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她的床头,窗外的夕阳在天际线上苦苦挣扎着,却还是躲不过,被拖入黑夜之中。最后一抹晚霞总是凄艳的,那抹红色那么烈,像是要点燃这个世间。
可是终究,终究躲不过,被那夜幕吞噬。
他伏在床前,泪水终于缓缓落了下来。
“我身为大夫,却救不了你……”他凄然道。
今夜没有月光,夜空阴沉沉的,只剩下骇人的黑。
少年时,曾有人笑冰心,好好一个男子,怎么会去学医术——要知道,整个冰心堂,大都是女子。
他说不过那些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她在背后拉拉他的衣角,道:“四哥哥,别听他们胡说。当大夫也很好,可以救很多很多人呀。”
他们是在一处长大的,冰心在家里行四,她却是家中独女。女孩的母亲是江南人,所以她说话,也总是带着糯糯的江南口音,总是柔声细气的。那时男孩子们淘气,作弄她,她当然也会恼火。可就算是着恼时,说话也是软软的。冰心看不过,就去和那些男孩们打架。他一个人,当然打不过那几个人。她拿热毛巾,帮自己敷着青肿的脸,依旧是柔柔地说:“四哥哥,下次不要和他们打架了,这样不好。”
后来行走江湖,每次和人争斗时,都会想起她这句话。
冰心拜师去了天虞岛之后,便很少能回到家乡。冰心堂有一位师姐,最是精通莳花之技,冰心经常去讨教花艺。因着她最喜欢昙花,可一年之中,昙花也只能开上那一次。冰心很想为她种出一盆昙花,能在微风中开上一整个春天。
可是他这花,始终没能种出来。
那一年,冰心去九黎拜访一位苗医,等他回到风晚林之后,发现整个冰心堂都张灯结彩,才知道自己年纪最小的那一位师叔要娶妻了。冰心自是为了他高兴。小师叔虽然比他大上一个辈分,可两人年纪相差无几。冰心堂的男弟子不多,他们两个一起长大,一起学艺,关系尤其地好,倒是和亲兄弟一样。
只是他没想到,师叔的新娘,居然是她,那个说话总是软软糯糯,总是叫他“四哥哥”的女孩子。她穿着大红色的喜袍,艳丽的牡丹和蔷薇次第在那袭红袍上盛开。
那夜好多人都喝醉了,他却只喝了几杯酒。人人都以为他不善饮酒,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怕喝醉了之后,吐露藏在心中多年的情事。
第二天,他就去了东海冰心莲,托辞想重结冰心药毒两派,让分离太久的冰心堂弟子们重归一脉。
这一去,就又是十几年了。
再次回到冰心堂时,师叔已经去世了好几年。她旧年中的一种毒突然发作,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
冰心在经络院中彻夜不眠,翻遍了所有与那毒有关的典籍,却找不到一条能够为她续命的方子。“四哥哥,你不用再找了。”她劝道,“生死由命,没什么好怕的。”说一句话,总要咳嗽好几声。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这样喊自己。
“这个季节,昙花快要开了吧?”她靠在床上,说道。已近盛夏,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可她的房间内却燃满了火盆——这段时日,她惧冷地厉害。
冰心点了点头,道:“是啊,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昙花。”
过了几天,他真的搬来了一盆半开的昙花。“若是运气好,这两夜也就该开花了。”冰心对她道。她的面色越来越差,纵使冰心堂里有这天下最好的药材,也于事无补。
她笑了笑,似是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虚弱的身体,只是道:“我都好多年没看到过昙花了。”
多么美的花,可却终究也只能开上那么一瞬。花开的时候,冰心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下一个弹指,它就凋谢了。
“四哥哥……”她已经没有过多的力气说话了,“你不要难过……”
直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有勇气,去执起她的手。纤细的手冰冷的厉害,再也没有办法能暖和起来。
她静静地睡着了。冰心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带她去河边抓萤火虫,她玩累了,就枕着他腿上睡着,然后他轻轻把她背了回家。现在,她和以前一样,睡得那么安静,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一旁的昙花已经枯黄,醉人的清香还在房间中悠悠荡荡地飘着。它积攒了一生的美丽,等待了那么长的时光,只为了在这一刹那间绽放。
可是有些话啊,埋在心中,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却永远没有机会,能让他说出口了。
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故事,就这样,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