间都消散无踪。
他本应该想着,在自己伤愈之后,将这个男人斩于剑下的。
可终究他内心此刻一片空茫,或者说,已经被搅成了一团。
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天草睁开了眼,微笑地望着他,“早些休息吧。”说着,轻轻地吻上了他额上的印记,这个吻,比之以往所有的,都要更轻柔而珍重。让金坎子又是一阵失神。
九
昨晚天草在金坎子昏昏欲睡的时候还帮他清理身体,收拾善后,等弄完之后,金坎子已经累得睡死过去了,就是今天他抱着人上马车的时候,对方也没有醒过来。
等金坎子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路上颠簸了大半日了。
马车里头垫皮毛和软垫,天草还将人给搂住,所以金坎子并没有觉得不适,就是感觉到很累,身子骨隐约有些酸痛。他懊恼这种事情真是进行过程固然是仙境,事后简直就是炼狱。尽管不得不承认天草的技术太好,他第一次了解欲望能让人这么享受,可他还是有点不甘心,有一种白白便宜了对方的感觉。
而另一方面他又发现了自己对于天草总是这么下意识地交付信任,心里头会有点奇异的感觉。即使之前他就已经明白,他对天草是很放心的。但那种放心最多就归为“反正是这样了”。
可他竟然能在对方身边睡得那么沉,甚至连一个梦也没有,他就知道,并不仅仅只是这样,他对天草的信任,已经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了。
他不知道这种情况是不是就是他所最不愿意面对的一种,一路上他都想刻意地拉开与天草的距离,划出一条线,阻隔对方的热情,也阻隔自己的响应。但他还是不知不觉地让自己的感觉跟着天草走。
从最初只是动怒,生气,烦躁,到不经意的想念和信任,还有昨天晚上……他不想说自己是屈服了欲望,但他确实是顺从了天草的索求并且自己也索求了对方。
有些东西已然脱轨了,是他所无法控制的。
他相信天草也是如此。
如果最初救他只是因为他的多管闲事,戏弄他只是因为觉得有趣,但天草昨晚表现出来的完全已经不是纯粹地发泄自己欲望,而是将他当成了一个喜欢的人去对待,金坎子还是能感觉得到,他自己于天草,和其它人于天草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他心里对这样的认知感到高兴,天知道他多久都没有这种“高兴”的心情了。
正如天草所说,他一直压抑着自己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欲求,所以天草才锲而不舍地缠着他,如今,当真如天草所愿那般,他的欲求他的情感全被这个男人给激发出来了,这曾是他之前最担心的事情,而此时此刻,他靠在男人的怀里的时候,却竟然觉得,或许这样也可以。
天草是察觉到金坎子已经醒过来了,但他依旧在闭目养神。
一晌贪欢之后,对方到现在表现出来的都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天草都怀疑是不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
即使金坎子的确不是自己的对手,可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喜欢对方的,对于自己喜欢的人,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天草都认为自己该珍重对方。
所以,如果真的等金坎子恢复过来找他算账,天草就算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了。
天草是清楚得很,金坎子无情无欲起来,真的很可怕,他随时是准备着对方翻脸不认人的,因为金坎子就是这么冷漠的人,除了他本身专注的东西,其它一切都不入他的眼也不入他的心。
以前他是清楚地认知到这一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总是时刻有防备,可现在不一样了,金坎子是他喜欢的人,他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像防贼那样防着对方。
喜欢这种心情本来就该是全心全意的。对于这种事情,天草倒是一直都很坚持。
只是从来都不曾有过像金坎子这样的人,让他那么在意过。
偏偏金坎子这个人狠起来要比他更没心没肺得多。
但天草也很明白,感情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对等的。
他从前虽不曾经历过,然而他却遇到过很多这样类似的事情。
因此,他甚至没有不甘或者怨怼,他只是考虑等金坎子的伤养好了,自己要不要就先来个不辞而别,省得哪天一醒过来就要被坎金剑指着鼻子。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地到了桃溪。
金坎子下了马车,发现这里确实是个美丽的地方,满目的桃花妖娆,落了一地浅粉,有风拂来的时候,甚至有几多花落在了他的身上。
天草见了,便为抬手给他拂去了衣上的花,动作再自然轻柔不过了。
金坎子转过头去看着他,这个男人只是安静地笑。
这时候,有位小姑娘远远地看见他们,欢喜地叫了一声“天草哥”就跑了过来,天草介绍,那是村长的女儿,他曾经救过她一命。金坎子瞥了他一眼,大致意思是“又是多管闲事的后果”,天草只好摸了摸鼻子。
不过,金坎子心里却是觉得,也是因为天草这样,他才能交游广阔遍布大荒吧。
做这种事情的心情他永远都不能理解,也自然没有办法像天草那样,走到哪里都能依靠朋友,太虚弟子本来就奉行凡事都要依靠自己的准测。
那个小姑娘跑到他们跟前,见了天草,已经涨红了一张脸,“天草哥来桃溪玩吗?”
“不算。”天草摇了摇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金坎子,“我朋友受了点伤,我想要个清静的地方给他养伤。”
“这样啊……”小姑娘顺着天草的目光看向金坎子,发现这个人虽然生得俊美,但不知道为什么神色却淡漠,有一种冷冷冰冰的感觉,她小心地瞄了两眼之后,又看回天草,“没问题,你上次住的小屋子我们还帮你留着呢。爹爹说有机会一定要感谢天草哥。”
“那就替我去谢谢村长。”天草伸手去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笑得十分爽朗,反倒是让小姑娘一整个人僵立在原地,脸更红了,金坎子一看就知道,这姑娘八成是爱上了天草这种行侠仗义的剑侠了,可天草显然一点都不察觉,只当对方是小妹妹似的,“对了,我这朋友需要清静,你让村民不要来打扰,如果有人来找我们,也不要说出去,否则我就有麻烦了。”
一听到天草说会有麻烦,小姑娘急忙点头,“知道的,我一定嘱咐他们不要说出去,是……坏人在找你的朋友吗?”
天草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啊,那么小,就别管外头的事了。”
结果这两人又嘘寒问暖了一番,天草才领着金坎子去了从前住的地方。
屋子还算干净整洁,看来是时不时有人打扫的,金坎子环顾了四周,大抵是刚才那位小姑娘的杰作,一直盼着她的天草哥什么时候还会回来一趟。
可惜的是,如果不是要换个地方躲开那些弈剑听雨阁的人,带着他来养伤,天草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记得桃溪这个小姑娘,有些人,就是在他身后等他一辈子,他不入心就是不入心。
天草进屋之后,就开始收拾这个屋子,却让金坎子坐在一边。金坎子从来对这种事情都是受之泰然的,尽管他没有虚弱到这种地步,不过他也不想去帮天草的忙。因为他知道天草肯定是不肯的。
天草确实顾及到金坎子的体力,尽管昨晚一时情动要了对方,不过天草还是记得金坎子还有伤在身,经不起这么折腾的,所以都没有说失了理智。今天又奔波了一路,尽管金坎子都睡了大半天了,但此时此刻看起来,他也不算太过精神。
等他整理好床铺弄好被褥之后,他让金坎子先上床躺一会儿。“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找吃的。”金坎子却没有动,一直就这么看着天草,然而却是用一种相对温柔的目光,天草被他这么看了一会儿,便笑了笑,“如果不想休息,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到外面走走。”
“嗯。”
他们沿着河边一直向渡口走去,两岸桃花开得极为灿烂,有风吹来的时候,大片大片粉色就会纷然落下,像桃花雨似的,十分漂亮。
天草和金坎子并肩走着,两个人都走得很慢,脚步很轻,怕是惊动了这样美丽的景致那般。偶尔天草会接住一朵桃花,献宝似的捧到金坎子的眼前,然后惹得对方一个白眼。
走得累了,他们就坐在桃花树下,看着清澈的河里,有鱼儿在嬉戏。
金坎子一辈子都没有过过像今天这样宁静祥和的日子,他的生命中除了与邪影作斗争的艰苦修行,就是血腥的屠戮与战火的烽烟,哪怕固守在云麓仙居这样的空城,他所看到的,都是那些被禁锢的灵魂日日夜夜疯狂哀嚎。可以说,他的一生充满了刀光剑影和别人的血腥哀鸣。
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有朝一日和一个不算太讨厌,或许还有点喜欢的人,坐在一树繁花的桃树下,安安静静地看着溪流,等着日落。
这种感觉太可怕。
因为这种也许能名为“幸福”的温暖,比任何东西都要腐蚀人心。
“金坎子,如果有朝一日,你肯与我同游大荒,等到哪天我们走得累了,就在桃溪的深处隐居,不问世事。”
忽然听到身边的人用一种极为认真的语气说了这么些话,金坎子侧过头去看他,天草仍是在笑,却不是平日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而是温柔得叫人心惊的微笑。这种景色,这种口吻,这种笑容,这样的天草,实在是很难让人说出拒绝的话,可金坎子毕竟是金坎子。
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动摇自己的信念与意志,哪怕他确实有那么些时候向往过这样的生活,“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是啊。所以,我决定了,既然你现在不能陪我同游大荒,那么我陪你去完成你的梦想,那之后,你肯定不能再拒绝我了。”天草这话说得莫名自信,就像当初金坎子心里头为这种态度感到不爽的那样。
可此时此刻,金坎子却没有任何的恼怒或者不甘了,他只是觉得,天草给了他一个郑重的承诺,如果错过了这一时,或许就错过了这一世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师傅玉玑子曾经在苍穹下望向远方,当时他和金元术就跟对方身后,问他们的师傅在想些什么,那时候,玉玑子对他们说:如果遇到一个会全心全意珍惜你的人,那你也要好好珍惜他,因为世道无常,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们就错过了。
玉玑子这一生在金坎子心上都是坚毅而且绝然的,他敢于与天地神魔作斗争,不管是王朝还是幽都都能利用,只是为了他心目中一个梦想。金坎子不知道他的师傅真正想得到的是什么,但他记住了他所教导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
无论世间如何,玉玑子不曾动摇过他的理念,这一条路上,他向来都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以至于在世人的眼里,玉玑子就是个既冷血又无情,还十分可怕的人。可金坎子却不这么认为,不仅是师傅对他和金元术都很好,还是师傅曾经这样感叹,他明白,在师傅的心里头,一定存在着一片柔软的地方,但那是无法和任何人分享的。
想到这里,他回忆起从最初遇到天草的情形,到今天桃花雨下对方给他的一个承诺,除了师傅和金元术,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人像天草那样对他好了,或许,他确实不应该错过,也应该在信念与师傅的宏图霸业之中,留下一个柔软的角落给对方,珍惜这份感情。
“我不需要你陪我去完成我的梦想,但你要记得,等有朝一日,我助师傅成功之后,你要来找我。”
“好。”
十
在桃溪修养了十来天,金坎子却觉得这里的时间过得特别漫长。
不知道是否这里的民风太过朴实,同时又远离了世外尘嚣,他甚至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大抵便是曾经看到书中所写的“山中无岁月”吧。
偶尔天草会离开大半天,给他寻些草药,或者带来了外头的消息,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常常待在一起,什么都不做。
或者是在桃树下坐到睡过去,或者是他坐着看天草舞剑。
这样的日子,是金坎子从来都没有想过的。
天草是个随心所欲的人,跟他在一起,金坎子也不需要拘束,他们时常会有亲密的行为,天草总是主动的那个,金坎子不会拒绝,因为许久不曾有过这样放纵自己,所以也随性而为。有时候,情事激烈起来,他还会在天草的怀里晕过去。
每次做到彼此大汗淋漓,肌肤都粘在了一起,两个人都不会觉得不适,这时候天草会握紧他的手,跟他说一些以前的事情,他有精神的时候,便会给他讲当年在太虚观的事,如果没精神了,金坎子会听着听着就睡过去。
渐渐地,天草会得到金坎子一些响应,以往在床上的时候,金坎子总是特别顺从地让他为所欲为,可天草心里总觉得没底,他尽管感受到金坎子确实沉沦在这种蚀骨销魂的滋味里,但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喜欢,而是因为觉得在两个人在一起了,所以才任他索取。
直到有一天,他支着身子,俯身看着对方的时候,金坎子忽然伸手摸着他的脸,像是在勾勒他的轮廓那样,很仔细,天草就怔住了。然后,对方慢慢搂着他,他那头酒红色的长发穿梭在金坎子的指尖,在他错愕之际,对方吻上了的他唇。
这是第一个,金坎子主动给予他的亲吻。
这样激发了他巨大的热情,他忍不住想狠狠地拥有他,最好能他将四肢百骸全部融入他的血肉里,那天晚上金坎子起码反复晕过去醒来好几次。第二天还完全下不了床。金坎子气得召唤了仙鹤狠狠地把天草修理了一顿,此后,就算没有什么特别的约定,天草还是会尽量克制。
他们以为,这样的日子,他们还能过上一段时间。
然而,陆南亭的其中一个弟子,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那个被天草成为“小六”的师侄,是在天草陪着金坎子在桃树下晒太阳的时候,找过来的,当时天草和对方都错愕地看着彼此。只有金坎子一副冷冷淡淡地样子。
见了师弟,天草还是很高兴的,如果小六能稍微不那么在意金坎子的话。
不过看在他的面子上,对方显然没有说些什么。
只是时不时用一种奇异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
“需要我先回去吗?”以往对于这些事情,金坎子从来不屑去询问对方的意见,以他骄傲的个性,他不想见的人不想听的事,不是直接杀掉就是直接掉头不管。不得不说,他现在居然会问天草一句,证明天草对他的影响确实很大。
天草摇了摇头,抓住了他手,和平日一样,十指相扣,小六更是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一样,却听到天草柔声道,“不用。有什么事情不能当面说清楚?”
“天、天草师叔……”
“有话就说。”
“师傅他说他要去闯太古铜门,希望师叔能回去暂掌大局。”小六对天草其实颇为亲近,只是这段时间以来,反抗军传闻天草救走了金坎子,还让金坎子大摇大摆地去挑衅了师傅陆南亭,所以心里有点小疙瘩。他不明白为什么外头那么多弟子师傅都不去找,偏偏是天草,可陆南亭吩咐的事,他只能照做。
小六说话,天草看了金坎子一眼,对方的表情和平日差不多,但隐隐还是有点动摇,太古铜门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太虚观的掌门宋御风因为开启了太古铜门才引来了大荒之祸,门内的世界无人知晓,千百年来,几乎无人可以从其内全身而退,怎么可能是说闯便闯。
“比起我,师兄该有许多人选才是。”
“可师傅只让我们来找你。”
天草沉吟了一番,却不肯答应,只是问了陆南亭要进入的时日,便将人打发了回去。小六边走还频频回头,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像是无声控诉:师叔,你当真要抛弃弈剑听雨阁了吗?
剩下天草与金坎子两人,却一时无话,金坎子知道的,天草尽管不受世俗的一切拘泥,但他不可能真正放下弈剑听雨阁,如同他当初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杀人一样。他就是有这么些可笑的坚持。
事实上,这就好像他出于对太虚观的眷恋一样,他知道,天草是会答应的。
天草此时此刻踌躇的理由就只有一个,就是担下了这个责任之后,金坎子怎么办?
这些日子的生活就像一场梦一样。
现在梦却要醒了。
金坎子并不想留住天草,因为根本留不住。但同样清楚,无论是天草还是自己,都不愿与对方为敌。所以,天草是不会想回弈剑听雨阁的,但他必须回去。
“我送你去幽州朔方城。”天草沉默了许久,终于都下定了决心,他看着金坎子,“自从玉玑子利用幻龙诀融合的七魂之力之后,目前再也没有在大荒见过他。除了太古铜门之后,还有一个没有人敢去找的地方,那便是幽州朔方城。兴许你能在那里找到你的师傅。”
“……”金坎子微微皱眉,前往妖魔盘踞的大本营,并非一个好的选择,事实上,他的师傅玉玑子的野心一直被妖魔所忌惮,一方面他们是合作者,但另一方面,无论是他的或者是玉玑子的行动,都被妖魔严密地监视着。可是,他明白,天草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如果将他带在身边,且不说外头的人如何非议弈剑听雨阁,单单是天草会与弈剑听雨阁的门人因自己而起的冲突,已经就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
“我会找你的,等师兄从太古铜门出来以后。”天草看着他皱眉,便急忙又道,“我不会接掌弈剑听雨阁的,你我的约定,我一定会放在心上。”
“不是这个原因。”金坎子摇了摇头,“太古铜门极为凶险,你师兄此去,多半是有去无回,而你被推上来了,就算你不愿意,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开的。我不能在幽州长待,找不到师傅我马上就得离开,我们与妖魔之间的关系没有外头传闻的那么密切。应该说,我们彼此都不信任彼此。”
闻言,天草又静默了下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强大,可以随心所欲决定所有的事情,哪怕是与金坎子在一起,他想的也从来只是对方是否愿意。世人如何看待,他不曾放在心上,可两个人在一起,终究是遭遇许多未知的变卦的。
他放不下弈剑听雨阁,金坎子也放不下他的理想,可他们同样放不下彼此,面对这样的境况,天草第一次有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奈。
“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先把你送到朔方。”天草想了想,还是下了决定,“连这里都能找来,大荒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比朔方城更安全。你好歹仍是玉玑子的首席弟子,七夜不会把你怎么样,朔方城里,除了七夜,恐怕其它人都不能把你怎么样。至于其它的事,我会去找张凯枫。”
过去乱葬岗尽管待个两三天是无所谓,如果长期在那里,惹来八大门派和反抗军的人来滋扰,张凯枫刚是一个空壳肯定保全不了金坎子。天草知道恢复过后的金坎子又是玉玑子的首席弟子,但总归是双手难敌四手。
所以,与其将他放在一个肯定不安全的地方,不如送去幽州,以金坎子目前的实力,朔方城里能动的了他的几乎是没几个。如果那几个都不动了,那些小的要滋事,金坎子肯定可以自行解决。
“你放心,无论师兄是否能回来,一个月后,我都一定去朔方城找你。”
金坎子点了点头,他清楚,即使天草去找他,也未必是能摆脱自身的重担,不过他却还是对这个一月之期十分放心,一如当初乱葬岗的山洞里,那个人对他说,雨季之前会来接他那样。
前往幽州朔方城的时候,他们共乘一匹马,沿途他们看过了忘川的彼岸花,一同走过了奈何桥,天草开玩笑说:现在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割了。
直到朔方城门之下,天草却没再向前。
“我送你到这里。”天草将紫电交到金坎子的手上,“朔方城里头,听说没有什么人,过些日子,我找了张凯枫之后,他估计会派人去找你。”
“嗯。”金坎子接过紫电,天草顺势凑上前去给了他一个吻,两个人在城门下肆意缠绵。直到天草放开了他,金坎子的脸上都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天草又解下了剑匣里其中一把小剑,放到了金坎子的掌中。“你多保重。”
“你也是。”金坎子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只在这里等你一个月。”
“铭记在心。”天草夸张向他一弯腰一鞠躬,像个乖顺的弟子一般,金坎子伸手巴了他一下,眉目间却带着笑意。
天草一下子看傻眼了,他是第一次,看到金坎子的脸上有这么明显的,微笑的表情。于是,他又情不自禁地将人抓过狠狠地吻住了对方的唇,“你笑起来比你生气的时候还要好看。”
“赶紧滚吧。”这下,金坎子连符惊鬼神都想赏他一个了。
十一
朔方城果然如天草所言,是一座安静的城,金坎子慢慢走上去的时候,发现一个人都没有,越是深入里面,只觉得越是寒冷,而且有一种无声的怨恨,笼罩着这座城。这是七夜的地方。
七夜其实是王朝的王子,却因为宫廷斗争,母亲被国王投入了铸剑炉当中铸成了邪剑,七夜回归的时候得知了真相,便与王朝决裂。并且发誓日后必定荡平西陵城,还剜下双眼,以作日后见证。等他入了朔方,结识了幽都王之女墨姬,两人成婚之后,七夜便成为了这座鬼城的主人。
金坎子只与七夜有几面之缘,许久以前,他的师傅还是二国师的时候,某次的宴会他远远地看见过,后来七夜与王朝决裂,玉玑子背叛大荒,两人又碰头过几次。等玉玑子将云麓屠门之后,金坎子镇守云麓仙居,七夜入主朔方,这次再见七夜,恐怕已经是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他并非一定要去拜访七夜这个人,只是,他深知整个朔方城都必然在七夜的监视之下,避而不见,不是金坎子的作风。
穿过阴冷幽森的鬼街,经过油灯明灭的轮回殿与牛头马面生死判官的阴司地府,以及声色犬马的鸟人会馆,沿途除了鬼火悬浮,百鬼夜哭,还能听到妖魔肆意享乐的声音,这里当真是妖魔的天堂。
踏入主城的一瞬间,他明显感觉到了校场上六部妖魔嗜血的目光,当然,因为他紧紧只是一个人类。但显然他们没有发现,守卫着城门的两只妖魔,已然被坎金剑斩在脚下,他们甚至看不清楚金坎子出手的速度。
为首的妖魔首领踏前了一步,“人类,涉过忘川,穿过奈何桥,我等在此送你上路吧!”
