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琉璃有了自己的第一把剑。
刚入门的弟子,都是用木剑来学习剑法的,得等到通过了一年一度的弟子试之后,才能有拥有属于自己的佩剑的资格。
其实琉璃七岁那年就被家里送进了弈剑听雨阁,但是她比较笨——至少家人和同门都是这样说她的——直到五年后才勉强通过了那年的弟子试。不过这中间大抵也有考核她的师兄在放水的缘故。那位师兄只比自己早一年进翠微楼,可是此时已经可以帮着师父教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了。
同人不同命啊,琉璃在心中默默说道。至于这为什么,她却一直没想通,大抵是因为自己太笨的缘故吧。
琉璃的运气也不大好,去天府阁选剑的前一晚,她多喝了几杯凉茶,结果因此闹了一晚上的肚子。等她急急忙忙跑到天府阁的时候,扫地老头正眯着老花眼准备锁门。由于她是最后一个到的,留下来的剑自然也没有什么极品了。别说极品,就连普通的剑都没了。剩下的那些,要么比砍柴刀还钝,要么剑鞘上的漆脱落地斑斑点点,要么有十几个缺口。琉璃煞费苦心终于挑了一把还能看过去的剑,她抱着那剑闷闷不乐地走回弟子房时,却听扫地老头在背后说道:“小姑娘真有眼光,挑到了这把宝剑。”
琉璃费了好大劲才把到了嘴边的抱怨咽到肚子里,那老头似是看出了她的不乐意,笑眯眯地补了一句:“只有有缘人,才能知道这把剑的妙处。”
有缘人?琉璃一脚踢开一个石块,那是太虚观的年轻道士哄自家师姐时说的酸话吧。一把剑而已,能有什么缘分?
话虽如此,琉璃还是十分宝贝这把剑。毕竟这是她第一把剑。
十三岁那年,琉璃以为自己遇见鬼了。
“今天对手用炫炎那一招的时候,你应该使听雨去破。水克火这点道理都不懂,真不知道你这么多年都学了什么。”琉璃正在给手腕搓药油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教训她道。
“可是那时候只记得流风的口诀了嘛。”琉璃皱眉揉着手,话一说完才觉得不对,这屋子里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啊!
也不管满手都是药油,琉璃抓着那把剑跳了起来。
“哎快点把我放下去洗手,这药油的味道可真冲!”那个声音叫道。
琉璃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剑会说话?!
“哎别看了是我没错,别那么大惊小怪的。”那把剑自顾自地说到,“话说回来要不是看你今天那几招用的太糟糕,我也不会开口说话,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琉璃自动过滤掉了那些批评,瞪着眼看那把剑。她实在想不通,一把剑怎么会自己说话?传说有些宝剑能蕴育出剑灵,可一来那是不世出的神兵利器,二来剑的主人也是千里挑一的高手,自己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吧。既然不是剑灵,莫不是剑妖?
剑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道:“小丫头别瞎想啊,我昔年也是弈剑听雨阁弟子,五十多年前一场大战,我受了重伤,肉身不保,魂魄附在这剑上才得以逃过灰飞烟灭的结局。这剑算是我当年的佩剑,有了些灵气,才能让我在此养魂。”
“五十多年?”琉璃的眼瞪得更大了,“那你现在不得是个老头了?”
“说什么呢!”剑很是不满意,“我那时候才三十出头,风华正茂的时候呢。”
琉璃点了点头,“那也是大叔了。”
剑被气得够呛,道:“你这小丫头,真是不会说话。”
琉璃道:“是啊,大家都说我笨。”
剑咂咂嘴:“什么笨不笨的,我看你基本心法练得挺扎实,只是在招式上不大懂得变通而已。要是让我教导几年,今日你那些同门,都不是你的对手。”
琉璃兴奋道:“当真?你有那么厉害?”
剑自豪道:“那是当然,我金飀当年可是当了三年的龙渊御剑使呢。”
“龙渊御剑使!那么厉害啊!”琉璃由衷赞叹道。不等对方回话,她又问道:“哎,你叫金飀?”
“一不小心把自己名字说出去了。”金飀讪讪道,“总而言之,小丫头,别把我附身在这剑上的事情告诉别人。”
琉璃不解:“为什么啊?”
金飀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傻啊,要是有人突然跟你说,我的佩剑会说话,上面还有一个附于其上五十多年的魂灵。别人要不然就当你是在说疯话,要不然就要把你这把剑弄到手看个究竟。一甲子一轮回,我还剩四年就完成固魂,脱离此剑去寻找肉身了。万一这时候出了什么差错,那可就真的魂飞魄散,死的不能再死了。”
琉璃听得懵懵懂懂的,虽然没太明白这固魂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还是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金飀道:“好啦,看你这丫头还算是聪明伶俐,这几年我便好好指点指点你的剑法,当做是报答吧。不过你可得好好对这把剑,别让它有什么损伤,要不然我也得受连累。”
十六岁那年,琉璃在弟子试中脱颖而出,一连十八场比试皆是大获全胜。同门不由得说,当年那个笨丫头总算是开窍了。
“那招七曜人寰诀配合上归元真是所向披靡,丫头今天表现不错。”金飀称赞道,“没给我丢脸。”
琉璃笑嘻嘻地道:“那多亏了你教得好。”这三年和金飀相处下来,虽说对方肉眼看来只是一把剑,但琉璃知道面前的是位难得的高手。多亏了他的指点,自己的剑术才能进益良多,性格也变得伶俐机敏了不少。
“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啊,可不如我当年了。现在妖魔军渐渐式微,没了对手的威胁,弟子们反而没那么用功了。”金飀无不感叹道。
听他说起从前,琉璃有了兴致。“对了金飀,你当年长得什么样子啊?”
