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云收到消息的时候是傍晚。
洞外的天空是染血般的红,渐渐变深的却成了绛紫,恍惚间一如鸿华长袍的色泽。
……那是多少年前的背影?
夕阳渐去,身后拉长的影子绵延如光阴的鸿沟。
「你是谁?离开这里!」
玉玑子充满敌意地望着那个一路风行无阻靠近他与他的师父生活的洞穴的男人。清晨的日光稀薄,那个人逆光而行,衣摆与黑发飞扬让人有种踏风而来的错觉。
「回答我,你是谁?!」
「……玉。」
身后传来的淡淡声音,玉玑子先是微微一愣,终于退到一边。
而那个男人的目光自始至终不曾移动半分。他的眼中只有那个站在洞口的人,最后,在他的面前站定,嘴角微卷出一个笑容。
「云师弟……好久不见。」
那温文声音,那优雅微笑,十二年前的场景忽然就与眼前重合。沉静了十余年的心忽然悄悄地有些乱了,莫非云摇摇头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
「风落……师兄。」
那是风落到来的第一天。
「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
莫非云引风落一同回到他居住的洞穴中,又对玉玑子解释:「当初,是他放我离开云麓仙居。」
这是作为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破例收留外人的理由。简单解释了一句,目光望到一旁一袭鸿华长袍的那人,心情却没来由地复杂起来。
那些琉璃高台,白玉长阶,还有满眼的流云与桃花……
微微恍神发现那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依稀之间仿佛他们依然相顾立于后山尚未分别。
「云师弟。」
「十二年不见,不知你是否过得如我期待的那样好?」
来自记忆中那个人有些过分的寒暄传到耳中,中间是漫长光阴的距离。
莫非云沉静地望着他,心中百味,声音依旧清淡:「你看呢?」
目光在洞中环视一圈以作展示,末了又看着风落的眼。
「居无定所,到处漂泊做个闲云野鹤…」
「也只有你……能找到我。」
风落笑了。他伸出手像是想抚摸莫非云的鬓边,却终在半空中止住收了回来,只有笑容如旧。
「仙居的人找了你十二年。」
莫非云神情一滞,被风落敏锐地发觉,一手安抚般放在他的肩上。
「放心,我只在这里呆三天。」
「三天之后,我会离开,并忘记所发生过的一切。」
……分明是安慰的话,心头苦涩难名的滋味究竟是因为什么?莫非云看着风落,一句话刚想出口,却看到他已转向一旁的玉玑子:
「云师弟,这便是你的徒儿?」
莫非云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好徒儿,心里有师父,资质也很高。」
风落半蹲在玉玑子的面前与孩子的高度凑了个平头。
风落的微笑是不变的,从十二年前开始就有一种温和而让人安心的力量。可是莫非云还是觉得有什么改变了,究竟是哪里却说不出口。
那个时候才忽然觉得,十二年,真的是太久了。
依稀旧时晴好。
仙居如梦,桃枝新发,清澈的天空干净得不真实。
那时初识,原来事到如今回忆依然透着清晰的微凉。
玉玑子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他和莫非云身边的男人并不抱任何好感,在风落表示友好的一手放在他肩头时甚至有清晰的蹙眉。
莫非云看到这个情景时微笑着无奈摇了摇头,而风落的神情却依旧温和无惊。
「玉?我听你的师父叫你玉。」
玉玑子沉默了半晌,才用极不情愿的声音回答:「我叫玉玑子。」
风落的笑是很富亲和力的,正像和风一般。「我叫风落,云麓仙居火宗弟子。你可以唤我一声师叔。」说着,还轻揉了揉少年的发丝。
「玉玑子,你已算是仙居半个入门弟子。你随云师弟这么多年,他可有和你讲过仙居的旧事?」
莫非云的面色微微一变:「风落师兄…」
他毕竟曾经是叛逃出云麓仙居的。对于「仙居旧事」这四字,不能不敏感。
「云师弟,你在紧张些什么…」风落微微仰头有些好笑地看了看一边的莫非云,「你又知道我打算说什么?」
莫非云不做声,别开了被风落注视着的视线。
鬓边却传来异样的感觉。
风落的手轻抚过莫非云的发,是一种有安抚力量的碰触。
莫非云看着他。
「仙居建立的故事,应龙与女魃的传说,还有些什么呢?」风落挑了挑眉笑得有些调侃,「云师弟,这么多年,我为何觉得你依旧无趣,连故事都不会讲?」
莫非云忍不住有些好气又好笑:「这么多年,你不是也一样多话?」
「我既已是仙居弃徒,又哪来那么多故事可说?」
风落却不置可否地笑着摇了摇头。
半晌,他缓缓开口:「云师弟,我们都没变。这真好……是不是?」
莫非云有微微的恍然。
「……是的。」
是的。