金坎子却冷笑一声,他早已换回了那件洁如白雪的六祸袍,在黑暗之中是那么显眼,他握住坎金剑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微微上扬的嘴角,深邃的目光扫过校场上这些妖魔,全身上下都传达着一种讯号:挡,我,者,死。
妖魔被他这样的神色惊得一怔——金坎子倨傲淡漠的神色,与昔日闯入朔方城中的玉玑子相当相似。
那个比妖魔鬼神还可怕的人类,就因为他们挡住了前往王罗殿的道路,便大开杀戒。对方只是轻轻扬手,七龙幻化,如流星般坠落,他们来不及惊叹这样壮丽的场景,已经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然而,那个人只是冷笑着向前走去,前方,他无所畏惧地看向七夜,然后说了一句,“你的垃圾挡了道,我只是帮你清理一下,想必七夜城主定不会介意。”
从那天以后,妖魔看到冷酷无情的玉玑子的时候,从内心都忍不住颤抖。
然而,毕竟金坎子并不是玉玑子。那些妖魔对看了一眼,便全数冲上前,金坎子哼了一声,念动邪影真诀,霎时阴风大作,黑影自金坎子身后的漩涡迈出,悬浮在空中的身影,俯瞰妖魔的渺小。
“我只要前往王罗殿,一见七夜城主而已。”
“人类,我们是不会让你闯进去的。”哪怕震慑于邪影的威能,可妖魔一步也没有退缩,金坎子赞叹似的点了点头,确实,比起那些会抱头乱窜的弱小人类,妖魔要勇敢得多。可惜的是,他们对上的是金坎子,玉玑子的首席弟子,冷血无情,扬手间生灵涂炭的金坎子。
“我并非要闯进去,而是……”金坎子配合邪影,一同发出了符惊鬼神,瞬间,全场妖魔被恐惧笼罩了内心,竟然忍不住向眼前的人下跪,“要你们退下!”
在他们还无法摆脱占据心中的恐惧,金坎子又划出了退鬼符,清灵的符咒打在了妖魔身上,格外疼痛,而强忍着剧痛上前的妖魔,却被邪影一挥拂尘,扫退了好几步,这时,金坎子再一次念动咒语,瞬间青麒、玄龟、白虎、丹鹤、炎凤自五个方位同时跃出,一时之间,校场上光华大作,稍微弱下一点的妖魔都没有办法承受得住五只通灵神兽的技能,落得同样灰飞烟灭的下场,那边金坎子却从容踏过了妖魔死守的防线,无论是什么人在前面,他都能毫不犹豫地斩杀。
更可怕的是,不管这个人类杀了多少的人,他的眼神他的表情都不曾动摇过,那双眸子依然清澈,就像不曾被杀戮所玷污一样。或者,他根本就不会将这些随便就可以捏死的性命放在眼里,放在心上。
甚至在这种单方面的屠戮当中,死亡都将金坎子微微上仰的下颔,唇间带的一抹微笑,衬得极致美丽,生命在他的眼中竟然可以微不足道成这样,连妖魔都被这样的冷漠惊得失了魂。
简直……就像见了第二个玉玑子一般可怕。
“贵客光临,墨姬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却在这个时候,一位美丽的女子出现在前方的楼梯上。幽都王之女墨姬本乃月光所化,通体剔透如琉璃墨玉,她所擅长的必杀是名为“琉璃六步”的舞步,这使她平日走路的时候,都是婀娜多姿,仪态万千。
这位娇纵伶俐的公主,其实才是这座鬼城最开始的主人,然而她甘愿站在了夫君之后,凝视着他成就霸业的背影。
尽管如此,她仍然是这座城,乃至幽都妖魔所畏惧的对象。
她话音刚落,金坎子与妖魔们几乎是同时停手的,相较于金坎子从容不迫,即使面对幽都公主仍然显得落落大方,妖魔却狼狈不堪,战战兢兢地垂下头颅。
墨姬对于部将视若无睹,她慢慢走到金坎子的面前,笑了笑,“玉玑子先生首席弟子确实不同凡响,我夫君七夜也深感佩服。只是诸事繁忙不便相迎,还望见谅。”
金坎子点了点头,收起了通灵神兽与邪影,“墨姬夫人客气了。”
“想必贵客此时前来,定是为寻令师玉玑子。不过,玉玑子先生此刻并不在朔方城内。”
“墨姬夫人可知师傅去哪里了?”
“黑白羽森林。”
“有劳夫人告知。”说着,金坎子竟然就这么要转身而去,别说是妖魔们都觉得此人果然深得玉玑子真传,如此目中无人的骄傲,就连墨姬心中也不禁一阵错愕,就如同当年玉玑子与她对峙,凡人之身却连神魔都不放在眼里那般。
玉玑子真是教出来一个好徒弟。
“贵客且慢。”听墨姬叫道,金坎子只好回头,他不想与墨姬有什么冲突,当年他师傅与墨姬纵然未分胜负,但也曾向他们提过,墨姬这个女人不能小觑。所幸墨姬并没有责怪他的无礼,倒是略有几分欣赏地微笑,“若你此番要去寻玉玑子先生,请为我夫君七夜带上一句话,他与玉玑子先生有事相询,希望玉玑子先生这次莫要再过门而不入,我们定会好生款待的。”
“墨姬夫人放心,金坎子一定将此话带到。”
“贵客请从这边走,朔方城的后头,有路可通黑白羽森林。”说罢,墨姬侧过身,让了条道给金坎子,金坎子向她点头致意,随即召来灵兽坐骑,绝尘而去。
十二
黑白羽森林是幽州一个奇异的地方,之所以奇异,是因为这个森林的树木生长的都不是叶子,而是黑色和白色的羽毛,听说这些羽毛能记载所有的回忆。白色明朗的记忆会被储存在白色的羽毛当中,而黑色哀伤的羽毛则会储存在黑色的羽毛当中。每当风起,轻盈的黑白羽就会在空中轻柔的落地,形成一幅唯美的景象。
踏入这个森林的时候,金坎子惊异于这种奇特的美景,同时也大概能猜测自己的师傅玉玑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徘徊。在这座森林里头,一直埋藏着玉玑子的过去,那些他人无法窥探的记忆。
他让灵兽慢慢行走在森林当中,特地放轻的脚步,大概是生怕惊动了这里沉睡在历史里头的时光,沿着开辟出来的道路走进森林的深处,也用不到许多时间,就看见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站在林道上,他的前方依稀见到一名魔女带着个孩童,渐行渐远,却是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些什么。
身为太虚观的弟子,金坎子是知道太虚魔女冷喻的,这个曾经因修习邪影真言而被囚禁在太虚观的深处,后来被云麓弟子莫非云救出的魔女,是他师傅玉玑子的第二位师傅。她曾教了玉玑子三年,让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大荒无人能敌的高手,最后却被玉玑子割下了头颅,当作投入太虚门下的礼物。
想必现在眼前所见的,应该就是被黑白羽森林记录下的记忆,属于他师傅玉玑子的记忆。
金坎子下了坐骑,恭敬地走到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身后,然后跪下行礼,“师傅,弟子无能,云麓仙居失守,让师傅失望了。”
只见那人缓缓转身,黑色的斗篷下露出了紫色衣袍的下摆,他将兜帽撩开,却不是金坎子熟悉的留着小胡子的形象,尽管眉宇之间的淡漠冷寂,依稀还能看出是玉玑子,但这分明是正直青年的时期,和他所熟悉的师傅,相去甚远。
金坎子尽管心中错愕,但还是乖顺地低下了头,“请师傅责罚。”
“忆菡说失了你的消息的时候,我很担心。云麓仙居失了,可以再夺回来,可徒弟没了,我上哪里再去找一个金坎子?”玉玑子俯下身,去将金坎子扶了起来,“听说你被一位叫‘孤鹜剑客’的人所救,这些天,你可是与他在一起?”
“是。”金坎子如实回答,尽管他并未想要瞒过师傅,但仍然是小心翼翼去看玉玑子的脸色,却并非出于害怕师傅阻挠他与天草。
玉玑子虽然在大荒声名狼藉,但许多弟子仍然对他敬爱有加,不是屈服在他的武力之下,而是尽管玉玑子话不多,教导弟子也颇为严苛,但事实上玉玑子待他们这几个入室弟子,却真如同亲生父亲一般亲厚。对他们几个,他向来都慷慨温和,一身绝学也倾囊相授,除了布置任务,他不曾强求过他们更多的事情,也从不干涉他们私人生活。
金坎子只是心里没有底,他不知道天草这样的人,会否能入师傅玉玑子的眼,不然他虽然不会受到责难,但日后天草要是与玉玑子相见,那必然会被师傅找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玉玑子向来护短,这一点无论是他的弟子还是大荒行走的人们都清楚,所以云麓仙居被反抗军夺回之后,玉玑子迟迟没有出手,让驻守在那里的反抗军和八大门派终日都惶惶不安。
玉玑子见金坎子眼神有异,他并非没有听说外间的传闻,那位名号“孤鹜剑客”的弈剑弟子,为了他的爱徒金坎子叛出门派,甚至还带着金坎子去挑衅弈剑听雨阁的大师兄陆南亭,后来还失踪了一段时间,流言多是不堪入耳,不过看此刻金坎子的神色,或真或假,玉玑子也心中有数了。“听说他待很你好。”
“是。”金坎子点了点头,便将被天草所救的事情,隐去了最为荒唐的那些部分,然后一五一十向玉玑子说明。
玉玑子边走向森林的一端,边听着金坎子讲这些事情,他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森林里头一幕一幕闪过的,他记忆深处最为深刻的画面。
以往,他甚至不敢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梦见这两个曾经在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
直到冷喻的鬼魂消散于天地之间,留下唯一的冰魄舍利元魂珠,他才明白,无论日后他走到了怎么样的高度,得到多少的权力,改变多少世界的准则,他未来的世界,她都不会再见到。
他开始疯狂地想念他的师傅,想念她孤傲的神色,想念她如孤月一般冷清的容颜,他再次闯入了幽州,踏过了朔方城,来到了黑白羽森林,唯有在这里,世间唯一仍然可以储存记忆的地方,他才能再次见到冷喻。
停在了昔日最初遇见冷喻的地方,金坎子与天草的事情,也正好说完。
玉玑子回过头去,他的弟子仍然是他最为骄傲的太虚观大师兄,总是冰冷拒绝的神色,不知道是真学了他还是学了他被冷喻潜移默化的表情。金坎子似乎有些踌躇地等着他的发落,闪烁的眼神有些像当年做错事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首席弟子,在自己面前仍然像孩童一样。
于是,他对他说,“曾经有人对为师说过,有一些感情是值得珍惜和铭记的。我与那个人都错过了回报这样的感情的机会,只能永远地放在心里头。但你比师傅幸运多了。”
“师傅……”
“你可知,我这一生,敢利用神魔,敢与天为敌,挡在我前方,无论是什么,都会将其踩在脚下,登上荣耀的巅峰,是为了什么?”玉玑子看着金坎子的神色,变得柔和,像一个循循诱导的长辈去点醒一位后辈,“过去我不曾说予你们任何一个人,并非不信任你们,而是你们不会懂。现在为师可以告诉你,我只愿此后在我创造的世界里,我所珍重的人,能好好地活下去,让卑劣的人无法再为所欲为,让真正纯洁善良的人不再受侮辱和伤害。”
金坎子看着神色始终坚毅的玉玑子,这大概是他这位话不多的师傅,一次性与他讲得最长的一番话了,他知道他师傅终究是一个温柔的人,他用杀戮用背叛蒙蔽了世人的双眼,他是大荒敢于逆天的第一人,为的却是给人类一个崭新的世界。
不曾有人明白过玉玑子真正的想法,甚至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师傅想要的是什么。
哪怕是最爱的人们都已经看不到他的成就,玉玑子却不曾动摇过他的决心。
金坎子忽然明白了,玉玑子对他讲述这番话的原因。
有些东西,是不能辜负的,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已成现在,现在已成过去,若仍不随心,那又怎么能有所得呢?
金坎子再一次跪在了玉玑子的面前,对着他的师傅深深一拜。
“弟子谢师傅成全。”
“起来吧。”玉玑子自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是他这些年来钻研幻龙诀与元魂幻化所成的一部书卷,他将这部大荒多少人都妄想得到的书卷就这么交到了金坎子的手里,“趁还有一个月时间,你好好修习吧,我短期内不会离开幽州,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来此地找我。”
“是。”金坎子恭敬地接过书卷收到了怀里,才想起墨姬方才交代的话,便转告给了玉玑子。
玉玑子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金坎子不再多言,便看见他的师傅兀自转身,又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当中。
十三
将金坎子送入朔方城,天草又转往向江南乱葬岗而去,对于他临时的拜访,张凯枫猜想对方多半又是为金坎子而来。果不其然天草才见面就说了,托他多照拂深入鬼城的金坎子。
张凯枫笑他那种认真的神色,如果不是完全沦陷,他无法猜想昔日潇洒度日不曾将任何人放心上的天草,何以会对金坎子重视至此。
天草倒毫不客气地瞥了他一眼,又说,“你也别高兴太早,你那位老相好,我的师兄陆南亭要闯太古铜门,你又放心得下?”
张凯枫闻言,脸色微变,却依旧是冷笑一声,“他死在里头那是最好不过了。”
“口是心非。”天草对张凯枫故作镇定的样子嗤之以鼻,他对幽都魔君的怒火可谓是无所畏惧,尽管他的实力虽在张凯枫之下,不过这人魂体分离,实力自然不如形神俱在的时候,而且哪怕是形神俱在,天草仍有自信从他手下脱出,更何况是此时此刻?
所以,金坎子的总结是对的,天草就是这么一个不知死活又五行欠揍的存在。
然而张凯枫确实没有生气,他只是瞪了天草一眼,这种被戳中心事就恼羞成怒的行为以他幽都魔君的骄傲实在不屑去做,“在意又如何,不在意又如何,今日他是弈剑听雨阁大师兄,他日说不定就是弈剑听雨阁的新掌门,我乃幽都魔君,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们彼此的立场都不会被改变。”
张凯枫这话说得极为认真,天草听罢,也只能叹一句世道无常,他虽不了解这两人的过往,不过,他笃定这两个人实际上都放不开彼此,以前他不明白,是因为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感情,现在他看得比他们通透,则是他不在他们的局中。
“罢了,我只是知会你一声。师兄派人传我,我终究是要与他见上一面的。”天草说着,便准备御剑而去,踩在剑上的时候,他回过头看张凯枫,“你真的没有话要对他说?”
“你与金坎子有约,待你去幽州找他的时候,我请你喝幽州最好的酒。”张凯枫不再提陆南亭,反而是邀天草去幽州与自己饮酒,天草一拱手,知晓他是应下了他所求,也不再过问他们之间的事情,御剑向太古铜门而去。
等天草见到陆南亭的时候,太古铜门前妖魔与反抗军对峙的雁绝关已经聚集了大批的弈剑听雨阁弟子,见天草来了,众人都默默地让出一条道,让他走到陆南亭面前来。
尽管大荒的传闻让天草甚至在进入雁绝关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麻烦,但因为是陆南亭钦点的缘故,反抗军还是给了面子这位温和又敢于为天下先的弈剑听雨阁大师兄。
天草见了陆南亭,便拱手施礼,说:“师兄,许久不见。”
其实曾在东海之滨,天草就躲在了不远处见过这位师兄了,然而他现在的神色似乎比起在东海之滨还要更为疲惫和憔悴。甚至只是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轻轻地拍了拍天草的肩膀,“回来就好。”
“师兄,借一步说话。”天草目光扫过了其它的弟子,见其它人都看向了他与陆南亭,便有些不自在,他离开弈剑听雨阁多时,在外行事又不拘泥俗世的条条框框,被人看作亦正亦邪,尽管他常用“孤鹜剑客”代替名号,但门中仍有争执非议。尤其经过金坎子一事,外头传闻多半已经是十分不堪了,他并非在意同门向他投来的异样目光,只是待会儿要说的事,让那些人听去,说不定会酿成更大的祸害。
陆南亭点了点头,两人走到雁绝关的城楼上,这里能俯瞰整个雁绝关,四周又无他人,陆南亭便柔声道,“有什么事,便说吧。”
“师兄此去,请一定要回来。”天草看着陆南亭,他知道自从掌门卓君武失踪以后,这个男子的身上已经扛住了许多的重担,他带领着弈剑听雨阁的弟子,与妖魔、与伪掌门对峙,还要面对冰心门派的质疑,门人弟子的追问。
为了安抚人心,为了弈剑听雨阁的存亡,他甚至毅然选择前往太古铜门另一端的世界,责任于他而言,已经比生命还要沉重。
但天草明白,自己替代不了陆南亭,过去是,现在更是。以往他心中不曾有过这些准则,弈剑听雨阁给不了他答案,所以他才会流放了自己,后来他在金坎子身上,找了可以追寻的东西,已经不是正邪黑白所能完全说明的了,他不可能放下金坎子回来扛下属于陆南亭的责任。
“我既然选择了金坎子,便不能长留弈剑听雨阁,掌门之位,除了你,再无人能胜任。”天草向陆南亭深深一拜,然后认真地说,“师兄,请原谅我的自私。”
“我明白。”陆南亭看着天草,他这个师弟,自幼就不受礼法拘束,很早他就清楚,弈剑听雨阁并不适合他,尽管弈剑听雨阁的弟子大多洒脱风流,可内心还是有着坚定的正邪准则。天草却没有,他的心始终清明,模糊了一切善与恶的界限,他只会坚持属于他自己的“正义”,这样的人,是领导不了弈剑听雨阁的。
有时候,他也会羡慕天草这份真正的潇洒清绝,可他永远都不会成为天草。十八年前,在他失去了张凯枫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心要成为一个不辜负任何人的强大的人,所以他肩负起了弈剑听雨阁所有的责任。
十八年前他已经失去了一样珍重的东西,十八年后,他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若我成为掌门,我会逐你出阁。”陆南亭看向天草的目光始终温和,“但如果我不幸葬身于太古铜门之后,天草,我希望你至少不要让弈剑听雨阁毁于我们这一代。”
“师兄放心。”这等轻重,天草其实早就了然于心,陆南亭也是明白天草纵然洒脱,可他终究仍是心系弈剑听雨阁,才会召他回来,占掌大局的。天草的心思缜密,其实不输他,只是他太过随性而为,随心所欲得不像是一个领导者,不到这种时候,他是断然不会挺身而出的。
陆南亭见他应允了,便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些他与金坎子之间的事,天草并没有全盘托出,只是说了大致的事情,陆南亭也不想多加干预,他相信这个师弟的选择,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至于外人如何说,那便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了。
“天草,师兄没有什么可以说予你了,你离开门派的时候,师傅就说过,你是不需要他操烦的弟子,我想师傅是对的。但有些事情你一定要记住,如果你不够强大,是保护不了你珍重的人,这世间的无常终归不是你我说了算。如果你已经把握住这个人了,那么就千万不要放开你的手。知道吗?”
“多谢师兄,天草明白”
两人走下城楼的时候,天草忽然又道,“师兄,我将你闯太古铜门的事,告诉了‘他’。”
尽管没有言明,但走在前头的陆南亭已经明了天草口中的“他”是指谁,他的顿住了脚步,用一种虚浮的语气说道,“是吗?”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过些什么,但我知道‘他’其实仍放不下你,此去太古铜门虽然凶多吉少,可或许那个人会是你的变量。”
陆南亭回过头,眼神中透露着落寞,“十八年前便是我放开了他的手,他总是问我,‘十八年前,君有何愧’,兴许他心里头仍是怨恨着我的。我只求他莫要在门后与我开玩笑,落井下石,就算还我当日对他的照料之恩了。”
“师兄,‘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冷情。”天草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补充说,“应该说,我觉得‘他’没有你想象中介怀此事。”
张凯枫总爱拿这句话去质问陆南亭,天草觉得,就像是一个恶作剧,并不是因为自己耿耿于怀,而是因为知道对方会在意,而想象对方的表情,会让他觉得有趣,所以才会玩了这么久都丝毫不厌倦。
说白了,天草觉得张凯枫这样的行为,实在幼稚得跟撒娇没两样。
“或许吧。”陆南亭却不再说话,又一步一步地走下城门,下面,是众弟子担忧的目光,是他的妻子娴淑的微笑,陆南亭向他们点了点头,然后握住了江惜月的手,向着太古铜门走去。
天草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终于想起来为什么陆南亭三任妻子的眉目都略带相似,甚至那种淡漠疏离的气质,都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原来,她们都是那个人的替身。
十八年君何愧——无怪乎会让他这个一向沉稳冷静的大师兄彻底失了分寸,希望那人这次真的是“手下留情”才好啊。
十四
天草在雁绝关待的第一天,几乎是没有人敢来打扰他的,一方面是陆南亭的交代,另一方面是大家都沉浸在了“可能会失去最佳掌门人选”的悲痛中。
可过了几天,反抗军那边还没有什么动静,一些弈剑听雨阁的弟子已经坐不住了。
如果陆南亭真的回不来,他亲自交代下的天草就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代掌门,然而一个长年与妖邪为伍,还救了金坎子这个大魔头甚至不惜与八大门派以及反抗军为敌的人,作为弈剑听雨阁的掌门无疑跟身在弈剑听雨阁勾结妖魔的伪掌门瞬漆一样是辱没了这个名门大派。
一群弟子请来了几位长老,要求面见天草,希望他能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小六跑来跟天草这么说的时候,天草就嗤之以鼻。他们从来要的都不是什么“合理解释”,仅仅只是需要维持弈剑听雨阁的荣耀。
存亡之际,陆南亭想到的是如何保住这个门派,而这些人却仅仅只关注它的名声,或者说,他们的荣耀。但有朝一日,弈剑听雨阁没了,荣辱什么的,就不再重要了。这个门派里,大抵也只有陆南亭才能看得这么深刻长远,才会找他回来。
他放下了那些要分派的任务,就让小六请那些人到议事厅。
议事厅只是一个大一点的军帐,反抗军留给弈剑听雨阁这些弟子,天草走进去的时候,长老们已经就坐,一些高阶的弟子在站在了长老们的身后,其余的大抵都留守在外头,或许是怕他说了不得了的话,会被流传出去。
天草只是微微一笑,向众人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地走到了中间的主席上从容就坐,“天草听闻诸位同门有事相询,诸事繁杂,姗姗来迟,还望各位海涵。”说罢,他一拱手,便算是对迟到的解释。
实际上他就是故意晃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的,他知道那些人一定非常多的话想与他说,可他并不想听什么长篇大论,自然是要消磨他们一些脾气。
跟在他身后的小六分明看到坐得靠前的几位长老,脸色有点变了,额上隐隐有些青筋乍现,便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去。只想着天草师叔莫要太过出格,尽管他已经得悉他与金坎子那些事,只是那日看来,金坎子也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而且自己的师尊临走前又特地吩咐凡事多信任些天草师叔,想必心里头对天草也是有了计较。小六是始终信任天草的。
“天草,前些时日,有弟子说,见你将金坎子送入朔方,可有此事?”