金飀不防她问起这个,愣了愣道:“当年?当年我可是弈剑第一美男子,不知道多少师姐师妹暗中喜欢我。就连冰心堂还经常有姑娘徘徊在翠微楼外只为看我一眼呢。”
“呸呸呸。”琉璃这些年和他玩笑惯了,自然反驳道:“真会吹牛。”
“我可是说实话,没骗你,不信就算啦。”金飀打了个哈欠,“这几天累坏了,我先睡一会。”
琉璃轻轻把剑放在了剑架上,金飀偷偷想着,这丫头可真是老实,要是换做别人,去天府阁翻一翻那些弟子名册,总能找到和自己有关的记载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看着她老实,自己当时也不会出声和她说话了。
十七岁那年,琉璃外出做师门任务时,受了重伤。
“琉璃师姐,你终于醒了。”一张圆脸凑了上来,“谢天谢地。”
琉璃头疼地快要炸开了,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像是被塞了块热炭一般,干哑焦灼。好容易挤出几个字。
“剑……我的剑……”
面前的小师妹有些不知所措,结巴了好几声,道:“师、师姐……你别难过……”她犹豫了好一会,才递过一个包裹。
琉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坐起身子打开那个包裹,青布上却摊着已经节节断裂的剑。
“金飀……金飀……”琉璃喃喃道,泣不成声。
“琉璃师姐,你怎么了?”小师妹有些慌,忙抽出手帕要给她擦眼泪。“虽然这是你多年佩剑,但又不是找不到更好的了,你别太难过啊。”
“不,永远找不到更好的了……”琉璃满面泪痕,“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了……”
那是她从没见过的人,她所知道的一切,也只不过是他的名字而已。可这些年,听他指点剑术心法,听他畅谈天下轶事,听他述说师门过往,听他嬉笑怒骂,听他妙语成章……当自己还是个被人冷眼看待的笨丫头时,他就陪在自己身边,直到将自己一点一滴雕琢成器,可她却没用,保护不了他。
明明……还差几个月的功夫,他就能够完成固魂,脱离这把剑的束缚,可为了自己,他宁愿提前离剑而出,以魂御剑,斩杀妖魔。
如果他还在,定会笑自己傻,怎么能哭成这副模样。
可是那个人啊,他永远永远地离开了……从今以后,所有的喜怒哀乐,再没人和她分享分担。
二十五岁那年,琉璃无意间发现了一卷画像。
“都说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琉璃师妹你居然能这么年轻就当上御剑使呢。”当年那个在弟子试中偷偷给她改了成绩的师兄引着琉璃前往天府阁最高的一层楼走去。“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才这么小一点的个子。”他伸手比划了一下。
“不过要我说啊,你那把剑也该换一换了。虽说龙津山庄的大师傅将它修好了,可毕竟是把断过的剑,兆头不大好。”他在一排排书架中寻找着往年御剑使的名册,说着说着,他一拍脑袋,“对了,之前就觉得你那柄剑的名字我在哪儿听过,现在想起来了。很多年前,也有一位龙渊御剑使,名字就叫金飀!”
他终于找到那本泛黄的册子,翻了几页递给琉璃,道:“呐,就是这个人了,当时他也是不到三十岁便当选了御剑使,算得上是个传奇人物了。可惜在与幽都军大战时,以寡敌众,最后连尸骨也没有留下。”师兄惋惜地摇了摇头,怅惘了许久。
“对了,这里应该还有当时的画像留下。”师兄把那册子塞到琉璃手中,转身又找了起来。
“在这里了。”亏得他记性好,尚能记得大致的方位。从遍布浮灰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卷轴,师兄小心翼翼地展开,生怕弄碎了那看起来脆弱不堪的纸张。
虽说过了多年,可画像上的人还是面目栩栩如生。画师的功底极好,只见一袭青衣的男子,持剑而立,脸上挂着有些玩世不恭的笑,那双眼睛犹如能洞悉世情一般,直看进了人的心里。
“倒是个美男子呢,唉,真是可惜,那么年轻就战死了……”师兄不由叹道。
“当年我可是弈剑第一美男子,不知道多少师姐师妹暗中喜欢我。就连冰心堂还经常有姑娘徘徊在翠微楼外只为看我一眼呢。”那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我可是说实话,没骗你,不信就算啦。”
是啊,金飀,你没有骗我……
三十岁那年,琉璃终于开始收徒了。
“师父师父,这把剑一定对你很重要吧?”扎着双髻的小徒弟问道,“都这么残旧了,你还带在身边。我猜,一定是你心上人送的吧。”
琉璃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的小孩子啊,真是口无遮拦,一点都没有避忌,可不如自己当年了。
似乎这样的话,有谁也说过?
她抚了抚那柄剑,低声说道:“是啊,是他送的。”
金飀,若你知道,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和你一样成为御剑使,守护弈剑听雨阁,守护大荒,渐渐声名远扬,可会为我而高兴?
可是,如果没有你,我独自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