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濛濛的天,天机提着一壶酒,慢慢走到了应龙湖边。
转眼又到清明了,这个时节,湖岸边最先长出的是柳树。
微风轻轻吹着,拂起嫩绿的柳枝,犹如恋人的长发。
天机最好的朋友,就在那里等着他。每年都是一样,他来的时候,好友就在同一个地方。
“你看,这些柳树一年比一年长得好了。还记得我们当年出征时唱的那首歌吗?”他随意坐在柳树边,放下酒壶,又从怀中掏出了两个酒杯,慢慢斟满。
持起一杯,他轻轻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浑厚的声音唱着苍茫的语调,随着纷纷洒洒的柳絮慢慢飘啊荡啊。
“你看,这柳絮,多像是雪。”天机一口饮尽杯中酒,缓缓道。
那年战事最激烈的时候,是一个冬天。因着是连绵的战火,雪未落地就化了,满地都是浑浊的雪泥,夹杂着泥土和鲜血。
那次大战,死伤无数,流血漂橹。等到王朝军险胜之后,漫天飘落的雪,竟都是红色的了。
天机又倒了一杯酒,道:“终于不打仗了,当年我们一起进军营的时候,就说,总有一天,要还这天下太平。没想到,我们还真的做到了。”他笑了笑,想到二十多年前,两个毛头小子提着在铁匠铺一钱银子买的那两把朴刀,挤进了天机营招收新弟子的人群之中。
一起提刀上阵,一起并肩作战,一起浴血厮杀,从中原打到了江南,打到雷泽,打到燕丘。打了十几年,半个大荒都被他们踏遍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那支队伍在映日荷塘中了埋伏,几个人在泥沼中守了两天三夜?等救兵来到的时候,看到我们全变成了泥人,简直吓了一跳。”又是一杯酒下肚,天机道,“那时你还笑得特别开心,现在想想,当时可真是不要命了。”
“前几年我又去了江南,现在的映日荷塘也没了,盖了一座寺庙,为了祭奠当年战死的弟兄和无辜惨死的百姓。”他提起酒壶,半透明的醇酒犹如一条细线,注入杯中。“现在的江南,变得很美,处处都是青山绿水。可是想找找以前的记忆啊,却再也找不到了。” 天机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当年的事情。好多年过去了,其实很多事情都记得模模糊糊的,甚至说错了。
也难怪他,那些年来,从一处打到另一处,杀了多少妖魔,又有多少兄弟被杀,多少次命悬一线,根本就记不清了。就连自己身上的伤疤,也数不过来。唯一牢记的,是自己的兄弟,一直在身边。
“上个月,你嫂子又生了个男孩,你都是三个孩子的叔叔了。”他笑道,“那个时候我们曾经说,要是两人各自生了儿女,就让他们结亲。要是两个女儿,就义结金兰,两个儿子呢,就结成兄弟。”他又满了一杯酒,“现在我可是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了,你小子连个儿子都没有,可是输给我了。”
天机喝得有点醉醺醺的,他一向不善饮酒。当年每次打了胜仗庆功,一帮兄弟喝酒,他喝不了两碗就会醉倒,每每都是好友替他挡酒,然后把他背回营帐。今天这一大壶酒下肚,眼前竟变得有点朦朦胧胧的。
他闭着眼睛道:“你怎么不喝呢?上好的新丰酒,我记得是你最喜欢的。你还说过,以后不打仗了,就走遍大荒,尝尽天下美酒。我还笑你是个酒鬼。那时我们都没什么钱,偶尔能喝上点酒,入口小半都是高粱渣子。可是现在想想啊,最好喝的酒,还是在那时候。”
他把最后一滴酒一饮而尽,看了看对面仍旧是满满当当的酒杯。
“你明明是最爱喝酒的,怎么现在反而不喝了呢。”他喃喃道。
雨下的大了起来,连成了一片水雾,渐渐打湿了天机的衣服。初春的细雨,一点点渗透了衣服,竟有些凉意。
天机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喝,那我帮你喝了吧。”说着一口喝光了好友的那杯酒,“这可是你自己不喝的,不算我抢你的酒,可不许生气啊。”他笑了笑。
将酒杯揣入怀中,拎起了空酒壶,天机开始往回走。他的步伐一直是很稳定的,即便是喝醉了,也能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回去。可是今天,却打了个趔趄。
“唉,你是不想让我走吗?差点摔了这一跤。”他回头道。 雨越下越大,挡在眼前,他有些看不清了。 雨中一座青石碑,守在河岸边,柳树下。
天机记得好友说过,如果战死沙场,就把他埋在应龙湖边,背后是天机营曾经的旧址,即便是死了,他也要守着这个地方。 雨丝扑面打来,流到嘴边,竟是咸的。天机笑了笑,道:“你看,我还是那么没用,居然哭了。”
他缓缓转身,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回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