“是有。”天草大方地点了点头,“我既然保下这个人,便自然送佛送到西。”
“荒唐!朔方是什么地方,妖魔的大本营,你可知道你这般举动要是传出去,其它门派和王朝怎么想我们?说你勾结幽州势力,企图颠覆弈剑听雨阁!”
“荒谬。”天草傲然抬头,冷笑一声,“若是进了幽州便是勾结妖魔,那么我想八大门派与王朝,勾结妖魔的也不少。”
“你敢狡辩?!”
“不敢,我只是实话实说。”天草歪着脑袋,有些欠揍地勾起嘴角,然后接着道,“我只送金坎子到幽州,可是一步未入朔方城,你若不信,且叫来人与我对峙。”
只见长老手一扬,一名弟子踏出,像众人行了礼,然后抬头直面天草,“天草师叔近年来行事乖张,已不时传出与幽都魔君张凯枫有所往来,那日我见他与金坎子进入幽州,便紧随其后,他们一行无阻来到朔方城下,弟子无能,却不得其门而入,天草师叔是否有进去,弟子全然不知。只是单凭你片面之词,你让我们如何信服?”
“你是想说,我之所以一行无阻进入幽州,乃是因为我与幽都魔君有所勾结吧。”天草双手抱胸,换了一个舒适的坐姿,看起来慵懒得很,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名弟子。
“师叔想得不错,弟子正有此意。就不知是否属实,还望师叔赐教。”
“那巧了,我与金坎子能一行无阻进去,你跟着我也一行无阻,那我是不是可以说其实你与七夜有所勾结?而且,在我看来,你也只是片面之词,毫无依据啊。更何况,你只跟到我去朔方城下,我进城与否,你也没看见,情况难道不是我比你更清楚?”
“师叔请不要强词夺理。”
“那师侄也莫要无理取闹。”天草单手撑着下巴,又换了一个坐姿,笑道,“如今正是弈剑听雨阁存亡之际,我天草个人事小,弈剑听雨阁事大,你们却要为这些根本争论不出来一个所以然的问题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既然我是师兄亲点暂掌弈剑听雨阁的事务,你们若是要质疑我天草,便是要质疑如今太古铜门后生死未卜的陆南亭师兄!这些天来,我可曾害过你们半分,害过弈剑听雨阁半分?倒是你,只凭空猜想便当众说我与妖魔有所勾结,我此刻更怀疑你才是与妖魔勾结,企图在此重要时刻,颠覆弈剑听雨阁!”
天草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仍旧是玩世不恭的神色,然而这话却说得掷地有声,众长老与众弟子都愣在了当场,而与天草对峙的弟子更是惭愧得红着脸,低下头去,然后伏身告罪,退回去了。
天草见众人都安静,便是觉得也差不多了,尽管这些话其实也确实有歪理的成分,不过这些在他看来头脑简单的同门还是挺容易被唬住的。一如他当初救下金坎子那样。
正在他想遣散众人的时候,却又有一人站了出来,“天草师叔,若不论此事,你与金坎子来往甚密,终究是不妥。天草师叔可曾听过,外头传闻你与金坎子他……他……有苟且之事。”
这些谣言,天草确实听过不少,却向来一笑置之。他们都不是在意他人目光的人,可这种时候被提上来说,心中确实有些不快,尤其是他看到多少弟子在一瞬间变了脸色,便愈发地不爽。他与金坎子本是两情相悦,这种感情与世间哪一份感情相比都同样神圣。
见素来都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的天草也沉下脸来,他冷冷地扫过在场的人,长老们与众弟子心中都不禁一凛。“我与金坎子之间的私事,还轮不到外人来多嘴,这些流言蜚语休要再提,否则别怪我当场翻脸无情。倘若真要我给出一个什么样的解释,那便是我爱他,并且愿意用余生所有时间来爱这个人!”
此话一出,众人满脸惊疑,有长老甚至听不下去,当场站起来便是要指责天草与金坎子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天草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然后笑着问道,“如果爱也是一种罪恶,那么你首先该指责我师傅卓君武十恶不赦。他为救冰心掌门紫荆,丢下一整个弈剑听雨阁,我却仍未能为金坎子做到这种地步,何来大逆不道啊?”
“那怎能相提并论!”
“哦,那紫荆是人,金坎子就不是人了?”
“是人如何了?金坎子心已成魔,他奉玉玑子之命攻入了云麓仙居,屠杀了上百云麓弟子,又杀了许多门派与反抗军,如何能与紫荆掌门相比!?”
“我从不否认他所犯的罪恶,但同样是人,为何他就不能被爱?你们根本不曾了解过玉玑子前辈也不曾了解过金坎子。”天草冷哼一声,“再说,我喜欢谁不喜欢谁,本不需要外人来多费唇舌。我既不曾因我的私事而耽误弈剑听雨阁,你们又是站在何种立场来管我的私事?”
“有损弈剑听雨阁声望之事,我们便当管!”
“那十八年前之事,你们又作何解释?”天草此话一出,本该与他针锋相对的长老一下子脸色丕变,顿时没了声息,“或者说,十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可敢说出来?”
这下,众弟子面面相觑,尽管在场不少人听说过“十八年前君何愧”的典故,可并不知道具体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回事,弈剑听雨阁从掌门到长老乃至唯一知情者陆南亭对此事都讳莫如深。
实际上连天草都不清楚十八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不过他在赌,他不想与这些人争论他与金坎子之间的事情,他唯一的目的仅仅是要告诉这些人,他爱他就足够了。如何让这些人安静,他只想到一件跟弈剑听雨阁息息相关却从来不曾公开过的事情——十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所有人都缄默。
其实他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一方面是张凯枫透露的小部分信息,一方面是前些天与陆南亭的对话,以及之前卓君武一直对张凯枫的存在甚为忌惮这一点,他相信弈剑听雨阁内一定会仍有别的知情者,然而大家都不肯说出当年的真相,那么就应该是这件事情如果曝光,那将是对弈剑听雨阁而言更大的一件灾难。
只见有长老似是在喃喃自语,“原来……你也知道这事……”
天草却不答话,他扫了在场众人一眼,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么也就该散了,“诸位长老,诸位同门,此番陆南亭师兄自太古铜门后回归,天草便会自行离去,就不劳诸位再多费心思。我与金坎子之事,也请诸位勿再多言。弈剑听雨阁的兴衰荣辱我自会铭记在心,时刻不忘,但奉劝一句,若弈剑听雨阁不在了,那名声荣耀,也将不存,孰重孰轻,望各位同门心中有数。”
说罢,天草径自离去,那张扬的红发掠过众人眼中,一时之间,议事厅内,各人心绪万千。
十五
又过了数日,众人对于太古铜门毫无消息的陆南亭大多已经不抱希望了。
那日之后,门派弟子也不再打扰天草,而天草除了每夜都会上城门抱着酒壶坐上一整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确实也不曾做过什么有损门派的事情。
小六跟在天草身后,分明看到这个平日里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的男子,总是在夜深人静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喝着酒,只有那时候,天草不会笑,他眉目之间想思考着什么样的世间大事,有着淡淡的愁绪,小六知道,天草是想身在幽州的金坎子了。
其实对于这个师叔,小六虽然亲近,但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他们这一代的弟子跟随陆南亭或者其它师兄弟的时候,天草已经离开了弈剑听雨阁了。只是偶尔行走江湖,遇上了,天草也会毫不吝啬地用心指导。
他这个师叔行事乖张,为人又放浪不羁,天资极高,甚至比师兄陆南亭还早慧,昔日掌门卓君武便是把神剑天逸传给了这位得意弟子。可惜,弈剑听雨阁留不住一个这么肆意张扬的男子,他就像翱翔在九天上的雄鹰,毫无拘束,小六甚至想象不出来,他的心会为什么而停驻。
他不知道金坎子是什么吸引了天草,可他看得出,从桃溪见面便看得出,对于天草而言,此生此世,不会再有比金坎子更重要的人了。
所以,天草不会留下来的,他一刻都不肯放下对陆南亭的希望,不仅是出于信任,还是他有不能留下的理由。
这日,天草提了酒壶,遣开了身边的同门,又来到城楼上。
小六跟在他身边,夜露深重,城楼上风也大,对面太古铜门的妖魔与雁绝关上守关的反抗军遥遥相望。天草极目远眺的背影在这样的夜色下,显得更加苍茫。
他正想劝天草什么,却蓦然看见天草纵身一跃,凌空御剑,往城门下而去,他立即趴到城楼边上,只见一个身着玄嚣袍的身影慢慢地往雁绝关而来,他身负断剑,剑上犹在滴血,一路蜿蜒出狰狞的血痕。
“师傅!”小六大喊一声,惊动了弈剑听雨阁的众弟子,众人纷纷冲到城门。
只见陆南亭只身一人回来,玄嚣冠已经不知道落在何方,他一头银丝散落,脸上尽是血污,他眼神凌厉,仍带着凛冽的杀意,一身剑气张扬无所保留地外露,刺得人三步之外就遍体生痛。
这时的陆南亭,一点也没有平日大师兄温文儒雅的样子,反而更像是入魔的鬼魅,浑身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死亡气息,彷佛再靠近他一步,就会当场被他斩于剑下。
太古铜门里头的七日七夜,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人敢问。
所有人见到陆南亭的瞬间,都变得无比沉默。生怕连喘息都惊扰了他。
但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陆南亭身后已经多了一副“玉清剑匣”,那是装载着“朱曦”“素影”两大仙剑的剑匣,也是历代掌门的信物。
天草上前一步,向陆南亭行礼,“弟子天草,恭迎掌门师兄。”
陆南亭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但周遭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已经收敛起来了,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言,只道一声“随”,便御剑向西南方向飞去。
弈剑听雨阁的弟子们尽管略有迟疑,但在天草御剑跟随而去之后,都纷纷唤出飞剑,相随而去。
今夜过后,卓君武在弈剑听雨阁便成为过去的历史了,新任掌门陆南亭将重掌弈剑听雨阁,为这个门派谱写新的传记。
远在幽州的金坎子,也只是在这个历史性的一刻发生不过数日便已经得知,陆南亭活着从那个炼狱回来了,并且执掌了弈剑听雨阁。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尽管不过只是过了不到半月,他却觉得日子是何等漫长,在未识得“情”这一字之前,他从不认为等待是一件让人如此煎熬的事情。即使他全心全意地专注在修习“幻龙诀”,藉以不去想念天草,可犹在偶尔失神当中,忆起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苦涩。
连察觉到这一点的玉玑子也忍不住调侃道,“徒儿可明白,世间这种种苦楚,都比不得‘相思’二字更磨人啊……若真的熬不下了,师傅不介意为你斩断情根。”
金坎子未听出玉玑子玩笑之意,以为他说的是认真的,便急忙摇头。瞧他这样模样,玉玑子也忍不住大笑着伸手去揉他的脑袋。他那些弟子什么都好,就是开不得玩笑,尤其对待他的话,字字句句都当真,乖巧得实在太可爱。
不免有些怀念起远在中原的忆菡,也只有这个小丫头古灵精怪的,最得他欢心了。
这些时日,金坎子也不愿住入朔方,只跟随在玉玑子左右。自前些天玉玑子与七夜见过一面之后,师徒二人就一直留在黑白羽森林。
日子又好像回到了最初太虚观的时光,他日日夜夜侍奉在玉玑子左右,跟随师傅学习,他以前从未想过会成为名闻大荒的大魔头,自己的名字足以让八大门派高手寝食不安,反抗军们闻风丧胆。那时,他只想一直跟随师傅而已。
在玉玑子指导下,又以自身修为相助下,金坎子的“幻龙诀”也略有所成,玉玑子赞许地笑道,“不过十数天便能掌握大致诀窍,你果然是为师最为得意的弟子。”
“有师傅之助,弟子自然事半功倍。”金坎子擦了额头的汗,摇了摇头,“师傅研习了数十年才有这样的成果,我们不过是收获了师傅栽下的果实罢了。”
“你资质很好,不需要妄自菲薄。”玉玑子坐在一边的大石上,向金坎子招了招手,“过来歇下吧。”
“是,师傅。”金坎子将坎金剑插在地上,走到了玉玑子的身边,坐在了他的脚边,玉玑子微笑着去给他理有些散乱的头发,金坎子顺势将头枕在了玉玑子的大腿上。恐怕让八大门派或者反抗军的人看到这般温馨的场景,都要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谁曾想到,大荒声明狼藉让敌人闻风丧胆又冷酷无情的两师徒,竟然都会有这般慈孝的画面?
闭上眼,感觉到玉玑子修长的手指在自己的发间穿梭,这样的温情他好似自离开太虚观之后都不曾感受过了。
他的师傅便是这样一个温柔得叫人心折的强者啊,他一直以师傅为目标而努力,直到云麓仙居失落之前都不曾叫这个人失望过,而哪怕自己的无能,也不会受到责备,玉玑子就像他的父亲一样,给了幼年被抛弃在路上的孤儿的自己所有的温暖,将自己本领倾囊相授,好似从来不曾变过。
顿时,金坎子不禁对玉玑子说,“师傅,弟子侍奉你一辈子可好?”
“那你的天草怎么办?”玉玑子低头去看仍然像个孩子那样依恋着自己的金坎子,就好像当年他将他带到身边,他一步都离不得自己那样依赖着他,不禁觉得好笑。“你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路,这些都不应该为师傅而抛下,若天草真的待你很好,就不要错过他。”
“我可以和天草一起侍奉师傅。”
“既然你们要一起了,这条路并不好走,侍奉我仅仅是你的想法,你可曾想过天草会如何?”玉玑子顿了顿,又道,“为师得了消息,陆南亭当上掌门第一件事,便是把天草逐出了弈剑听雨阁。”
“什么?!”金坎子猛然坐起,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他已为你抛下他的一切,你是不是也该他多想些?”
“徒儿……徒儿不知会这样……”金坎子心中一阵慌乱,他向来放心天草,这个男子在自己心里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存在,但他仍然清楚得很,提到弈剑听雨阁的时候,就是向来洒脱不经心的天草也会露出落寞的表情,这个地方仍然是养育他他却只能选择离开的地方,是他心中眷恋的归属地,是他曾经不愿提的伤心地。但尽管如此,弈剑听雨阁有难,掌派的陆南亭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来找他,天草也因为这份信任而再次回去力挽狂澜,他以为,无论如何,天草都仍会有这么一个“家”的。所以,他根本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天草会真的成为弈剑听雨阁的弃徒。“我以为他师兄不会如此待他才是……”说着说着,金坎子的声音也低下去,他垂下头——他金坎子究竟何德何能,世上竟还有人能为他至此!
“你也无需自责内疚,我听探子汇报,天草是拜谢了他们的新掌门才离去的。想必,这也是他的意愿吧。”
“正是如此,徒儿更是无地自容。”金坎子顿了顿,接着又道,“天草他一直……一直待我很好,我总觉得,这份感情,我似乎不曾为他做过些什么,就连他想与我同游大荒,仍被我拒绝了。他能为舍下一切,我却处处保留,我待他不好。”
“感情之事,岂能这般计较啊,傻徒儿。”玉玑子摸了摸金坎子的脑袋,又拍了拍的肩膀,“同游大荒很好啊,为何要拒绝?你若不甘输与他的情深,何不等他来了,亲口说与他,说你愿意呢?”
“可师傅的梦想……”
“为师说了,你该有你自己的路,所以,你只需问清楚你自己的心就够了。”
却在这时,有妖魔使者向他们走来,只见那使者停在玉玑子的面前,“玉玑子先生,朔方城外,有名叫‘孤鹜剑客’的人求见令徒金坎子。”
“这说人人就来了。”玉玑子笑着起身,他挥退了那使者,又对金坎子说,“来吧,与为师一道,去会会这位让夺去你心魂的‘孤鹜剑客’吧。说句实话,尽管听得多他的事迹了,为师还是想亲自一试他。”
“这……”金坎子起身整理了下六祸袍,却面露难色地看着玉玑子,他知道,玉玑子虽然有意成全他与天草,可他终究不会真正放心将自己的弟子交给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人,只是这“试”到底要怎么“试”,便难说了。
他的心绪正被方才天草被逐出弈剑听雨阁而无比纷乱,此刻知道人来了,一时之间又有好多想问他,但又不想拂逆玉玑子的意思,踌躇了半天,只好说,“请师傅不要太过为难他。”
“为师自有分寸。”玉玑子将兜帽套上,便向朔方城的方向走去,“走吧。”
金坎子赶紧跟上,他知道,待会儿天草要面对,就不会是金坎子温和慈爱的师傅了,而是大荒闻之色变的玉玑子。
十六
金坎子随玉玑子走到朔方城门下,便见天草懒懒散散地靠在城墙上,一旁是幽都魔君张凯枫,不知道在与他说些什么,两人的脸色都充满了玩味。大抵又是在互相调侃对方。
见他们走来了,张凯枫随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算是给玉玑子一分面子,然后自己退到了一旁,天草先是深情地看了他一眼,便对着玉玑子拱手施礼,“晚辈天草,见过玉玑子前辈。”
玉玑子是第一次见到近日听得颇多的天草,他看向自己的时候,不卑不亢,说话也没有过多的恭维之词,对自己的态度也是出于一种应有的敬重,他忍不住在心里头也暗自赞许。“嗯,日前我徒金坎子承蒙少侠照顾。”
天草曾许多年前在弈剑听雨阁里头见过玉玑子一次,印象中当时他已时值中年,如今黑色的斗篷掩去了他的容貌,他看不见玉玑子的样子,然而声音却出奇地年轻,甚至绝对不会比金坎子大多少,心中不禁讶异。又见跟在他身后的金坎子目不斜视,始终规矩乖巧的模样,想来不会有假,“前辈客气了。”
“只是,近日我也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甚至有传,你为金坎子而被赶出了弈剑听雨阁,可真有此事?”
“前辈多虑了,我离开弈剑听雨阁已久,早就不算是门中弟子了,不过当时诸事纷扰,前掌门又失踪甚久,阁中没有人处理此事,近日新掌门继任,才对外宣布此事罢了。”天草看了金坎子一眼,对方淡漠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兴许他已经知道此事了,不过如果说是为了他而被逐出弈剑听雨阁,恐怕他必然会自责的,天草又接着道,“此事是我自己向掌门师兄提出的,不能说与令徒有关,前辈请放心。”
说是让玉玑子放心,不如更多说是要让金坎子不要将这个事放心上,天草是知道金坎子这个人,他放不下他的师傅,却又不想辜负自己对他的情谊,若今天得知了他被逐出弈剑听雨阁还真的是由于他的缘故,势必更加愧疚。天草不希望他们的感情会成为他的负担,也不希望感情当中带着这种愧疚的情绪。
“那外头传闻你与金坎子之间的……又是怎么回事?”
“此事正是晚辈想来与前辈说明的。”
“哦?”
“晚辈与金坎子两情相悦,不管前辈如何看待外头的谣传,金坎子都是我选择共度一生的人,我愿与他生死与共。天草不敢说杜绝世人悠悠众口,唯一可以向前辈保证,我对金坎子这份感情不会因任何人事物而动摇,所以,请前辈成全。”
玉玑子看着眼前这个目光坚定不容置疑的男子,这样的眼神是骗不了的人,怕是他当真是喜欢金坎子。虽然之前他已经了然于心了,不过今日亲见,还是不禁为之动容,他的徒儿,真是比太多人都要幸运。“成全你可以,你站在此地,接我三招,三招不死,我便成全你所求。”
天草闻言,轻蹙眉头,他早有听闻,玉玑子曾以一人之力毁掉整座西陵城,杀数千万人,实力深不可测,他若有意刁难,即使三招不全力施展,他也难全身而退,如今更是要他站在此地,便是不闪不避,根本是直接要他的命。
他早知玉玑子为人护短,怕是以为自己用些什么方法拐走了自己的徒弟,心生不满,他看向一旁的金坎子,却见金坎子也忧心忡忡地看着玉玑子,但仍是不说话。应该是知道求情或许会更糟糕。
他早知道玉玑子冷酷无情,但没有想到竟会强横至此。不由得叹道,“前辈若是要晚辈性命,直接言明便是,何须如此曲折?”
“你怕死?”玉玑子冷笑道,“若你连为金坎子死的勇气都没有,你拿什么来证明你真的是爱他,不是说说而已?”