说不清是在肯定这真好,还是那一句我们都没有变。
但是他还是说,是的。
心甘情愿,深信……不疑。
风落真的善谈一如往昔。
莫非云从来不知道,那些他听来只当故事的神话传说从风落的口中说出来可以如此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那些过去时光的残片,断续而又真切,经由风落手中,编织成歌。
所有的故事,描绘出一个古老而神圣的名门正派,术承天女,尊似神仙。
十二年漂泊的日子,几乎让他淡忘了那些所有曾经的荣耀。可是如今,旧事重提,传说越是华美,却越是忍不住提醒他记忆中关于那个所谓名门正派下的所有黑暗与不堪。
翻手为云,覆手作雨。以及那些追名夺利,弱肉强食。
便是当初这些一切促成了他逃避至此。但是如今,讲起故事的人,是风落。
一切,就又仿佛不那么重要了。
风落的故事是讲给玉玑子听的。可是听至动情处,在旁的莫非云微微一笑的时候,风落的目光会忍不住追随。
好像很多年前也有过相似的场面。
当年的风落便是如此,少时游历丰富,又善言辞,这样的人理所当然会成为仙居众同辈弟子中的焦点。时时会有些师兄妹伴随风落身边,听他讲那些没听过的奇闻趣事。或许有人注意到,或许没有,只有莫非云在场的时候,风落的故事才会讲得尤其卖力与认真。而当莫非云偶尔因无意中听到感兴趣的话题露出笑容时,风落的心也会因那笑容微微震动一下。
年少岁月,那些悄悄动着的心……不足为外人道。
神话传说,一讲竟讲了一大天。
莫非云无奈看着那一大一小,大的说得尽兴,小的听得渐渐入神,终于是插不进话。末了茶已添了数杯,风落才惊觉:「这是什么茶,如此好喝?」
莫非云看了看他,不置答语,倒是说:「我本以为风落师兄神识已回了上古时代?」
风落完全无视了这句子里的教训式责难,盯着莫非云的眼只问短短一句:「你泡的?」
莫非云忍不住无奈摇头,一副「我败给你了」的神情,不再理他。
接着才是风落七分夸张三分惊讶的声音:「居然已经这个时候了?」
洞外,薄暮冥冥,四野苍茫。
「玉玑子,那今天就到这里?」
风落用征询的语气问,习惯性摸了摸旁边十一二岁少年的头。
「明天再继续,好不好?」
「嗯。」玉玑子点点头,「原来师父的门派背后有这么多故事。」
「傻孩子,你师父的门派,不也是你的师门吗?」风落笑道。
玉玑子却没有回答,只是问:「风落师叔,今天是炎帝与蚩尤之战还有女魃和应龙的故事,那明天呢?」
「明天…我给你讲云麓仙居历代流传下来的传奇,好么?」
「嗯。」
玉玑子是明白的。他的师父并不喜欢他的师门。
可是却只能怪这个人故事讲得太好,还有自己太好奇——好奇那个培养出他的莫非云师父的地方。
夜幕低垂。
风落是顺着静谧空气中的琴音寻出来的。
起先是隐约的一丝,却足以震动风落的心。当逐渐接近的时候,那并不陌生的曲子在耳边放大,等他在树林中寻到弹琴人时,恍惚中竟将周围枯树错认作桃花。
市井间轻易可见的寻常古琴与那人明黄的悯晴长袍并不相称,夜里林中的雾岚勉强可以看做流云。远山作楼阁,土地为白玉……
莫非云,却还依旧是那个莫非云。
曲也是昔日的古曲,只是原本高贵清越的调子,在那人的指下,究竟是无端拨弄出了一丝感伤。
一曲罢,漫长的余音。
风落慢慢走到莫非云的身边。
「是《流韵》中的曲子。这么多年,调子已经生疏了,可难为你还记得它们。」
莫非云任风落在自己身边落座,视线却只是望着琴上,不发一言。
「云师弟,我该说什么好……是感慨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嗟叹自后山一别我们已错过了十二年?」
一句话点中心中。
莫非云侧过头,刚好对上风落凝视着他的双眸。
「仙居弟子因修习三卷天书而容颜不衰,让我看看离开这么多年的你,有没有变一点?」
对于风落半的调侃,莫非云只是淡淡笑了笑,由着风落挨着他细细端详。
「风落师兄,你真的没变。」
「嗯,你也没变。连瘦一点都没有。」
「我应该说真是遗憾?」
「……身上瘦了。」
相拥。
像是为纪念十二年前分别时那匆匆的一瞥。
「风落。」
他唤他的名字。
「我在。」
他放开他,看着他,眼里温柔如水。
这样的注视,让莫非云失神。
那些复杂的心绪说不出口,这些年一个人过已经习惯了淡薄,可是时隔这么久,风落的出现还是能轻易搅乱他的心。到头来他已分不清让他意乱的究竟是重新苏醒的记忆,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而有关仙居的人出现,又让他本能地不安。
如是种种,滞涩于心头。
纵使一次次温习记忆,暗暗与如今的那人做着比较,也不能缓解半分。
「在想什么?」
风落关切的问语。
「我看了你一天,你都是这个样子。是太高兴见我,还是太不想见我?」
莫非云没有回答。
沉默许久,才缓缓地说:
「已经十二年了。」
「冷喻已答应过我,此生不再踏中原半步。」
