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阔的软榻上,屋中飘散着浓浓的药味。他想爬起来,却浑身上下都是酥软的,就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没有力气。
他闭上眼,回想起昏迷前,他一马当先带着两个营的士兵撕开了妖魔军的防线,之后似乎中了毒雾陷阱。此刻自己在哪?莫不是被妖魔军俘虏了?他有些心急,想挣扎起身,却仍旧使不上一丝力气。
耳边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轮到他了,小七小八,你们过来,想想看怎么处理这个人的伤口。”
天机还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处于什么境地,只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房间内似乎多了几个人。
那个清冷的声音又说道:“你们看,这个人右腿小腿骨头碎裂,腰腹中了数箭。不过幸好是流了这许多血,倒是把中的毒排出了不少。正是这样,反而活了下来。他内伤外伤兼具,偏偏体质极好。你们仔细看我如何给他疗伤。”天机只觉得小腹一凉,像是被花了一道口子,接着之前中的箭被拔了出来,可偏偏一点都不觉得疼。
他此刻这样躺着,只能看到屋顶,眼睛向下转动着,正好撞上了一双淡漠的眸子。
冰心看了他一眼,却不说话,仍是专心致志地处理他的伤,偶尔对身后的师弟师妹们嘱咐几句。
“好了。”她在木盆里洗了洗一手的血渍,极为满意地看向天机,“这次麻沸散的剂量下的刚刚好,以后都按这个方子来配药。”
“师姐,刚刚那个断了腿的人突然吐了好多血,你快去看看。”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声音在门口响起。
天机看到冰心的眉头皱了皱,似乎是有些悲悯。“看来是救不回来了。”他捕捉到了她淡若蚊呐的一句话。
冰心背上药箱,道:“都去看看。”天机刚闭上眼想要歇一会,却听到她在耳边说了声,“等会麻沸散的药效过了之后,可能会很疼,你忍着点,不能一直用药。”
“那个冰心堂的女人真是太狠了,别的大夫都是治病救命,她倒好,带着一帮半大毛孩子,恨不得把我们一个个都给挖空了看看到底怎么受的伤。你没见那天老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扒光了指指点点,要是他能动,一定得起来拔刀拼命。”营里的一个兄弟拄着拐杖,倚在天机的榻边,戏言道。
一时惊起千层浪,抱怨声此起彼伏。冰心的医术虽是高超,但给这些将士疗伤的手法却让人不敢恭维。每次都是带着一帮新手弟子,让他们观察自己是如何给伤者接骨、针灸、缝合伤口。这些汉子们,平时不管受了多重的伤都不会皱一皱眉头。可是让他们衣不遮体地被一堆女人孩子盯着看上半个时辰,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冰心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照例是背着那个乌木药箱。屋内几个天机营的汉子正口沫横飞地抱怨这几天的遭遇,一时间倒是有些尴尬。
冰心似乎没瞧见这些人,径直走到天机面前,把药箱往身旁一搁,开始给他换药。
“伤口开始结痂了,会有些痒,平日你别去碰它,也别沾水。再过个十天半月的,应该就无大碍了。”她为他把脉,手指有些冰冰凉凉的。
靠的近了,天机能看出她眉梢眼角浓浓的疲倦,这些日子以来,她每日都忙于救治这些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他也知道,每天有多少救不回来的人,会从这个院子里抬出去。医者父母心,她看着那些裹着白布的冰冷尸体,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又嘱咐了几句,冰心收拾着药箱,道:“明日我就要去红石峡了,你们都多加保重。”
旁边的几个兄弟都松了口气,天机却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你也要保重自己。”他不善言辞,只能这样说道。
冰心颔首,拾步要走出去,天机突然高声喊住了她。
“这些日子……多谢你了……”他斟酌了半天,也只说了这几个字。
冰心一只脚迈在门外,屋外的阳光恰好从她推开的门缝里钻入房间。似乎是他看错了,她回头笑了笑。
之后的很多年,那一瞬间暖暖的阳光,都留在他的印象中。
“将军,今天下午巡营的时候,发现这个女人鬼鬼祟祟地在营外张望,不知道是不是幽都的密探。”手下一队兵押着一个女子走进来,向他报道。
天机放下手中的朱笔,抬头看向面前被按在地上的人。
原来是她!