“晚辈并非怕死,只是,晚辈想为金坎子活下去。”天草抬头一笑,和往日的玩世不恭不同,这种笑容中带着金坎子几乎都没见过的认真,“我若死了,金坎子肯定会伤心的,我是要带给幸福,不是带给他无尽的悲痛。能为所爱一死固然看似勇气可嘉,实际上我一直都认为这样做是可恶至极,不过是满足了牺牲的自我满足感罢了。所以,前辈要的,天草当真给不了。天草能给金坎子的,就是他生我生,他死我死,我绝不会让他独活,也不会让他黄泉路上孤单。”
“很好。”听到这里,玉玑子第一次由衷地发出对天草的赞叹,若只是日前听闻,他仅仅是了解这个男子对金坎子很好,可好到什么程度,却是今日亲见才能明了,但凡世间所爱,不过就是“愿为鸿鹄,生死同飞”,然而真正理解这句话和可以做到这句话的人,却少之又少,天草这话确实说得掷地有声,为一个人死并不是真正的难得,能为一个人活下去带给对方幸福,方为真正难能可贵。“我玉玑子一生,甚少有看得上眼的人,少侠果然不同凡响。既然少侠说能为金坎子而活,那便我允许你全力施为,接我三招,你若撑过这三招,我便成全你们。”
天草心中暗自叹气,怕是今天这场恶战是避不过的了,只好求祖师爷保佑,以及玉玑子能看在金坎子的面子上,手下留情。这时,他再一次看向金坎子,对方向他轻轻摇头,一脸担忧的神色,他冲他露出了俏皮又轻佻的微笑,让他放心。
“少侠,请拔剑。”玉玑子一扬手,黑色的斗篷飞舞,顺势一掀,便将斗篷甩下,这时,天草才看见,今日站在自己眼前的玉玑子容貌竟然不会比自己苍老多少!他只需轻轻踏出一步,天草便已经感到了无上的压迫感,那男人只是嘴角微微勾起,冷冰冰的弧度,天草不禁心中一凛,天逸出鞘,凝神以对。“第一招。”
话音刚落,玉玑子脚下出现了圆盘大阵,天地也为之而震动,他双手一扬,三个邪影凭空而现,瞬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分从三个方向冲天草而去。
天草暗叫一声不好,手捻剑诀,剑匣内小剑出鞘,以气御剑环绕全身,在小剑寻找目标的同时迅速锁定三个邪影的方位,先是一招炫炎,然后便是流风,最后一招归元,身影飘忽之间,天回一脉被他运用到了极致,却仍是勉强逼退三只邪影。
然而,那边玉玑子已经吟唱结束,“第二招。”三只邪影在后退之际已然消失不见踪影,圆盘大阵中央结出一个晶莹的球体,玉玑子再捻法诀,“幻龙诀”幻化出的黑色巨龙直向天草而来,天草只好硬着头皮兵解,以九玄天元诀的究极仙心一脉大幅度提升攻击力与之相抗。
黑龙与九玄天元诀碰撞的光华过后,天草单膝跪地,嘴角溢出了鲜血,他以天逸支撑着身体,想必方才接连近身短打之后回气不及又勉强发出九玄天元诀抵挡不住玉玑子“幻龙诀”这一击,被黑龙之气伤了肺腑。
金坎子一看便觉得不妙,方才那招,不过是“幻龙诀”中的起手式,玉玑子接下来恐怕会七龙幻化,天草无论如何是抵挡不住的。他又不敢出言阻止,玉玑子既然已经肯答应成全他们,心中自会有所计较,方才天草几番言辞分明让玉玑子赞誉有加,肯定不至于真正要取他性命,只是他完全想不到玉玑子这么做的理由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无法眼睁睁再看天草再受伤。
于是,他暗提真元,手捻真诀,回忆师傅前些日子所教授的“幻龙诀”中招式,结合元魂幻化。
只见玉玑子也不等天草喘息未定,便说道,“第三招。”果然是不出金坎子所料,玉玑子双手结印,七龙幻化,宏大气势直逼天草,天草皱眉,勉提真元,使出八荒地煞,打算看准时机,以身自在闪过这一招,并不硬接。
这时,黑龙再一次攻向天草,天草正欲闪避之际,却见金坎子一下子竟跃入了战圈,挡在了他的面前,“金坎子!”
金坎子先是通灵召唤,灵兽自五个方位跃出挡在金坎子之前,他再凭空一划,暗云翻涌之间邪影结成,他使出与玉玑子同样的幻化之式,为天草挡下了这一击!
两招相碰之际,金坎子却觉得玉玑子此招虽然声势浩大,但仅仅只有抵消他招式的威力,怕是天草就算不闪不躲硬接此招,都不会有任何损伤。正疑惑之际,便见烟尘过后,玉玑子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们,“看来,你已经选择了你要走的路。”
“师傅……”金坎子这才恍悟过来,玉玑子要试的人,不仅仅是天草,还有他。师傅是要他明白,自己真正的意愿,是要他知道,金坎子是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从他敢为了天草站在了玉玑子的对面,就证明了,金坎子其实早就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弟子谢师傅成全。”
一旁的天草从错愕,到有些明白,又见玉玑子已经不复方才冷漠无情的样子,反倒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辈看着他们,顿时便有心思清明了几分,想必这一切,只是为了一试他与金坎子之间的感情,却并非真正不通情理,不由得由衷对玉玑子发出了感谢,“谢前辈成全,晚辈定不会负前辈所望。”
“去吧。”玉玑子一摆手,“尽管你们的路或许不会好走,但我相信你们会幸福的。”
那日之后,天草在朔方又住了一段时间,金坎子大部分时间还是跟随玉玑子修习“幻龙诀”,天草则总是被张凯枫拉到朔方城上喝酒聊天,有空的时候,又时不时再去黑白羽森林找金坎子。
偶尔也会有金坎子留宿在天草房里的事情发生,他们虽不至于纵情纵欲,不过情动之时也不会刻意压抑。
期间,天草将弈剑听雨阁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金坎子听,尽管金坎子已经释然,但对天草他总还会产生歉意,不过后来因为天草利用这点对他太过为所欲为了,金坎子终于忍不住还是修理天草了一顿,还发出了“我再也不想对你这种厚颜无耻的人感到抱歉了”的感叹,也只是换来天草嬉皮笑脸毫无诚意的口头保证没有下次而已。
实际上,自从和天草在一起之后,金坎子终于明白了,天底下,还真的是会有这样五行欠揍的人,天草绝对是一直被模仿,却从未被超越的典范。
与玉玑子一同生活了数月,金坎子终于还是告别了自己的师傅。
离开幽州的时候,张凯枫与玉玑子都到龙门客栈为他们践行。
这些声名震慑了大荒每一个角落的如同天神一样的人,却像普通人一样,醉笑痛饮三千场,不诉离别之觞。
那日,大漠黄沙滚滚,天草与金坎子驰疆纵马而去。
目送他们身影远去的两人站在龙门客栈门口,笑道,“有时候真会羡慕他们。”
“也没什么可羡慕的。”
“也是,我们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各人有各人造化。”
“金坎子,这一次,等我们踏遍了大山名川,你会陪我去桃溪隐居吗?”
“在你多管闲事这个毛病改不过之前,我们还有很久很久,都不可能去隐居的。”
“你是不是吃那个桃溪那个小姑娘的醋啊?”
“滚。”
“那你答应是不答应?”
“你说呢?”
“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你愿意与我携手同游大荒。”
“无聊。”
“莫不是堂堂玉玑子前辈首席大弟子害羞?”
“激将法对我无用。”
“害羞我也不会笑你。”
“天草,你找死吗?”
“谋杀亲夫啊……”
“滚。”
“唉,想为夫当年,当着弈剑听雨阁众弟子的面子啊,说自己甘愿放弃一切,只为和某人在一起,今天却是要一句‘我愿意’也这般艰难……”
“我愿意。”
“没听到。”
“我说,我愿意与你携手同游大荒,累了,我们就去桃溪隐居,满意了吧?”
“不错,不错,很满意。”
“天草,你真幼稚。”
番外一
金坎子跟着玉玑子修习“幻龙诀”,又过了一段时间,便被玉玑子用“希望独处”的理由打发到朔方城住两天。
天草自从在朔方城住下之后,金坎子便继续跟随玉玑子待在黑白森林。有时候天草会过来看看他,但就是看而已。金坎子有许多话想要问他,却免不了因为玉玑子就在身旁,他一直没有问出口。
天草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已经是弈剑听雨阁的弃徒了,他看起来还是那样洒脱,可以毫不客气地当着玉玑子的面去开金坎子的玩笑,换来对方一个白眼,他就会回以一个温柔微笑。
金坎子不明白他究竟当真不在意,还是将这些很好地隐藏起来。
和天草在一起之后,金坎子就知道,这个人其实很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如果不是自己去问他,他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什么都不会表露出来的。
见到天草的时候,已经是快晚上了,他和张凯枫边走边从外头回来,幽暗的空荡荡的街道上,金坎子一个人穿着六祸袍站在那里,显得特别耀眼。
天草拾阶而上,抬头便一眼看见金坎子,不由得眼前一亮,快步上前,“你怎么来了?”语气中充满了惊喜的意味,金坎子才发觉,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来见天草。
一旁的张凯枫一脸玩味地看着他们,然后识趣地留下了一句“我就不打扰了”,便潇洒离去。看着那人走远了,金坎子才说,“想你了,便来了。”
天草顺势一把将他揽在了怀里,“若是分别数日能换来你这话,我还真不怕忍受这‘相思之苦’啊。”这人语带笑意,分明不见有“苦”,不过金坎子暗自思付,他与天草相处,总是天草主动,又是天草付出得比较多,如今换他来对他说些好听的话,那也没什么。
他难得没有制止天草的毛手毛脚,让天草一直牵着,牵回到了天草如今在朔方城住的地方。那本是张凯枫留在朔方城的府殿,不过这位幽都魔君待朋友十分大方,一整个宛若小宫殿的地就这么给了天草,自己则另觅他处,俨然当自己才是朔方城的主人,几乎是不把七夜夫妇放在眼里。
不过常年在王罗殿上的七夜懒得理这些,对于张凯枫吃他的住他的还一副主人样子招待朋友,也是权当完全没看见。所以至今,天草也未能一睹朔方城主人的真颜。
府殿的妖魔见天草回来了,会向他行礼,然后默默退下,天草和张凯枫一样,平日里头不喜欢有人服侍,住的地方也讨厌见到这些随时随地闪现的妖魔奴仆,所以他们回来的时候都会将他们遣出去,有事再叫进来。
“吃饭了么?”见天色不早,天草与张凯枫本是去了龙门客栈喝了一轮酒才回来的,想到或许金坎子早就来了,不知道他吃过东西没。
正想唤人进来,却被金坎子按住了手腕。他摇了摇头,“我已经吃过了。”
“玉玑子前辈放你回来的?”
“你怎么不想或者是我主动回来的?”
“你不会。”天草了然般摇了摇头,“且不说你就是你师傅的乖乖徒儿,师傅不说你哪能自己说要来?再说了,怕玉玑子前辈不说你还想不起来要过来陪我。不过嘛,话听起来倒是舒坦的。”
“你说这话是为了向我抱怨?”金坎子微微皱眉,事实上天草说的也是实话,也因此,他才会觉得在感情上,自己永远比不过天草。
“非也。”天草伸手去抚平他蹙起的眉头,“我说出来的目的,只是要让你觉得太对不起我了,待会儿我要为所欲为的时候,你也会顾念这点,不好反抗了呀。”他这话说得极为挑逗,末了还顺势靠到了金坎子的耳边,轻轻地吹了口气,惹得金坎子侧过头去瞪了他一眼。
天草最喜欢就是看着这样的金坎子,有时候甚至逗他就是为了被他这么活色生香地瞪上一眼,便不由得笑嘻嘻地伸手去搂他,“其实,我知道那句‘我想你’是实话,所以,春宵一刻值千金啊,既然吃饱喝足,我们可以回房了吗?”
“你脑子里就净是这些东西吗?!”金坎子没好气地拍掉天草的手,却仍然是肯跟着对方进房。
其实金坎子也是明白的,这段日子他们分别许久,见上面了也没什么机会真正地在一起。情动之初,本来就分外容易被撩拨,之前在玉玑子面前,天草再大的胆子也只是敢搞些小动作,自然多少是会有些欲求不满。
不过他跟进去,却仍是想问清楚弈剑听雨阁的事的。
进来之后,金坎子就一直站在窗边,看着外头夜色朦胧,才想起来幽州的朔方城是没有白天的,天草忍不住环住了他的身子,将下巴搁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在他耳边说道,“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天草不是什么特别急色的人,除了第一次,他几乎都不会迫着金坎子来配合自己。见金坎子跟进来之后,一脸言而欲止的模样,心里头已经有几分了然,想必如果不让他问个清楚明白,金坎子就算情迷意乱的时候都还是会分散心神的。
只见他说完,金坎子便稍微侧过了头,两个人靠得极近,几乎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金坎子问他,“弈剑听雨阁逐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要听实话,是否与你我之事有关?”见到天草沉默了,知道他大概又在斟酌言辞,金坎子又加了一句,“不要瞒我。”
天草见他这样,只好叹了口气,如实回答,“我只是将你我之事,当着弈剑弟子的面说出来了而已。”
“你……”金坎子猛然转过身,天草怕撞上对方,便稍微后退了一步,“你疯了吗?”
天草早知道金坎子肯定是会这般反应,他那双眼睛里头向来藏不住思绪,他就知道金坎子会感到震惊和恼怒,他只好干笑两声,将他重新抱在了怀里,“你我之间本就是两情相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情,我哪里能由着他们看得如此不堪。”
“可是因为这事,你被逐出了弈剑听雨阁?”金坎子靠在他的怀里,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当然不是。”天草安抚道,“只能说是原因之一吧,师兄离开之前,便跟我说,他若回来,就会逐我出阁。师兄是有心成全我的私心,不能都说是你的原因。”见金坎子又沉默不语,天草又接着道,“我当初选择离开,实际上就没有打算着要回去,否则我干嘛自称‘孤鹜剑客’剑客呢?我天性如此,不会困在一个地方,弈剑听雨阁不适合我。再说,天下之大,天草凭着一人一剑,又哪儿不能去,如今还有你肯相伴,我已经知足了。”
金坎子依旧垂目不语,天草这话固然不是全部都是来安慰他的,金坎子比谁都清楚,天草确实是个困不住的人,但穷极一生,人终归是要有一个归处,在天草的心底里,大荒再广阔,仍然是比不上心里头最初的那片地方。
他说得像是轻松,可金坎子不认为他是当真放得下。只是,有些话,多言已无益,都成既定事实了,任金坎子怎么说,那也断然是不能真正宽慰到天草的。相反,还要天草来担心他,这不是他想要的。
见金坎子仍是不说话,天草半带压迫地挑起他的下颔,金坎子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已经和往常一样,不过淡漠中,带着点只有对天草才会流露出的温柔。
天草轻轻一笑,便低头吻上了这双眼睛。
金坎子也没有拒绝,如果言语不足以解开他的心结,行动倒是可以转移天草的注意力,他伸手攀上了对方的肩膀,环住了对方的脖子,像是邀请一般。
得到了金坎子的响应,天草心想对方恐怕是担心他为弈剑听雨阁之事郁结,事实上,说完全不在意倒是不可能,不过这些天他早就想开了许多。他知道和金坎子解释,对方也是会误会是为了让他放心的,所以,天草也不再多说。
不过,天草心里确实是觉得,这样可爱的误会,不妨多来几次。
他趁着两人亲吻的时候,将金坎子带到床边,顺手一解,六祸带便落在的地上,却听见“哐当”一声,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也落在了地上。天草将金坎子按在了床上,才低头去将那样对象捡起来,发现竟然是他当日离去给金坎子送去的那柄小剑。
握在手里,还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存留在剑上,想来必然是金坎子贴身收藏之物了,“这个,你一直带着?”
“睹物思人,不正是你想要的吗?”金坎子看到小剑的时候,脸上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红晕,昏暗的烛光下映得他整个人都十分好看。
对于他这种明明已经害羞了却还不甘心嘴硬的态度,天草倒是觉得很是惹人动情。他不着痕迹地将小剑放到一边,然后顺势将金坎子压在了床上,“我就说过,要安慰我,你会有更好的办法,今晚怎么样,都随我,如何?”
刻意压低的声线,暧昧地吐露在金坎子的耳边,湿热的鼻息喷薄在耳廓之后,金坎子敏感地瑟缩了一下。天草说得不怀好意,金坎子却只想着若他心绪能被转移,那随他也无妨,再说,床笫之间,他向来由着天草主导,也不知道他今日是特意说这个事情作甚。但仍然是点了点头,“嗯。”
——肉的部分不外放,有缘者自能窥得——
荒唐过后,天草帮着金坎子清理身子,金坎子破天荒地没有睡过去,他有些不满地看着天草,大概是方才天草的举动让他放符惊的心都有了。不过又顾虑到是自己先答应对方了,便不好动手。
天草摸着鼻子,装作乖巧地凑过去,“我就是看你贴身收藏我的小剑,才一时没忍住……”
“……”金坎子瞥了一眼被丢在床上的小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收回去还是让它这么丢着,然后又慢慢扫向天草,这人这时候倒是会来装模作样了。不过金坎子懊恼是懊恼,却并不是真正生气,只是对他而言这种事情刺激仍然是大了些,又不知道该对着天草说些什么,结果索性不再说话,翻身上床睡觉去。
见金坎子没有真的生气,天草总算松了口气,他说的其实是实话,当时看着他误会自己心情不好想转移自己注意力的时候,他就已经忍不住了,加上多日不见,一时之间看到心爱之人将自己赠送的小剑贴身收藏,想稍微来点情趣一点的情事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事后他倒真的担心金坎子会生气,因为有好几次他为所欲为得过了,都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
但现在看来总算没事了。于是他也钻进了被窝,将金坎子拦腰抱在了怀里,回想刚刚金坎子在床上情动不能自已的模样,天草忍不住笑道,“其实你方才那样叫着我的名字,我是真的挺喜欢的。”
然而,这下却换来金坎子一个转身顺势一踹,天草整个人就摔到了地上。只听见对方冷冷冰冰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敢上来我就砍了你!”
坐在地上的天草只好无辜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生气中的金坎子,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过,这样的金坎子看起来,果然很漂亮。
又过了几天,天草才送金坎子回黑白羽森林,关于何时离去的事情,两人都不提。天草其实并不着急,反正金坎子虽然已经答应他愿意陪他游历大荒,闯荡江湖,不过多半仍然是没有真正想开的。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走,其实也不迟。
倒是金坎子这几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既然都答应天草了,却仍然让对方留在这里陪着自己似乎说不过去,虽然天草总是可恶地利用着他一次次的心软而总是做些可恶的事情,但感情这方面他确实永远都不如天草对他的用心。
“再过一阵,等我‘幻龙诀’有成,我们就离开吧。”彷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金坎子忽然对天草说道,“师傅曾留下信物给我,我可以借以联系他,等我将师傅毕生所成的‘幻龙诀’融会贯通一遍,我就随你,去哪里都行。”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也不急。”天草笑着摇了摇头,“倒是你,忘记东西了……”说着,便把前些天金坎子刻意丢开一边当没看见的小剑递到了他的面前,“现在它可是真真正正属于你的东西了。”低沉的嗓音,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不明,金坎子瞪着那把小剑,样子像是要把它给瞪穿了似的。
恼怒归恼怒,金坎子仍然是一手接过了剑,却顺势反手一划,在天草的掌心上留下了一道血痕,“欠教训。”
“那你何必割得这么浅,再划深点,说不定还能当个印记。”
“你是受虐狂吗?”金坎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天草,好像不曾认识过这个人的那样,见天草反而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便连忙摇头,他才冷笑了一声,将剑藏到了怀里。
另一边,七夜终于忍不住离开了王罗殿前去找张凯枫,他推开门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你那朋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离开朔方城?!”
张凯枫正擦着他的剑,闻声回过头,就看到七夜一脸阴郁的模样,连平日的铠甲都没穿,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览无遗,却不明白他为何会弄成这样。
张凯枫慢慢地放下了他手中的剑,一边消化着他问的那话,一边玩味地瞧着他,“哦,你说天草么?自然是金坎子什么时候走,他什么时候走啊。”
“那我得去找玉玑子说去!”说罢,七夜转身就正欲离开。
“等一下,你……”张凯枫自然不可能这般任他来去,便出言哈哈,“这几晚都监视到些什么?”