「我徘徊于江南各地,三年前,我又遇到了玉玑子。」
「而你……也已出人头地。」
莫非云看着风落的鸿华长袍。那是火宗尊者的象征。
而风落始终看着他的眼。
「你想说什么,云师弟?」
还是一贯云淡风轻的声音,让人听不出感情。
又是一阵沉默。
「其实,有很多东西已经改变了。是不是?」
莫非云伸出一只手不经意地拨弄着琴弦,古琴发出阵阵喑哑的声音。
「包括你,包括我…」
「直到得到你的消息时,我才发现,我还是很想你。」
「可是如果你没有出现呢…?」
莫非云询问般转过头,却对上神情骤变的风落。
心内一惊,指尖音符已不知滑落何方。
「所以呢…云师弟?」风落笑意微敛,仍是温文的面容却分明地透着一丝凉,「若我不出现你当如何?任凭我在中原你在江南而不闻不问,又或者连同回忆一并遗忘?」
听了这段话莫非云皱起了眉,「…这真可怕,是不是?」
风落冷然一笑:「是。这只是十二年,如此下去,是否就有十三年、十四年…甚至百年之后,依然不相往来?」
莫非云摇了摇头,「你明知道…我并不喜欢仙居。」
「所以…就这样急着划分距离——甚至要试探我此行所言的目的是否出自真心…?」
「——不是的。」
莫非云的神情少有地露出一丝慌乱,有些焦急地解释,「我信你,风落。你我同门之下相伴多年,又是你助我逃离仙居,我又怎会怀疑你?」
风落没有马上说话。
一双盯着莫非云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阴鸷,却是快到无法察觉的瞬间之后便恢复往日的温和。
视线上下扫视莫非云一周,最后落在他垂落胸口的一绺黑发上,风落伸手将它们缠绕于自己的指尖。
「…云师弟,你让我说什么是好?」
「老实说,就固执这一点来讲,你还真的没有变过一分一毫。」
莫非云有些不快,「我没…」
「没有吗?」风落笑道,「难道不是从过去起就是如此?不喜欢分辩抑或解释,一颗心里却比谁都固执己见。」
「…当年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如果我没有放你离开,你是否已经有了与冷喻一同玉石俱焚的决心?」
记忆恍惚,那段并不愉快的回忆重回脑中。那时的愤怒,那时的无奈,对于这世界不公,与个人力量的微薄……十余年潜心修行,由这仙居一手建筑起的琉璃幻境在遇到那位可怜女子之后开始破裂,而翻手烈焰覆手狂涛竟连一个可怜人的命运都无法挽救…
思绪飘荡,莫非云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是的。所以,我很感谢你。」
风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中属于莫非云的长发,「那个魔女…你很喜欢她吗?」
莫非云的眼里露出一丝错愕。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思索了片刻,竟也不知如何回答。
「不知道吗?」风落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微笑着,「还是……不言而喻?」
莫非云摇头,「我不知道。」
而且这种隐约如同被逼问一般的感觉,并不好。
风落却也很知趣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这么多年没见,倒是我把话题带得沉闷了。」
「谁让师弟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闷,还自己与徒儿住在山洞里…我实在很好奇,你每年与世人对话会否超过十句?」
莫非云瞥了风落一眼,不予回答。
风落却笑眯眯地收回了玩弄着莫非云头发的手,转而抚上他的脸颊。
「如此避世,何必…?」
耳边听闻这一句,莫非云的神色有些黯然。
「又有何不好?心内有迷惘,避而不见,总好过一无所知却伤得头破血流。」
…就像冷喻。
风落看着莫非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时候不早,我们回去吧。」
「何止不早?我似乎听到了更鼓。」莫非云淡淡地说。
风落挑眉一笑,「明天再约我出来,记得提前一些。」
莫非云别开目光不言,风落微笑着继续说:「这附近是否离木渎镇不远?远来是客,我也想见识下这传说中的江南古镇。」
「一边逛古镇,一边讲仙居自古流传至今的轶闻秘史?」
「也是趣事一桩,是不是?」
风落说着,站了起来,又俯下身在莫非云眼前伸出一只手。
迟疑了一下,莫非云才把自己的手搭上去,由着风落带他站起。
抱琴,两人相伴离开。
依稀是当年,一切都未更改。
……定神看去,却终究是满目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