“赶紧把人给我放了!”几个士兵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将军发这么大的火,不由面面相觑,灰溜溜地走出大帐。
天机帮冰心割开绑住双手的绳子,那帮小兔崽子们,怎么能下手这么狠,把她手腕都勒出血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道,“最近军情十分紧张,兄弟们发现些微风吹草动都不会放过,让你受惊了。”
冰心活动着手腕,却不说话。“都好多年没见了……”不知为何,他突然脱口而出这句话。
“当年你腿骨裂了,不知道这些年来,到阴雨天气时可会疼?”她轻声说道,抬起头。
冰心不算是很美的女人,唯有一双眼,湛若深海,极为有神。当年那些兄弟们说到她,总觉得她是个无情冷漠的人,却只有天机一人,一想到她,就会想到那个午后的阳光。总是过了四五年吧,天机想着,她眼角的细纹重了些。这些年来,她东奔西走,应是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可大好的年华,也慢慢蹉跎了。
“这一带盛产一种药草,治疗肺痨倒是有些效果,我便过来寻了。”冰心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回答他之前那个问题。
他揉了揉眉头,“马上就要开战了,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子还是别在外面乱跑的比较好。”冰心开口,刚想说什么,他续道:“估计接下来,要多不少伤兵,我这营中只有两个医官。你医术一向好,就留下来,帮我一段时间的忙怎么样?”
冰心盯着他看了一会,缓缓点了点头。“我给你把把脉。”她说道,伸手搭向他的手腕。“这几年,你似乎又受了不少伤。”她叹了口气。“这乱世,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天机苦笑道:“谁知道呢,但是也只有这样坚守下去罢了。”
“将军,那个冰心堂的姑娘可真是妙手仁心,她每天都抽空帮营中的兄弟们义诊,有好几个人的旧疾,都被她治好了。”巡营的时候,他的传令官说道。“左营的几个人,凑了些银子说是要付诊金,好说歹说她才收下,却都拿来给军中添补药材。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医术这么好的冰心堂弟子,难得的是,还那么有善心。”
天机不答,只是笑了笑。要是早几年遇到她,想必自己这传令官可不会这样说。这大半年他们辗转了不少地方,他总是以相同的理由,留冰心在身边。经常能见到她在营中为人望闻问切,每每看到,总觉得心中十分安定。
那传令官偷偷瞄了他一眼,将军似乎是在笑呢。没想到一向严肃的将军,竟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细想来,将军这个年纪,也该是娶个媳妇了。那位冰心堂的女大夫,倒是和他极为相衬。
“明天我就要走了。”冰心挑了挑油灯,淡淡地说道。
“啪”地一声,他失手打翻了茶盏,“为何?”
冰心扶起那个茶盏,“都快一年了,我在你这营中也教出了好几个医官,虽然不能说起死回生,但也能平添不少助力。我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她抬头看着他,眼中似乎有些深意。
“可是……你……”天机有些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几年前她就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天知道他等了多久,才能再次遇见她,怎能又一次让她这样离开。
冰心站起身,“我回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
天机有些慌了,忙紧走几步拦住她。“你不能走!”
“哦?”冰心探究地看着他,“为何?”
“我身上还有病,你没治好!”他急了,大声道。
冰心伸出手,要替他把脉,“什么病?我倒是不知道。”却被他抓住了手。
天机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冰心点了点头,浅浅地笑了。
平素很少笑的人,一旦笑起来,都极为好看。他握紧了她的手。
你可愿陪我,一起守着这大荒,尘世辗转,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