七夜不知道想到些什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简直堪称精彩纷呈,丢下一句“我现在恨不得我根本就不是这个城的城主!”之后便甩门而去,留下张凯枫一人在房间兀自好笑——唔,想来他确实没有告诉天草,朔方城的城主,可是时时刻刻地“盯着”这座城每一个角落的啊。
番外二1
从海上回来的时候,天草与金坎子在船上颠簸了大概半个多月,在流云渡下船的时候,脚步都还觉得有些虚浮。
这已经是他们离开的第六个年头了。
最初只是游遍名山大川,或者去以前不曾去过的穷乡僻壤,后来在燕丘住了大半年,直到有游牧部落领袖的女儿追着要嫁给天草,他们才不得不逃进了荒凉的塞外漠北。其后,玉玑子派人送来不知道哪儿得到的藏宝图,又让他们在漠北足足待了两年之久。为玉玑子找到了富可敌国的宝藏之后,天草顺手摸了那张海上仙山的地图,便带着金坎子出了海。这一去,又是一年多没再回来。
若非金坎子尚有挂念,天草本来还想在那海上仙山多待上些日子,不过想来已经有数年不曾去看望玉玑子,加上金坎子对师门旧址太虚观的师弟与师妹也甚为挂念,只好回来了。
如今天下大势已经不再如往日那样了,玉玑子联合幽都与王朝分庭抗礼,八大门派自然是拥护王朝,但已经有不少原来的反抗军转而支持玉玑子。除了那富可敌国的财富,玉玑子这些年一点点渗进权力顶端的手段才真正叫一个犀利。
不仅如此,玉玑子还趁机分化王朝与八大门派,使得素来极为仰仗各派掌门的王朝与八大门派日益疏远,几乎除了天机营之外,其余七个门派都暗自心寒。
现在就连幽都这边,都不得不看玉玑子三分脸色,这样的走势下,恐怕再有些时日,整个天下都会落入玉玑子的手中。
这么一来,倒是方便了天草与金坎子行走,想到早些年,因为不慎叫人认出了金坎子来,惹来了一连串的麻烦,尽管这些麻烦还不算棘手,可天草觉得自己是要和金坎子边游玩风景边谈情说爱的,哪里想浪费这些时间?
但今时今日,已经完全不同了,或许还会有些各大名门正派的卫道士来打搅,可明着敢跟玉玑子作对的人却真的不多了。加上金坎子昔日威名远播,敢找上门麻烦不是死了就是没出生,又兴许是完全初生牛犊不怕虎。
虽然金坎子这些年跟着天草,都收敛了许多,天草自然是高兴自己对他的影响,不过还是相当清楚,金坎子这个人除了对亲近的人,都仍是那么冷漠和不在乎。
在天草的建议下,两人便在流云渡客栈住下了,顺道打听些消息。
即使这些年来玉玑子时不时都会与金坎子联系,他们也大概了解现下大荒的情况,可终归不算特别详细。趁着这些天听来些零碎的信息,稍微整合一下,发现原来江南燕丘幽州的势力已经绝大部分落入了玉玑子的控制之中,并且隐隐有再次向中原染指的趋势。
前些年王朝联合八大门派好不容易才将中原大半失地收了回来,可惜玉玑子常年留在中原,各种眼线暗桩安插已深,连根拔起根本不可能。若非趁着玉玑子与幽都周旋之际,恐怕他们也没有这个机会深入中原收复失地。待到如今玉玑子重整自己的势力,向着中原而来,人心松散的王朝与八大门派几乎可以说完全不是对手。
不过玉玑子倒是迟迟没有出手,想必是这些年玉玑子多半是以怀柔的手段笼络人心,早就想着如何兵不刃血侵占中原,八大门派尚有不少有头脑的人顽固周旋,中原才勉强保持了一个看起来平和的局面。
“看来,这次我们去中原,有好也有坏啊。”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向外头张望的天草向金坎子说道,“我们一路上看似不会阻拦,但暗地里却暗潮汹涌,指不定有人以为是玉玑子派你前来颠覆当下平衡的。我想在八大门派找到抗衡玉玑子的方法之前,肯定不希望这种平衡被打破,可惜他们不敢明着对你出手,否则玉玑子的盛怒天下无人能挡,想来也只能使些手段了。所谓‘明抢易挡,暗箭难防’啊。”
瞧着天草这一唱三叹的模样,金坎子便冷哼一声,这些事情他早就知道了。而且,自他当日为师傅玉玑子镇守云麓仙境,就不知道见过多少不入流的手段。不过他金坎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那些人不想想他是怎么把云麓仙境给拿下的,为达到目的而不惜一切手段,怕比起他这个狠心无情的玉玑子首徒,那些名门正派还不够看。
“哎,我就知道你肯定不屑一顾。”天草无奈地摇了摇头,事实上,他真正哀叹的是他和金坎子的蜜月时光怕是又要被打搅了。——尽管他似乎已经过了许多年蜜月时光了,可惜对着金坎子,无论什么时候,天草都总觉得他们每天都像是新婚之夜。
看着天草懊恼的神色,金坎子大概猜想到对方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事实上与他在一起这么久了,金坎子几乎是熟悉对方的每一个表情,就像天草熟悉他的一切那样。天草对着他,总是有用不完的热情,金坎子心底里还是喜欢着看见天草对他如此用心的,却有些时候总觉得不甘心,又觉得自己又非女子,不需要时时刻刻让他这么宠着,不过似乎这个就是天草表现对自己的感情方式,所以金坎子纵然想得多,却也是极少明说,反而都是顺着天草的意思。
若是外人知道,堂堂玉玑子首徒金坎子,居然会这么温顺地待在一个人身边,怕是要吓晕了过去。
“那我们便像以前一样,隐匿身份,等去到太虚观再说吧。”
“也不需要行事这么小心。”看着金坎子斟酌了许久,天草冲着他俏皮地一笑,“我还是喜欢光明正大与你携手走在外头,大不了就是烦人了点,打晕丢一边就是。难得我们回来一趟,就算闹他们一场又何妨?”
“随你。”反正无论是怎么样,金坎子也是无所谓的,本来作为太虚弟子,金坎子早就不在乎这些繁琐俗事。他前半生的生命里,为了完成师傅的愿望,就是什么都会做。除此之外,倒是少有自己的想法。后来与天草在一起,这人总是不让他操心别的事情,天草总觉得,这辈子金坎子就看着他一个人就行了,金坎子也由着他。
“外头好像很热闹的样子,坎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又坐了一会儿,天草发现外边好像吵吵嚷嚷的,不由得眼睛一亮。见着他这样的表情,金坎子就知道,天草好管闲事的毛病又发作了。
这些年来,天草还真的没少管闲事,如果不是之前某位游牧部落领袖的女儿在草原上足足追了他们三天三夜,天草事后都不会稍微收敛收敛。加上去海上仙山的那些日子,确实没什么热闹可让他去看,没什么闲事可让他去管,想必都憋坏了。
金坎子向来不理解天草这种想法,以前如果是说他在追寻些什么东西,现在看起来完全就是八卦之心难以泯灭。不过没辙归没辙,他到底还是顺着他的意思,陪他出去了。
天草一边牵着他的手,一边往人群里挤,只见那些人都朝着一个阁楼看去,天草也不由得好奇起来,阁楼里头的景象被纱帐给掩了起来,只是隐隐约约看到是一名女子手上拿了些什么东西,作势要丢下来。
天草本欲想问问旁边的人,可竟然是没有一个人肯搭理他。
他只好摸着鼻子看着金坎子,金坎子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我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
“我就是想让你安慰一下。”天草故作忧伤地凑过去,却被金坎子不轻不重地巴了一下。他便一脸哀怨欲泣的模样,“你竟然打我?”
金坎子懒得理他的胡搅蛮缠,每次天草要自己安慰他,几乎都没好事,这人大庭广众的也敢这般厚着脸皮,他不过就是小小地巴了一下,没当场放符惊鬼神已经算给面子了。便瞪了他一眼,扭开头去。
天草见金坎子似乎又被惹着了,又笑嘻嘻地要去搂他,却被他一下子就躲开了,尽管碰了壁,天草倒是不在意,他知道,金坎子的脸皮薄的很,只有他才会敢这般撩拨他,总是惹得性子冷漠的他动不动就对他生气,事实上,他就是爱看金坎子这般有活人气息的样子,无欲无求甚至没多余表情的那都是人偶。
就在他沉浸在金坎子生气的模样真是越来越好看,越看越喜欢,忽然有个什么红红的东西在他眼前一晃而过,还没有回过神来,旁边的金坎子就已经一脸茫然地将那东西抓在了手里。
“这是什么?”天草好奇地瞅着金坎子手上那红彤彤的小绣球,发现周围的人看着金坎子的目光有惊讶有恼怒也有……怨恨?
“我以为是暗器之类的……”事实上当时金坎子确实没有留神,他当时就是心里头暗自对天草老是对着自己动歪脑筋这种事情又恼又好笑,结果有个什么东西朝自己飞来了,他第一时间自然就作出了本能反应,将东西接下了。
天草一听,不由得蹙起眉头,“你傻的呀,居然想空手接暗器!幸亏只是个小绣球,哎,这都什么东西啊,当街抛下砸到人怎么办,那个谁,你们谁下来把这玩意儿给拿回去?”说着,他指着金坎子手上的绣球向阁楼上的人没好气地喊了过去。
这一喊不要紧,结果楼上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撩开纱帐,惊讶地叫道,“小姐快看,有个模样俊秀的姑爷接了绣球!”
番外二2
听那丫鬟这么一说,天草倒是愣住了,他以前独自一人四处游历的期间,听过不少关于一些奇怪的招亲趣闻,其中便是有那些“抛绣球招亲”之类的,他还一直想见,却想不到第一次碰上居然是这么回事。
如此一来他便理解了为何金坎子拿到那小绣球之后,旁人都纷纷露出这样的眼神。
天草环顾四周,方才没留意也没发现,聚集在阁楼之下的都是男子,外围才是别的人在那里旁观起哄,那时候他一心看热闹居然还往阁楼下挤,现下真是剁脚的心都有了。
想到这里,天草不禁感叹,又是八卦惹的祸,不过比起上次,他显然是更加不能接受。于是他一边催促着金坎子将绣球丢回去,一边将他拉出人群,“坎子,你把绣球丢回上去,咱们走吧。”
金坎子尽管一脸不解,不过看到天草这种“糟糕”的脸色,大致猜想得到接下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就将绣球往阁楼上一抛,精准地丢了回去。
可惜为时已晚,只见那楼里冲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和几个家丁打扮的人,上头说话的丫鬟也跟了过来,居然精明地一把将天草拉住,“这位公子留步啊,你打算把我们家姑爷拉到哪里去?”
天草一脸头疼的模样扭过头去看那丫鬟,他素来对女子多半都是以礼相待,加上这等风流,才会总是招惹些桃花。而且他确实比金坎子耐心许多,如果方才那丫鬟抓的是金坎子,怕是这下在场的人都要被符惊鬼神了吧?
天草瞥见金坎子确实已经露出了颇为不耐的神色,便不想再纠缠下去。他挡在了金坎子的前面,对那些人说,“这位小姑娘,我们只是路过的,不小心就被这绣球砸到了,如今也还你们了呀,你们便再丢一次便是,我身旁这位可不愿做你们的姑爷。”
“那可怎么成?”那丫鬟不依不饶地居然想扯开天草,“我们家小姐的母亲是当今砺剑门门主的妹妹,父亲是江南大名鼎鼎的首富,多少人想入我们家门都想破了脑袋,都被我们打发回去了。那是因为小姐决定遵从天意,所以才特地选了这良辰吉日来招夫婿,如今天意如此,我们那位姑爷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凭什么就阻拦?”
天草不得不板开那丫鬟的手,然后无奈地道,“良辰吉日再选便是,且不说他本就是修道之人,如今他更是心有所属,又怎么可能会娶你们家小姐?你们可莫再相逼,他的脾气可不比我,自然是懒得与你们废话。”
那丫鬟顺势向天草身后探去,只见金坎子确实冷着一张脸,似乎已经是十分不悦,见她望过来,便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却只消这一眼,那丫鬟已经觉得自己背脊发凉,隐隐全身都在抖的感觉。
想不到这人生的清俊,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这种凌厉的气息,几乎就是生人勿近。
丫鬟立刻缩头回来,再仔细打量天草,发现这个红发男子虽然三番两次阻拦,但言语之间都是出于好意,又生得这般俊美,无奈之间嘴角仍带三分笑意,看起来比他那朋友还要吸引上三分。只可惜小姐的绣球怎么就落到旁边那人手上呢?——那丫鬟心念一转,便又道,“那你要阻拦,便娶了我家小姐,这样我们便可以不打扰你那位朋友了。”
这下天草又傻眼了,这小姑娘难道眼睛是瞎的吗?他可是从头到尾一直牵着金坎子的手,这都没察觉他们关系是不同寻常么,居然还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小姑娘,我与他……”话才出口,腰上顿觉一痛,想是金坎子伸手在身后掐了他一下,让他说话注意点。天草心里头暗自叹了口气,真是的,都多少年了,还是这么放不开,如今他们的关系就算不是全大荒都知道,那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有什么好遮掩的,却仍是认命改口,“我与他都是心有所属了,让你们小姐另择人选吧。若再要纠缠,可别怪我当真不客气了。”
见他神情一凛,那丫鬟一时也无话,这时一旁那中年男人便上前了,“二位留步。”他靠近了天草,故意压低了声音,“今日我们家小姐可是当众抛的绣球,二位这样,岂不是不卖我们家小姐面子么?看二位脸生,怕是不知道,这江南大半产业都是我们老爷名下的,而砺剑门在这江湖之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你们这样……怕是不妥吧?”
天草挑眉,他倒是第一次遇上还有这么不长眼敢来威胁他和金坎子的,也不知是否离开了这许多时间,便不被人认识了。
他一头红发张扬显眼,又身穿如此华丽的正阳袍,还配着一把天逸剑,那人居然都能没看出来?“孤鹜剑客”名声虽远不如金坎子来得震慑人,但自他被弈剑听雨阁掌门陆南亭逐出门派以来,行走大荒的人多半都知道,天草的身边必然便就有那个身穿六祸袍神情淡漠的太虚的身影。
“有何不妥啊?”天草微微一笑,带着漫不经心的感觉,看起来十分轻佻,只见那中年男子皱着眉头,好像对他这样的表情并不满意,身旁的家丁多半是以一种“哪里来的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天草却毫不在意,他也压低的声音,悄悄地在那中年男子耳边说道,“我不妨实话实说,我身旁这位,可是玉玑子首徒金坎子,你们小姐若真要下嫁,还得去问问玉玑子前辈他老人家肯不肯下聘呢。”
这话说罢,那男人脸色骤变,霎时间血色尽退,刷白了一张脸,他看看天草,又看看金坎子,大抵是发现他们的特征,不由得更加惊恐。
天草见效果达到了,也不再多说,他伸手揽过了金坎子,便转身离去,“我看你们还是另择佳婿吧!”
留下了一群看着事态发展急转而下的人们,错愕在原地。
又在周围逛了一圈,他们才回到客栈,天草随即便开始收拾行装,“唉,我觉得这年头,闲事真是越来越管不得,热闹也是越来越看不得。”
“是你自己要与那些人客气。”金坎子见他苦瓜脸一般的样子,心里多少对那些人更为反感,这事要搁他眼前,他才不会像天草那样还得“有所交代”才离开。到时候就看看,这天底下有谁敢出手拦他?
“说到底,也是我们下了人家小姐面子啊。”天草将收拾好的东西丢到一边,然后示意让金坎子坐过来,他顺手将人抱在了怀里,下巴蹭到了对方的肩上,“别想这事了,反正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现下不如……”说着说着,他已经伸手去解金坎子的腰带。
金坎子无奈抬头看天色,这才什么时候啊天草这人脑子怎么就净是想着这些东西。
不过顾虑到船上的那些日子,都是通铺,旁边有人,不好胡来,也难怪这几天上了岸天草就忍不住总是对他毛手毛脚之后就将他往床上拐。
想着自己对着天草真是越来越好脾气了,金坎子就忍不住又是一阵叹息,怎么他堂堂玉玑子首徒对上这个男人偏生得就是这么拿他没辙呢?
看,这下又是只能闭上眼睛随他去了,到底他的人生是哪里出了差错?
第二天启程,他们一路往中原走去,并没有想象之中遇到的那许多麻烦,两人也就不着急往太虚观那儿跑了,一路游玩,将沿途风景欣赏个遍。
走了两三天才到了酒坊村。那个对于他们而言都算是一个留有许多回忆的地方了。
天草没有在原来的小屋住下,因为这里已经有了一户人家,他们住的依然是客栈,天草与金坎子坐在楼上靠窗边的位置,却正好能看到以前的那间小屋子。
金坎子不由得想起以前,天草问他什么,他都不理不睬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或许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是以这样的关系再回来。
见他有些失神,天草托着腮欣赏他失神的模样,笑嘻嘻地问道,“说起来,你那时候是不是特别讨厌我啊?”
“嗯,你说得不错。”金坎子十分大方地点点头。
“这也太直白了吧。”就见天草又是故作一脸哀怨的样子,金坎子轻笑一声,懒得搭理他。能得见为数不多的金坎子的笑容,若非在酒楼,天草真想抓过来狠狠地吻上那微微扬起的嘴角与带着笑意的眉目,金坎子也只有在这种时候,那身清冷的感觉才会随之消散,似乎是整个人都变得温和了许多。
正是他在回味这个稍纵即逝的笑容之际,便听见楼下有人用力一拍桌面,“说,这画上之人,你们见过没有?!”
那声音听起来清脆,天草回头望下去,却是一名身穿华服贵公子模样的人,一手持画卷,一手按在桌案上,十分恶狠狠地模样问着掌柜。心里不由得好笑,大抵又是一名女扮男装的江湖小菜鸟吧?
只见那掌柜被吓得哆嗦,颤抖着手指着楼上,正是他们的方向,“公、公子要找的人,便在这上面……”
“很好。”那“贵公子”点了点头,扬手便是一锭白银,“本公子赏你的。”说罢,便往楼上走来。
“贵公子”身后还跟着位丫鬟和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天草眼尖,一眼便看出了那丫鬟便是流云渡缠着他与金坎子的那个,心里不由得好气又好笑,那位“公子”该不是要来上演什么千里寻夫记什么的吧?
果不其然,那“贵公子”一上楼,就径自朝他与金坎子而来,方才站定便又是往桌上一拍,震得他们眼前的酒壶酒杯都抖了抖,“好你个金坎子,竟然敢当众拒婚?!”
这下,连天草都不禁要佩服“他”实在勇气可嘉,真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那可是金坎子啊,惹毛了他,天草都不敢说能全身而退的人啊。
番外二3
金坎子只是淡淡地扫了来人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似乎是根本就懒得搭理她。
不过天草倒知道,金坎子这样,已经算是十分给面子了。大抵是见到这姑娘居然敢女扮男装追过来,还拍他的桌子,多少有点是欣赏她这种勇气的。
但金坎子显然也清楚,眼前这个女孩子,确实是一点江湖阅历也没有,若非如此,恐怕此时此刻,便已经有足够理由让金坎子拔剑了。
这些年金坎子杀性是减了许多,但不代表他不会出手伤人,在天草面前,他尚会记得留手,若离了天草的身边,那些人不死也该成废物了。
眼见这个妙龄少女似乎又被金坎子的态度刺激了,正要发难,天草倒是十分客气地适时出言阻止了,“这位小公子,还请坐下谈吧,你看你都吓到旁边的客人了。”
那女扮男装的“公子”顺着天草指的地方看过去,发现阁楼上的人果然纷纷退避三舍,她自然是不知道因为那些听到“金坎子”三个字,还当真以为是被自己的态度吓到,她本来只想警告金坎子梅家不是好惹的,没想到却麻烦着了别人,一时之间竟然也不太好意思,扭捏之际,只好也乖乖坐下。
她先是恶狠狠地瞪了金坎子一眼,那人却始终对她视若无睹,就是与他对坐的那名少侠带着亲切的笑意,又叫小二多加份酒菜,不由得就没那么生气了。但嘴上仍是不依不饶,“我可警告你,别以为你师傅是玉玑子就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江南梅家也不是好惹的!不信你问问你师傅去,这些年他在江南做的买卖,还不是我们卖他的面子。”
听得玉玑子的名号,天草就暗叫一句“不好”,金坎子若此生还有什么执念,那必然是对他师傅的敬仰。这小姑娘说什么不好,竟然敢拿玉玑子跟金坎子说事,他心中一惊,忍不住去看金坎子的脸色。
果然,金坎子听那姑娘这么一说,便转过头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顿时,那梅家小姐就寒毛都竖了起来,金坎子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种凛冽的气势,真会让人冷到心底里去。“你在说什么?”
尽管心底里多少有些害怕,但脸上却不肯输人的梅家小姐自然是不甘示弱,正要将那话再说一遍之际,天草却一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姑娘,有些话,可不能乱说,否则,真的要死人的。”
他这话说得极轻,也就只有这一桌上的人听得分明,那小姐见自己女扮男装竟被识破了,一时错愕地看着天草,却见他收敛了方才那温和的态度,神色极为认真,被他这么看上一眼,竟不知道为何居然有些心跳加速的感觉。
她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便急急忙忙扭开头,“既……既然知道我是姑娘,你、你握着我的手干嘛?”
顿时,天草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他倒是一片好心好意,这人居然还怪他,他悻悻地收回了手,压低了声音,柔声道,“方才多有冒犯姑娘,天草自罚三杯,当是赔礼吧。”说罢,他自斟自饮了三杯,然后爽朗一笑,“姑娘,原谅我,可好?”
梅家小姐不看他,却依然是偷瞄了几眼,见他神丰玉朗,俊逸出尘的模样,当真如同平日说书里听的,那些风姿潇洒的江湖侠士,一时不由得竟有些痴迷,胡乱地点点了头。
金坎子看到这幕,不禁冷笑了一声,弈剑听雨阁的弟子怕是都是这般神采风流,才总是有惹不完的桃花,偏生这群人心中不是天下大义就是如同天草这般没心没肺之徒,典型地惹了一个抛一个,自己还不自知。
天草见金坎子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不觉地就有些心虚,自从那次部落首领的女儿追着他们满草原跑之后,天草总是隐隐觉得自己对不起金坎子。
想到金坎子如今只陪在自己身边,还放弃了为师傅完成理想,自己却总是红粉知己层出不穷,真是命犯烂桃花,没了一朵又来一朵。
不过金坎子似乎并没有在意过这些,也正因为金坎子从来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天草才自觉自己更加心虚。“坎子,待会儿,你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我累了。”金坎子摇了摇头,昨晚又被折腾到大半夜的,现在吃个午饭也不得安生,他虽然不想和那些莺莺燕燕一般计较,但也会觉得心烦,更烦的是这个小姑娘的不知死活,所以索性选择回房睡觉。
天草干笑了两声,又向一旁的梅家小姐问道,“那姑娘有何打算?”
“什么姑娘姑娘的,我有名字,我姓梅,叫荏瑶。”梅家小姐娇嗔似的瞪了天草一眼,看得天草整个人都莫名其妙,“我有什么打算啊,我就是来向他讨个交代,没有的话,大不了我去找他师傅玉玑子去。”
这下天草又傻眼了,敢找上门来拍金坎子桌子已经勇气可嘉,居然还敢去找玉玑子讨交代,这……这小姑娘也未免太厉害了吧?!
金坎子却似没有听见一般,慢慢地将自己眼前的饭菜吃光之后,便起身对天草说,“我去休息了,你自便。”
天草点了点头,金坎子这话的意思,就是摆明了不准他来打扰。只好乖乖地摸了下鼻子,准备想着待会儿要不要去逛逛,打发一下时间。
“喂!你这算什么意思啊?!瞧不起人吗?”见金坎子要离开,梅荏瑶倒是毫不客气地横身一挡,不肯让他离去。
她自小在家里便是娇生惯养,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无论是武林中人还是朝廷客商,都得卖她梅家小姐的面子,昔日求亲的人几乎踏破了他们家门坎,素来骄傲的她不愿只为利益嫁娶,决定让天意来选择,却没想到居然会被这么个恶人当众拒婚。
事实上她也没多喜欢金坎子,觉得他十分讨厌,总是冷冷冰冰不拿正眼看人的模样真是看着就来气,最恼人的是,居然是连她爹娘也在听到他名号的瞬间就面如死灰,让她另择贤婿。简直让她挫败到了极点,她就是非要看看,这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大能耐,才敢这般瞧不起人!
“你……”金坎子稍微歪了下头,危险地瞇起眼,这种瞬间爆发出来的毛骨悚然的感觉,让梅荏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值得我放眼里么?让开。”
“你!?”梅荏瑶瞪大了双眼狠狠地瞪着金坎子,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敢用这么不屑的语气跟她说话,这金坎子就凭着自己的师傅是那什么玉玑子就敢这般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了吗?她怒气冲冲地指着金坎子的鼻子,正欲开骂之际,天草适时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坎子,我带这个小姑娘四处逛逛,你先休息,晚饭找你。”说着,也不管不顾对方的挣扎,径自将人往楼下拖去。
“哎,真是见过不知死活没见过这么不知死活的。”天草将她带下楼之后,仍心有余悸,金坎子的脾气可当真不是闹着玩,他不愿计较倒也就罢了,万一再让他这么烦心下去,一个符惊鬼神下来,这梅家小姐的小板身也不知道是抵得住抵不住。
看着梅家小姐又是羞又是恼地看着他,却果然不再上楼去找金坎子,天草才勉强松了口气,“梅小姐,你还太小,想必真没见过什么世面,金坎子无情起来,可真不懂什么怜香惜玉,我看你还是少惹他生气为妙。至于拒婚之事,我代他向你赔礼便是,待我们去到中原太虚观安顿下来,我定叫人为小姐送上一份大礼,绝不会叫你白白失了面子。”
“叫我荏瑶便是。”见天草好声好气地给她赔礼,梅荏瑶是相当受落,却不由得好奇起这两人的关系来,金坎子冷冷冰冰那模样如此不讨喜,天草倒是一直挺好脾气的,莫不是一直叫那人欺压了去?“天草大哥你倒是好心,怕是那人不会领你的情罢。”
“我不需要他领我的情啊。”天草温柔地一笑,他与金坎子已经是什么关系了,早就不需要对对方如此客气了,不过这些怕是旁人都无法明了,天草也懒得多作解释。“反正你别去惹他便是,否则,能救你一次,我不保证能多救你一次。”
“那人怎么如此无情?”梅荏瑶见天草说得慎重,不禁对金坎子又是惧怕又是反感,只觉得像天草这样的大好人呆在他的身边,到底是多受苦受累的一件事啊。
想到这小姑娘大抵应该是听了他劝,天草便放心多了,他倒不是怕这个小姑娘真的出事,只是不想金坎子再造杀孽,他不喜欢靠近金坎子的时候,除了淡淡的檀香味,还闻到飘散不去的血腥之气。
说起来,想到金坎子身上总是若有似无地带着点香气,天草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忽起来,“有情无情,外人又如何得知呢?”
番外二4
金坎子下楼吃饭的时候,便看见那梅家小姐也坐在那儿,她的家丁却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了个丫鬟。他慢慢走下楼的时候,就听见她一直缠着天草,天草却似乎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偶尔应上两句。
看他下来,天草百无聊赖的样子才有了生气,他向着他招手,“坎子,过来坐。”
金坎子径自走过去,那梅家小姐却不肯让开,他淡漠地扫了她一眼之后,正准备坐到天草的对面,天草朝着旁边一让,长凳上多些空位,金坎子轻蹙眉头之际,却已经被人拉着坐下。
“你起晚了。”天草稍微侧过头,靠得金坎子极近,鼻尖果然就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气,他从下午就开始惦记这味道了。“很累么?”
金坎子摇了摇头,其实他一早便起来了,但天草尚未回来,想必多半是被那梅家小姐给拖走了,于是就自行打坐修行了一阵,却没想到才一会儿便已经天黑了。“等很久?”
“不算。”
“哼,都快两个时辰了,你真是好大的面子!”见天草仍是好脾气的模样,梅荏瑶忍不住瞪了金坎子一眼,她饿得都快晕过去了,这人居然还是姗姗来迟。
金坎子看了她一眼,却没再说话。
反倒是天草用眼神示意,让梅荏瑶少多嘴,她才不情不愿的地扭开头。她当真不明白,天草是为什么要对金坎子这么好,这个人脾气又差架子又大,她还真没见过比金坎子更目中无人的了。
好不容易吃完这顿饭,梅荏瑶就忍不住气得跑上楼了。
席间金坎子一直就冷着一张脸,对天草的调笑恍若不闻,梅荏瑶忍不住出言讥讽,他也权当是空气,本来他吃完便是要回房的,却不知道怎么地天草却硬拉着不让他离开。说是晚上要跟他出去走走。
她长这么大,都没有特别看谁这么不顺眼过,她也不了解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却只是觉得金坎子的存在特别刺眼。
那丫鬟见状,只能好言相劝,事实上,那丫鬟多少看得出来,天草与金坎子的关系当真非比寻常,外头那么多传言,偏生小姐都不大爱听。以前她还不知道金坎子是个怎么样的人,后来一打听,现在都不觉有些后怕。
只盼小姐莫要再这般娇纵,否则连带她也得受累。
可惜,这些梅荏瑶都是听不进去的。
另一边,陪着天草出来闲逛的金坎子,心情确实不太好。最主要是梅荏瑶这个小姑娘太过烦人,而且还特别不知死活,如果不是因为天草,恐怕她不能活着吃完那顿饭。
天草是知道金坎子的脾性,他向来不看别人脸色,以前便是这样地自我,现在与天草在一起了,最多就是稍微顾及到天草的想法,其它人他不在乎便是不在乎。
梅荏瑶怪他目中无人,实际上天草也知道金坎子对这个难缠的小姑娘已经诸多忍让了。事实上天草也没有想过这小姑娘竟然真对他动了心思,还打算再跟上一路。
已经思索着要不要半途将她给甩下,否则,就算金坎子忍得住,他也不堪骚扰了。因为在别人的面前,他就算想放肆,金坎子也是不会允他的。
只是像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被半途丢下,她拗起脾气来非要追过来,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差池,天草良心也过意不去。左思右想终究是没能做下决定,只好搂过金坎子,细细地亲吻着他的眉目。
“唉,到底要怎么才能将这恼人的梅小姐送走呢?”
看着天草苦恼的模样,金坎子的脸色更差了,他本来就因为这个不长眼睛的梅小姐感到心情烦躁,如今连天草都这般模样,便不由得更是反感。想到那梅小姐居然还敢这般说他师傅,心里就越发来气。
却又不想给天草脸色看,说到底,他并不真正在意天草随便招惹回来的这些烂桃花,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很,天草除了他,便再也看不入别人了。比起天草,这方面金坎子倒是由始至终都那么自信,也正因如此,每回天草想藉以逗他,都是自讨没趣。只能故作哀怨地冲他说,“坎子你不爱我了坎子你都不在乎我”诸如此类的浑话。让金坎子更是懒得搭理。
“罢了罢了,不想了。”天草摇了摇头,难得两人独处的时光,可不想白白浪费了酒坊村这美景,什么梅家小姐管她去死呢。“后来我便想,若有朝一日回来,定要仔仔细细地看遍这里的美景,最好是提上一壶美酒,看到风景独好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儿把酒共醉。那当真是再圆满不过了。”
“你还喝不够么?”自打来到了酒坊村,天草便是日日夜夜都离不得这酒,金坎子也不明白这酒到底有什么好喝,偏生天草却极为爱好。想必当年天草在酒坊村时不时出门,为的就是寻美酒而去。
见他这种模样,天草忍不住又摇头晃脑一番,“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王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身为弈剑弟子,自是要弹剑浊酒,自命风流。”
金坎子望向天草,说出这样的话来的男子此时是别有一番洒脱的滋味,他微微扬起下颔,笑容却是叫人移不开眼睛,侧目扬眉之间,神光离合,非出世豪情不能作此潇洒之语。
天草看着金坎子瞧着他出神,情不自禁地就将人拥在了怀里,他便是如此喜欢金坎子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最好是这辈子,这辈子都不要移开他的视线,只看着他就好。对这个人生出的这种占有欲,天草自己都意外,大抵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在乎过一个人,却不知道在乎会带着一种患得患失之感,让他时常暗自不安。
他明明清楚得很,他对金坎子而言,与金坎子对他而言,皆是同样的。
在酒坊村又逗留了两天,梅荏瑶几乎是与他们同进同出,却因为天草怕她胡乱说话,惹恼了金坎子,便不愿再与她同桌吃饭,也不许她跟在他们的身边。
不过梅荏瑶却有的是方法,光明正大地吊在他们两人身后。
天草是头疼,但也不好再说什么重话,免得又下了她的面子,惹来更大的麻烦。
反正想着就是这两天便离开了,也不甚在意。
可惜,当他听说梅荏瑶也要去太虚观看看的时候,他当真是怀疑自己的人生是否出了什么差错。比起他一脸天要塌下来的模样,金坎子反而是完全淡定了,反正再烦这个女人也只能这样了,还不如将这个麻烦视而不见。
于是为了躲开梅荏瑶,天草破天荒地拉着金坎子早早睡下,还赶着起了个大早,想着趁那梅大小姐尚未追上来之际,赶紧离开酒坊村。
却不知道是不是相处下来就能被轻易地摸准了脾气,还是天草真的这般倒霉,才没出几里路,就看见梅大小姐带着丫鬟牵着马在前头等着了,还一脸笑容地跟他撒娇,“天草大哥,你可真叫人好等。”
这下,天草当真忍不住要翻白眼了。
一旁的金坎子见了,都不免心烦气躁,阴魂不散得就跟那个部落首领女儿似的。而且比那个女人还要讨厌。游牧部落的女儿多是热情爽朗,江南小姐却是无比痴缠,尤其叫人受不了的还是那大小姐脾气,害得金坎子三番五次地差点连放符惊的心都有了。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心有灵犀地在心里头希望上苍能打救打救他们,好让梅小姐凭空消失什么的,却没有想到,等梅大小姐居然还真的被山贼给抓走了。
本来是四个人夜里在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废墟里休息,天草出去找些吃的回来,谁知道才一会儿的功夫,回来的时候,别说是梅大小姐,连金坎子的人影都不见了。天草一闻,空气中还漂浮着些奇异的香气,大抵是迷香之类的,不由得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当然,他绝不至于担心金坎子,但他知道这段时间金坎子心情特别差,若是有人敢动主意动到他的头上,搁平日兴许还能拖着残命过下半生,放到今日,怕是能留个全尸便不错了。
于是他不敢多想,只能寻着那些零散的脚印朝他们离去的方向追去,只求自己别去的太晚,否则真的就是只能收尸了。
番外二5
梅荏瑶醒过来的时候,被丢在了大堂的一角,与她的丫鬟绑在了一起,还被东西塞住了嘴巴。金坎子在她的对面,似乎已经醒来一段时间了,只是安静地观察四周。
她只记得天草走了之后,她与金坎子待在那里,因为受不了那种冷漠的态度,忍不住说了一句什么,金坎子却连个眼神都不再给她,径自起身,想离开的模样。却是这个时候,她就觉得有些头晕,再醒过来,就发现被抓过来了。
梅荏瑶看了看周围,前面有两个粗汉提着刀把手着,听他们的交谈这里似乎是一个什么山寨,一群山贼占山为王,鱼肉百姓。这里只是山寨大堂的一个角落,他们正在高声喧哗,大概是讨论着要他们怎么样。
梅荏瑶何曾见过这等景象,她伸脚想去踢金坎子,却发现够不到,只好“呜呜啊啊”的叫唤,似乎是指望金坎子这种时候能有点用处。不过金坎子一直低垂着眼睫,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有个领头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他才缓缓抬头。
“喂,搜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信物之类的,真是晦气,居然抓了个一穷二白的太虚观道士。”那领头的人对金坎子倒是毫不客气,弯低身子一把捏住了对方的下颔,“倒是样子不错,那两个婆娘是梅家的人,可是咱们交易的筹码,老大吩咐了不准动,至于这位……啧啧,我还没尝过道士的味道呢。”
“哦?”金坎子冷笑一声,除了天草之外,这些年还没有人敢对他这般放肆,偏生这几天一直都遇着这些不长眼的人,难道是因为这些年少有他的消息,那些人便忘记了他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毁掉一个门派的了?
那领头的人见他这般一笑,冷冰冰的模样却别有一番风情,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解他的袍子,谁料的便是这一瞬间,身后已经阴风大作,盘旋在半空中的符咒渐渐形成了一个黑洞,邪影自阵中脱出,几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那人一惊,不禁大喊,“邪影真诀!?你是何人?”
太虚观弟子历来禁止修习邪影真诀,自玉玑子叛出之后,除了他这一脉,正统弟子几乎都是不会使用的,眼前这人尚未念动法诀,心念一动,转瞬间便能召出邪影,恐怕是玉玑子亲传弟子。再看他身穿六祸,眉间一点朱红,那人心中大骇,居然是隐匿多时的玉玑子首徒金坎子?!
“现在问,你不觉得已经迟了么?”邪影拂尘一扬,绑住金坎子的绳索应声而断,他从容不迫地起身,拍了拍衣摆,抖了抖灰尘,不怒反笑地向前一步,“方才你是哪只手碰我的,我便砍哪只,两只手都碰了,我便两只都给剁下来!”
那人惊恐地大退一步,呼声求救,金坎子却恍若未闻,手执坎金剑轻轻一挥,剑光过处,那人的双掌竟齐腕而断。“放心,我的剑很快,你不会觉得痛的。”
果然,双掌落地,鲜血喷溅而出,那人也只是愣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发出了凄惨的嚎叫,金坎子不闪不避,鲜血溅在他的身上,他一点点抹去,又接着道,“你的血真脏。”说着,他随手一挥,又将那人的脚筋挑断,那人一摔,整个人就趴在了金坎子的面前,“让你流干你身上那肮脏的血才死去,也算是我对你的恩惠。”
说罢,他便向外头走去,一旁的梅荏瑶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吓得浑身发抖,金坎子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魔魅的气息,震撼得她连尖叫声都被卡在了喉咙里头。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居然会当真这么可怕。
接下来,她就眼睁睁看着外头的人试图反抗,反抗无果之后企图逃跑,然而金坎子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将整个大堂的所有出路都封了起来,只留下了一句话,“想跑?哼,昔日我屠了云麓仙境整整一个门派,他们可有能跑出来的人?山寨有多少人,我便杀多少,漏掉一个就算是我金坎子的失败!”便追了出去,那些人被关在里头,只是绝望地看着门扉窗户都被溅上了血液,漫山遍野的鬼哭狼嚎,绝望地敲着门,大声求饶。
梅荏瑶才明白,她之前到底有多么愚蠢。
若是金坎子当真要计较,她真是能死上好几百次了。
如今她只寄希望天草快点来,来阻止金坎子的疯狂。
大门再次开启的瞬间,梅荏瑶充满希冀地抬头,却见金坎子一手执剑,一手提着一个像是被灼烧过的面目全非的人头,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六祸袍像是开出了妖娆的桃花,大片大片的艳红,他的脸上手上都是血,她看见他走过来的时候,垂下的剑尖滴出来的鲜血竟然能蜿蜒出一道血痕。她害怕地不敢再去看,只能闭上眼。
耳边是凄厉的惨叫,与剑气纵横的微弱声音,金坎子如同杀上瘾似的,将这里的人都折磨了一遍,才让他们地死去。
这样当方面残忍的屠戮不知道进行了多久,梅荏瑶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像这一刻那样过得如此漫长,直到她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坎子,住手!”
她睁开眼,黑底金边的华丽的正阳袍,那头张扬的红发和俊朗的容颜,他跃进大殿,一手拽过了金坎子执剑的手,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跟前,金坎子对这突如其来的一拽没了防备,竟然踉跄一步,摔进了天草的怀里,连带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天草一路赶来,整个山寨就像被屠城了一般,遍地尸骸,流出来的血居然能在坑坑洼洼的山地上蜿蜒出一条小河,他已经不敢想象金坎子到底杀了多少人。
他急忙赶到山寨的大堂,那些蠕动在地上的人已经几乎要断气了,金坎子却仍然像是享受这一刻般凌虐他们,就在他举剑欲给予致命一击之际,天草终于喊了出声,他眼见着金坎子手下一顿,下一刻却仍毫不留情地夺取眼前那些毫无还击之力的山贼性命的瞬间,他当真是恨极怒极。
他抓住金坎子手腕的那一拽,几乎是使了全身的力气,像是要捏碎对方的手腕那般粗暴,金坎子站定了脚步之后,却依然是彷佛什么都没做过一般看着他。
天草是知道的,人命在金坎子的心目中根本和蝼蚁没有区别,杀死一个人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他便是如此地不在乎,也丝毫没有罪恶感,从来都如此。他与他说了多少回了,人命没有那么轻贱,可他完全相信金坎子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否则,他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整整一整个山寨,就算这些人当真是大奸大恶之徒,也不应该成为金坎子的泄愤对象,他根本就不可能相信金坎子是为民除恶才痛下杀手,不过只是因为他心里头不畅快却无处发泄,才会如此选择了如此残忍的方法。
“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些什么吗?!”天草忍不住揪住金坎子的衣领便向他大声吼道,“你知道你自己杀了多少人吗?!你还记得我说过些什么吗?!”
金坎子冷漠地看着他,然后用力挣开了他的手,退了一步,“天草,为什么你总是每次都那么天真?你明明最清楚地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昔日救下我的时候,我已经是这样了,你如今失望的表情又是要给谁看啊?”
“金坎子!”天草怒喝一声,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地生气,本来梅荏瑶的事情他便已经觉得心烦气躁了,如今见金坎子杀了这么多的人,又说出这样的话,好似他从来为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他自找贱犯一般,竟然没半点能入这个人的心?!
他早知道金坎子是个极其冷酷无情的人,但他一直坚信这些年的相处,他是能让他改变的,他以为他甘愿放下他师傅的梦想,甘愿陪他遍游大荒,甘愿委身他之下,都是因为他真对他的感情,就如同天草自己对金坎子的感情一般。
却没想到时至今日,金坎子才对他说,他就是这样了。
这种做了这么多之后仍然无法改变这个人的挫败感自心底油然而生,天草沉痛地闭上了眼睛,抽出了天逸,再睁开眼,是平日少见的绝然,他环视了一周,发现居然真的再无生还者,心中不禁一痛,便道,“这是第一次,我对你拔剑。”
“……”金坎子看着天草,这个人从来都宠溺着自己,好像他无论怎么发脾气,都只会换来他温和的笑容,却想不到终有一天,也有拔剑相向的一天。可想而知,自己所作的一切,让天草多么愤怒。
然而,他却也不愿与天草再多说些什么,金坎子做事从来不会向人解释,而且他杀人泄愤是真,也无需多做隐瞒,如果此时不让彼此都消了这口气,怕是日后也会一直有根刺搁在心头。
梅荏瑶眼见这两个人居然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不由得担心起来。
尤其是在见识了金坎子的可怕之后,她更加担心天草若是手下留情,却遇上金坎子这般妖孽要如何是好。
可幸的是,天草非但没有留手,还招招凌厉,直取要害。
金坎子自是不遑多让,但他本身以法术攻击为主,剑法上的造诣却不如天草,如今天草以快打慢,确实让他多少有点吃力。
只见他一手持剑,一手捻了个法诀,虚晃一招,郁风真诀便击在了天草的身上,天草倒退几步,正欲换手,金坎子的斩妖诀已到眼前,剑气直向天草而来,天草侧身闪过,脸上却被划出了一道伤痕。
梅荏瑶没能看清这招式来往之间是何种变化,只是看到天草方一停步,脸上已经多了一道剑痕划开的伤口,心中不禁一惊,想要出声,才想起自己仍被缚于此间,叫也叫不得,动也动不得。
天草毫不在意地抹去脸上的血迹,他知道金坎子方才杀人已耗损了不少力气,又不想对自己真的下足杀手,这招是略带警告的意思,否则真要取命,这一剑应该划在自己的脖子上。
见他不动,金坎子也没有抢攻,他只是站在那里,因为杀人之后这种凌厉张狂的气势极盛,衬得他这个人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美,纵然一身血污,他那双眼睛还是如平日一样,淡漠而疏离地观察着这个世界,他想起来他以前便说过,金坎子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他其实清楚地很,自己就是当真爱煞了这个人,才会这般生气的。
心念一转间,天草忽然近身,金坎子顺势抬手便是一剑,却见天草剑锋一偏,只割下了一撮头发,而他下意识也避开了要害,结果被天草另一只手伸手一抓,便扣住了手腕。
天草横剑一扫,剑气在一旁的墙上刻下了剑痕,顺手一甩,天逸就钉入了柱子之中。他手上一施力,金坎子手上一痛,忍不住一松手,“哐当”一声,坎金剑落在了脚边。
他顺势将人一扯一翻,便摁在了大堂中央那张长桌上,金坎子微微一皱眉,多少意识到天草要做些什么,然而这种还是第一次,天草这样明显地带着强迫他的意味,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地方。
番外二6
梅荏瑶见天草瞬间出手便将金坎子给制住了,心中不禁一喜。
只见天草扣住金坎子的手反制在背后,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在了桌子上,金坎子似是不从,仍单手撑着身子,不肯俯趴下去。
此时此刻梅荏瑶自是看不到两人的神色,却见天草按住金坎子的手自上而下,到了腰部的位置,然后往旁一拉,金坎子的腰带便落在了地上,六祸袍随即散开。
天草勾住衣领往下一扯,衣衫半褪,露出了肩膀与大半的背脊。
梅荏瑶顿时看得目瞪口呆,比之女子的肩膀,金坎子的肩略宽,但肤色在光影之下,却是极为白皙,因为受制于人而突起的蝴蝶骨形状尤为漂亮,他挣动之际,两片薄骨在皮肤下显得清晰可见,这种荏弱的姿态,有一种说不出来奇异美感。
便是在这时,梅荏瑶眼睁睁地看着天草以一种无比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姿态俯身去亲吻那美丽迷人的蝴蝶骨,地上仍是尸骸满地,这两个同样俊秀貌美的男子竟然在做这种背德之事,如同禁忌之物都是带着一种邪恶的美,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这种画面的冲击与震撼,顿时让梅荏瑶整个人都呆滞了。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天草与金坎子竟然会是这样的关系!
番外二7
那日天草为金坎子清理了身子处理了伤处,回到酒坊村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金坎子经过这般折腾,早睡死过去了。
天草倒不算特别累,只是心中经过这一夜的煎熬,看着金坎子苍白虚弱的模样,那种如同剜心之痛,却是不能与任何人说明的,见他安稳睡下了,心中多少宽慰了一点,便将对方抱在怀里一同睡过去。
还没有能睡熟,金坎子便遭梦魇,天草惊醒,见他紧蹙眉头,却是怎么样也叫不醒,浑身滚烫,居然是烧起来了。
天草自然是再也不敢睡觉,急忙叫小二请来大夫,但金坎子所受创伤是不能说清楚的,结果就得了张安神的方子。
接下来一连数日,金坎子都昏昏沉沉,时而清醒,还能认得出是天草,迷糊起来的时候,却只能呢喃梦话,天草又心焦又内疚,恨不得以身代之。
最糟糕的还是金坎子的虚弱,导致邪影真言的反噬,他夜夜梦里惊起,不分青红皂白便会出手夺命,天草不欲再伤他,接连两天都硬接他的招式,加上不敢真正睡过去,早已是身心俱疲,若不是金坎子发烧的时候身子极为虚弱,怕是这么出手已经足够要了他的命。
但天草仍然是几乎不敢离开金坎子一步地守在他的床头,见他汗湿了衣服便赶紧为他擦拭干净身子,药好了便想方设法地喂下去。金坎子在病中,却又是另一种风情的美丽,脸上泛起了病态的红晕,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檀香的味道也不知为何竟然如同情动之中那般浓郁,可天草自然是不敢再有什么旖旎幻想,只是若说对此毫无反应,那便当真是死人了。结果又是另一番煎熬。
便是这样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对方,过了数日,金坎子才真正地退了烧,清醒过来。
第一眼所见,便是坐在床头,形容憔悴的天草。他知道天草这人素来注重仪容,如今却不修边幅,眼下还有淡淡的黑影,多半是这几天一直不眠不休地守在床边。
他在病中虽然多是昏迷不醒,但尚有感知,知道自己被邪影反噬,定然是对天草出手了,却不知道天草伤得如何,又见他这般模样,自然是气不起来。
想来如果不是自己真正惹怒了天草了,也不会遭这样的罪,但想到那日自己所经受的,又觉得轻易就饶过了他,那当真是太便宜天草了。
想了半天,终究还只是将天草赶了出去,因为心知出口伤人是极容易的,尤其是亲近之人,此时的天草,估计是经不住自己任何一句冷言冷语的嘲讽。
天草见金坎子醒过来,先是惊喜,然后想到若非自己,他也不用这般遭罪,又变得愧疚,就越发殷勤伺候,可惜金坎子没领他的情,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让他到隔壁找间厢房歇息了。
他知道金坎子心中兴许仍是有气的,但见他这样狼狈,却又于心不忍,只好这么打发他。心中先是松了口气,又是一暖,尽管愧疚仍有,可却没了之前那种焦虑难耐的感觉。
这几天天草一直守在金坎子房里头,几乎不曾离开过,如今松了口气,早就疲惫不堪了,想着先回房休息,再准备启程去太虚观,却听到楼下有人谈起那日山寨被灭之事,不由得就留心起来。
只听见一位壮汉压低地声音与同伴说,“梅家那大小姐前几天不是被这附近那个什么寨子掳去了嘛,还派了人跟梅家交涉,结果你猜梅家去到之后看到了什么?整个寨子一百多口子一夜之间被灭了!”
“居然还有这等事?”那同伴似是惊讶地看着那壮汉,“我只听说这些年,那寨子都是劫些过路商旅,这回倒嚣张,居然把脑子动到梅家那儿去,该不是梅家人自己做的,然后对外说是别人干的吧?”
听到这里,天草微微皱眉,他此时才想起,与金坎子一同被劫去的还有那个烦人的梅大小姐梅荏瑶,尽管心中对她不是特别有好感,可当时因为金坎子而完全忘了这回事,天草心中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于是便站在走廊上,凝神听下去。
那汉子果然接着就说,“不是不是,我亲眼所见,梅家雇了我们几个当地人陪同上去的,怕那些寨子里的人玩什么花样,沿途还设了埋伏。你知道的,那寨子虽然盘踞附近,却也不叨扰我们,偶尔还需要咱们几兄弟去帮忙采办些货物,山里头就我们几个熟悉,梅家找了我们,我们当然不敢不从的,结果你猜我们上去看到什么了?”
“看到什么?莫不是遍地死人?”
“只是遍地死人会吓得你哥哥我几天不敢出门?咱什么没见过,但那寨子真是……下手的人极为残忍,可怕的居然还出自同一个人手,我们沿途走过去的时候,竟找不到一具完整尸体,别说我们当场受不住,就连梅家带来的高手都忍不住当场吐了。而且你知道的,那寨子为了方便瞭望设哨,都是没个遮挡的,尸体有些都开始腐坏了,那场景啊,咱是这辈子不愿见第二次!”
“那可当真是人间炼狱啊……那梅大小姐呢?也死了?”
“哦,这倒没有,不过给吓傻了!你不知道,我们进了大堂的时候,那些尸骸更为恐怖,梅小姐被丢在一个角落,面前还有个被断了双掌,硬生生流光血而亡的人,她那时候身子已经十分虚弱了,还是被抱着出来的,却居然硬撑着没晕过去,倒是她身边那个丫鬟,早晕死过去了。”
“莫不是那寨子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听说最近玉玑子入了中原,按他以前的手段,毁一个寨子也并非难事……”
“噤声!”那汉子神色一凛,打断了那同伴的话,“这事儿可说不得,你不知道梅小姐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整个人都呆滞了,就算日后好过来了,怕也是个活娃娃,闹这么大的事,结果梅家一声不吭愣是压下来了。这些年梅家可曾这般低调过?换作平日,老早就全大荒悬赏了。你知道这次梅家给了我们多少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金子!我就是与你是兄弟才告知你,你可别传出去了,指不定是要被灭口的。”
“这般严重……”那同伴吓得目瞪口呆,却不敢再出声。
楼上的天草听了,心中不禁有些懊恼,他那日盛怒而来,却没留意大堂之内还有别人,若梅大小姐真的吓傻了,梅家也不敢吭声那还好,万一泄露一句……怕金坎子不动手,他也要将这些知情人给清理个干净。
不过玉玑子入中原,倒算是一件颇为意外的消息,兴许这次太虚观之行,金坎子还能见到久违的师傅,只是,若他知道他伤他爱徒,估计这次就不是那么轻易能了事了。
心中一时思绪复杂,便不再待下去,径自回房休息去了。
又休息了一日,天草才雇了架马车,带着金坎子往太虚观而去。
一路上,两人皆是沉默无话,金坎子故意装作冷漠,所以不理睬天草,天草则是心存愧疚,见金坎子不言不语,便也不敢出言调笑,乖得不得了。
到了太虚古观的山下,金坎子才稍微缓和了下脸色,却坚持要下车与天草一同走上山。距离师门那长长的天阶,还有一段路的时候,太虚古观的山门已经出现在他们眼前了。
记忆中的师门没有此时这般荒凉,太虚古观依山而建,建筑随山势而走,亭台楼阁都掩在青山松柏之间,隐隐透露出恢宏大气,可那些峥嵘岁月早就伴随战火烽烟,不复存在了。
“我很小的时候便来跟随师傅来到太虚观修习,尽管童年不算欢乐,修行也颇为艰苦,但总算是渡过了我最无忧无虑无甚挂牵的日子。师傅收留我们一批孤儿,悉心栽培,我记得,他平日里是极为严肃的,要求也很严苛,但我们有病有痛,却是他衣不解带地守在身旁,他尽管不会出言宽慰,可给我们的却是莫大鼓舞。”一边往太虚观走去,金坎子一边慢慢地向天草诉说着往事,“无论此后我去过多少地方,得到多少名声,在我心目中,都比不上这段温暖的日子,再美丽的地方,都比不上我记忆中的太虚观。所以,我曾发誓,若有朝一日,得见师傅君临天下,我必然要与师弟妹们一起重建太虚观,重振太虚昔日的辉煌。”
“我明白。”若是旁人听了金坎子这番话,就算口上不敢说什么,心中定然是不齿的,在世人的心目中,若没有宋御风开启太古铜门,没有玉玑子背叛大荒投奔妖魔,八大门派根本不会没落。然而,只有天草是明白的,金坎子这话是相当认真的,甚至比起他,自己对弈剑听雨阁的用心,当真是万分之一都不及。“这世上哪里会有一处美景,比得过心中的故乡?那必然是独一无二的地方。”
“所以,无论世人如何看待我们,我们都不会放弃这个地方。”
“当年的事情已经不可考据了,发生了什么多半外人也不能知晓,世上多是以讹传讹之事,真相如何,前辈们如何想,谁又知道呢?指不定那些人也是期待的,期待玉玑子前辈创造的天下,会比现在更美好些。”
“也就只有你会这么说了。”金坎子侧过头去看天草,那人极目远眺,似乎是想看尽这太虚观的山景,这尘世诸多是是非非,真正能心思清明,或者说,放下大潮流所定下的正邪黑白的人,又有几个呢?
不由得想到那天酒坊村里,天草一句“不胜人间一场醉”,大抵就只有这个男子这般风骨,才能发自内心地赞同他的想法了。
番外二8
金坎子这次回来,其实并没有通知任何人,所以当金元术见他与天草一起出现的时候,掩不住满脸惊讶。但很快,他就高高兴兴地牵着他的大师兄,嘘寒问暖去了。
金坎子性情淡泊,在太虚观弟子中素有威仪,以往金元术是不敢与他大师兄太过亲近的,不过这次着实是许久不见,又听闻这些年金坎子跟着天草四处闯荡,尽管当时心中诧异,但见到金坎子,却发现他身上确实多了些人气,便变得大胆起来。
大概却是是许久不见了,金坎子也是特地回来一趟,就由着金元术了,“这些年,你们过得可还好?”
“挺好的,大师兄放宽心吧。”这样一问,向来腼腆话不多的金元术也打开了话匣子,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一向金坎子说来,居然完全将一旁的天草给忘了。
天草只好摸了摸鼻子,环顾了一下这太虚古观,古木参天,庄严雄伟,尽管外面看起来像是破败不堪,里头却保存得极好,想来必然是花了心思。金元术一边说,一边便在太虚观的练武场上席地而坐,随意得很,金坎子看来也不甚在意,想必当年多半也是这样。
只见金元术差不多将这些年的事情都要说上一遍,怕是等他说完天都要黑了,天草不禁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引来了对方的注意。金元术这才看到一直跟在金坎子身边那名身穿正阳袍,一头红发无比张扬的俊美男子,想必就是时不时会听师傅提起的天草了。“抱歉,元术一时忘形了,你们路上颠簸,多半是累了,我先去为你们安排住宿的地方。大师兄,你以前的院子还在的,你们……”
“我与他住一起便是。”见金元术有些忐忑地眼神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游走,金坎子反倒是十分坦然,金元术也不再多嘴,点了点,便吩咐左右去收拾一下金坎子以前住的院子。
回过头,金元术似是感慨,也似是欣羡,“大师兄,你当真变了许多,想来,天草师兄待你是极好的,你看起来很幸福。”
金元术无心之言,却让天草不由得一阵心虚,金坎子今日的气色虽比之前好了许多,但仍有些苍白,想到那日他伤了对方,心里又是一阵内疚。反倒是金坎子点了点头,却没有搭话。
天草干笑了两声之后,摸了摸鼻子,顺道转移了话题,“对了,我沿途听说玉玑子前辈已经入中原了?”
“是的。”金元术点点头,然而眉宇之间却闪过了一丝凝重,想来应是玉玑子行踪极为诡秘,如今却能半途听来,心里多少有些警戒。“大概这两天便会到这里,正好能与大师兄见上一面。”
“元术不必担忧,我想或许是师傅故意泄露出去的。”比起金元术,金坎子心念电转之间,已经了然了几分,玉玑子定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前来中原,如今局势暗潮汹涌,这个微妙的平衡却不是师傅真正想要的,他大抵已经处理完幽都之事,来坐镇中原之事了。离夺取天下,便是又近了一步。
“嗯……”金元术沉吟了一番,却不再提此事了,当年玉玑子自朔方城回来,与他谈了许多,其中便有说到,金坎子已经选择了他自己的道路,此生此世若有这么一个人能对他好,共他一生逍遥,那这些腥风血雨的事,就少在他面前提起为妙。以金坎子的个性,那日的抉择几乎耗尽了他这辈子的勇气,但如果是玉玑子需要,他肯定会回头的。只是,玉玑子并不愿意他如此。“不说这个了,大师兄,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住上一段时日吧,我也走得有些累了。”这话虽是对金元术说的,金坎子看的却是天草,天草只是笑了笑,伸手去握住了金坎子的手,他的手干燥而温暖,修长而有力,金坎子轻轻地回握住,这是他们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主动的肌肤相触。
金元术见他们毫不避讳,自己反而是有些脸红了,只好借口去看看收拾得怎么样,顺道去告诉屠云程风寒霜他们,便跑开了。
“太虚观的弟子,脸皮都这样薄么?”
“弈剑听雨阁的弟子,脸皮都这么厚么?”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远去的金元术,又对望了一眼,不由得相视一笑。
清晨醒来的时候,金坎子还在睡,前些天大病了一场,让他精神不是太好,昨天又因为他们的到来,程风和屠云两个活宝闹到了大半夜才能睡下,所以天草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并没有惊醒他。
清晨的太虚观,又是另一番景致,云海之上,薄雾缭绕,山风拂来,微微有些冰凉,却很醒神,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钟磬之声,这里并非什么千年古剎,却不知道为何竟有满天梵音。
他曾听闻幽州有寒山寺,不由得想到,寺中拾得仙人与飘渺峰上的玄素仙人是当世齐名的,就不知道这个看破红尘的世外仙人那清明透彻,是否答得出,永远究竟有多远,人的一生在他们眼中不过弹指一剎,到底经得起长相厮守吗?
“在想什么?”金坎子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的时候,天草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也开始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他转过身,金坎子的六祸摆在薄雾中染了些许露水,显得更为亮白,便不由得失笑,一生短暂又如何?若有眼前这人相伴,哪怕只有一天或者一个时辰,那也就不枉此生了。“没什么,怎么醒了?”
“有点冷,就起来了。”太虚观建在山中,气温自然不比外头,所以天草起身没多久,金坎子便被醒过来了,才走院子,却见在他不远处的亭子边上怔怔出神。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我倒是忘了这里比别的地方冷多了。”天草一拍脑袋,便将金坎子揽到了怀里,这人身上还带着寒气,想到这些天他虚弱的身子,就不自觉地搂得更紧些,想要让他暖和起来。
两人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金坎子却忽然挣开了他的怀抱,错身走开了几步,天草疑惑之际,却听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就看到一个女子一跃而起,将金坎子的双眼给蒙住了,还带来一阵清晨的花香,“猜猜我是谁?”
“忆菡。”金坎子也不恼,握住那女子的手,转身,就被扑了个满怀,一旁的天草稍微一愣,便想起那应是金坎子所提到的,那个古灵精怪却深得玉玑子欢心的小师妹了。
幸亏那女子也不缠着金坎子,抱了一下,就退开了一步,炫耀似的朝着旁边的天草做了个鬼脸,想必是看到了方才他们相拥的情形罢。
这时候,天草终于看清楚来人的样子,忆菡长得并不算千娇百媚,却十分俏丽,五官也精致,组合起来居然让人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尤其是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总带着一种天真烂漫,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似的。
“大师兄,忆菡听说你自海外仙山回来了,就马不停蹄地往太虚观跑了,我想你定然会来看望元术师兄的,就赶过来了,没想到居然比师傅还快上一步。”
“嗯?”金坎子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有些疑惑,以前忆菡多半都是守在太虚观的山下,这些年竟然外出了吗?
看得出金坎子的疑惑,忆菡也不多隐瞒,便将这些年编写玉玑子传以及四处游历的事情全数告知了金坎子。
金坎子听罢,倒有些不满,“你一人独自出走,师傅也放心?”
“他已经答应我了。便是不放心,也就只能派人暗中保护一下,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资质愚钝的小师妹了。而且,这些年,我即便是沿途向那些人讲述师傅的故事,也没再有什么人敢为难。”
见金坎子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忆菡又道,“我自知师傅向来笑骂由人,可仍然想将这些故事传诵出去,无论是对是错,我只想告诉世人一个真实的玉玑子罢了。大师兄,你是不是也认为,忆菡做的,有些多此一举?”
金坎子见她说到最后,竟像做错事一般,低下头去,便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以往金坎子是不曾做过这样温情的举动的,便是素来大胆的忆菡也不由得怔住了,抬头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受宠若惊,“我想师傅也会明白你的心意,才由着你去的。”
金坎子这么一说,忆菡又恢复了活力,她似是不怀好意地打量了站在金坎子身旁的天草一番,倒看得天草有些不自在,只能向金坎子望去,却听她说,“我这是该说一声久仰大名吗?”
“忆菡姑娘说笑了。”天草摸了摸鼻子,见那小姑娘眼珠子转了转,又是这般玩味的表情,头一遭有了一种被对方调戏的错觉。
“我听说你拐走了我们家大师兄的。”
“话可不能说,坎子走得是心甘情愿。”小姑娘伶牙俐齿,天草却也不遑多让,“而且,是他先把我的心骗走的。”
“这么说来,你倒认为是我大师兄的不是了?”
“非也,你情我愿的,不过就是和局而已。”
忆菡看了看天草,又看了看一旁不为所动的金坎子,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连师傅都认同了,其实我也该明白,你能让大师兄幸福的罢。而且,见了大师兄我就知道,他比以前有生气多了,是你改变了他。”
“我自是不会负他的。”
天草这话说得极为认真,忆菡却恍若未闻,只是慢悠悠地说道,“那日我在飘渺峰上见到白露菡师姐了,她过得很好,她还对我说,爱与别离都是人生必然的经历,不需要回避,她会在那里,看着那个人开创未来的天下。她所说的那个人,便是师傅。我当时总是在想,她那么喜欢师傅,师傅又那么喜欢她,为何他们都不能在一起呢?可这些年来,我渐渐懂得了,这世间本来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的。”
“其实……”方才就一直沉默的金坎子却在忆菡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开口了,他似乎在斟酌着言辞,良久才接下去说,“师傅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冷喻师祖。”
“啊……是啊。”忆菡的语气彷佛有些茫然,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顿时,三人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这时,金元术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一边跑一边说,“大师兄,小师妹,师傅来了,正上山呢。”
“我们这就过去。”
回过神的三人,慢慢朝着太虚观的观门走去,忆菡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我总觉得……该当珍惜现下的,便好好珍惜吧。”
听她这么一说,连天草都不禁笑了,“你啊,分明只是一个小姑娘,却一副老头子的感慨模样,真是人小鬼大。”
“什么呀。”忆菡“哼”了一声,偏过头去看金坎子,神色却是极为认真的,“所以,大师兄,你和天草师兄一定要幸福啊。”
听罢,金坎子与天草对望了一眼,也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说着,忆菡已经跑下楼梯,金坎子抬眼看去,正是他的师傅玉玑子慢慢地拾阶而上,师弟晚空一步步谨慎地跟在他的身后。
玉玑子见了他们,只是露出个淡淡的笑容,然后便对着已经扑过去挽上他手臂的忆菡哈哈,“小丫头,你又去哪里胡闹了?”
“才没有呢!”
番外三
便是江南桃溪这样的地方,也下了场鹅毛大雪,前面那条溪,还罕见地结了层冰。
清风是领了师命出门的,今天是元宵,师傅特别嘱咐让他到外头看看热闹,见识下市面,晚些回来到无妨,却要记得在回来的时候捎上两碗元宵以及两壶青梅酒。
清风真名不叫清风,叫什么却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当初战乱,他们一家人逃亡的时候,已经失散了,快死的时候,就遇上了义父。
其实那时候义父是一点救他的意思也没有,不过被师傅拉住了。
先是自作主张救了他,还让他磕头认了义父,随即收了他当弟子。
后来按照师傅的说法,便是看他筋骨奇特是练武奇才就这么死了太浪费了云云,以前他倒是信的,听师傅天花乱坠的话听多了,就不大在意了。
至于为什么不是多管闲事的师傅当义父,后头听师傅自己说,如果他当自己养子,和放养没区别,若是肯当义父的养子,就算义父为人性情淡泊,那自己也恐怕要多上点心。
初初听的时候,清风也摸不出来究竟是个什么道理,听过就算了。
之后他渐渐明白义父与师傅之间那些不同寻常的关系来,就全明白过来了。
所以被师傅打发出门,清风也习惯了,通常都是认命离开,给足了那两个人空间。
义父与师傅隐居桃溪深处已经有好些年了,起码在捡到他之前就住这里。
不过,跟村民们甚少来往,在他时常出来走动之前,桃溪村里几乎没有人知道桃溪深处居然还住了两个隐士高人。知道了以后,村民们也识相不去打扰,但对他总算十分热情,每次见他出来,无论是黄大娘还是李大爷甚至桃村长或者各位长老都会争相要招待他,弄得他十分不好意思。
每次只得躲到桃溪唯一的客栈里头去。
那家客栈没有名字,有些人喜欢爱叫酒家,因为这里卖的青梅酒是桃溪一绝。
而那里头的掌柜,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参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参商。
还有个生得十分俊俏的来帮忙顾店的小哥,叫景池,听掌柜说,他们是师兄弟。
曾经都是弈剑听雨阁的弟子。
弈剑听雨阁对清风而言,是个很微妙的存在。
尽管义父与师傅隐居多年,江湖上对他们的传闻,却总是不少的,清风听得多,是真是假却鲜少会问,因为问了他们也不会回答。
更多的时候,他们就是安静地听他说一些外头听回来的事情,义父一脸淡泊,师傅笑而不语。
也只有在说到弈剑听雨阁的时候,义父和师傅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动容。
但终究是无话可对他说。
不过,因为师傅曾经是弈剑听雨阁的弟子,教授的又全是弈剑听雨阁的剑法,清风对客栈这对师兄弟,仍然是有着些难以言明的亲切感,没事便会来这里打发时间,听往来的江湖人,说江湖事。
清风不是没有行走过江湖,他今年已经十九岁了,跟在义父与师傅身边,已经有十二个年头了,早在前两年,弈剑听雨阁前掌门陆南亭传位的时候,师傅就托他去给对方送礼,他觉得新鲜,一路上走走停停,一个来回耗了三个多月。
见他喜欢出去,前年太虚观掌门宋屿寒大寿的时候,又找了个理由放他出去游玩;去年忆菡阿姨成亲的时候,他们三人一同去观礼,回来的时候,师傅又准了他多游历几个月。
但年轻的心,总是分外躁动,今年年初才过年,清风已经坐不住了。
客栈里头听说开春的时候,或许砺剑门又要举办武林大会,这可是多少初出茅庐的小江胡都向往一观的场面。
不过清风却不敢提,听说当初义父与师傅将第一次的武林大会搅得天翻地覆,不知道他去,家里的这两位长辈是肯是不肯放行。
回头想着不如去问问景池,这个在客栈后院养了许多兔子的小哥,性情温和,又好说话,清风一直以“大哥”相称,许多事都仰赖他多有提点,而且他们又清楚他家那两位“高人”的底细,想必相询是没有问题。
这般想着,他便来到客栈门口,撩开厚实的布帘,却发现今日客栈里头特别热闹。
桃溪是个小村庄,距离一般的城镇都很远,再走过去,已经是通往燕丘了,偶尔是有往来客商,但挤满着小小客栈却是有些不同寻常。再说元宵佳节,一般不是在家里待着,就是赶到城里去看花灯,凑点热闹,往这种小村落挤,倒有些怪异。
清风疑惑间,就不再与往常那样找个地方坐下点东西吃了,而是直往客栈后院里头走去,这客栈不大,以前只有参商与景池和厨子三人,后来又请了个小二,这小二为人老实,平时清风可不能随便入后院,今日他忙不过来自然没多留意,只以为是住客罢。清风倒落得轻松。
“今日怎么这般多人?”方才客栈里头倒是挺暖和的,如今来到了院子,却又有些冷了,讲话的时候都能呼出白雾。清风见景池在院子里头喂兔子,穿得的是稀松平常,洗得泛白的旧衣裳,但那头亮烈的红发倒是十分扎眼,晃眼之间会让清风想到他的师傅,不过他师傅素来重视仪表,十年如一日穿着黑底金边华丽亮目的正阳袍,一丝不苟地带着正阳冠,臭美得很。
景池闻声,便回转身来,见是清风,就笑了笑,“是来寻人的罢。”
“寻人?”
“前些天不是才说召开武林大会吗,砺剑门苦心经营数十载,怕冲着你家那两位来的罢。”景池擦了擦手,向屋里走去,清风听着略微皱眉,却也跟了过去,“当然,只是我瞎猜。”
“瞎猜?”
“砺剑门小气归小气,但也不至于失了理智。玉玑子前辈控制了王朝,又震慑了幽都,等于他握住了整个大荒,砺剑门就算有这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不过这些年一直流传你义父身受重伤,命不久矣,来占点便宜什么的,还是会的。”
“义父身体好得很!”清风争辩道,“他若有事,师傅定然比谁都着急。”
“你又知道了?”
“我便就是知道了。”
见他瞪大了眼睛,似乎已经有些恼怒了,景池就不再继续这个话,又是轻轻一笑,就带开了这话题,“好吧,且不说那些人是来做什么,先说说清风大公子你这又是如何?难得元宵佳节,不与你家两位大人物共庆元宵?”
此话一出,清风便有些泄气了,拉耸着脑袋低声道,“师傅赶我出来了。”
“想来也是这样。”
自从知道了义父与师傅之间的关系,清风虽说不是完全不接受,但心里头多少有些尴尬,尤其是看着两个人若无旁人亲昵的样子,总是有些不大习惯。
被收养以来,义父倒是甚少照顾他,只是立了死规矩,严厉得很。
相比之下,总是嬉皮笑脸很好说话,又一直照顾着自己的师傅,应该是与自己更亲近些才是。
可清风自己知道,他是喜欢义父多些的。
他觉得吧,义父其实是面冷心热,尽管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但对自己的好都是不动声色的,对自己严厉是为着自己着想,将自己交给师傅是因为师傅比较会照顾人,不曾管束自己是因为知道孩子总有自己要走的路……义父诸如此类心思,师傅总是有所暗示,自己稍微留意便能轻易察觉,心里头自然是感激的。
还记得初见之时,他匍匐在他的脚边,却只换来了对方冷淡的一眼,当时的自己是何等绝望,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很是害怕与义父相处,总是向师傅埋怨为何磕头的对象不是他。
却在一次自己出门被妖物所伤,义父一路将自己抱回来之后,彻底卸了心防,尽管那时候义父仅仅只是抱了他回来,交给了师傅,但师傅说,因为他外出未归,义父心急才去找人的,他当初不愿收养一来是他生性凉薄,看淡人命,二来是留在自己的身边,未必会比死去更好。
那时他才知道,义父是个温柔的人。
他向师傅总结的时候,那个素来玩世不恭的男人竟然也会认真地点了点头,露出温柔的表情,对他说,“是啊,他一直都很温柔。”
他知道师傅待义父是极好的,恐怕这世上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师傅更爱义父的人。
从师傅每次谈到义父的语气当中,从那些从旁点播义父关怀需要用心体会的话语当中,从师傅看向义父那些柔和的眼神当中,清风都知道,师傅真的很爱义父。
自然义父也很爱师傅,向来表情淡漠的义父只有在与师傅说话的时候,才会有些生动些的表情,偶尔师傅口出狂言,义父甚至会与他无聊地拌起嘴来,而且义父一直心系太虚观,却甘愿为师傅放下了太虚观法宗宗主之位退隐桃溪,如此这般他如何不明白。
可正是因为如此,有时候见着他们,心里头会有些异样的感觉。
就好像,他是多余的那个。
清风自小就懂事,跟随在两人身边,耳濡目染也变得心思玲珑聪慧,很多时候他自然是不愿意打扰他们,所以总是很识相。
无论是义父还是师傅,也不曾说过他留在身边会打搅了他们,可隐隐就是觉得这样无法容忍第三个人存在的氛围其实就是不容许自己插足。
大抵是这样的心情,让他谈到这些的时候,总多少有些落寞。
景池也似乎有所感觉,便又换了个话题,“那武林大会,你要去么?”
“去,自然是去的。”清风点了点头,“这等热闹,我辈岂可错过。”也只有这时,笑得狡黠的清风,看起来才有几分他师傅的样子。
景池点了点头,“去见识见识也好,不过你切记不可亮了你的身份,不管怎么说,天草前辈的传人这等事,还是有些棘手罢。”
“这是自然的。我就去看看,也不打算掺和进去。只是……”清风顿了顿,又道,“不知义父准是不准。”
“这些年他可曾管过你些什么?”
“倒是没有的。”
“那不就结了吗!担心什么。”景池摊了摊手,虽然那些过节他是清楚的,不过他觉得以金坎子的个性未必会放在心上当回事,清风这回大概是白担心了。
清风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两人一时之间就沉默了下来。
其实个中原因若是那么简单,那也就罢了,这事外人不知道,清风却了解。
义父以前是一头黑发的,忆菡阿姨曾经为他画过像,他是见过那幅画的。
当时义父的神情比现在还要孤傲,冷冷冰冰的样子,像是谁都拒绝。
如今义父一头青丝变成了三千白发,当时他好奇便问了师傅一句,师傅难得脸色不善,却没有回答。
后来反倒是义父说了出来,但也语焉不详,只知晓是许多年前因为义父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被人惦记上了,遭了暗算,才受的伤。
外头对这事倒传过很多版本,但每个版本都有提到,这伤是义父替了师傅,之后的隐居,便使得“重伤未愈”“不久将死”这些话,日益甚嚣尘上。
清风是知道他们两人隐居桃溪,确实是因为义父这伤的缘故。所以曾经担心过义父的身体,是否如外头传闻那样糟糕,不过似乎连师傅都不太在意,久而久之江湖传言所说的,都不太信了。
唯一记在心里头的,就是义父这伤,大概真的是替师傅受的吧。
所以,有段时间,师傅是很反对他与外头些江湖人往来的,一向生性随意放任自流的他居然会一反常态地板起来训他,那时候若不是义父劝说,怕也没了他日后游历江湖的机会。
这事情终究他没能得悉清楚,但这些种种他却能理解,自己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只是,这些景池都是不知道的。
“我去叫厨子弄碗元宵给你吧。”又过了半晌,景池忽然起了身,“你外头来的,怕是有些冷,吃点东西能暖身,晚上怕是回不去了,便一同吃饭吧。”
“有劳景池大哥了。”清风也不对他客气,接着说,“回头多做些,好让我回去孝敬那两位老人家。”
“晓得。”景池给他阖上了门,便走掉了。
清风见左右无事,决定还是出去大堂找个地方坐坐,也顺道摸下外头那些人底细。
大堂里头满是人,清风也好不容易才搭到桌,才坐了一会儿,景池便给他端来元宵,“房里不见人,原来跑外头来了。”景池顺手敲了他脑袋一下,就去帮小二的忙开始招呼客人,清风慢慢地吃着碗里头的元宵,慢慢听着周遭传递的消息。
这些人果然不是什么往来的客商,是真正的江湖中人,大部分都是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或者一些江湖上的琐碎小事,又或是互相吹捧。
但清风觉得景池大概所料不差,不是来找麻烦的,便也是来捡便宜的。
想到这里,清风不由得冷笑一声,义父和师傅是这般好相与的人么?
就连他不曾见过他们所作所为,单单就是听外头那些事,听忆菡阿姨的回忆,就知道,想找他们的麻烦,无疑就是自取其辱。
一直在大堂里头坐到了傍晚,有些江湖人散了便散了,有些却是要留下的。
参商这时候才出现,坐在柜台那儿算着钱。
清风走过去,与他说了两句,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便是这时,布帘又被撩了起来,那人一边进来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都与你说了外头天气冷,你偏要出来,看,握着都跟冰似的。”
“怕冷就别碰我。”后头的人声音冷冷冰冰的,却听得出来并不生气,反而有些开玩笑的意味,清风见了来人已经心中一惊,听到这声音更是一喜,抬头一看,进来的果然就是他师傅和义父!
只见那个连时间都无法在那俊美的容颜下刻下痕迹的红发男子正牵着一名白发男子的手走进来,顺手还为对方扫去了落在肩上的雪,动作是在自然习惯不过了。
“义父,师傅!”清风急忙走过去,欣喜地道,“你们怎么来了?”
“你义父说,今晚还是一同吃饭吧。我想想你该在这里,就来了。”男子轻轻一笑,有一种说不出的轻佻,“怎么,是不欢迎吗?”
“怎么会,能得两位光临,当真让这小小的客栈蓬荜生辉,这边可是相当欢迎。”没等清风辩解,那边参商已经出来相迎,尽管他一直听说弈剑听雨阁的其中一个传说便隐居在这桃溪深处,不过这些年都无缘得见,如今不免也有些激动。
男子歪了歪头,只是笑,却没有说话。
“今晚和景池大哥他们一块吃吧,免得还要多做一桌。”
“哦,徒儿如此体贴他人,为师甚是欣慰啊。”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不见的正经,那男子只是牵着身边的人随意找了个桌子一坐,环顾了四周,大抵从方才进来便已经觉察到旁人的目光,却不甚在意,扫了一眼之后,便看向身旁之人,“你觉得如何?”
“随你。”
两人坐定,清风看了一旁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虽惊疑不定,但仍是乖乖坐下。
参商向他们说了声,又到柜台算账去了。
一时之间,整个客栈变得安静了起来。
却在这时,清风听得刀剑之声,眉头一挑,红发男子更快一步,按住了对方的手,“徒儿,去拿壶青梅酒来。”
虽不知道男子究竟是何意,清风仍是乖乖应下了。“是。”
只见那男子不理周遭众人,兀自挑起了身边之人一撮银丝在手中把玩,“难得佳节,喝些酒可好?”声音故意压低了,语气却十分暧昧不明,惹得对方瞪了他一眼。男子却不觉有什么,一唱三叹似的,“青梅煮酒谁与共啊……”
冷淡的声音直接就打断了接下来的话,“我喝便是。”
男子回了对方一个笑容,典型的“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也是这时,旁的人身影一动,本来嬉皮笑脸没些正经的男子却向旁扫了一眼,眼神之凌厉,居然让全场的动作都静默,“今日是元宵佳节,各位有些什么江湖恩怨,不妨过了节再说,莫扰了我大好兴致,否则——”
男子没再说下去,那些人已经乖乖地又将武器都收回去,乖乖地坐好了。
参商这才抬眼看了看,那人,又恢复了平日里头玩世不恭的神色,竟有些无赖地缠着金坎子,金坎子也由着他去,脾气很好的模样。
他当然听说过那人的传说。
当年独自一人带着天逸离开了弈剑听雨阁闯荡江湖的天草,哪怕为了金坎子不惜被逐出师门,却依然是信任掌门陆南亭最为骄傲的师弟,在弈剑听雨阁,那曾经是多么传奇的存在。
身为弈剑听雨阁弟子,对他都怀有一种奇特又复杂的情感。
世人皆以为这样的男子,侠骨柔肠,温和随意,却不知道真正狠绝起来,是无比可怕,金坎子为他身负重伤一夜白头,他为金坎子血洗东海神殿,这个连鬼神都无所畏惧的男子,怎能叫人不心生向往?
参商却知道,穷自己一生,也无法像天草那样,随心所欲,洒脱超然。
因为确实也只有天草这样的风骨,才能成就天草这样的人。
或多或少,他还是有些欣羡。
清风拿了酒出来,景池也跟在了后面,见了天草,倒是客客气气地行礼,恭恭敬敬叫一声前辈。天草虽不在意什么礼数,但也十分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两人客气寒暄了一番,景池才与清风一同坐下,倒不拘谨,但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旁的人想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晚饭的时候,参商也坐了过来,不算特别丰盛,但别有一番风味。
吃得差不多了,金坎子似乎已经有点不胜酒力,眼神多少有些涣散了,天草不动声色地一手揽着他,一手继续为他夹菜,意思看起来是要他再吃多些。
清风倒是知道,自己的义父饭量一向不多,平日师傅自是由着他,不过适逢佳节,却怎么样也要他赏脸,金坎子无可奈何地又吃了些,终于吃不下了,天草也就不再逼迫他了。
等他们吃饱喝足,大堂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景池端来了元宵,每个人都分了一碗。
金坎子看着那碗元宵,却无意要吃的样子,更像是要把碗盯出个窟窿来似的。
天草哄着他,说是图个吉利,多少吃点。
金坎子才不情不愿地舀起来,慢慢一点一点地解决掉。
见他们毫无做作,又自然而然地相处,另外三人倒是微微红了脸,清风尚算习惯,但今日的天草确实温柔得叫人心惊,大概是元宵的缘故,金坎子的脸色也柔和了几分,看着不觉得就有些脸颊生热之感。
只好都低下头去吃元宵。
晚饭之后,清风就陪着天草和金坎子到外头走一下,尽管是避世小村,佳节仍是张灯结彩,很是热闹,溪边上有人凿开了条水道,边上有人放着河灯,闪动的光晕,确实极好看的。
天草与金坎子在前头走着,清风跟在身后,往日出来也这样,他们三人很少会并肩而行。
清风心里头多少有些落寞,但大体还是欣喜,这样的节日,就应该和家人过。
前头天草与金坎子走到人家猜灯谜的地方,天草赢了个兔子花灯,便往金坎子那儿塞,金坎子似是不愿,天草却不知道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却竟然收下了。
清风觉得有些好笑,从来就看着义父都是这样,被师傅吃的死死的。
却见天草向他招手,他走了过去,天草便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兔子花灯,“给,别说我厚此薄彼。”
清风怔住了,义父收养他的时候,他已经八岁了,不算小孩子,那些孩子的玩意儿几乎都是没有过的,这时天草递给他一个兔子花灯,他不能不说心底一阵温暖,几近要落泪。
天草大概是看得出他这样,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就知道你平时没少在想些有的没的。”说着,一手牵一个,将两人带到了溪边,“据说写了愿望放进去,就会实现了。”
“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些?”金坎子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却见天草极为认真地看着他,然后露出了个淡淡的,却很温柔的笑容,“就是现在。”
当下,金坎子没再说话,他直接去要了三个河灯,一人塞了一个。
看着河灯,清风挠着脑袋也不知道写些什么,就向天草与金坎子那边看去。
天草像是已经写完了,捧着河灯站在那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金坎子难得神色认真,一笔一画地写着,也不知道是写什么。
清风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游移了许久,终于还是写了最粗浅朴实的祈愿。
之后,他们三人把河灯给放了。
“回去吧。”天草一手牵一个,便向桃溪深处走去。
那夜清风在窗前看着又大又圆的月亮,窗外的花林已经有花苞了,或许再过一阵,就能开花了。
一树桃花纷然,来年兴许会比去年更灿烂吧。
后来,过了许多年的日子,清风某天翻出了那年他们过元宵的河灯。
想着也只有师傅才有这个闲心去寻一个个地寻回来。
他看着自己那盏有些模糊的字迹——“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心里头有些暖暖的,然后又看了看义父写的,却全是他身边的那些人的名字,最后是极为认真地写下“安然”二字,每一笔每一画都是心意。
翻师傅的河灯的时候,清风想许多话,可终究仍是没有想到天草会写些什么。
却在看到的一片空白的河灯的瞬间,眼底泛了些雾气。
这么多年过去,清风终于清晰地明白,师傅对义父,用情是极深,极深的。
当初义父问他何时信了这些,他握着对方的手说现下。
然而师傅却一个字都没有写下。
他竟什么都没求。
因为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已经很好了,因为已经没有更圆满的事情了。
所以,他……什么都不求了。
——有你,有现在,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